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爱侣哀歌

[加拿大]布迈恪 著 陶永强 译

1

寻找一朵玫瑰

却找到一颗石头

冷冷的石头

我试用哀恸的双手

送上一点温暖

2

空乏的风

从远方吹来

带着话的骨头

话已失心

亦已无言

3

你的声音永恒不灭

总是

从众山背后传来

4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

可以让不复萌芽的生命

变为盛开的花朵

像那穿越千山

铁壁

来呼唤我的声音

5

太匆匆

我俩盛开的蓓蕾

化作鸟儿飞去

剩下我们迷失

于枯藻和潮渣的

荒岸

这里只有

水波的叹息

6

黑天鹅南飞了

留下的巢

满载杳然

取卵的手

触到冷冷的石

扑扑的翅膀换来一片沉寂

7

把话掷向天空

希望传给你

并赚得你的回音

它却空手而返

乏力的回声

又瘦又皱的

空话

死在我跟前

8

在夜里来到耳畔的声音

是你还是妖魔

冒充你

来诱我

堕入幻境的深渊？

9

有军队和旗帜在背后

我袭击去离的碉堡

用淌血的拳头

去敲打那青铜的大门

沉寂萦绕四壁

像亡鸟的歌唱

10

四周

万千叶落

里面或许

有一些是从远方

带着你的信息

飘来

但教我从何一一识别？

你的信息

将会消逝，未经阅读

将会腐烂，未经开启

抑或根本从未送出？

11

没有，你没有送出任何信息

你的杳然如今

把世界注满沉寂

一渊黑水的

沉寂

12

回答沉寂的

只有沉寂

话甫生

便死去

被杳然窒息

13

当你回来

你将手执一朵黑玫瑰

你尚未知

而我却知道它已绽放

花芳传来

带着你发际的香熏

14

在你归家路上

你会走过幽暗的森林

在那里你将沾上阴影

你将披着阴影出现于我面前

一个灰暗的身影

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个幽冥的世界

而我将会被恐惧渗透

如在玄湖的黑水里

15

你去离的现实抹去

你存在的形相

本来可以把你像一捆

麦穗般拥抱的双臂

拢着一丛黑莓

丝丝淌血

写下点点音符

组成无法慰解的哀思

你决定吧

为伤口止血

还是让它长流

16

我俩相伴的月亮

泪痕满面

在这岁暮的晚上

为你我的远离而哀伤

它恳求

飞过的鸟

为我们带带信息

好把你我拉近

鸟儿忙它们的

没空去管我们

没有谁把你我连在一起

只有我俩相伴的月亮

17

早上起来

发现一个“爱”字

写在窗内的玻璃上

是你的笔迹

这怎么可能呢？

你我之间横躺

千里

18

月自我心升起

淡淡的光芒

照着我心思

你的手影

轻抚我额

纵放梦的洪流

你是梦境中

至高无上的月神

黑油油的装束

在碧玉宝座上

19

你的杳然领我向内

游荡于心底乱若迷宫的里巷

在那里遇上半阴半阳的妖物

形态怪诞服装诡异

看不出年龄种族或性别

忧郁的卖艺者用竹、玉和象牙的笛子

吹奏伤心的小调

半人半兽

背负重担运载可疑的货品

令人想象窑子里的淫荡荒唐

被幻想的魍魅所压

渴望你来救我脱离魔障

但狂潮更长

把我直卷至拯救无望的地方

欢庆我的灭亡

漩涡把你从心头抹去

让我受尽隐魔的折磨

20

你遥远的存在

给我注入了希望渴求而又有绝望

一只鸟在飞箭和网罗所不逮处翱翔

你闪过我心灵的领空

划破蔚蓝

我尝试用话去填补

话堕在泥土上

像雪消融

像垂死的花朵

枯萎了被遗弃了

待一把风把它吹走

21

烫热的手

抚摸入睡的梦者

他的梦变得又焦又燥

为求解脱

他跃入水草流苏的湖中

直沉渊底

那里死亡正张开双臂在等待

拒绝了欢迎

他浮上水面进入丛林

在那里找到一片

诗人血染的土地

凝望着鲜血他内心渐渐充满抑不住的

喜悦。梦者回到梦中。在高烧再发作

之前，不再焚烧的手在他脸上

拂动，把花朵的气息轻输入梦，

一切浴在紫色的光芒里。

梦者融入光中，变得

飘渺而终于消失了。

只有梦留下，自己存活，浴在

自己的光芒里。

22

你的足音萦绕脑际

回响如踯躅

在空棺上

棺木将安放

我所有希望的尸骸

23

梦继续枯萎飘摇

那曾经充满我心田的身影

渐渐缩至遥远的一点

像天幕上的一个针孔

比芥子还要小

在无际的天空

是黑洞中的黑洞

24

当春天把世界妆得亮丽

我梦见你回来

那丁香花丛已经

爆出

白的紫的

绽放的蓓蕾

散溢天香

满园

沁入心脾

掩闭我灵魂的眼睛

25

没有你

丁香继续开

没有你

花园洋溢着芬芳

梦正残

色在褪

丁香花的灿烂

嘲讽梦的黯淡

26

你昔日占据的地方

今日是一片空白

只余下

几声刺耳的音调

一缕诡异的余香

淡淡的轮廓

一张半想起的脸庞

那空白在等待

盛载一个新的偶像

27

回忆中的你已沉于

遗忘之海

在平静的水面

几乎看不见你生命的涟漪

你若来叩

我的心扉

门将紧闭

它已经重重锁上

你若化成一只鸟

来叩我的窗户

那玻璃将会变黑

把你隔绝

你的翅膀徒然猛扑

一只被钉在卡纸上的蝴蝶

一片转瞬即逝的

生命的陈迹

让人看一眼

便置于脑后

慢慢地朽坏

零落成泥

28

一串往事漂过

像随波沉浮

一串浮标漂过

被海浪涌起

要找一个鱼网却徒然

浮标浸在海水里

往事在带盐的泪水里

29

盘旋上空的黑天鹅

是梦乡之鸟是幽灵是幻影

唯梦幻之箭能刺进她胸膛

叫她堕入尘世

一个阴影

把百花都染黑了

丝毫无损

天鹅飞绕

一个个愈来愈小的圆周

为她想象中的箭

瞄准

30

我梦你成真

你把我的梦

泡在黑暗里

饥饿的黑暗

吞噬了我的心

我心已成枯叶

脉管空空

被黑风卷起

风来催生

然后摧残

31

远方传来的音乐

那空洞的响声

宛如在窟中鸣奏

一声啸

是摧心的哀歌

谁在唱？

到破晓我才知道：

那是我的哀鸣

洞窟是我的脑壳

里面有遗体在等待

别无他人

32

黑天鹅

用她的影子覆盖大地

隔绝了阳光和空气

使生命停顿

在骸骨的樊笼里

心脏萎缩了

一片脱落的羽毛

是它墓穴的标志

33

墙上的照片

已被日光照得褪色

它渴望黑暗

黑暗却拒绝来临

影像已经变淡

在光面的卡纸上

快将只剩下

幽灵般的脸容

把它涂抹成

模糊的覆画板

等待画上

新的肖像

34

分离的痛苦

把我胸臆充满了溟蒙的迷雾

把我的心思变成

侵袭我的

凶器

这是一场我已落败

而又永无了期

没有成果的战斗

35

时间和静寂

把箭头指向你

弓弦绷紧

箭在弦上

只有距离保护着你

薄弱的防卫

一扇纸屏风

箭将轻易穿过

你的呼叫声将击破静寂

36

在梦里

黑天鹅再次浮游

于我心底的湖泊

凤凰从灰烬升起——

在猗猗白莲

和点点蓝蜻蜓之间

上有一朵金花

光芒如潮水淹过大地

在梦里

37

一震把地撕开

裂一道深沟

莲、湖和天鹅都掉进去了

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一缕炽热的白烟

在伤口周围冒升

38

黑天鹅飞过黑夜

去一个浸在死亡里的地方

黑环箍着她的心

翅膀每次扑扇便箍得越紧

她脱落的羽毛

变成一行黑色的花朵

勾画出她生命的路线

她继续飞

变得越来越小

直至一点黑色的微粒

直至一点也没有

39

你壮游去了

留下我一个

充满没有结果的期望

后悔

内疚

和无法填补的失落

一朵独特的花

在世上只出现一次

已经枯萎凋谢

世界一片荒芜

是一个求索的沙漠

40

你开满花的青草地被刈过了

你的苹果林被夷平了

你的玫瑰园被霜雪摧残

你的莲池已干莲亦已死

世界

已成废墟

只有回忆之花在开

41

现在空虚绕着我

伸展到天涯

影子在地上移动

悄悄的幽灵

它们的世界已被黑洞吞噬

传来的声音

很微弱

是奄奄一息的音符

来自坟场里

孤魂般的笛子

空虚更空虚了

译后记

英裔加拿大诗人布迈恪去了，享年九十，临终对亲人说他要做的事都做完了，要写的诗都写下了，“够了吧”。

诗人的创作颇丰，已出版的诗集有二十六种，诗作的中译本也有六种。第一本诗集《蜕变》（Transmutations）在1938年出版，最近一本诗集是2008年刚出版的《季节》（Seasons），刚好跨越半个世纪。我所译的这首长诗《失爱侣哀歌》（Lament for a Vanished Lover），收在诗人2001年出版的诗集《黑天鹅的翅膀：爱与失的诗歌》（Wings of the Black Swan： Poems of Love and Loss ）。这本诗集面世后，诗人在温哥华的寓所里，透过录像，记录了他对这一系列诗作的一些说明和剖析。

他安详地说，爱与失是相连的，有爱的经历便必然有失的经历，因为有生必有死，凡事都有终结的时候，而且，失的经历会令爱的经历更刻骨铭心。他还说，他的母亲在他十个月大的时候病逝。虽然他当时尚未懂事，但他相信，丧母的经历影响了他的一生。

《黑天鹅的翅膀》收集了诗人逾六十载有关爱与失的诗作。所写的爱不单是情爱，也有慈爱，就是诗人写给外孙女苏珊娜的系列，收在诗集的后面。诗人说这一系列的小诗，虽然为数较少，但在他的心中却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他又说，这本诗集所包罗的诗作抒写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感情，亦是他最想记录下来的说话，而在此集，最长亦明显是最突出的一首诗，就是《失爱侣哀歌》。

这首诗是诗人纪念挚友庞■而写的，诗长三百六十六行，共分四十一章。诗人说，当时他是每天写一章，每章都可算是独立的一首诗。所以，也可以说这是四十一首先后有序的组诗。

庞■是一位女画家，逝于2000年。在诗人的起居室墙上有她的一帧照片，容貌很清秀。我没有问诗人在照片背后的爱情故事。他只说，这首诗经过了四个阶段的情绪的起落。起初，突然失去了挚友的讯息，有一段日子音信杳然，这是焦虑的第一个阶段。在屡次尝试联络都落空之后，便有被遗弃的感觉，焦虑就变为愤怒，这是第二个阶段。再后来，发现原来挚友是病危在医院里，情绪就转为哀恸，这是第三个阶段。结果，挚友去逝，诗人便堕入近乎绝望的深渊里，这是第四个阶段。向来豁达洒脱的老诗人讲到这里沉思片刻，再肯定地说，那该是他一生最接近绝望的经历。诗人没有明说四个阶段是在组诗的那几章分段，读者可以在细读之下自己尝试分辨出来。

读这首长诗，有如看连载小说，开始了，便欲罢不能。布迈恪是超现实派诗人，善用隐喻、色彩、形象，特别是花、鸟和水经常出现于他的诗境里，如梦如幻般飘忽蜕变。然而，贯彻于所有变幻底下的，是一股汹涌的、毫不矫饰的真情。

诗一开始便展现了生与死的、爱与失的相对：鲜活的“玫瑰”对比灰冷的“石头”，理想的“寻找”对比“找到”的现实。而在此间，尝试着跨越死亡、跨越冷酷的现实的，是诗人有情的“哀恸的双手”，试着“送上一点温暖”。

接着，诗人的意念就由可捉摸的花和石转移到飘忽的、难以捉摸的“风”和“话”，而这风是“空乏的风 ”，这话是“丧心”的、“无言”的话，是没有血、 没有肉的“骨头”。

在诗人超现实的诗境里，万物与人是相通的，可相互蜕变的，实体与抽象的东西也是相通的，可相互蜕变的。诗人与挚友之间的关爱，是“盛开的蓓蕾，却“化作鸟儿飞去”。诗人的爱侣以黑天鹅的形象出现，她“南飞了/留下的巢/满载杳然”。她变成“梦境中/至高无上的月神/黑油油的装束/在碧玉宝座上”。再看，她又出现为“梦乡之鸟是幽灵是幻影/唯梦幻之箭能刺进她胸膛”。她忽而“用她的影子覆盖大地/隔绝了阳光和空气/使生命停顿”，又忽而“再次浮游/于我心底的湖泊”，变成“凤凰从灰烬升起”。然而，她终于“飞过黑夜/去一个浸在死亡里的地方”，“她脱落的羽毛/变成一行黑色的花朵”，“她继续飞/变得越来越小/直至一点黑色的微粒/直至一点也没有”。

在哀歌里，诗人起伏的情绪，由“哀恸的双手”变为“淌血的拳头”，由“被恐惧渗透/如在玄湖的黑水里”进而“游荡于心底乱若迷宫的里巷”，由感觉 到“烫热的手/抚摸入睡的梦者”，进而感觉到“不再焚烧的手在他脸上/拂动，把花朵的气息轻输入梦”。忽然，梦境“枯萎飘摇”，忽然又“梦见你回来/那丁香花丛已经/爆出/白的紫的/绽放的蓓蕾/散溢天香”。如此几经反复，结果是“我心已成枯叶/脉管空空”，“空虚绕着我/伸展到天涯”。

然而，诗人既已把“没有结果的期望”和“无法填补的失落”都化作诗篇， 再回顾，便已泰然。正如苏轼《定风波》所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布迈恪（Michael Bullock，1918-2008）是一位集诗人、画家、翻译家、小说家和剧作家于一身的奇才，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创作系终身教授。出版诗集25本，小说12本，剧本2本。诗与小说屡获文学奖，被译成德文、法文、日文、印度文、中文等多种文字出版。曾翻译超过200本的德文、意大利文作品，获1966年席利哥—蒂克（Schlegel-Tieck）德文作品翻译奖和1979年加拿大文化协会法文作品翻译奖。生前，多次访问香港中文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