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人活下去的成长
2013-04-29寒烟
寒烟
因为那孕育在生命中的诗行
时时感到我的生命处于一种孕育状态——无论是在清晨,赶往单位的拥挤、嘈杂的电车上,还是在朋友聚会的餐桌上,或者,节日里,与家人团聚,被亲情环绕……时代虽然杂乱得一言难尽,人生不如意事也十之八九,我却能够常常感到一种既置身于其中又游离于其外的“隔绝”状态,一种可以迅即排除外界侵扰,返回内心深处的“孤独”。
这样的“孤独”是一个核。完整,自足。包裹着那正在我生命中孕育的诗行。
孕育。那种沉甸甸的喜悦、安详和心无旁骛的专注……也许只有身怀六甲的女人才能充分享受和体验。只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种延续生命的生理状态结束得很快,而写作,从事精神创造,却可以在一生中持续享有孕育“新生命”的特权。而且这“新生命”一旦被创造者赋予足够的生命力,“她”就必然拥有超越时空的长远性,就像那些跨越年代、国籍,在世间经久流传的书籍、作品一样。
年轻时,能够幸运地蒙受这类书籍、作品的启发和滋养是至关重要的。在我们按部就班的成长现实中,如果某一天,这类书籍、作品的启发和滋养,能够将那埋藏在生命深处的渴望创造的种子欣喜地催生,一芽破土的鹅黄,开始饥渴地吮吸着精神的阳光、雨露和天地万物的精华,那么,不顾一切地蓬勃和张扬属于自己生命的日子也就从此来临了——人终于不必再压抑自己,那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个性和“不切实际”的幻想,终于可以在书写中找到尽情释放的出口,这是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多滋多味的人生!
比起那些我已经写下的诗,一些正在我生命中孕育,即将被我写出的诗行,更让我充满期待,也更让我牵肠挂肚。那是一种随时随地攫住我,把我从日常生活中拽走的力量。比如,当诗句意外地光临时,正在厨房做饭的我,会仿佛神游天外,只是恍惚而机械地重复手头的动作——其结果,不是粥煮糊了就是菜里忘了放盐——而我竟然也会吃得津津有味,内心充满收获的喜悦。
谢谢。谢谢一直在我生命中孕育的诗行。是你们,牵引我穿越这现实纷攘的噪音,专注于聆听“创造”——那自我与万物、内心与时空合流的深邃、静谧。即使我知道,诞生比孕育更加艰难,有些诗可能永远无法降生,无法被我写出,仿佛,“一生”的孕育周期都不足够长……我也能为拥有这样生存于现实却被诗歌的晨岚浸透的状态,而深深知足了。
诗人之“疯”
总难以“清醒”地阅读他们。文字明白无误,感受却类似某种晕厥与烧灼的反应——你梦游一般地潜入他们的“国度”:他们那过分充溢的生命力对你刚好适度,他们那躁动、旺盛的激情对你则是天然的秩序,他们那紧张、满弓待发的心灵,甚至连弥漫在他们精神氛围中的那股焦糊的味儿,也让你感到说不出的熟稔和亲切——对于我来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荷尔德林、尼采、凡·高、阿尔托……这些罕见的天才所创造的艺术,这个世界将永远是欠缺的。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阅读,不是以获取知识为目的——比起“阅读”这一本能的呼吸,任何阅读中的收获都将变成一种副产品。就像野兽为血腥的气味着迷一样,我为他们的“疯狂”着迷。这样的阅读带有难以想象的隐私性质:与其说被他们那惊世骇俗的力量震撼,不如说我被自己生命中潜藏在黑暗中的那一股“蒙昧”的力量所震慑……我带着深深的饥渴凝视着它们,感到它们在正常人的世界里,根本呼吸不到它们所需的氧气。这就是为什么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把他们的作品重读一遍的原因:就像一个被现代都市和人流窒息的人,猛然抽身到一座原始森林里,呼吸着那儿的宁谧和透彻一样。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疯狂”已成为我们这些过于贫乏的生命的透气孔。从他们为我们辟出的这一片几乎不可能的领域里(我们所有正常人累加起来也达不到的深度和高度),我们可以隐隐推测他们的生命中曾有过怎样熔岩翻滚、山崩海啸的一页。“一个人的精神能负载多少真理,敢于为真理冒多大风险?这对于我来说已越来越成为实质性的价值尺度……任何成就,任何知识上的进步都源自勇气。”尼采道出了一个供我们解读生命极致的重要密码:“勇气。”那肯定是致命的一步——在他们即将跨出那一步的时候,他们的脚尖抵在一条线上—— 一条自人类以来,强大的经验世界标识着“尽头”的底线,他们将踏空,将不复回来。而人类精神史上正是需要这些“永不回来”的探险者:以他们的毁灭和跌落,来为我们划出一道具有启示意义的轨迹。因此,我永远无法摆脱“无论谁疯了,都与我有关”这样一种既感恩又负疚的心理,如同这么多年,我在他们悲剧里的烧灼……曾以《死亡赋格曲》等残酷诗篇闻名的德语诗人保尔·策兰,因他的犹太人出身,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遭受大屠杀的洗劫。他的父母都被杀害,作为家族的幸存者,他终生都无法逃脱那种梦魇的折磨。在一次度假中,他突然撕下妻子的围巾——他在幻觉中以为看见了大卫王之星(德国纳粹时期,犹太人被迫佩戴的符号)。精神的持续崩溃使他不得不与家人长期隔离,直至最后投河自杀。与他有相似遭遇的犹太女诗人奈丽·萨克斯也曾因熬不住悲痛,而在晚年入住精神病院。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在斯大林时期受迫害时,也曾出现精神失常的现象…… 够了。一束被痛苦捆绑的干柴——诗人之“疯”!他们的爆发绝不是偶然的。每一个的疯对另一个都仿佛一种无形的印证和支持:“不疯才怪呢!” 只要还忠实于记忆(他们的诗歌就是“忠实”的最好证明),只要良知还没有停止在黑暗中的追问,他们就不可避免地要承受那样的撕裂,日复一日,夜复一夜……除非他们的神经是用钢筋做成的——啊,不,就是钢筋也会崩溃!而诗人的神经岂止不是钢筋,而是世间所有事物中最敏感最纤细的。这样的材料特别适合用来制作报警装置——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诗人:当所有的人在那间屋子里沉睡,他感到远处的火光,为确保“屋子”的安全,他拼命发出尖锐的,撕破寂静的啸叫…… 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头,连同他们诗中那滴血的疼痛,终于像某些珍稀物种的绝迹,无缘于我们这个时代了:因为,谁都知道,报警装置——恰恰是以毁掉自身来发出信号的……
值得人活下去的成长
一个异乡人,他那辽阔内心的身影我还来不及辨认,就被那幽晦迷人、浸着甜蜜血液的歌掳获而去了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培育出丁香,把记忆和欲望/混合在一起,用春雨/搅动迟钝的根蒂”……不记得是怎样恍惚、迷乱地走出那间阅览室的。艾略特。《荒原》。连同刊载它的那本《世界文学》——黄河岸边的那座小城因这一切——与遥远世界的联系而陡然变得陌生……时令正值春天,我的十六岁的身体异常敏锐地捕捉着天空与空气中的微妙变化,宛若一架精密的仪器——也许世界需要重新测度?校园里依旧是熟悉的风景,教室、操场、路边静静的垂柳、挟着书本匆匆来去的身影……这一切好像永远都不会变,但是,置身其中的我变了。我好像已被什么神奇的事物点化,某种“异类”的气息使我深刻地区别于周围的一切——后来当我走在别的地方,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很难摆脱这种魔咒般的气息:孤独,格格不入,无人可与之言说。世界上竟还有这样自由鲜活的声音,毫无陈腐毫无禁锢,这让一个已经习惯于在唐诗宋词以及徐志摩们的熏染下长大的人是多么不适应啊!就像一道强光射过来,我无暇思索这道光的含义及价值,只是本能地抓住它,大口大口地呼吸,伸展……僵硬的身躯即将从古老中复活! “迟钝的根蒂”已被“搅动”,隐秘、辛酸……伴着对整个成长史的咀嚼。十岁。那时,父亲刚从遥远的外地调回我们身边,有一只阔大的柳条箱装满了他在过去的年月里读过的书籍,那是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订阅的各种文学期刊(如《人民文学》、《萌芽》等)以及那个时期的长篇巨著——在我们明白真相之前,我们已无可挽回地、贪婪地,就像在饥饿中吞下食物一般,吞下了多少可疑的“教化”之物啊!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从记忆里删除掉那些千篇一律的动人故事,那“假、大、空”的形象,那简单、模式化的矛盾冲突……它永远无法满足人性期待的渴望,但却无情地种下了畸形的精神种子。那时,在学校里,我的作文一路领先,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加以评点,有一篇还曾获得一个大规模作文比赛的一等奖。然而当时,我已经感受不到应有的快乐、自豪与骄傲了。我似乎隐隐感到我在日后将更加确认的一个重要发现:在某个非正常的圈子里,越得势就越可疑。
羞耻与困惑压迫我每一天的成长,“长大——摆脱”,谁能逃得过那“伟大”的“塑造”工程?我们像一排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塔松,在天空下闪耀着悲哀、怯怜、含混的光。我们已经习惯于我们头脑中那个严密的监视系统,即使在日记中也不敢随心所欲地飞翔。记得有一位同学在改写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时,因为太放得开,不小心越出了“边界”,被老师批驳为:“中心思想不明确,想象虽然奇特,但不着边际……”然而我至今替他收藏着这句评语,在我灰暗的学生时代的记忆中,这是惟一一丝亮光所在。我曾热衷于回味他那篇文章的意境、语言、魔幻的氛围,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我那篇同题作文赚了一个高分,我却印象全无——“炮制”的东西总是不容易留下痕迹。我是从“那儿”逃出来的……这“身世”注定我的笔是灼痛的,沉重的。我可能永远都写不出那种轻松、优雅的清词丽句。而且,我还得时时惊悸:由于我从根上所受的营养有问题,虽然我一直在努力地剔除、纠正,但很难说它是否彻底,是否就不会成为我进入艺术世界的可怕局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无论人类曾怎样被驯化得合乎规范,他们对艺术、对生命、对美的那种天生的敏感、直觉的把握力却生生不息,就像我在那样的荒漠中,一眼便识出艾略特这眼甘泉,并认定这才是那种值得人为之活下去的力量一样。以我那样的年龄、背景、学识,根本不可能读懂《荒原》——但这样的阅读事件,这样的颠覆、摧毁、告别,却是必不可少的文学初夜。我就这样毫无准备地于懵懂、局促甚至有些生硬中,接受了现代主义诗歌的启蒙。“我将迟到,为这我们已约好的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这是茨维塔耶娃的声音。对于渴望的心灵来说,任何“相会”都显得太迟太迟……这样的迟到也往往会发生在同一位作家的身上。其实艾略特并不是我读到的第一位外国作家,在这之前,有普希金、安徒生、高尔基等。但他们在中国都很难逃脱意识形态下的“工具”命运。而恰恰是他们被渲染、利用的那一面,是我从骨子里抵触的,这就造成了一些不该有的误会。比如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请不要……”这与我当时的生存“语境”不谋而合,不由自主地就被我划入了那些说教的面孔。同样,我后来读到的《海的女儿》与在语文课本上学到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也完全不是一回事。更让我深感“迟到”之痛的是高尔基的《不合时宜的思想》,这些诞生于十月革命前后的文字(这很重要。他是在革命的萌芽、发育阶段就发出质询的),使我从前心目中那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形象被改写了。当我们在这儿庸人自扰地、自以为是地“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时候——其结果是那些真正能刺激我们成长的“危险因子”被“滤”掉了。我们的现当代文学史,不就是一部承受着“迟到”之尴尬的历史?我常常不可避免地想到,如果鲁迅先生能像我们今天这样有幸触摸“解冻”的俄罗斯文学,能够读到布尔加科夫、索尔仁尼琴等一批开禁作家的作品,他是否会更加心痛地验证他早年的论断——中国没有俄罗斯式的知识分子……而萧红,这位中国最优秀的女作家,多么应该“认识”杜拉斯啊——同是抒写生之痛苦、悲怆,同是激情与情欲的震颤,塞纳河畔的那位女子却走得更狂放更边缘更极致。以此类推下去,这边的某位与那边的某位……还会有更多的遗憾和惋惜。这里,也提前预告了我最终的命运,即死亡将使我痛失多少“经典”!我能想象并看见那在我身后绵延汹涌的经典之流,那正在漂洋过海的陌生而熟稔的身影……但那时我再也无缘与他们相遇了,这种痛苦胜过我再也享受不到阳光、空气、鲜花、星辰、大地……以及活在这个世界上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幸福、美好。我这一生中,对某些神秘元素的渴求、眷恋远远超过了后者。尼采。《悲剧的诞生》。我读到的第一本哲学著作。虽然我很为书中的“酒神”、“日神”精神所吸引,但由于我对西方文化缺乏必要的熏染,尤其是它通篇以古希腊神话为背景,使我为认真、倔强地“啃”不透尼采而大伤脑筋。尼采于我,应该有更深、更不同凡响的意义——这是我后来悟到的,我终于发现我与尼采之间那种宿命的根源性。那本似乎从天而降的书引领我的目光从尼采的思想这个焦点移开了,我被那个产生并推涌这些思想的深渊强烈地震慑——我本不该在那个深渊旁停留的,因为你只消瞥一眼便会禁不住感到恐惧、战栗……但我不但没有从那里走开,而是完全彻底地坠下去了,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实质性的撕裂,一艘破冰船将我置于精神坍塌的前夜。还要再过几年,这种感觉才会被他的精神兄弟——荷尔德林再次强化,并由此升华。尼采。荷尔德林。在他们面前我永远感到言说的失重。他们那像避雷针一样探入高空的危险的存在方式,像人质一样抵押出去的“过度”的献身精神,如同他们精神失常这一共同事实所显示的,在我们这个太正常的世界里,根本找不到测量他们的标准。巨人毁了我们的天平。这时“正常”不仅不会成全我们心理上的优越,反而会成为致命的羁绊与悲哀。谁敢于那样生活——以生命去蹈赴信仰的烈焰?“你决绝得仍然不够……”这声音一直响在我的耳边。我需要来自那儿的支持!当我孤军存活,像一个即将被“消灭”的异数时,有人曾好心地点拨:“可以那样写,但不能那样去做。”这种“写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二者并非一定要统一”的心理,造就了多少书斋里的圣贤,现实中的庸人。但如果写仅仅是写,并不意味着担当;一个思想从它诞生那一刻起,没有暗含人格指向及行动倾向——它的属性又该如何界定?甚至连自然科学也不是中性的,也是有“人”的,如果抛开“人”, 那么人类文明的进步就只能是技术意义上的进步。“我对一个哲学家的评价完全取决于他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作出榜样”——在这一点上,尼采又一次走在了前面。促使一个人向那儿移动的是什么?是对生存于其中的现实秩序的质疑,是对自身所有角色的清算和弃绝,是对做一个“人”的遥远冲动——是整个大陆板块的漂移。在海上的一年,后来他问我——那时,你在那儿干什么?他关心我是怎样活过来的。我从未向他谈起过——“海”,那在我身上形成苦难特质的力量。这是不能不爱的,必由生命进入生命。我在那儿什么都干过。我曾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我曾尝试……生存。最终,就只有对贫穷的刻骨体验。这种赤贫状态将一个人驱赶得多么精粹。每一个器官都因饥饿而空前地活着,没有心思生锈,不会变得滞钝,最大限度地切入这个世界。那肯定是一个人最强大最自足的时候,不然何以能连上帝的庇佑也谢绝呢?我曾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一样,一次次出入于教堂,去聆听上帝的声音。但那从高处来的声音为什么不能说服我,我为什么不能为那福光的照临而俯下身躯?反倒是当我离开它,站在海岸上远远地眺望那灰色的教堂尖顶时,我的心,我的与一切都不融合的尖锐、狂暴,才会像听到某种神秘的召唤一样,随着那个“十”字形标记而被引入无穷的寂静。那样站在那儿,长久地眺望。冬天的海上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不足以与整个海相抵。在那样的一个边缘地带(精神的,地理的),只需要将时间渡过,之后,就不同了,就如布罗茨基所说的——“边缘”并非世界结束的地方——而正是世界阐明自己的地方。这就是我生命的神话。天生对苦难的亲和力,使我对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们有一种血缘的亲近,阅读他们的作品就好像在溯寻、辨认自己血脉的源头。而供他们呼吸、生活过的土地,就成为我引颈眺望的故乡——那一个个甜蜜的地名:彼得堡、雅典、佛罗伦萨……接着,是对我的诗歌观念构成强大冲击并在我的写作中留下影响痕迹的巴列霍、希默斯·希尼、保尔·策兰,在我喜爱他们的作品的同时,更为他们所呼吁的“诗歌的纠正力量”以及艺术的正直担当力而叹服不已。我只读到他们极其稀少的文字,竟也能获得与这“量”极不成比例的“质”的持久享受。卡内蒂的《钟的秘密心脏》——“他需要那种在他之后能够继续他的痛苦的人”,“他把自己扔得如此之远以至于在下一个世纪才被人们接住”,这两句话疼痛地契合了我的精神骨缝,点亮了我对艺术的最高追求以及最根本的信念。苏珊·桑塔格在论述西蒙娜·薇依的文章中这样写道:“我们(必须)以作家受苦的代价来衡量真理的标准。我们每个真理都必须有一个烈士。”这样的重金属的密度,句句都仿佛携带着炸药——我终于明白我以前为什么那么鄙夷、厌恶“评论家”那张面孔了,我从来就偏爱那些执狂的,向“健康”挑战的艺术:杜拉斯非得在那样的绝望破碎中,以那样残忍而又不自知的方式讲述爱、欲和死的故事;卡夫卡必须让“他”变成甲虫;希刺克厉夫(《呼啸山庄》)必须有悖常伦地去“掘墓”——去把心爱的人找回来!
正是通过阅读这些作品,我那似乎激烈的血肉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与舒张。然而,与某位作家相遇的时机非常重要。越是优秀的作家,越是容易由于年龄、经历、思想、心态等等积淀不够而错过他。或者即便是接受,也不得不以你的浅薄去“委屈”他。比如我很早就读到帕斯捷尔纳克的《人与事》,但我那时没有能力认识他。在我经历了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和爱情,惊骇于自己每天、每时、每刻的生活,心灵像高压电流饱满、高涨,回响传递着古老预言的时候,《日瓦戈医生》这本书仿佛带着使命而来,为了验证生命中可能有的全部壮丽景象以及人心的伟大、瑰奇,使读者与作者相互加重,产生不能再负荷的敬畏。这是唯一一本让我不敢再看第二遍的书。它就近在手边,而我却没有勇气打开它——或者,已无需打开,生命自有其更深沉的视线。终于,我也能读到带来“终结”意义的齐奥朗了(我是在《世界文学》1999年第六期上第一次知道他的)。如果时间再往前推一年或半年,他可能会从我这儿无声息地滑过,他那种“尽量隐姓埋名,尽量不抛头露面,尽量默默无闻地生活”的孤独方式,也只能会让我无比欣赏、感动或向往。换言之,在我没有体验到深层意义上的孤独时,我只能做一个“清醒”的旁观者。让我感到自己与齐奥朗契合的完美并允许我进入他“孤独”中心的是时间。孤独是随时间(近一年或半年来)自动到来的,是时间收获的一颗神秘之果。
当生命像经历了一场化学反应一样,从结构上发生了改变,精神的表现方式也就诉诸于生理本能的“最低”反应了:厌恶(人群),羞耻(对于表达、诉说的羞耻),离群索居,像一只鼹鼠一样,渴望把家搬到深深的洞穴里。那是远离人类的、本质性的黑暗。我越来越沉默——它并非一种强制性的手段,而是生命处于结冰期的无边的遗忘与冥想。我正一点点远离尘世的声音,人的声音,上帝的声音,像一座飘零的孤岛,逐渐脱离自身的重量——这不就是那不可触摸的虚无之根吗?多少人穷尽一生也摸不到边的玄虚空间!让我们听听齐奥朗的声音吧——“重返隐居生活!让我为自己创造一种孤独,让我用尚存的抱负和高傲在心灵中建起一座修道院吧!”这明彻、果决也是相对的,只有孤独是绝对的——这能使我们在现代化的潮流中保持一份古典、庄严和矜持。
笔记选
一粒用力过猛的种子,必然招致板结地表的驳斥。
幽密,我舌苔后面的家。闪电的一瞥盗走混沌的刻度。
午夜,我为我身上起伏的、滚烫的恶而哭泣。
青铜男人用沉默相遇,五谷女人用皮肤交谈。
我颤栗了,当一茎雨后的莎草用毛茸茸的眼神盯住我,我忍不住俯下腰身。
一阵细小的穿堂风也能复活那辽阔——在狭小的空间里,在这信奉“适度”的陆地上,我那大海的未受洗的灵魂加倍汹涌……
每条小径都秘密地通向大海。
俯身于某一源泉,直至啜饮变成倾出,你的存在成为对它不可或缺的支撑。
痛苦:向灵魂深处掘进的犁。
还需要怎样的一击,才能把我推到“我”的位置上——终生携带的致命的剩余!
你遭受的困厄仍配不上你精神的高傲。
“自我”常常处于休眠或蛰伏的状态,只有羞辱或打击,才使它像猛兽一样从我们身上一跃而起。
在蚂蚁的山林,你奔跑,却只能跌倒;在麻雀的天空,你飞翔,翅膀上却背负磐石。
唯一的囚徒,从我的窗口盗走所有的黎明。
随时准备孤身坠毁,为一只夜莺免遭屠戮。
匍匐的白昼,渴望夜晚——那孤傲的灯把你高高举起。
诗,终极的牵引,让我从约定俗成的链条里挣脱出来,生活于当下,又穿越当下。
谁追问存在,谁欲揭示存在之谜,谁就必然被“神秘”攫住。
一个男人和女人不是出于传说的爱情,而是在世俗的束缚下走到一起,并生下你。由此也逼你进入世代循环之链——但这次它错了,因为你是那渴望崩落的一环。
告别时,你一边挥着手,飞快地倒退着,一边用欢乐的、濒死的声音问:“后面不是深渊吧?”
与别人不同的是,你不仅仅满足于知道真理,你还要迈出下一步——这“一步”就是你在荒野跋涉的一生。
星星几乎跌入你的怀中,因为你过于持久的仰望。
只有那些极端的事物,才能向我们奉献真正的尺度。
他离席而去,以便让自己的背影成为某种即时的审判。
不是你错了,就是他们错了——不怀着这种势不两立、殊死搏斗的决心,你就无法从你的时代真正获救。
为着自由、太阳和风在心里发起的一阵阵饥饿,星星在黄昏起身播种。
大风带着源头的愤怒——它要把一座座摩天大楼送回废墟的故里?
绝望啊——像一个被押赴刑场的犯人,你走在去所谓的单位的路上。
在中心大街上,黄昏时分人头攒动的身影,为谁提前勾勒出一幅末日的景象?
在人的集市上,天使不可遏制赎罪的激情。
虚无是一种深度。当心,有人妄图把自己的空虚当作虚无。
当你与别人交流的愿望越来越小,你的自足性就越来越大。
精疲力竭,仿佛在透支来世。
试试,用你写下的那些词,拼缀你的死亡。
在某些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最好方式可能是:喋喋不休。
无需观看——图像中已有眼睛,也无需倾听——声音里已有耳朵。对于那完整自足的“内部”,我们不过是一群“介入者”。
每被伤害一次,你就发明一把刀子,并把它们那咒语般的锋利带进每一个词语……类似于古老的驱魔的仪式。
你已把气息留在那些与你相似的人和事物的心里。你已把气息留在一行不可替代的诗句中。仅仅想到这一点,你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去死。
这永恒的距离,似乎由所有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死者构成。我用生命不停地跨越,直至我们之间只剩下最后一位死者——这就是我自己的死。
彼岸之遥远不在于它是从道路的这头到那头,而是从心灵的这头到那头——上帝在电流短路的十字架上。
放弃天堂一劳永逸的幸福和安宁,为了地狱活生生的真实。
从一只裹着丝绸的钟里,渗出恐怖的嘀嗒。
“我将说出骇人的话。”渴望被唯一的真实炸得面目全非,这种冲动折磨了一生。
当你越是受不了你,你就越接近那个真实的自己。
你偏爱那些带着强烈气息和血肉无限的思想。
不是谁非要来叫醒你,在你耳边说出不安的话语——惊扰你的始终是你本质的心跳。
人必醒在一根微小的刺上。
茨维塔耶娃说,“人在世间的唯一任务是忠实于自己”。忠实于自己,就是迫使对抗物——弯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