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纳斯》:活形态的口承史诗
2013-04-29郎樱
郎樱
柯尔克孜族英雄史诗《玛纳斯》是我国三大著名英雄史诗之一。这部史诗讴歌了玛纳斯及其七代子孙前仆后继、率领柯尔克孜人民与外来侵略者及各种邪恶势力进行斗争的英雄业绩。《玛纳斯》向人们展示出柯尔克孜民族在历史上曾经历过的深重灾难,表现了柯尔克孜民族英勇善战、百折不挠的斗争精神。
描写英雄玛纳斯事迹的史诗《玛纳斯》,在柯尔克孜民众中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柯尔克孜人民崇拜史诗中的英雄。一代代柯尔克孜人听着《玛纳斯》从孩童长大成人,一代代柯尔克孜人听着《玛纳斯》离开了人世。唯有《玛纳斯》与柯尔克孜民族长存。我国著名的《玛纳斯》演唱大师居素甫·玛玛依在史诗的序诗中曾这样唱道:
奔腾的河水
有多少已经枯干。
绿色的河滩
有多少已经变成了戈壁,
多少人迹罕见的荒野
又变成了湖泊河滩,
平坦的大地冲成了深涧,
高耸的山崖变低塌陷。
从那时起啊,
大地经历了多少变迁:
戈壁上留下了石头,
石滩又变成了林海,
绿的原野变成河滩,
山涧的岩石已经移迁。
一切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啊,
唯有祖先留下的史诗
仍在一代代流传。
每逢婚丧嫁娶、喜庆佳节,分散游牧于各地的柯尔克孜牧民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白天赛马叼羊,晚上,歌手被邀到毡房的贵宾席上,听众围在他的四周,聆听歌手演唱《玛纳斯》。歌手声音洪亮,音调时而高扬,时而舒缓,时而悲壮。听众被玛纳斯的命运所牵挂。《玛纳斯》已成为柯尔克孜民族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支撑柯尔克孜民众战胜艰难困苦的精神支柱。
史诗《玛纳斯》凝聚着柯尔克孜人民群众的智慧,与柯尔克孜的历史与社会生活息息相关。柯尔克孜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与文化传统的古老民族。根据我国史料记载,公元前三世纪匈奴人在漠北高原崛起,被匈奴征服的诸族群中有“鬲昆”,“鬲昆”是“柯尔克孜”的音译,这是柯尔克孜第一次出现在汉文史料之中。这一记载表明,两千多年前,柯尔克孜先民已生活在叶尼赛河上游的山林之中。汉文史料中的“坚昆”、“结骨”、“契骨”、“黠戛斯”、“纥里迄斯”,均是柯尔克孜在不同时代的音译。
约从公元十世纪下半叶开始,柯尔克孜人逐渐西迁,至十五世纪,柯尔克孜人完成了从叶尼赛河上游地区到阿尔泰山、天山的民族大迁徙。其中许多人继续西行,翻越天山,到达费尔干纳谷地。柯尔克孜民众从十世纪开始,屡屡遭受异族的侵略与压迫,然而,柯尔克孜人民从未屈服过,反抗侵略者的征战也从未间断过。在频繁的征战、殊死的搏斗中,涌现出许多能征善战、战功显赫的部落首领与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他们的英雄事迹在民众中广为传诵。在史诗的形成过程中,柯尔克孜人民把各个时代英雄的事迹都集中到玛纳斯身上,并将自己的理想与愿望,对于幸福生活的憧憬与追求,熔铸于玛纳斯形象之中。
我国史诗《玛纳斯》的普查、搜集与记录工作始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当时,有八十多位歌手活跃于城镇和牧区,为柯尔克孜民众演唱《玛纳斯》。其中,最杰出的歌手是新疆阿合奇县的居素甫· 玛玛依,他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位能够完整演唱八部《玛纳斯》的大师级的歌手,他被国内外学术界誉称为“当代荷马”、“活着的荷马”。他演唱的八部《玛纳斯》唱本,规模宏伟,篇幅浩瀚(二十三万多行),内容古老,涵蕴丰富,情节曲折动人,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八部《玛纳斯》,每部的篇名均以玛纳斯家族英雄的名字命名:第一部 《玛纳斯》、第二部《赛麦台依》、第三部《赛依铁克》、 第四部《凯涅尼木》、第五部《赛依特》、第六部《阿斯勒巴恰与别克巴恰》、第七部《索木碧莱克》、第八部《奇格台依》。
史诗《玛纳斯》有广义与狭义之别。广义的《玛纳斯》是包括上述八部史诗在内的整部史诗的总称,而狭义的《玛纳斯》则是指史诗的第一部《玛纳斯》。
一、 史诗《玛纳斯》的主要内容
在八部《玛纳斯》中,第一部《玛纳斯》的内容最为古朴,结构十分完整,艺术亦最为纯熟。它的篇幅也最长,居素甫·玛玛依演唱的第一部有五万多行,占到整部史诗近四分之一的篇幅。第一部《玛纳斯》是八部史诗的核心部分,目前,国内外学者对于史诗《玛纳斯》的研究,也主要依据《玛纳斯》的第一部。
这部史诗描写了玛纳斯一生非凡的英雄业绩。玛纳斯的父辈们曾率众抵抗入侵的卡勒玛克人,终因寡不敌众,败在卡勒玛克人手下。从此,柯尔克孜人沦为卡勒玛克人的奴隶,老人因饥饿而死亡,年轻人四散逃亡,柯尔克孜民族濒临灭亡。此时,敌方的一位占卜师对自己的首领说:“过不了多久,柯尔克孜人中将诞生一位英雄,没有人能战胜他。他要征服世界,他的名字叫玛纳斯。他诞生于世,世界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卡勒玛克人将遭受灭顶之灾。” 听了占卜师的预言,卡勒玛克首领阿劳开极度惊慌,他下了一条命令:对所有柯尔克孜孕妇进行剖腹,不能让一个柯尔克孜男孩诞生。
玛纳斯的父亲加克普年迈无子,经过祈子,年迈的妻子神奇般受孕。玛纳斯诞生时,是个肉球状皮囊,其叔父用金戒指将肉球划开,里面是个“一手握血块,一手握油脂”的婴儿。手握血块,预示着玛纳斯戎马一生,要让敌人血流成河;手握油脂,则预示着玛纳斯要让柯尔克孜族人生活富足。为了躲避卡勒玛克人的追杀,玛纳斯被送到森林里抚养。他从小进山放牧,后逃到吐鲁番去种麦子。十一岁策马挥戈,率领柯尔克孜人与入侵的卡勒玛克人展开浴血的搏斗,他杀死敌人的将领,把侵略者赶出柯尔克孜领地。少年玛纳斯立下了显赫的战功。
玛纳斯杀死卡勒玛克将领,将其美丽的女儿娜克拉依俘获,收为妻室。他杀死芒额特部落首领,又将其女儿卡拉别吕克俘获,收为妻室。他在行军途中见到卡拉汗美丽的女儿卡妮凯,一见钟情,便派人去求婚。在玛纳斯的三位妻子中,有两位是女俘,只有卡妮凯是明媒正娶。玛纳斯娶妻成家后,由于他出色地主持了哈萨克汗王阔阔托依的盛大祭典,玛纳斯成为统率外七汗、内七汗共十四位汗王的大可汗,成为统率包括柯尔克孜各部落在内的六十个突厥语部落联盟的总首领。卡妮凯婚后未育,具有萨满背景的阔绍依汗为卡妮凯举行了隆重的求子仪式,卡妮凯受孕生下玛纳斯之子赛麦台依。
为根除后患,讨伐东逃的卡勒玛克人,玛纳斯率领众汗王、四十名勇士和浩浩荡荡的大军,开始了伟大的远征。他们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与独眼巨人搏斗,与卡勒玛克大军交锋,经过激烈的浴血搏斗,玛纳斯大获全胜,登上卡勒玛克首领空吾尔的宝座。由于玛纳斯把妻子卡妮凯的“远征胜利应立即班师返乡,否则必有大祸”的忠告置于脑后,乐而忘返,被埋伏在路旁的败将空吾尔的毒斧砍中头部。玛纳斯在汗王与勇士的陪伴下,头带毒斧,一路颠簸,返回故里,死在爱妻卡妮凯的怀抱中。威震四方的英雄悲壮地离开了人世。
玛纳斯戎马倥偬一生,他在战场上能征善战,英勇杀敌,与卡勒玛克入侵者进行了激烈的搏斗。史诗这样描绘道:
玛纳斯高声呼喊着冲入敌阵,
玛纳斯愤怒地高声吼叫,
他的吼声
传到三天路程以外的地方,
他的吼声
令敌人胆战心惊。
玛纳斯手握双刃利矛
骑着阿克库拉骏马冲来,
他抽出闪着寒光的宝剑
朝着敌阵冲杀过去。
迎面的敌人倒在他的刀下,
哪里人最稠密,
他就冲杀到那里。
为了柯尔克孜人民的事业,
玛纳斯英勇奋战,顽强不屈。
他所经过的地方,
血水像河一样翻涌。
他挥动剑斧冲入敌阵,听到玛纳斯的名字,敌人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逃窜。英雄玛纳斯具有气吞山河的气势,令人生畏的威慑力量。然而,玛纳斯也不是一位完满无缺的常胜英雄,他粗暴、鲁莽、残酷、刚愎自用,他既具有盖世的勇力、辉煌的战绩,也有惨痛的失败。玛纳斯是一位充满原始激情与新鲜活力的、具有特殊艺术魅力的英雄人物形象。英雄玛纳斯身旁有十四位汗王和四十名勇士。他们虽然性格各异,族属不同,但是在征战中,并肩战斗,同舟共济。史诗塑造了一个英雄群体,其中有勇猛善战的楚瓦克,有智慧的长者巴卡依汗,有智勇双全的阿勒曼别特,有容貌俊美、口才出众的阿吉巴依,还有歌手额尔奇。他们个性鲜明,各自有独特本领。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玛纳斯也不可能取得辉煌的战绩。英雄玛纳斯之妻卡妮凯,美丽动人,善良贤慧,并具有未卜先知、使人死而复生的超人神力。玛纳斯几次受重伤,濒临死亡,均是在妻子卡妮凯的救助下脱离险境的。
玛纳斯虽然在远征中悲壮地牺牲,但是,玛纳斯的英雄主义精神始终贯穿于后七部史诗。他的子孙后代高呼着玛纳斯的名字,与入侵之敌浴血奋战。当子孙遇到困难、遭受挫折之时,英雄玛纳斯就会显灵,佑护他们,使他们力量倍增,战胜顽敌。英雄玛纳斯是他子孙后代与柯尔克孜民族的精神支柱。
《玛纳斯》第二部《赛麦台依》的主人公赛麦台依是英雄玛纳斯之子,他身材伟岸,长相酷似父王玛纳斯。他像玛纳斯一样具有威严与气魄。在与卡勒玛克入侵者的战争中,赛麦台依出征,卡勒玛克人惊呆了,他们以为是玛纳斯死而复生。赛麦台依将卡勒玛克人首领空吾尔刀劈两半,报了杀父之仇,保卫了柯尔克孜人的安全。在《赛麦台依》中,虽然没有浩浩荡荡、规模宏伟的远征,但是,对于柯尔克孜人与卡勒玛克入侵者之间激战场面的描绘相当精彩。除卡勒玛克人之外,赛麦台依还迎战了红脸巨人与独眼大力士。在与红色巨人吾尤克的搏斗中,赛麦台依的肩关节脱落,臂上的肌肉被撕扯成一条条,他依然顽强地搏斗,并将这一庞大的巨人杀死。
赛麦台依之妻阿依曲莱克是位仙女,史诗以大量的篇幅描写她神奇的来历,为争夺她而引发的战争,讲述了她与英雄赛麦台依曲折的爱情故事。阿依曲莱克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
她有雪一般洁白的肌肤,
她有血一般嫣红的容貌,
她有笔尖般乌黑的眉毛,
她有水獭般美丽的秀发,
她有珍珠般光洁的牙齿。
她如水晶般纯洁,玲珑剔透:
她吃下葡萄,
从她的食管里可以看到;
她吃下甜瓜,
从她的喉咙里可以看到;
她吃下杏子。
从她的胃里可以看到。
她具有化作白天鹅飞上蓝天的神力。她在蓝天飞翔,寻找未婚夫赛麦台依。《赛麦台依与阿依曲莱克的会见》成为史诗中的名篇,深受柯尔克孜群众的喜爱。它经常被独立演唱,许多玛纳斯奇因演唱这一篇章而名扬四方。敌人来犯,她飞上天侦察敌情,她是赛麦台依得力的助手。在柯尔克孜民众心目中,阿依曲莱克是理想女性的化身。
《赛麦台依》不如第一部《玛纳斯》气势磅礴、雄浑有力。但是,这部史诗在艺术上别具魅力。它采用现实与神话交织的手法,将凡世间的生活与仙人世界的生活联系起来,极富浪漫色彩。史诗的情节起伏跌宕,扣人心弦,戏剧冲突比第一部史诗更加鲜明、更加突出。赛麦台依备受欺凌的童年及少年时代,以及他被自己的勇士出卖、惨遭杀害的结局,都十分令人同情。因此,这部三万五千多行的史诗在柯尔克孜民众中流传得相当广泛,在民众中的影响力也很大。
赛麦台依有两位勇士,一个是忠勇之将,一个是叛逆之徒。古里巧绕对赛麦台依忠诚不渝,坎巧绕则受到赛麦台依另一妻子恰绮凯的挑唆,背叛了赛麦台依。他勾结节地盖尔汗王托勒托依之子克亚孜,将赛麦台依杀害(后被仙女带往卡依普山洞,吃了几年仙药,死而复生)。人民群众痛惜玛纳斯之子赛麦台依不幸之死,对坎巧绕的叛变行径更是切齿痛恨,他们不能容忍叛徒逍遥法外,相信他一定会受到英雄的严惩。人民群众把惩治叛徒、为赛麦台依报仇的期望寄托在英雄的下一代——赛依铁克身上,于是,产生了第三部史诗《赛依铁克》。
这部史诗的主人公赛依铁克是玛纳斯之孙。他体壮如山,没有一匹马能驮得动他,为了庞大的身驱,他一生受了不少的折磨,出征时不能骑马,只得步行。九岁的赛依铁克在父王忠诚勇士古里巧绕的帮助下,处死叛变的坎巧绕,报了杀父之仇。赛依铁克身躯庞大,行动不便,征战中险些被敌人俘获。仙女母亲阿依曲莱克飞往卡依普仙山,请来了善战仙女库娅勒助战。自库娅勒助战后 ,每战必胜。她与赛依铁克结为连理,与敌人厮杀搏斗,重振了玛纳斯家族的神威雄风。
库娅勒身着铠甲战袍,手持矛枪、身挎战刀,是一位叱吒风云的巾帼英雄。当敌人来犯时,女英雄身着七层战袍,头戴头盔,挂铁斧,手握长矛,去迎战浩浩荡荡的入侵之敌。她高呼着玛纳斯的名字,用双手将独眼巨人举起,将他摔死。善战仙女库娅勒战绩辉煌,成为第三部史诗的重要内容。
八部《玛纳斯》,每部史诗的英雄人物各具特色,各部史诗的内容情节也迥然有异。 凯涅尼木(第四部史诗主人公)活了九十九岁,他成为儿(赛依特)、孙(阿斯勒巴恰)两代英雄的靠山和保护人,他是史诗中唯一一位跨越三部史诗的玛纳斯家族的英雄。由于爱孙阿斯勒巴恰战死,他驮着孙子的尸体,消逝在冰山雪峰之中。而赛依特(第五部史诗主人公)、阿斯勒巴恰(第六部史诗主人公之一)、索木碧莱克(第七部史诗主人公)、奇格台依(第八部史诗主人公)牺牲时都只有二十多岁。
史诗演唱大师居素甫·玛玛依演唱的八部《玛纳斯》,每部史诗的情节、结构都比较完整,可以单独演唱,每部均是一部相对独立的史诗。但是,这八部史诗的人物、事件密切交织,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各部的叙事模式也基本相同:英雄的苦难童年——少年时代战功——娶妻成家——出征——英雄牺牲,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构成一部完整的史诗。
二、《玛纳斯》的形成与发展
史诗形成年代的研究,尤其是对口承史诗形成年代的研究,在史诗界既是一个热点问题,也是一个难度很大的课题。
《玛纳斯》是一部宏伟的口承史诗,在漫长的口头传承过程中,史诗的内容不断增加,现实与往昔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古老的内容与不同时代的积淀融合于一体,这给史诗《玛纳斯》形成年代的判定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英雄人物玛纳斯及史诗中的一些主要人物及事件,均没有确凿的史料记载。《玛纳斯》所反映的事件异常纷繁而庞杂,史诗将不同历史时期柯尔克孜民族反侵略的斗争——反抗契丹人的斗争,反抗蒙古成吉思汗的斗争,反抗卡勒玛克人的斗争以及反抗蒙兀儿斯坦的斗争——叠加起来。加之,柯尔克孜人十七世纪信仰伊斯兰教以后出现的人物与发生的事,在史诗中也有所反映。这部史诗将柯尔克孜民族近千年来发生的重大事件压缩在一个时间轴线上加以叙述,这使得《玛纳斯》形成年代的判定就更为困难。因此,关于《玛纳斯》的形成年代,众说纷纭,国内外学术界观点也大相径庭。有公元九世纪形成说,持此种观点的学者认为,史诗反映的是一个遥远时代的事件,那时候,吉尔吉斯是一个强大的民族,多次出征,并进行过长期的战争。有九至十二世纪初期形成说,即辽代形成说,由于辽代有辽(契丹)与西辽(喀喇契丹)之分,因此,同是辽代形成说,也有差异。此外,还有十二至十三世纪形成说,即成吉思汗时代形成说,十四至十五世纪形成说,即诺盖时期形成说。持诺盖时期形成观点的学者认为,《玛纳斯》初具规模的时期是诺盖——克普恰克时期;此时期的史诗非常发达,其中一些情节、母题进入《玛纳斯》,对《玛纳斯》的形成以及扩展为史诗规模起到巨大影响。持十六至十七世纪形成说观点的学者认为,柯尔克孜人在十七世纪上半叶曾统辖过新疆南部和费尔干纳谷地,一直到了巴尔哈(阿富汗)。这些是《玛纳斯》中各种征战的历史先决条件和地理范围。十六至十七世纪与卡勒玛克人的战斗生活,对《玛纳斯》主题思想的形成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从以上例举的种种观点可以看出,目前国内外学术界对于史诗《玛纳斯》产生年代的看法有很大分歧。一部宏伟民族史诗的形成,要经历漫长的年代。《玛纳斯》的内容时间跨度很大,它上溯到柯尔克孜民族的起源及英雄玛纳斯的五代祖先,向下则叙述至英雄玛纳斯的后七代子孙。史诗描写了玛纳斯家族十三代汗王生息繁衍以及他们的事迹。《玛纳斯》是活形态的口承史诗,但是,《玛纳斯》各种变体所描写的重要事件,几乎都发生在天山一带,也就是说,这部史诗是在柯尔克孜民族从叶尼赛河上游地域西迁至天山一带之后形成的。而十至十五世纪,是柯尔克孜人西迁至天山的时期。
史诗的雏形可能形成于辽(契丹)与西辽(喀喇契丹)时期,即是十至十二世纪。史诗中保存有柯尔克孜人与契丹人斗争的情节。但是,从流传至今的各种《玛纳斯》变体看,可以发现:柯尔克孜人民反抗卡勒玛克人侵略与奴役的斗争,如同一条主线贯穿于史诗的始终,成为史诗情节发展的主要动机。这条主线在居素甫·玛玛依的《玛纳斯》唱本中,表现得尤为鲜明、清晰。在玛纳斯的祖父窝罗佐依时代,蒙古成吉思汗曾向居住在阿尔泰山的柯尔克孜人发动进攻,劫掠他们的牲畜,使他们不得安生。但是,那时的柯尔克孜民族比较强盛,窝罗佐依率众击退了来犯的蒙古人。窝罗佐依死后,卡勒玛克首领阿劳开率浩浩荡荡大军向柯尔克孜人大举进攻,这时窝罗佐依的儿子们——玛纳斯之父加克普汗、玛纳斯的叔父加木额尔奇及阿克巴勒塔,率领柯尔克孜人抵抗阿牢开的进攻,但终因寡不敌众,败在卡勒玛克人的手下。从此,柯尔克孜人民丧失了自由,沦为卡勒玛克人的奴隶。窝罗佐依的十个儿子作为礼物被分送给卡勒玛克首领当奴隶。
玛纳斯诞生时,毡房光芒四射,柯尔克孜人民的敌人卡勒玛克汗王的宫殿发生了强烈的震荡,狂风骤起,河水倒涨,预示着刚刚诞生的英雄是卡勒玛克人的克星。玛纳斯在少年时代就开始了联合柯尔克孜各部落开始与卡勒玛克人浴血奋战的戎马生涯。玛纳斯诞生时,卡勒玛克首领阿牢开之子空吾尔也出生。玛纳斯与空吾尔这对同龄对手搏斗一生。空吾尔终因慑于玛纳斯的威力而东逃。为了与空吾尔一决雌雄,为了防止他东山再起,玛纳斯于花甲之年开始“伟大的远征”,他率浩浩荡荡的大军抵达北京(北部的都城),大败空吾尔。因此,可以说,史诗的雏形可能形成于契丹时代即十至十二世纪,而史诗基本形态的形成,大约是在十三至十五世纪。
这一观点也可从新发现的文献资料中得以印证。十六世纪初期,在波斯文撰写的《史集》中有关于玛纳斯事迹的记载:克普恰克部落首领得一子,取名叫加克普别克,他曾战胜过琼恰卡勒玛克。此后,琼恰卡勒玛克得一子名叫交劳依,加克普别克得一子取名玛纳斯。在一次战争中,加克普别克在战争中被俘获,十二岁的玛纳斯率领四十位勇士从塔拉斯赶来,经过激战,将交劳依打败,救出父亲。后来,交劳依再次进犯塔拉斯,玛纳斯率领勇士与敌人展开搏斗并取得胜利。交劳依的一次偷袭,使柯尔克孜一方遭受重大损失。玛纳斯独自骑马上阵,在与敌人拼杀中身上多处受伤,他依然与交劳依搏斗,当他准备砍其头颅时,卡勒玛克士兵蜂拥而上将他们的首领救走。交劳依无力打败玛纳斯,他便设计要毒杀玛纳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玛纳斯为妻。奸细在玛纳斯的酒饭中投毒,中毒昏迷的玛纳斯吃了神药后死而复生。交劳依再一次进犯,玛纳斯冲入敌群,未寻找到敌手交劳依,自己身上却多处受伤,因失血过多而摔下马来。玛纳斯伤病不起,并失去语言能力。此时,从南方飞来一只鹞鹰落到玛纳斯头上,摇身变成人,抚摸着玛纳斯的伤口,并预言玛纳斯定会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玛纳斯恢复健康,与交劳依交战,并最终将交劳依杀死。
《史集》上述关于玛纳斯传说的记载,虽然没有玛纳斯奇异的诞生、神奇的战马和武器装备,没有英雄结义、娶妻生子、征战东西、牺牲战场的内容,但是,《史集》有关玛纳斯传说已将史诗《玛纳斯》第一部内容的大致轮廓显现出来,玛纳斯的英雄主义气概跃然纸上。玛纳斯传说中的人物、重要事件与情节,历经五百多年口头传承,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搜集的史诗《玛纳斯》中,被基本上保存下来。例如,玛纳斯身边有四十名勇士,玛纳斯与卡勒玛克对手同时出世,玛纳斯十二岁率领四十名勇士击败入侵的卡勒玛克首领,玛纳斯一生多次与卡勒玛克首领交战,敌人收买奸细阴谋毒杀玛纳斯,及玛纳斯轻信奸细、身负重伤及中毒频临死亡、吃神药死而复生等许多重要情节,在二十世纪的《玛纳斯》唱本中均得到保留。此外,玛纳斯传说中的一些人物名字,如加克普别克(玛纳斯之父)、卡尔玛纳斯、交劳依、卡拉阔交等人物,也与二十世纪《玛纳斯》唱本中的人物一致。
通过上述的分析可以看出:史诗《玛纳斯》的第一部在十六世纪以前已经形成,并广泛流传。《玛纳斯》形成之时,内容比较简单,但是,玛纳斯与卡勒玛克首领交劳依的征战贯穿始终。《史集》对研究史诗《玛纳斯》的形成与发展,具有弥足珍贵的价值。
口承文学作品,只要流传着,就会不断地发展,不断地发生着变异。《玛纳斯》作为一部活形态史诗,在几百年的口头传承过程中,经历了一个由简至繁、由短变长、由一部增殖到数部的发展过程。第一部《玛纳斯》史诗形成之初,情节较为单纯,篇幅也有限,主要是对于英雄玛纳斯一生战功的赞颂。《玛纳斯》在传承过程中,由于历代歌手们的即兴创作,不同时代发生的事件、不同时代的英雄传说、英雄叙事诗歌,不断地被吸纳进《玛纳斯》之中,史诗开始枝蔓丛生,内容亦渐渐由简至繁。从一万行、二万行、三万行直到五万多行。吉尔吉斯斯坦的玛纳斯奇萨根拜·奥罗兹巴科夫演唱的第一部《玛纳斯》长达十八万行。
三、《玛纳斯》与柯尔克孜口头传统
一部宏伟英雄史诗在形成之初,以神话、英雄传说、英雄歌谣作为素材,经由众多歌手参与创作,史诗才得以形成。《玛纳斯》作为一部口承史诗,是在继承柯尔克孜口头传统的基础上形成、发展起来的。
追本溯源,柯尔克孜重要的口头叙事传统功不可没。柯尔克孜人从小就要学会背诵自己七代的祖先的名字,不知道七代祖先的人被视为没有家教。柯尔克孜的每个部落几乎都有关于本部落的传说,以讲述部落来源与部落传说见长的“散吉拉奇”(“散吉拉”,讲述者)在柯尔克孜民众中地位很高。这种口头传统在史诗《玛纳斯》中体现得相当鲜明。
《玛纳斯》的开篇便是一则族源神话,解释柯尔克孜族名的《四十个姑娘》,讲述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很久以前,有个名叫阿尔罕的汗王,他有一位美丽的女儿。她与女伴们在溪边玩耍,喝了溪中带泡沫的水,四十个姑娘因此受孕。由于未婚而孕,她们被赶到深山里。他们生下四十个孩子——二十个男孩,二十个女孩,他们婚配,一代代繁衍,一座山容不下了,分散到其他山里居住。这些山里人都是四十个姑娘的后代。在柯尔克孜语中,“四十”读作“克尔克”,“姑娘”读作“克孜”,“四十个姑娘”连读作“柯尔克孜”。所以,后人就把四十个姑娘的后代,称作“柯尔克孜”。
这则族源神话在柯尔克孜民众中流传已久,在《元史·河渠志》也有柯尔克孜族名源于四十个姑娘的记载。在有的《玛纳斯》唱本中,是以另一则族名神话作为史诗的开篇:
很久以前,北方有两座大山,山间有条河叫叶尼赛河(意为母亲河),居住在河畔的人,被称作“克尔奥古孜人”。“克尔”意为“大山”,“奥古孜”意为“大河”,“克尔奥古孜人”,意为居住在大山、大河的人,后读作“柯尔克孜族”。
上述的族源神话内容虽有不同,但是,在说“柯尔克孜人是山里人”这一重要内容上,却是一致的。这与柯尔克孜民族自古以来的生存环境有关,柯尔克孜人世世代代在深山里过着狩猎与游牧的生活。“山是柯尔克孜人的父亲,水是柯尔克孜人的母亲”,这则柯尔克孜谚语说明了柯尔克孜人对于山与水的崇拜与依恋之情。
族源神话之后,史诗便开始上溯英雄玛纳斯的谱系:别云汗—恰彦汗—卡拉汗—窝罗兹汗——加克普汗——玛纳斯。这种追本溯源的口头叙事传统,普遍存在于各种《玛纳斯》的变体之中。
柯尔克孜是一个神话蕴藏量极为丰富的民族。史诗《玛纳斯》包含着许多古老的神话,其中,以卡依普山仙人神话最有特色。在古老的柯尔克孜神话中,卡依普是各种动物与猎人的保护神,类似于山神。卡依普神居住的山,被称作卡依普山,在史诗《玛纳斯》中,许多仙人栖息在此山中。卡依普山的仙人们具有超人的神力,能幻化为飞禽翱翔于蓝天。卡依普山的仙人与史诗中的英雄人物交往密切,关系融洽。卡依普山的仙女经常与人间男子婚配。卡依普山的仙女与凡人卡依普恰勒结合,连生三个女儿,均被精灵夺走。当第四个女儿诞生后,仙女母亲将女婴包裹好,放在猎人必经的山里。著名的阿昆汗打猎途中发现女婴,抱回抚养,取名阿依曲莱克。阿依曲莱克成为玛纳斯之子赛麦台依的妻子,她美丽动人、纯洁善良、对于爱情忠贞不渝。仙女阿依曲莱克在第二部《赛麦台依》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玛纳斯之孙赛依铁克的妻子库亚勒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铠甲,飒爽英姿,能征善战。她也是来自卡依普山的仙女。英雄赛麦台依的养女芥孜碧莱克是卡依普山的仙女,史诗对于芥孜碧莱克与土库曼英雄萨腊玛特热闹的婚礼场面,有精彩的描绘。仙女与英雄的婚礼,大多在人世间举行,也有的在仙界举行,史诗歌手描绘的仙境,有富丽堂皇的毡房,使用的是纯金的餐具,吃的是味道极美的炖牛羊肉。卡依普山仙人的生活习俗与柯尔克孜人极为相似,只是仙境更为富有、更为美妙。
依普山的仙女爱慕人间的英雄,当英雄遇难之时,她们会倾力相救。玛纳斯死后,是仙女潜入墓中,将他母亲的乳汁滴入玛纳斯之口,使英雄死而复生。赛麦台依被叛变的勇士杀害,是仙女们用飞毯抬着赛麦台依的尸体飞往卡依普山,将尸体藏于一个山洞中,并用仙药救治,使赛麦台依得以在数年后复出。当呼罗珊的英雄恰克玛克塔什在激战中被敌人刺成重伤,血流不止,生命垂危,仙女帕提古丽在天上看到,将英雄救出。
史诗《玛纳斯》作为一部宏伟的英雄史诗,其中吸纳了许多古老的柯尔克孜史诗。例如,托什吐克汗王在第一部史诗《玛纳斯》中是一位很重要的英雄。他曾联合其他汗王反抗玛纳斯,后被玛纳斯所征服,成为英雄玛纳斯七汗之一,跟随英雄玛纳斯征战。他对别人多次叙述过自己在地下生活七年的经历。这位汗王来自古老的英雄史诗《艾尔托什吐克》,在这部古老的史诗中,英雄托什吐克就曾经在地下生活了整整七年。与玛纳斯关系密切的巴额什,托勒托依,女英雄萨依卡勒,均来自史诗《巴额什》、《托勒托依》、《萨依卡勒》中的英雄主人公。考交加什在古老史诗《考交加什》中是一位百发百中的神箭手。考交加什进入史诗《玛纳斯》,成为玛纳斯的敌人中的一员,他射伤了玛纳斯的许多英雄,射死了英雄的战马,使柯尔克孜英雄们损失惨重。此外,史诗中的一些至关重要的英雄人物,最初也是来自独立的史诗,例如,玛纳斯的结义兄弟、玛纳斯远征的统帅阿勒曼别特,玛纳斯四十名勇士中最能征善战的楚瓦克(玛纳斯的堂兄弟,对玛纳斯有救命之恩)。在有的《玛纳斯》变体中,对他们身世的叙述与一部独立的史诗一样,即追溯祖先的谱系、诞生、少年的成就、特殊的经历以及投奔玛纳斯等,形成大史诗套小史诗的格局。
《玛纳斯》中描写了许多英雄的葬礼,亲人们撕心裂肺演唱的挽歌,源于柯尔克孜民众葬礼上演唱的“koshok”(即挽歌)。祝福歌、离别歌,咒语歌等各种歌谣,也来源于柯尔克孜古老的仪式歌。此外,史诗中的难题婚、七头女妖、独眼巨人、英雄救美女等情节内容,是柯尔克孜民间故事中常见的故事类型。史诗中的族源传说、部落传说与柯尔克孜民间盛行的部落传说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至于史诗中大量使用的格言、谚语,是柯尔克孜人民群众智慧的结晶。
口承史诗《玛纳斯》继承了柯尔克孜口头传统。演唱史诗的歌手来自民间,演唱《玛纳斯》的歌手本身就是农牧民,不脱离劳动,生活于民众之中。他们具有较强的即兴创作能力,和超于常人的记忆力,通过一代代民间歌手的演唱,柯尔克孜神话、传说、歌谣、叙事诗以及古老的英雄史诗,都被融入史诗《玛纳斯》之中。
四、 《玛纳斯》的艺术特色
史诗的任务在于叙事。《玛纳斯》对于人物与事件的叙述采用的是由本至末的顺时的联贯叙事方式,即不打破自然时序,基本按照事件发生的时序、英雄的生命节奏进行叙述。例如,史诗的第一部是从玛纳斯奇异的诞生、少年的战功、英雄的婚姻、成为部落联盟的首领,伟大的远征直至叙述到玛纳斯之死。史诗第二部亦是从玛纳斯之子赛麦台依的诞生叙述到赛麦台依被害。其他几部史诗的模式,与第一、第二部史诗相同。这与采用倒叙手法叙事的希腊史诗有着明显的不同。《玛纳斯》的叙事结构十分独特,每部史诗描写一位玛纳斯家族的英雄,上部史诗主人公与下部史诗主人公均为父子关系。这样典型的谱系式叙事结构,在世界史诗中也十分罕见。
《玛纳斯》的语言具有鲜明的民族特点与地域特点。例如,史诗形容玛纳斯“像发情的公驼一样冲向敌阵”,激战中“玛纳斯的脸变得像煮熟了的羊肺一样颜色”,大量的敌人被玛纳斯和他的勇士们所杀,“纵横交错的尸体,像戈壁滩上的石子一样多,如牛毛一样多”。其中对于物的描写,运用的比喻也极富特色,如“ 马头大的金块”,“公羊大的鱼”,“羊虱般渺小的敌人”,“牛背大的弓箭”,“毡房大的石块”等等。柯尔克孜民族是游牧民族,柯尔克孜牧民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马、羊、牛、骆驼。因此,自古以来,柯尔克孜人民对于这四大牲畜有着特殊深厚的感情。《玛纳斯》中的喻体大部分与这四大畜有关。柯尔克孜人长期生活于中亚的深山、荒漠地域,住毡房,以游牧兼狩猎为生,飞禽走兽、高山、激流、戈壁、沙石、洪水、狂飚都是他们十分熟悉的物与景。
《玛纳斯》是规模宏伟的口承叙事性诗歌,歌手在演唱史诗时,具有很强的节奏感、韵律性、音乐性。史诗的每个诗行多由七八个音节组成,十分整齐,轻重音节的组合也很有规律。由于每个诗行音节数目及自然间歇的规律基本相同,诵唱起来朗朗上口,形成节奏韵。它的韵律感也很强,押韵形式丰富多彩。头韵是古代突厥语民族诗歌常用的一种古老押韵形式,现在在口承史诗中已极为罕见。然而,它却在《玛纳斯》中得以保存下来,并成为这部史诗的重要押韵形式。在居素甫·玛玛依演唱的《玛纳斯》序诗中,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诗行押头韵。在史诗正文中,凡重音在诗行之首的,一般也押头韵。在许多情况下,头韵与脚韵并用,如序诗中有这样的诗句:
k bu t gun k bu qin (A)
k pquluktun k uunu uqn (A)
k rup turkan kixi jok (B)
k b itkun menen yixi jok (B)
k puldutup irdasak (B)
k pquluktun kuunu tok (B)
(许多是真实的,许多是虚构的,
没有人看见过史诗中的人和事,
为了满足众人的愿望
增加些内容也无妨。
我一边演唱,一边增加内容,
为使多数人心满意足。)
在以上的诗行中,头韵“K ”与脚韵“AA/BBBB”结合使用。这种头韵与脚韵结合的押韵形式在《玛纳斯》中大量存在。由此可以看出,《玛纳斯》的诗歌形式是古老的。
此外,押脚韵的“AABA”形式,是古代突厥语族民歌惯用的押韵形式,它在《玛纳斯》中运用得也相当广泛,如:
ong kolunda mayi bar (A)
sol kolunda kani bar (A)
buttul duini kilimdi (B)
kiyratquday jayi bar (A)
(他右手握着油,
他左手攥着血,
他要征服整个世界,
他诞生于世就气势非凡。)
史诗《玛纳斯》人物塑造也有独到之处。玛纳斯的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鲜活生动。玛纳斯是草原之子,是一位勇猛剽悍、能征善战的勇士,性格粗犷的英雄。他的眼睛如深邃的湖泊,他的鼻梁如高耸的大山,他唇上的胡须如苇丛,他喘出的气如一股旋风,他眼中射出的光,像风箱煽旺的火团。从前面看去,他像一只猛虎,从后面看去,他像一条巨龙,从上面看去,他像一只苍鹰。每当他要与敌人决一死战之时,总会有奇迹出现:一个小红孩为他牵缰引马,黑斑猛虎为他开路,两只大熊伴在他的左右,一对狼崽趴在他的两个马蹬子上,一条大蟒缠绕在他的腰间,从肩后探出头来吐着芯子。
他大吼一声,地动山摇,敌人吓得魂飞魄散。史诗对于玛纳斯吼声之威力有极为生动的描绘:
玛纳斯的吼声传来,
云彩吓得相互冲撞,
顿时雷电交加,霹雳轰鸣
山崩地裂,洪水汹涌,
山峦不停地摇晃,
巨石在空中飞滚,
苍天仿佛于顷刻间就要坍塌,
将大地万物压挤得粉碎。
天空翱翔的飞鸟
翅膀不能煽动栽落于地,
四脚的走兽
惊恐地躲进洞穴。
敌军在马上左右摇荡,
接二连三地翻身落马、头颅入地。
太阳昏黑,月亮逝去,
大地变得一片漆黑,
所有的生命停止了运动,
人们以为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玛纳斯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震慑万物的力量,气吞山河的宏伟的气魄,被描绘得淋漓尽致。史诗《玛纳斯》形成之时,柯尔克孜民族尚未信仰伊斯兰教,宗教的教义与道德尚未影响人们的思想,封建的宗法制度和道德体系也尚未在柯尔克孜民族中建立起来。英雄玛纳斯的行为不受宗教教义与封建宗法道德的束缚,造就了玛纳斯狂放不羁、为所欲为的性格。玛纳斯的粗暴、鲁莽、残酷及刚愎自用,亦是在英雄时代的残酷征战中形成的,与那个时代相适应。
在《玛纳斯》的人物形象体系中,妇女的形象最为光彩照人。英雄玛纳斯之妻卡妮凯,美丽动人,善良贤慧,并具有未卜先知、使人死而复生的神力。英雄赛麦台依之妻阿依曲莱克是一位具有倾国倾城美貌的仙女,遇到紧急情况,她能幻化成白天鹅在蓝天上翱翔。玛纳斯之孙赛依铁克的妻子库亚勒是巾帼英雄、善战仙女,她驰骋于疆场,多次从敌人手中救出被俘的丈夫。英雄凯涅尼木之妻绮尼凯精通魔法。英雄赛依特之妻克勒吉凯以智慧战胜千军万马。美貌、智慧、善战、且具有神力,这是史诗《玛纳斯》中英雄妻子形象的共性。
崇高美是北方英雄史诗共有的美学特征。《玛纳斯》不仅具有崇高美的美学特征,悲剧美在史诗《玛纳斯》中尤为突出。 玛纳斯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使自己与柯尔克孜民族从逆境逐渐转入顺境,而伟大远征的胜利,更是他戎马生涯的巅峰。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正处于胜利喜悦中的英雄突遭敌人伏击,不幸身亡。这种“突转”,使英雄玛纳斯所遭受的厄运以及史诗悲剧性的结局给予听众的震撼与冲击更为猛烈,悲剧效果更为鲜明。悲剧冲突在第二部《赛麦台依》的情节发展中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英雄玛纳斯去世后,尚在襁褓中的玛纳斯之子赛麦台依就成为祖父与叔父的追杀对象,他十二岁返回故乡塔拉斯,祖父加克普仍要将其毒死,他的两个叔叔为篡夺权力,也要把他杀死。英雄赛麦台依从小就成为阴谋篡权者蓄意杀害的对象,但是,他没有屈服,杀死祖父和两个作恶多端的叔叔。《赛麦台依》所描绘的家庭成员之间的流血厮杀,比欧洲著名悲剧中的悲剧情节更加丰富,更富于悲剧性。英雄赛麦台依战功显赫,然而,他亲如手足的勇士却背叛了他,他没有血洒疆场,却死在自己勇士的刀斧之下。东方史诗的结局一般都比较完满,英雄凯旋,或是英雄完成下凡的使命,返回天界,唯独柯尔克孜史诗,多是悲剧结局。《玛纳斯》如此,古老的狩猎史诗《考交加什》、《库达依克》以及英雄史诗《托勒托依》、《库勒曼别克》、《江额勒木尔扎》等多部柯尔克孜族史诗,均以英雄之死(或史诗人物受惩罚而死)作为史诗的结尾。这与柯尔克孜民族经历的悲惨遭遇以及受众的悲剧审美情趣有关联。
五、 《玛纳斯》的传承
《玛纳斯》是宏伟的口承英雄史诗,世代口耳传承。在柯尔克孜民众中,对于史诗《玛纳斯》的崇拜,对于史诗歌手的崇拜,由来已久。演唱史诗的歌手叫“交毛克奇”。在柯尔克孜语中,“交毛克”是“故事”之意,“交毛克奇”就是“故事讲述者”。二十世纪,柯尔克孜民众把演唱《玛纳斯》的歌手,称作“玛纳斯奇”。能完整演唱二部《玛纳斯》的歌手,称作“大玛纳斯奇”。我国在二十世纪仅出现过四位大玛纳斯奇,其中三位集中在新疆阿合奇县,他们是居素甫阿昆· 阿帕依(1884—1922),额不拉音· 阿昆别克(1882—1959),居素甫·玛玛依(1918—)。另一位大玛纳斯奇是新疆乌恰县的艾什玛特· 买买提(1894—1963)。目前,健在的《玛纳斯》演唱大师只有居素甫·玛玛依一人。他在柯尔克孜民众中享有极高的声望。
玛纳斯奇既是《玛纳斯》的传承者,传播者,也是《玛纳斯》的创作者。他们在史诗的演唱中,经常加入即兴创作成分。例如,居素甫·玛玛依曾这样唱道:
许多是真实的,许多是虚构的,
没有人看见过史诗中的人和事,
为了满足众人的愿望
增加些内容也无妨。
我一边演唱,一边增加内容,
为使多数人心满意足。
玛纳斯奇学唱《玛纳斯》时,不会逐行背诵,而是熟记《玛纳斯》的叙事框架与叙事模式:玛纳斯的诞生,少年时代的战功,结婚成家生子,阔阔托依祭典,玛纳斯成为部落联盟首领,伟大的远征,玛纳斯之死。八部《玛纳斯》的叙事模式基本相同,再掌握主要人物的谱系和相互关系,玛纳斯奇就会比较容易地学习演唱《玛纳斯》。史诗留给歌手即兴创作的空间很大。即兴创作能力极强,记忆力超群,是《玛纳斯》演唱大师独具的优势。通过一代代民间艺人即兴创作、加工、润色,史诗《玛纳斯》的内容更加丰富,规模更加宏伟,艺术亦日臻完美。
玛纳斯奇演唱《玛纳斯》的本领,主要通过家传和师承而获得。家传在《玛纳斯》的传承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吉尔吉斯斯坦有位名叫加额拜·考捷克的玛纳斯奇,据说,他的七代祖先都是玛纳斯奇,世代相传,他是家族的第八代玛纳斯奇了。我国乌恰县的艾什玛特家族五代人均会演唱《玛纳斯》,但是,其中成就最大、最具影响力的依然是家族的第一代玛纳斯奇艾什玛特·买买提。《玛纳斯》演唱大师居素甫·玛玛依深受父亲与兄长的影响,尤其是其兄长巴勒瓦依将阿合奇县最著名的《玛纳斯》演唱大师居素甫阿昆与额不拉音演唱的《玛纳斯》记录下来,整理成八部韵文体的《玛纳斯》文本,并亲自教授八岁的弟弟居素甫·玛玛依演唱《玛纳斯》的曲调及演唱技巧。他的父母热情鼓励他学唱史诗。居素甫·玛玛依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热爱《玛纳斯》的家庭中,耳濡目染,受到熏陶,家传对于居素甫·玛玛依成为《玛纳斯》演唱大师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母系家族传承的情况也不少,例如,阿合奇县著名玛纳斯奇穆塔里甫的外祖父是吉尔吉斯坦的《玛纳斯》演唱大师特尼别克,其母亲也是史诗歌手,他是比较典型的母系家族传承。乌恰县著名史诗歌手萨尔特阿昆·卡德尔从小生活在外祖父家,外祖父是著名的玛纳斯奇,受外祖父的影响,学唱《玛纳斯》,并成为著名的史诗歌手。新疆北部特克斯草原上著名的玛纳斯奇萨特瓦勒地,也是得益于母系的家传。他的外祖父与舅父都是有造诣的玛纳斯奇,他的母亲对《玛纳斯》也相当熟悉。
家传在《玛纳斯》传承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但是,玛纳斯奇一般都没有门户之见,他们在接受家传的同时,也拜师学艺。家传与师承的结合是《玛纳斯》传承的特点。许多玛纳斯奇都有外出演唱《玛纳斯》的经历,他们离开家乡去拜访名师,学习著名玛纳斯奇演唱的内容、演唱的技艺以及演唱的风格。值得一提的是,家传与师承的结合,这一特点在一个大玛纳斯奇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他们外出寻师拜师,融各家之长,形成自己独特的演唱风格。
但是,如果你要问玛纳斯奇是如何获得演唱《玛纳斯》本领的,他会告诉你,他是通过做梦学会演唱《玛纳斯》的。这种“梦授说”在玛纳斯奇中普遍存在。例如,居素甫·玛玛依在说到自己演唱《玛纳斯》本领如何获得时,他首先要归功于其兄巴勒瓦依对他的严格要求与教导,之后便说自己八岁那年曾做过一个梦,梦中见到了玛纳斯、巴卡依、阿勒曼别特等史诗《玛纳斯》中的英雄,这些英雄告诉他:“四十岁以前不要唱《玛纳斯》,四十岁以后,你一定会成为大玛纳斯奇。”梦醒后,他就会唱《玛纳斯》了。一些著名的玛纳斯奇一般都说自己演唱《玛纳斯》的本领是梦授的。一位著名玛纳斯奇说,一天梦见《玛纳斯》中的勇士额尔奇(歌手),他将一把小米放在他的嘴里,让他演唱《玛纳斯》,他说不会唱,额尔奇说你一开口就会了,他一开口果然会演唱《玛纳斯》了,唱了整整一夜。
玛纳斯奇演唱《玛纳斯》时,不用乐器伴奏,情节的变化,英雄人物喜怒哀乐的感情,主要依靠歌手的面部表情、手势及演唱的曲调节奏加以表现。《玛纳斯》的曲调非常丰富,玛纳斯的妻子卡妮凯、赛麦台依的妻子阿依曲莱克出场,曲调舒缓,美妙动听;描写英雄征战的场面,曲调激昂高亢;演唱到英雄胜利凯旋,曲调充满欢乐;唱到英雄遇难、牺牲时,曲调悲哀壮烈。玛纳斯奇在史诗演唱时,情感十分很投入,逢激烈的场景,歌手的声音宏亮高昂,节奏加快,手的动作幅度也加大,唱到伤心动情之处,也会落下泪水。听众与歌手的互动,在《玛纳斯》的演唱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听众多,专心聆听,反应热烈,歌手的演唱也就更加精彩。歌手演唱途中要喝茶、吃黄油,润嗓子,此时,听众会对歌手的演唱进行评说,赞扬或是不满足。歌手根据听众的愿望,调整演唱的内容。
柯尔克孜人民的心目中,史诗《玛纳斯》占有重要的位置,对于玛纳斯的崇拜之情已升华成为一种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责任感。《玛纳斯》如同一股强大的凝聚力,把柯尔克孜民族紧密地团结成为一个整体。在漫长的岁月中,史诗《玛纳斯》成为柯尔克孜人的民族魂。
史诗《玛纳斯》是展现柯尔克孜人民生活的巨幅画卷,是认识柯尔克孜民族的百科全书。这部史诗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而且还具有语言、历史、宗教、民俗等多学科的学术价值。《玛纳斯》在柯尔克孜文学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它继承了柯尔克孜口头传统,从柯尔克孜丰厚的民族民间文化与文学中吸取营养,集柯尔克孜民间文学之大成。《玛纳斯》对后世柯尔克孜民族文学的发展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玛纳斯》是柯尔克孜人民引以自豪的民族史诗,它也是一部独具特色的、具有世界影响的史诗。《玛纳斯》现已有俄、英、汉、日、土耳其、哈萨克等多种语言的译文。由各国各民族学者组成的《玛纳斯》研究队伍日渐扩大,《玛纳斯》研究著述大量出版,《玛纳斯》学正在成为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