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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真重,像沾满了那些年的雨滴

2013-04-29柴静

科学大众(中学) 2013年8期

1

12岁时我升人中学,每天从城北走到城南,成绩差强人意。

我常常对着镜子看很久,用铅笔卷起头发再放下来,觉得那张脸异常平凡,我让她做出喜笑哀哭的表情,静下来却是长久的迷惑。我经常劝说自己,人死之后不会消失,仍可以化为另一个婴儿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那些炊烟、早晨的阳光……它们的存在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但我仍然无法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每天夜里,躺在厚厚的棉被底下,听着风从远处吹来。我注视着睡在我左侧的奶奶的脸,她在熟睡中微张着嘴,想到她可能有一天会离开我,我就悲从中来。十几年来,我仍一次次梦见我失去了她,然后,在清晨醒来的时候痛哭不止。

阅读任何写有字的纸都令我狂喜,我几乎是毫无鉴别力地贪婪地吞咽著每一个字,好像在那里可以寻找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偶然在短波里收到台湾的广播——“中广流行网”和“亚洲之声”,每天黄昏抱着收音机听。我格外贪恋电流声里如此温柔的语音,于是给他们写信,写完,想了想,夹在日记本里一直留到今天。

写了两本日记,抄满格言的那本交给语文老师。在自己的那本里很文艺地写:“我渴望待在最静寂的角落里,被最热烈的声音包围。”

自己确实一直是在最静寂的角落里的,高中时愈发寡言,坐在靠窗的地方,每夭看着老槐树在暮色的风里沉默不语,巨大的阴影里它如痴如醉地摇摆。5月的时候,夜里也能看到满树洁白如雪的花。

在孤独痛苦的青春期,对音乐和美的敏锐感受缓解了我绝望的情绪。我听罗大佑、黄品源、张镐哲、娃娃、高明骏的歌,几乎一个人的歌就代表一段时间里的心灵挣扎,渗入骨髓的孤单,日复一日,毫无希望地噬咬着人。只有这些歌,让一个少年可拥有些微奢侈的诗意。

2

我考上南方一所二流大学,在那里学会谈恋爱、跳摇摆舞,靠写文章出尽风头并赚到生活费。跟小男生在南方湿润的夜雾里牵着手走,他低声唱李国祥的“摘下星子千串,挂于你窗前”。墙侧有栀子花香暗暗袭来,不是不快乐的。

周末跳舞散场同来,赶上尚能的谈心节目的片头,“辽远之中,夜渡心河”,全宿舍女生被他的老练辛辣吸引。

我写信给尚能,希望做电台主持人,信写得极天真:“尚能也曾有梦,可否帮我成就梦想?”我一直以为是这句话打动了他。因为他后来帮我做到的,恰恰是我的梦想。

我的第一次节目是在学校广播台里录完的。7月份,录音间没有空调,录完后整个人湿淋淋的,被同学笑。我拿去给尚能听,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后他转过身来说:“今晚播。”

我骑单车20分钟回到住处,锁好车,跑上6楼,看着自己被车把磨破的手掌,十分快乐,当晚在日记里写:“有风吹过,生命新鲜清香。”

那个节目叫“另一种声音”。

每天午夜,我带着一大沓稿子和磁带去做节目,那样的夜,有一种魅惑之感,人好像可以不沾染尘埃。我在节目里也感受到这种气氛,觉得心安静下来的时候,尘世里的一切声音都听得到——一滴水和另一滴水相遇的声音,青草长起来的脆响,叮咚作响的雪片……

这些聪明和敏感本来是女学生式的,但这份工作让一个女性有充裕的时间和足够的机会培养分寸感,控制自己的情感,增添一些内省的气质。今天回过头再看这份工作之于一个人的意义,感慨于心。

19岁那年我开始做“夜色温柔”。

那时的我刚刚大学毕业,拒绝做一名小会计,自作主张迁了户口和工作关系,租了城市边缘的一套两室一厅,空落落的房子,我在地板上扔了几只大垫子,随坐随卧。陶瓶里插几枝野地里捡来的荆棘,苍黄浓绿。用积蓄买到一台CD机与用来喝红茶的水晶杯,开始我的职业生涯。

开始的日子最难挨,在陌生之城,听不懂方言,没有钱,没有朋友,人情世故一律不懂,又是青春期最难看的时候。19岁生日那天我身无分文,在滂沱大雨中走到电台去,在节目中说:“要做一只翩飞的白鹤,飞渡寒苦的人生。”

也只有在那个年纪,说这样的话才不会惹人笑。青春本身自有尊严。

南方秋季也多天风海雨,坐在屋内,也能觉得风雨迫人而来,长夜里人的情绪完全不能自控,看一篇普通童话的结尾说“以后的日子天天快乐,夜夜平安”,也要仓皇泪下。

于是夜夜守住电台节目,贪恋那一点人气的温暖。节目中有无数诡异的故事,人人凭借声音隐没身形,倾吐最隐秘的心事。有一晚停电,漆黑里听新加坡电台林伟的“点一盏心灯”,他要言不烦,唱着“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燃灯火”。

是。遂决定做午夜的节目。

周末夜间,电台播放4个小时的花鼓戏。我请缨做一档直播节目,主动要求不计工资,费尽心力地游说领导,终于获得同意。想了几个名字,都太刻意,台长随笔改了“夜色温柔”,正好是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名字。

3

第一次节目没有任何预告,还开热线,用40分钟谈张爱玲,热线居然很火爆。

可见繁华的夜里,处处有寂寞的信徒。

之后的3年,我的周末都在电台度过。晚上10点半的节目,下午两点去,和整幢空楼厮守,对着满桌子的信和音乐。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地老天荒的昏黄。窗口正对着老榆树,倦了便望望它,春绿冬白。

然后,夜慢慢地来了。我坐在调音台前,热线开始之前一小时已有电话在等,两盏小绿灯闪烁不宁,像一个人内心欲言又止却又呼之欲出的话。

时间像一只低吼着的野兽在身后赶,面容与声音都会老,有一天我会无法再穿贴身的长裙和缠到脚踝的高跟鞋,无法再有散落在肩膀上的黑发。于是在节目里极力用声音留住这一瞬间,才不会让它在无涯的时间里化为粉尘。

在节目里,我从不相识的人那里获得无数知己之感。端着装满信和音乐的篮子下楼,在黑暗里想“可以死而无憾”了。

我记得清楚,有一期的主题是“依靠”,写开场白时自己几次心酸怅惘,“从来到这异乡的城市起,我便铁了心依靠自己,我们都对生活认真,知道什么是同事,什么是朋友。但在这时刻,我恨不能忘情泪下……”

任贤齐唱出“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我心酸眼热。

背景音乐,是刘星的《一意孤行》,直到它被放滥了还在用。那支曲子叫《闲云野鹤》,原应无比舒展,但情绪却是苍凉的,伴了我两年时光,封面上的身影在林莽雪原中独行,是自由,也是孤单。

能靠得住的,只是这一只话筒与“人世”中灯火闪亮的一瞬。

说到底,人跟人没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寂寞的人。日子长了,听节目的人都在信里说“把你当另一个自己”。

下了节目午夜12点,外面是月亮或是鹅毛大雪,时不时会有两三个人等我,在离开这座城市前来道别,陪我走一段,挥一挥手说再见。有人在异地也写信来,不说什么,只在信末要我为他放一首歌,“如果想要得到一点温柔都是奢求,是不是所有的脸孔都该停止笑容”。或是有人在香港、北京、天津……深夜的街头,打来电话说心事,这么大的世界,能信任的只是一台小小收音机里的声音。我在电话这端,不知是心酸还是安慰。

推不过时也去大学和听众见面。几次都是人太多,桌椅也被挤坏。我被“押送”到学校保卫科,人群久久不散,齐声大叫“柴静”,真戏剧化。我不能理解,只觉得尴尬。

有更营造气氛的地方,大家点了蜡烛,齐唱“让我拥抱你入梦”,令楼上的我难为情。但很多人听节目是为这首歌,我明白。

也有感动时。偶然说喜欢黄菊,过一会儿,一个男生走过来,递给我一束,什么也不说,花瓣与头发上俱是细碎的雨珠。回去把收到的花散一地,用水晶瓶大肚陶重新插好,丢一粒维C在水里,要开很久才衰败。

花香令人恍惚,真切的只是床头微红的灯、厚软的被枕、几本书,和绝对无人打扰的安静。含一颗梅子,微酸的核鼓在腮帮子里数小时。那一刹那觉得,就这样停留下来吧。在这如同流沙幻影的世界里,夜深如海时,为了那些悲欢翻卷的心,让我来守着这一点点恒定不变的东西吧。

然而梦里仍是十四五岁,站在大雨前,看玻璃窗上水痕斑驳,我看不清她的脸,不明白她在凝视的是什么。

夢真重,像沾满了那些年的雨滴。

那一年,发给我的名片上写着“综艺部副主任”。节目有了稳定的广告,报纸上有了自己的专栏,常常有电视台的邀请。

决定去读书,不为什么,直觉告诉我应该如此,其他理由都是借口。

火车开动时,手覆在玻璃窗上向外看,这里的小湖、荷花、云,真让人留恋。我曾艳羡那些筑居于湖侧的人,一辈子,就这样悠悠地过去了,小城中,小小的悲欢呀!

没有忽然而来的清风,没有高而蓝的天,秋天就这样在缠绵的雨里开始。我辞职去北京——带着北京广播学院的通知书、刚够用的钱、面目不清的未来和22岁的年纪。

(摘自海南出版社《用我一辈子去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