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专利法的“权利穷竭原则”

练小川

经济和技术的發展，时常造成一些法律难题，打乱市场上习以为常的行业规则和平衡。上期谈到，经济全球化，导致版权法里的“首次销售原则”威胁到传统的教科书外国细分市场。美国专利法里，也有一个首次销售的原则，称为“权利穷竭原则”（patentexhaustion doctrine）。

根据这个原则，一件专利产品，在首次合法的销售之后，专利所有人就失去对那一件具体产品的专利权；或者说，专利所有人对一件产品的专利权，在这件产品合法销售之后就“耗尽”了。购买者对那件产品可以随意使用或转售，专利所有人无权干涉。但是，“权利穷竭原则”不允许专利产品的购买者“复制”专利产品，专利产品的“复制权”并没有因为“首次销售”而“穷竭”，仍属专利所有人。例如，一个受专利保护的烤面包机，消费者合法购买后，可以任意使用，转借或转售这个烤面包机，但是消费者不能去复制这个烤面包机。穷竭的是专利产品的使用权，而不是复制权。

但是，如果一个专利产品首次销售之后的复制并非故意为之，而是在产品的使用过程中自然發生的，消费者是否侵犯了产品的专利权？目前，美国印第安纳州农民弗农·鲍曼（Vernon Bowman）与孟山都公司之间的专利官司（鲍曼诉孟山都公司），纠缠的正是这个问题。

孟山都公司（Monsanto Company）是美国一家跨国农业生物技术公司，生产一种名为“农达”（Roundup）的除草剂，以及一种名为“抗农达”的大豆。“农达”除草剂对农作物的毒性小，是美国用量最大的除草剂。孟山都公司研發的“抗农达”大豆经过基因改良，可以抵御“农达”除草剂，故称为“抗衣达”（Roundup Ready）大豆。采用孟山都公司的种植系统，农民播种“抗农达”大豆，然后用飞机大面积施放“农达”除草剂，杀死杂草，但不伤害大豆，因此节省劳力，降低成本，提高产量，减少土壤侵蚀。在美国，90%的大豆生产都采用孟山都公司的“抗农达”豆种和“农达”除草剂。盂山都公司生产的大豆之所以能够抵抗“农达”除草剂，因为豆子里含有“抗农达基因”，而孟山都公司拥有“抗农达基因”_的专利。

为了保护“抗农达基因”专利，孟山都公司要求所有使用“抗农达”豆种的农民，只能通过孟山都公司特约经销商购买种子，并且要签订使用许可协议。根据协议，农民只能使用“抗农达”大豆种植一季，所收获的大豆，只能用于消费，或作为商品大豆出售，农民不能从收获的大豆里留种，继续种植。每一年，若要继续种植“抗农达”大豆，农民必须重新购买“抗农达”豆种。孟山都公司给的理由是：第二代大豆是第一代大豆的复制品，每一粒大豆都含有受专利保护的“抗农达基因”。从专利法角度看，第二代大豆侵犯了孟山都公司的“抗农达基因”专利，但是孟山都公司与每个购买“抗农达”豆种的农户签订了使用许可协议，允许农户种植一季大豆，即允许农户“复制”一次“抗农达”基因。如果农户用第二代大豆再播种，生产第三代大豆，就属违法行为。

75岁的豆农鲍曼想出一个法子，绕过孟山都公司对种子使用的限制。鲍曼种植一季“抗农达”大豆之后，改从大豆仓库购买普通的商品大豆，用作种子。大豆仓库的商品大豆来自当地各家农场，由于印第安纳州95%的豆种都是孟山都公司的“抗农达”大豆，所以鲍曼从大豆仓库购买的商品大豆中，许多豆子都含有孟山都公司的“抗农达”基因。鲍曼用这些商品大豆播种，在豆苗上喷撒“农达”除草剂，杀死那些不含“抗农达”基因的豆苗，活下来的便是“抗农达”大豆。

鲍曼将收获的大豆留作来年的种子，再掺进从大豆仓库买来的商品大豆，继续喷撒“农达”除草剂，除掉不含“抗农达”基因的大豆。如此这般，几年后，鲍曼积攒了足够数量的“抗农达”大豆。孟山都公司警告鲍曼，这种做法侵犯了“抗农达”专利，但是鲍曼依旧我行我素，于是孟山都公司将鲍曼告上法庭。

鲍曼认为，根据专利法的“权利穷竭原则”，“抗农达”大豆一经售出，孟山都的专利权就“穷竭”了，作为合法的买者，他可以任意使用（即播种）这些大豆，何况他并没有直接从孟山都公司购买大豆，所以不受孟山都公司限制大豆二次播种合同的制约。但是初级法院裁定，鲍曼侵犯了孟山都公司“抗农达”专利，须赔偿孟山都公司84000美元。鲍曼不服，但是联邦巡回上诉法院维持下级法院判决。上诉法院认为，即使孟山都公司的专利权在销售后穷竭，鲍曼仍旧侵犯了孟山都公司的专利复制权。因为一旦鲍曼种下含有“抗农达”基因的大豆，获得下一代大豆，他就复制了“抗农达”基因，“专利穷竭原则”并不允许鲍曼未经授权去复制新一代含有“抗农达”基因。

鲍曼辩护，他并没有故意复制孟山都的“抗农达”基因，他只是根据大豆的自然用途“使用”买来的大豆。农民买种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播种并生产更多的大豆，孟山都公司研制、出售“抗农达”豆种的目的也是供农民播种并生产更多的大豆。种子在自然生长过程中自我复制，鲍曼并没有人为地介入这个复制，“抗农达”大豆的使用（播种）与复制（繁殖）不可分离。如果孟山都公司的专利在销售后没有穷竭，将会引起许多麻烦，例如一粒“抗农达”大豆随风飘进一个农民的豆田，长出更多的豆子，或者一名小学生拿一颗大豆做育苗实验，这颗豆子恰好是“抗农达”大豆，那么农民和小学生都在不知不觉之中侵犯了孟山都公司的专利。

2012年10月5日，美国最高法院接受了鲍曼的上诉，大法官们要回答的问题是：具有自我复制能力的技术，在首次合法销售后，其专利权是否穷竭。

同生物基因技术一样，数字技术也具有无限的自我复制能力，例如软件和电子书、电子音乐。消费者在使用软件、阅读电子书、欣赏数字音乐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复制，而这些复制是使用过程中自然产生。“鲍曼诉孟山都公司”一案的结果，对美国生物基因技术、软件技术和数字出版的發展都会产生正面或负面的重大影响。

（本文作者系纽约佩斯大学出版系兼职教授，本刊特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