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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

2013-04-29阿利斯泰尔·麦克洛德张陟

西部 2013年8期
关键词:戴维斯科特卡车

[加拿大]阿利斯泰尔·麦克洛德 著 张陟 译

阿利斯泰尔·麦克洛德(Alistair Macleod,1936— ),加拿大当代著名作家。生于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早年有过渔民和伐木工经历。后长期任温莎大学文学系教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无关重要》(1999),短篇小说集《失去血缘的赠礼》(1976)、《飞鸟带来太阳和其他故事》(1986)等。他在加拿大享有“作家中的作家”之美称。

“我们得把他卖了。”我记得母亲的话,不容商量。“冬天很长,我一个人在家,只有几个孩子能帮我。还有,他吃得太多,剩的不够喂牛。”

才是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太阳却好似已然隐没。每天早起,天色总是更加晦暗,灰色的大西洋翻滚着阴郁的波涛,浪头泛起黄色,拍向悬崖旁光滑的圆形巨石,无休无止。巨石凌乱地散落于悬崖下,好似鲁莽的巨人随手丢弃的一般。夜晚时分,躺在床上,听得到滚滚而来的海浪,听得到海浪的拍击声,按部就班,永无停息,节奏都可以数出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很难想象,同是这片大海,夏日却如水晶一般湛蓝,海面上只有渔船漏下的薄薄油渍,也只有掠过的白色海鸥才能划破静谧的蓝色。如今,大海掀起怒涛,似有无尽的痛苦。海面搅起肮脏的泡沫,颜色酷似用尽的棕色剃须膏。海面上,漂着独行货船上掉下的木板,丢弃的帽子,破渔网上的浮标和永远没有消息的玻璃瓶。再有,便是一条条黑黝黝的海带,被波涛从水底扯起,翻上海面,好似这是一个自我戕害的季节——私密而不可为外人道的毛发都被揪出来了。

我们待在厨房,母亲一边说一边用力翻弄炉子里的木头和煤。烟冒了起来,一股股地贴着天花板散开。母亲只要一说话,手头就得忙点儿什么,好像她的声音必须配合上动作才能释放。母亲个子很高,颧骨隆起,深色皮肤,棕色眼睛,黝黑的长发梳到脑后,脖子上卷一个发髻,上面插着几把珊瑚梳子。

父亲背对我们站着,眺望窗外海浪敲击岩石的方向。父亲的手背在身后,紧紧握在一起,没了血色——特别是左手。父亲的左手比右手大,左胳膊也比正常的长出三寸。父亲曾在哈利法克斯的码头干装卸,总用左手握货钳。父亲灰色眼睛,与稀疏的头发同样颜色,面色比母亲白。

我们一直住在大海和煤矿小镇之间的小农庄。夏天,父亲总在农庄里干活。以往,到了冬天,父亲会去煤矿矿井里干活,后来,受够了井下的日子,便从十一月到四月自己拉煤赚钱,或是砍木头卖给矿井。那肯定是很久以前了,我记不清煤矿是不是一直有活干,冬天,父亲有时和我们一起在家。我快十四岁了。这些年,每个冬天,父亲会去哈利法克斯,去很长时间。站在窗前的父亲,要不了一个星期又得走了,得到圣诞节、或是哪个周末才回家。人在两百英里之外,冬天风雪大,行路艰难,没法确定。两年前的一天,父亲想周末回家,暴风雪太厉害,拖到星期二才走回来。母亲说他傻,回一趟家,丢了一个星期的工钱——她和六个孩子指望一个星期的家用呢。自那以后,直到差不多快到春天,父亲才回来。

“再留一个冬天也没关系,”父亲依然望着窗外,“我们一直都养他,现在牙坏了,吃不了多少东西。”

“原来还有点儿用,”母亲掀起锅盖,“原来你在家,可以在林子里用,可以拉煤——虽然拉不了多少,这些年越来越没用了,不如夏天租一匹便宜,要么干脆租辆拖拉机,我们不用马了,年轻力壮的都不用,更别说可能活不过三月,我们还得一直喂。”母亲把锅盖放回原处。

他们说的是老马斯科特,一直和我们家人在一起。父亲曾经用这匹马在井下拉了两个冬天的煤,有了感情。到了第三年春天,父亲离开煤矿,从公司手里买了下来,他们俩便可以一起出来,草地上走走,看看太阳。要是马一直呆在井下,眼睛会瞎掉,黑暗也会让马也变黑的。

有一阵子,这匹马看起来真像煤炭一样,黑色的皮毛光光亮亮,只在眉间有一撮白毛,这是许多年前了。现在,老马斯科特的眼睛变得灰暗,抬脚走路的时候,腿也不灵活了。

“哦,不会三月就死的,”父亲说,“他还好,去年秋天你也这么说,也没事。只要放到草地上,他还像两岁的小马驹一样。”

过去三四年,斯科特得了慢性肺气肿。我猜马会得肺气肿,是离海太近、湿气太重的缘故,好像人得了风湿,会咳嗽、出汗,呼吸费劲,也可能是每个冬天都困在监狱一样狭小的马厩里,又吃了好多干草,也可能是太老了,不然就是这些原因加到一起,我也说不上来。我十岁的弟弟戴维听说,往干草上加点水会管用。去年冬天,一月初开始,斯科特便咳嗽得很厉害,戴维拿了水洒在干草上,说咳嗽好多了,我也跟着戴维说,是好多了。

“不是两岁的了。”母亲回了一句,穿上外套,准备出门喂鸡。“他又老又没用,我们养不了没用的马。我一个人在家,要看六个孩子,还有很多活儿要干。”

很久以前,父亲在挖煤,还没结婚,大概是因为孤独吧,父亲有时会喝醉。昼短夜长的二月里,外边一片冰天雪地,父亲喝醉了,不停说话,睡在了酒贩子家里。第二天,酒醒之后的父亲情绪低落,蹒跚地走到门口,却看到自己扔下的马和雪橇竟然还在那里。雪橇上的煤块在细碎的雪沫子下面泛着光,那是最冷的日子,雪沫子都结成了露滴,而不是雨水。斯科特站在一旁,像是凌晨中的灰色魂灵,昨天的汗水在黑色皮毛上凝成了霜,小冰溜子垂在鼻子下面。

父亲不敢相信,这么冷的天,没有拴起的马竟然等了他一整夜。斯科特踩在吱嘎作响的雪地上,换着脚,肌肉在结了冻的索具下打着颤。那一夜之前,父亲还没有被任何生灵等候过。父亲把脸埋在斯科特结了霜的皮毛中,静静站了好久好久。父亲的脸埋在浓密的黑毛里,脸颊挂上了冰珠子。

这个故事父亲跟我们讲了好多遍,母亲觉得很烦。戴维坐在父亲腿上听着,说他也会等候,不管有多长,也不管有多冷。母亲说她希望戴维有点脑子。

“嗯,我给麦克雷打了电话,今天会来拉。”母亲穿好外套,开门去喂鸡,“我希望你在家的时候能把这事了结了,接着你要出门干活,我们还得跟他过一个冬天。拿着盆子,詹姆斯,”母亲对我说:“过来帮我喂鸡,喂鸡起码还有点用。”

“等一下,”父亲说,“该死,再等一下!”父亲从窗口转过身,我看到他的手拧成了拳头,指节煞白而冰冷。母亲指指更小的孩子们,摇摇头,父亲一下子哽住了。母亲常常这样告诉他,不能在小孩子面前说脏话。父亲犹豫的当口,我们拿起盆子,出了屋。

我们走向鸡舍。海浪好像更高、风也更大了,得用身体护着盆子,如果不这样,风就会把盆子里的东西挖出来,扬到天上去。开始下雨了,雨点借着强风砸在搪瓷盆的外沿,叮叮当当的,水花溅起到脸颊上。

鸡舍温暖,但气息刺鼻,身边都是小鸡,其实也算不得小鸡,都挺大了,母亲养了一个夏天,很快就可以卖到圣诞市场上去。每年春天,母亲都养刚孵出的小鸡,我们把煮不烂的蛋碾碎了喂小鸡,还喂它们雏鸡饲料。过段时间,我们把小鸡赶到外面的棚子,秋天则赶回屋子,小鸡就可以增肥。这些都是“浅花苏塞克斯”鸡,是母亲最喜欢的品种,又强壮,长肉也快,长到现在,毛色很白了,红红的冠子,黑色或金色的眼睛骨碌骨碌,雪白的脖颈间是一圈醒目的黑色,好像有人把白色的液体泼到了它们的脑袋上,液体刚流到脖颈间,却因为接触到空气而突然变黑了。鸡脖子上的羽毛黑白相间,有同样的光泽,像钢琴键。

母亲在鸡群间灵活穿行,鸡群也习惯了母亲,母亲把饲料糊和温水倒在食槽里,鸡群在母亲身边相互推挤。有时候,我挺喜欢这些鸡,有时候也不喜欢,最糟糕的是,喜不喜欢好像都无所谓。圣诞节前,鸡会被宰掉,收拾干净,到了春天,又会有另一群鸡,看起来一模一样,结局也是一样,你很难去喜欢注定要杀掉的东西,也说不上讨厌。看着一大群鸡在一起,就像是夏天我们采摘的蓝莓和草莓,一大堆的活物,自己长起来,然后任人采摘吃掉,不同的是蓝莓和草莓长在野外,但这些鸡我们得照看好,还得让它们多吃些,不能让它们冻着、饿着,生病了,得长得壮壮的,这样到了最后,我们才好宰掉它们。父亲跟鸡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怎么自在,总是想办法躲着。我的朋友亨利·范·戴肯说过,父亲之所以那样,因为他是苏格兰人,苏格兰的男人总是不会养家禽,不会养花什么的,他们觉得这些事都是女人该干的,男人做了丢人。亨利的父亲既会养鸡、又会种花。

我们在严实的鸡舍里走着,门突然撞开了,戴维好像是被风雨给推进来的,“有个男人开辆卡车,上面还有头牛,刚进了屋子”。

我们回到厨房,麦克雷刚进门,站在饭桌旁。父亲还是站在窗前,不过是背对窗口了。看上去他们还没说过话。

麦克雷是个牲畜贩子,五十来岁,身材矮小,结实粗壮,红脸庞,嘴角叼着一根雪茄,细小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脚上穿着一双长筒胶鞋,裤子塞在里面,腰里系一条西部式样的宽腰带,身上是一件棕色绒面夹克衫,里面一件法兰绒衬衣,脖子上的扣子没系,露出红色的胸毛。麦克雷手里拎着一条赶牛的鞭子,正用鞭子头敲着靴子边沿。风雨中的几步路,打湿了身上的衣服。到了温暖的厨房,麦克雷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息,与雪茄的味道混合一起,让人觉得不舒服。常年来,麦克雷驱赶了无数惊恐中的牲畜上了他的卡车,这便是粪便、汗液和恐惧的气息。

“听说你这儿有一匹老马,”麦克雷叼着雪茄,“要是运气好,我能卖到水貂场做饲料,价钱二十块。”

父亲没说话,眼睛却像身后的大海一般灰暗。我想起有一次斯科特拖着原木,原木撞上了凸起的障碍,木头一下子跳起来,掀翻了父亲,又从他腿上碾过,撞上地上的树桩,差点把树桩撞出地面,也把斯科特拉倒在了地上。那时,父亲的眼睛便是这样灰暗,满是恐惧和痛苦,父亲或许会暗自惊讶,如此熟悉的东西怎么会让自己遭受这样的痛苦。

现在看来,所有人都在阴谋设计他,他的妻子,六个孩子,还有这个抽雪茄的麦克雷。我们把父亲逼到了角落,身后是风雨交加、刻满了大海伤痕的窗户,身前则是我们这些人。但是,父亲依然什么也没说,我觉得他一定在拼命想着可能的办法,但又被自己一一否定了,父亲知道每种办法的最后都逃不过一个可怕的结局:“拖下去也没有用;卡车已经来了,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你马上就得走,他再也没法年轻了;价钱不可能再高了;他可能这个冬天就得死,我们什么也得不到;我们不能给没用的马养老;我一个人在家,看着六个孩子,我有忙不完的活;喂马的钱可以来喂鸡;你的孩子重要还是你的马重要;你走了,留下我们看着他不公平。”

父亲点了一下头,从窗口走向门前。“你不是……”戴维刚开口,便被母亲打断了:“别说话,去把鸡喂完, 起码喂鸡还有点用。”母亲又跟了一句。父亲还没停下脚步,我便知道母亲有点后悔说这半句话了。母亲担心到了手的结果又会丢了,这就像你去爬海边一座几乎垂直的悬崖,慢慢沿崖壁向上,指甲抠在岩石间隙,指尖变成了蓝色。你刚从一处细小的岩缝摸索到另一处岩缝,却看到了一根招摇的枝条,你没法抵御诱惑,想去抓住,就算你去抓,你也知道这根枝条不会结实,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植被,也没有土壤可以让植物生长,这根枝条是海水抛上来的。接下来,你就得面对滑落之后的伤痕与痛苦了,无可避免。但是,这次什么都没发生,父亲只是停下脚步,瞪了母亲一眼,便用力拉开门,走进了风里。戴维没有动。

“我想他去谷仓了。”母亲用难得的温和口气说了一句,又用眼神告诉我,让我跟着去。我和麦克雷走到屋外,父亲已经快到谷仓了。父亲没戴帽子,也没穿外套,他走在小道上,弓起身子抵挡着狂风,裤子被风吹得紧紧贴在了腿上。

和麦克雷走过卡车旁的时候,我忍不住看了一眼车上的牛。这是一头年老的“艾尔夏”牛,体型巨大,几乎浑身白色,只是在粗大的肩膀、脖颈和下巴上有一圈樱桃红。牛头上戴了一个特别加粗的笼头,鼻环上穿上了两股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紧紧绑在车厢底板的铁环上,硕大的头颅快贴到了车厢底板。老牛想转过身,避过狂泻下来的风雨,但牛头被绑得太紧,庞大的身体又被固定在车体的另一侧,没办法转过来。卡车底板上的雨水和粪便搅在一起,又湿又滑,每次老牛一动,脚便会滑开,像快滑倒的样子。老牛浑身紧张得发抖,肩膀上的筋肉不由自主地突起、跳动,眼睛凸出,雨滴与汗液汇成灰色的水流,从身体两侧一股股地流下来。

“你要是长着这家伙的■会么样?”麦克雷在风里叫嚷着,“这家伙也有段好日子,干过不少的小母牛。小子,你要是有这么个■,可得有不少小妞为你尖叫,让你带她们到树林里去呢!小妞开始不知道,等到有水冒出来,她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麦克雷羡慕地用舌头舔舔嘴唇,甩起鞭子狠狠敲了一下湿透的靴子。

谷仓隔开了外面的风雨。斯科特在第一个棚里,旁边一个空着,接着是牛栏。父亲站在斯科特身旁,摸着鼻子,什么也没说。斯科特用脑袋蹭着父亲的胸膛,尽管斯科特老了,还是够强壮,脖子的力量几乎可以把父亲顶起来,顶到墙上。

“喂,没时间了。”麦克雷一边说,一边解开裤子,在牲口棚后面的走道里解开了手。

封闭的谷仓温暖安静,牲口的气息加上干草的味道,让人觉得惬意,麦克雷小便的声音和微弱的气味破坏了这里的宁静。“啊,真舒服。”他拉起拉链,弯弯膝盖,整好裤子,冲我们走过来,“让我们瞅瞅,看是什么货色。”

麦克雷倚住斯科特的腰,连拉带拽地在畜栏里走起来,直到父亲站立的地方。检查没花多长时间,我猜是因为做水獭饲料的要求不高。“你这副笼头不错,”麦克雷说,“我再给你加一块钱,反正你也用不着了。”父亲看看他,像是看了很长时间,微微点了点头。“好,二十一块,成交。” 麦克雷说。父亲接过钱,依然什么也没说,打开谷仓大门,冒着雨径直向屋子走去。我跟在父亲身后,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声响。母亲在火炉旁洗茶壶,搬水壶。外边,听得到麦克雷在发动卡车,他要掉个头,把车开到谷仓旁的小坡上,那里好装车。屋里一阵寂静,水壶嘶嘶地叫起来,水烧开了,该从炉子上拿下来,但没有人动手。

一种特别的感觉把我们拉到窗边,是的,卡车到了小坡旁,麦克雷就要手提鞭子走进谷仓了。不一会儿,麦克雷出来了,身后牵着斯科特。

走出谷仓的一刻,斯科特趔趄了一下,但马上又站稳了。人和马都在上坡,脸都扭在一旁,避开风雨。斯科特静静地站着,麦克雷打开卡车后挡板,挡板放下后,便是一条从小土坡上到卡车上的通道。麦克雷先走了上去,手里提着笼头上的绳子,不耐烦地拽着,斯科特的一只脚踏上了斜坡,我觉得都能听得到马蹄踏在湿滑木板上的声音。斯科特停下脚步,退了回来,停了脚。麦克雷拉了拉绳子,没有反应,他又拉了拉,接着,他下到斜坡的中间,伸出手,抓住笼头拽了起来,能看到麦克雷的嘴唇在动,要么哄骗,要么咒骂,要么两者都有。麦克雷的脸正对风雨,雨水从脸上流下来,斯科特没有动。麦克雷从卡车上下来,牵起斯科特在湿滑的草地上转起圈子,他越走越快,不一会儿人和马都小跑起来。透过倾泻而下的灰色雨幕,这一刻好像是黑白电影中的镜头,只是焦距没有对准,模模糊糊的。突然,麦克雷调转方向,没有减速便直接跑向卡车的坡道,斯科特在后面跟着他,可就在蹄子踏上后挡板的一刻,斯科特突然止住了脚步,缰绳一下绷紧了。由于惯性,前面的麦克雷收不住脚,直撞上那头老牛,跌倒在了又湿又臭的底板上。我们刚在想麦克雷会不会受伤,他已经爬了起来,脸色阴沉,身上满是粪便和一道道棕色的水印,手里拎着那条即便摔倒都没有放开手的鞭子,狠狠地抽向站在后挡板上的斯科特,抽向斯科特的两眼之间。斯科特摇着头,茫然地退向身后的湿草地,缰绳搭在身后。

这一刻发生的那么快,窗边的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觉得处境尴尬,好像我们正做着见不得人的事,却被撞见了。戴维打破了这种感觉,“他不愿意走,”戴维喊了起来,“他就是不愿意走,不愿意!他是对的,他在打他,他不愿意走,他得留下来!”戴维跑向父亲,伸出双臂,抱住了父亲的腿。

门撞开了,麦克雷气恼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鞭子,湿透的衣服上流下一条条棕色的水滴,滴在母亲的地板上。麦克雷脸色酱紫,叫嚷着:“除非五分钟内把这该死的马拉到卡车上,这生意就不做了,你们他妈的就好好等着吧!看看还有没有人愿意为这该死的老马付这么多钱!”

好像是一个人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但结果却出乎预料。我觉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理解当一个大人的难处,或者说,当一个大人是多么可怕。我突然暗自害怕我以后的日子。以前,我总认为要是有人在女人、小孩、或是有些男人面前这样说脏话,大地会开裂,天上会雷电交加,人们会惊恐地捂住耳朵大声尖叫,说粗话的人要么会被变成石头,要么会被出身高贵、身手矫捷的英雄教训一顿。但是,一切如常。父亲眼中的阴云如他的脸色一般愈发晦暗,母亲脸颊通红,除了斯科特不愿上卡车,一切如常。我有点震惊,我是说真的,一切如常。斯科特依然年迈,我们依然贫穷,父亲依然要出门干活,麦克雷要么带走斯科特,要么留下他。母亲多年来一直护着她的孩子,不让他们听到脏话,结果却事与愿违,脏话真真切切地出现了。正想这些的时候,父亲已然从麦克雷身边走了出去,麦克雷还站在那里,脚下是棕色的臭水坑,是他自己带进屋来的。

麦克雷进门的时候,戴维抱着父亲的腿。现在,戴维想跑出去,但被我拦住了,我觉得自己在说着母亲的话,“我们去把鸡喂完,”声音却像是从远方传来的。我拉紧戴维的胳膊,从麦克雷身边挤了过去。麦克雷巨大的身体挡在门口,没有让一下的意思。

门外风雨交加。父亲大步走向斯科特,斯科特背对雨水,直直地站着,笼头上的绳子吊在身前。斯科特看到父亲走近,翘起双耳,一声低低的嘶鸣,认出了父亲。父亲的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人看起来特别瘦弱。父亲走向斯科特,拿起缰绳,斯科特赶忙跟上他,样子好像一条小拖船拉着一条大货轮,只不过这是两个生灵。走向卡车斜坡的时候,父亲犹豫了,想要退缩,脚踏上木板的一刻,像要收回脚步,斯科特却丝毫没有犹豫,蹄子坚定地踏在结实却湿滑的木板上,头快抵到了父亲的腰。斯科特太愿意和父亲去任何地方了。

自从我记事开始,斯科特便总跟着父亲,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也总在一起。漆黑干燥的矿洞中,斯科特跟着父亲,蹄子在铁轨和石头上打出火花,及膝深的水中,斯科特跟着父亲,他们都看不到路,只能用脚摸索前进,运煤车在身后轰轰作响,只有斯科特才能拽得住跑起来的车,要是斯科特脚下打了绊子,煤车便会从父亲身上压过,父亲便只能被拖上矿口,成了给天上打转的海鸥送去的烂肉。地面上,斯科特跟着父亲,酷热的夏天,斯科特拉着干草车,一路颠簸,汗水从腿间和颈圈中淌下,在闪烁的黑色皮毛间凝成白色。冬天,斯科特跟着父亲,拉着噼啪作响、蛇一般的原木,费力地穿过半冻不冻的沼泽,冰块会把马蹄上的关节划破,光滑透明的雪上会留下一串鲜红的血渍。还是冬天,斯科特会拉着雪橇,走在风把雪吹开了的路上,雪橇里是成吨重的煤块,斯科特佝偻的身体快贴到了地面上,喘着粗气,一会儿拉左边,一会儿拉右边,左右拽着才能拉动雪橇,这也是斯科特知道的、唯一能行得通的办法。

父亲在绑绳子,麦克雷赶紧超过我们,推上后厢门,放下铁销,关好了车厢。父亲从侧面翻身下了卡车,麦克雷踏上踏板,钻进驾驶舱。发动机轰鸣起来,卡车向前开去,车轮在草地上留下两条宽宽的湿印子,像两条巨大而粘滑的蠕虫,浓浊的废气散在空气中。转过门口的时候,斯科特想回头看一眼,但是绳子绑得太短,他没法转过头。雨幕落下,犹如无数斜挂的珠帘,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只留下远去的卡车声、草地上的车痕和空中废气的味道。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戴维不在我身旁了。问题刚出现,答案便跟着来了。鸡舍传来阵阵的凄厉声音,我赶忙跑过去。

鸡舍里呼吸困难,视线不清,很难相信这么小的孩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造出这么大的混乱。空气中满是搅起的灰尘与草渣,还有旋转飞扬的微小羽毛,一片浑浊。惊惶的鸡群中到处是血,有的鸡已经肢体不全。四处乱跳的鸡想飞起来,但孱弱的翅膀无法支撑喂食过多的身体,只能贴着地乱闯上几尺,还会在空中相撞,没多远就会落下,掉回地面。惊恐的叫声在鸡群中此起彼伏,声音如它们飞行的姿势一般怪异。死的鸡缩成一团,满身是血,躺在肮脏的地上,像是擦过污血后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的废报纸,羽毛再也没有光泽了。

鸡舍中间站的正是戴维。戴维像一个蒙住双眼的恶魔,浑身是血,正胡乱挥舞着斧子,眼泪从脸上的灰尘中划下灰色的道子,像是干涸的小溪,一片小小的羽毛粘在他的前额。戴维一边咳嗽,一边在哭。

直到父亲站到了我身边,戴维才好像知道鸡舍里不只他一个人。戴维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把斧子扔向父亲,“混蛋!”戴维学着麦克雷的样子,但声音很小,满是悲伤。戴维冲过我们身旁,差不多撞在了从雨中走来的母亲身上。扔斧子的时候,戴维已经精疲力竭了,斧子撞在墙上,落在父亲的靴子旁。斧子刃上沾满了血渍、羽毛和新鲜的肉沫。

我为那些肉鸡难过,就这么糟践了,也为母亲难过,为她在这些鸡身上花的时间难过,母亲是为了我们。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离开痛苦的小小鸡舍,风从大海刮来,风声里是重新点燃的怒火,要把你掀翻、吹到天空中去。你的腿间麻木冰冷,前襟贴在身前,而风在身后不停地拉拽着你,把你的衣服吹得好像涨大的气球,你只能转过身,或是低下头,不然根本没法呼吸,风径直灌进你的肺里,让你的喉咙抽搐,快要呕吐。雨变成了雹,很快便是冬天的第一场雪。视线模糊,雨中的大海变成翻腾的白色,咆哮的涛声和风声交织在一起,像重低音与高音的混响。你听到无数的声音,却什么也听不到。你没法走路,没法呼吸,几乎又瞎又聋。你要能转过身,斜过身子和头,你还能走动,还能呼吸,还能时不时地看到,还能听到。你的耳朵像是聋了一样,只能勉强听到一点声音。你的脚趾在鞋里本能地卷起,像要去抓住地面。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看来时的路。父亲和母亲依然在那里,在风中站立着,谁也没有动。他们背对着狂风,脸对脸,肩膀斜靠在一起,像是人字形山墙末端的木头。父亲用双臂搂住母亲的腰,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推开他,而是抬起手,把头发上的珊瑚梳子取了下来。我从没看过她头发的全貌。母亲的头发飘散开去,黑色的,亮亮的,任由狂风抽打,雪花飘落在发间,即刻便融化了。母亲的长发围裹住父亲的头,父亲又把母亲拉紧了一些,把自己埋在浓密的黑色里。风雪交加之中,父母亲靠在一起,任凭冰雪凝结在脸颊上。我想他们会在那里站好久,让他们独自相处吧。我转身,一步步走开,一次向前走一点。我想我得去找到戴维,他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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