尊重·爱护·成就
2013-04-29李煜晖
李煜晖
学校是教师工作、生活和成长的地方。选择在什么样的学校任教,这所学校有怎样的文化底蕴,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教师的工作方式、生活方式和成长路径,影响着教师的生活质量和生命状态。因此,每一位在职教师,或者有志于从事教师这一职业的青年,都在追寻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学校。
十年前,我走进以“人文”著称的传统名校——北京师大二附中。和同来的许多青年一样,初来乍到的我们对未来充满期待,也充满不安。那时,我心目中的所谓“人文”,是指间接获得语言符号,而不是真切感知的生活内容。十年后,当许多期待变成现实,所有不安也都化为稳步成长,我庆幸当年做出的选择。这所学校给予教师的,不仅是物质生活的保障和融洽、和谐的人际关系,不仅是教书育人的充实和快乐,更是被尊重的幸福,被爱护的感激和被持续唤起的奋发昂扬的生命状态。而这一切,都源自于那个曾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人文。
第一次深切感知“人文”的内涵,是刚参加工作不久时的一个插曲。一天,我坐在小花园里备课,一时兴起,点起了一支烟悠闲地吸起来。不巧,老校长林福智迎面走来,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就径直走进教学楼。我忐忑了:二附中是无烟校,怎么可以在花园里旁若无人地吸烟呢?何况林校长虽然时常微笑,却是个严肃、认真的人,据说很反感教师吸烟,他现在不说话,是不是考虑在特殊场合严厉批评我呢?我整整担心和焦虑了一上午。午休时,我收到林校长发来的即时消息。出乎意料,不是找我谈话的通知,更不是措辞严厉的责备,里面甚至没有一个汉字,只是一组图片和一张笑脸。图片是他闲暇时拍摄的校园景色,郁郁葱葱的林荫甬道,一朵朵盛开的玉兰,恬静的小桥流水,还有秋天里金黄的银杏树叶……一组图片,一张笑脸,胜过千言万语,让我刹那间读懂了老校长的良苦用心,他在告诉我美丽的校园该用怎样的行为去爱护,更重要的是,他在告诉我这个道理的时候,想方设法保护了我脆弱的自尊。
有一则家喻户晓的教育故事,是关于陶行知的。陶先生担任一所学校校长时,见有男生用泥块砸班上同学。陶行知制止了他,要他放学后到校长室。放学后,男生在校长室等着挨训。陶行知却掏出一块糖果送给他,说:“这是奖给你的,因为你按时到这里,而我却迟到了。”男生惊讶地接过糖果。陶行知又掏出了一块放在他的手里,说:“这也是奖给你的,因为当我不让你再打人时,你立即就住手,这说明你尊重我。”男生更惊讶了。陶行知掏出第三颗糖果塞到他手里,说:“我调查过,你用泥块砸那些男生,是因为他们欺负女同学,这说明你很正直、善良,有勇气!”男生感动极了,流着泪后悔地说:“陶校长,我错了,我砸的不是坏人,而是我的同学呀!”陶行知满意地笑了:“你能认识错误,我再奖你一块糖果。我的糖发完了,谈话也该结束了。”
引述陶先生的故事,并非为了把林校长比作教育家,将自己比作知错就改的小男孩,甚至也不是为了从中收获教育启迪。我思考的问题是,当社会和学校不厌其烦地要求教师向陶行知等教育家学习,用平等、尊重和爱护来对待自己学生时,是否考虑过教师也需要同样的平等、尊重和爱护?我无法想象,在上指下派、颐指气使、批评管束的学校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教师,如何去获得平等待人的理念,养成尊重他人的习惯,拥有爱的能力?
什么是“人文”?人文就是以人为本。学校以教师为本,教师才能以学生为本,以学校为家;学校的领导干部像教育家一样尊重和爱护自己的教师,教师才能像教育家一样尊重和爱护自己的学生。这一点说来容易,做到又何其艰难!因为这种尊重和爱护要内发于心,才能外显于行。既不是偶然,更不是做秀,而是扎扎实实植根于现实的每个细节,广泛存在于领导与教师、教师与教师的日常生活中。
十年前那个秋天的中午,我坐在电脑前,看着林校长发来的照片,心中百感交集:惭愧,感动,并且幸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但接踵而来的感动让我总想起这段美好的回忆。我做第一节公开课时,教学师父徐美菊和备课组的老师们帮我磨课到夜里十点多。当我第一次被派往参加国际研讨会时,教科室主任朱锡民老师为让我不至于迷路,用铅笔在会议文件的背后一丝不苟地画了一幅从二附中门口到八十中学的骑车路线图。我第一次做全校教学工作总结时,幻灯片出了问题,影响了发挥。会后不到五分钟,不爱发短信的曹校长就发来鼓励的话语。十年里,这样的记忆太多。这不是领导和老教师对哪一个年轻教师的青睐,而是文化使然,风气使然。
有几位与我年龄相仿的老师,因为家庭、生活等方面的客观原因,离开了二附中。他们走时都很难过,一位语文组老师跟我说:“我真的不想走,二附中是可以工作一辈子的地方。”说着,她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岁月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怎样的温暖和感动,只是想起苏东坡写给欧阳修的诗:“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在被尊重的幸福与被爱护的感激中,二附人滋润而惬意,甚至于忘记追问是什么令自己如此留恋。这就是“人文”的魅力:相逢曾感动,离别更珍惜,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因为作为一种文化,“人文”已写进了二附人的生命里。
如今,林校长、徐老师、朱老师都已退休,但二附中的人文精神和人文情怀传承不息,开枝散叶,蓬勃生长。近年来,曹校长多次明确提出:学校是师生共同发展的地方。这已经成为二附中的核心价值观,也是二附中人文精神走向更深层次的体现。
在东西方文化里,教师作为一种崇高的职业,不约而同地被赋予了强烈的道德色彩。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教师是蜡烛。教师是春蚕。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是知识黑夜中的灯塔。教师是帮助学生打开幸福大门的钥匙。不乏溢美之词的判断,从不同层面揭示了教师的角色,也反映出社会对教师的心理预期。在中国当代教育发展史上,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教师的道德角色曾经被过度放大,似乎教师旗帜鲜明地提出自身的发展需求就有悖师德。近年来,大学教授的社会地位、社会话语权和个人价值不断提升,而中小学教师的发展需求却依然缺乏关注。
在这样的文化和历史背景中,今天的二附中,把教师的发展与学生的发展等量齐观,怎能不让身处其中的我们欢欣鼓舞?这意味着“人文”对二附中教师而言,已经超越了尊重、包容的人格层面,超越了关怀、爱护的交往层面,直达饱含成就感与满足感的价值核心。教师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一名教师。如果教师没有强烈的事业心、远大的理想和独立的人格,不能成就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社会价值,又怎能培养出志存高远、心忧天下的社会栋梁?
努力成就教师的发展,在二附中不是一句空话。在学校对教师的预判上,二附中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精神气质。在这里,每一位教师都被认为是可造就的、可胜任本职工作的。有了这样的预判,教师的业绩能够得到及时肯定而不会被熟视无睹;教师在工作中出现种种问题,从学校到处室、从教研组到年级组,都将给予真诚的帮助,而不是挑剔和指责;学校丰富的教研活动是教师展示自我的舞台,而不是考评教师的手段。更重要的是,学校敢于在不同层面下放权力,从教师的教学安排、班级管理,到文科、理科、项目等工作团队的运行和决策,再到干部的选拔聘用,都尊重教师的民主性和自主权。对教师能力的充分信任,对教师价值的尊重、激励,使有理想、有能力的青年教师更容易脱颖而出,让有思想、有经验的骨干教师更容易规避职业倦怠,始终保持昂扬奋发的生命状态。
作为一名青年教师,说起二附中的人文,我最感念处正在于此。哪个大学毕业生没有梦想?哪个青年走向工作岗位时不希望自己能够成就一番事业?但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和“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并不是只靠个人努力就能够得来的。形势大于人,环境改变人,命运捉弄人,生活消磨人。对有志于教育事业的青年来说,最大的悲哀不是清贫,不是劳累,甚至不是苦难,而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虚掷光阴。我庆幸选择二附中。虽然十年来超负荷的工作已是家常便饭,也并未因此获得更多物质上的回报,但我和同事们心情愉悦,乐在其中。因为在这里,个人的能力获得了施展的空间,有限的价值得到了充分地发挥,我们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成长。最重要的是,我们依然心怀梦想。
一次专家座谈会上,有位教授悄悄对我挑着大拇指说:“你们曹校长是我见过的校长里面,最不像校长的一个。”闻听此言,我很自豪。我明白他的意思,有多少学校就是因为校长太像校长,所以才办不好。在这些校长心里,领导指示很重要,校长权威很重要,个人得失很重要,而朝夕相处的教师们却很渺小,甚至卑微。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别以为渺小就没有信念,别以为卑微就没有尊严。学校也好,校长也罢,最难得,也最重要的,是胸襟,是情怀。尊重教师,就是尊重自己;爱护教师,就是爱护根本;成就教师,就是成就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