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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阎建钢: “不能让年轻人误读历史”

2013-04-29肖莹

环球人物 2013年8期

肖莹

时隔近两年,又见阎建钢,感觉却不尽相同——2011年7月25日,电视剧《中国地》播出后没多久,他穿着一件黑色短袖衬衣端坐在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面前,话语严谨而客气;2013年3月12日,新剧《赵氏孤儿案》在央视一套播出前,再次接受记者采访的他,身着敞开拉链的休闲外套,显得很随意,可说到激动处,他会弓起身子、握紧拳头,让人感觉出这个总能创造高收视率的电视剧导演,内心蕴含着激情,也隐藏着焦虑。

我们就是在他的这种气场中,从《赵氏孤儿案》聊到他自身创作心态的变化,再谈到他对电视剧创作现状的关切。

第一次对自己的作品这么忐忑

把历史故事“赵氏孤儿”拍出来,是阎建钢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时就编织的一个梦。在他眼中,这是“中国最经典的悲剧之一”,而悲剧题材的故事能净化人的灵魂。阎建钢曾想把“赵氏孤儿”搬到话剧舞台上,但光是自己当年导演系的同学就推出了好几个版本;他也曾想用电影凝练的镜头表达这个故事的内核,还是被人捷足先登——2010年陈凯歌版的《赵氏孤儿》虽得到的评价并不高,但也是那年的大片之一。于是,留给他的就只有电视剧这一种方式了。

环球人物杂志:为什么一定要拍“赵氏孤儿”?这个故事已经流传了2000多年,被人们用各种形式、不同的视角和态度都解读过。

阎建钢:一是因为故事本身。它的传奇性、悲剧性对我充满了吸引力,这算是我自己的夙愿吧。二是想让更多的人了解这段历史。现在很多年轻人,包括我的孩子,都已经读不动传统典籍了,他们往往通过电视剧来“读历史”,而占据荧屏的都是一些穿越剧、武侠剧,传播的都是以娱乐手段演绎的历史。历史传承中的真伪,需要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感,不能让年轻人误读历史。

环球人物杂志:所以你是想还原历史的本真?

阎建钢:对,我要以镜头为文字,让大家尽可能正确地读一下这段历史,理解历史中的那些人物。我是以一种非常真诚的态度来对待这段历史的,希望能从中解读出对今天有意义的东西。

环球人物杂志:在你看来,“对今天有意义的东西”是什么?

阎建钢:就是对现实的观照。这个故事能流传2000多年,绝不仅仅是因为故事传奇,一定有价值观范畴的东西。程婴身上最起码有几个关键词:舍子救人、舍生取义、弃恶扬善、舍身救国。

我觉得文化是一种基因,它在传承中不会缺失,只是有些地方要修复。这就是我要拍《赵氏孤儿案》的潜在目的。

环球人物杂志:为什么要在剧名里加上“案”?

阎建钢:只是想和之前那么多版本的《赵氏孤儿》区别。

环球人物杂志:你说第一次对自己的戏这么忐忑,为什么?

阎建钢:部分是功利心,部分是忧虑心。忧虑程婴之声在当代社会能有多少共鸣。

环球人物杂志:你觉得在当今社会还会有程婴这样的人吗?

阎建钢:我仰视我心中的程婴,也希望这个程婴能得到大多数观众的认可。可能有人会认为程婴这种人在当今社会已经“落伍”,不会被大众认同、仿效,但无论社会上如何抨击道德缺失,如何抨击“80后”、“90后”的迷失,我都觉得是带有偏见的。我坚信这个戏会有反响,我坚信人心是向善的,主流价值观在人们心里没有泯灭,是有根的。

环球人物杂志:电影版《赵氏孤儿》中,葛优饰演的程婴被解读为阴差阳错地救了赵武,而不是出于大仁大义。但在《赵氏孤儿案》中,吴秀波扮演的程婴将仁义道德贯穿始终。你认为你对程婴的理解更接近历史真实吗?

阎建钢:是的。我觉得,作为导演,不应该炫耀和卖弄自己与众不同的见解,而是要顺应文化传承的脉络,并站在今天的立场上进行解读,这是你的文化责任,也是你的义务。否则,要么是哗众取宠,要么就是偏狭甚至病态的个人解读,都是不合适的。

环球人物杂志:在创作思路上,你和这部剧的其他主创人员是一拍即合吗?例如创作过《铁齿铜牙纪晓岚》、《小李飞刀》等剧的编剧陈文贵,他的戏路好像一直都是那种轻松、戏说的风格,不常走“正统”路线。

阎建钢:陈文贵老师比我只大几岁,我们有共同的价值观和诉求。最初,我们也想要收视率,打算将这个剧写成悬疑案。用了半年时间,写出的一稿非常精彩。但我后来冷静下来,总觉得这种表述态度和这段历史、和程婴这个人不匹配,这才又调整到正剧的姿态。我记得我当时跟陈文贵老师说,我们就硬碰硬吧,在历史的原生态中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绝不篡改历史,不讨巧、不取巧。

环球人物杂志:对“赵氏孤儿”这样的经典题材来说,硬碰硬的创作不太容易抓观众眼球吧?

阎建钢:的确很有挑战。有的戏需要的只是技术,这部戏耗费的却是心力。它是我少有的拍到底、改到底的戏,不是因为创作不成熟,而是因为我的认知在不断变化。拍电视,不仅是在拍一个简单的虚拟时空,更是拍一个精神世界。

不再急于表达

当导演已经成为阎建钢驾轻就熟的人生主题,回头看过往半个多世纪的人生,他常常感慨,“人生的每个转折点都是无法预料的”。

1959年,阎建钢出生在河南开封,父母都是医生。16岁时,他坐了10天闷罐火车去新疆,当了一名工程兵,在宣传队里写了不少诗歌、独幕剧,也在巡演、体验生活的过程中目睹了太多的壮烈和悲情。“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过青春期,部队生活磨蚀掉了那个年纪本应有的迷茫、叛逆、幼稚。一场雪崩可以把一个排的战士砸成肉饼,我看到很多战友在我面前死去。现在想来,这段时间应该是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笔。除了经历苦难,所有的生活体验就是与人类劳苦和危险的极限接触。”

当兵的最后一年,阎建钢动起了报考大学的心思,他的理想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个朋友跟他说:“你从来没进过考场,应该先适应一下,艺术院校每年3月招生,你报个名试试。”他便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可能是因为没抱什么希望,反而发挥自如,等到顺顺利利过了三试,阎建钢这才回去办了退伍,开始了自己又一个5年的历练。

“如果说文学,我还可以触摸一下,毕竟写过一些东西。导演在我心里遥不可及,是神圣而朦胧的。考进中戏导演系,是我人生的一个意外,但有着巨大的吸引和诱惑。”阎建钢回忆道。

在中戏的5年,阎建钢几乎不休息,一到周末就去大街上观察生活,碰见自己感兴趣的人物就回去模仿。1987年毕业后,他很快开始独立拍片。

1992年,阎建钢凭借8集电视剧《擎天柱》拿到“飞天奖”最佳导演。不过,这样的荣誉并没有给他带来经济帮助。“那时,我和妻子邓涛刚结婚,没有房子。她想洗澡,我得骑自行车带她去‘华清池浴室,一周洗一次。”为了给新婚妻子一个踏实、安稳的生活,阎建钢投身商海,成立北京今日传播有限公司,自己当总经理,帮人拍广告,做宣传策划,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公司的银行账号上经常趴着几千万。

“我对财富的理解是,家庭生活比小康水平稍高一点就够了。”6年后,当中央台的独立制片人靳雨生找到阎建钢时,家庭生活已然小康的阎建钢决定回归电视剧行业。就这样,从《战国》到《秦始皇》、《尘埃落定》……阎建钢一部接一部出手,走得不急不缓。

环球人物杂志:在电视剧领域闯荡了20多年,你的创作心态有什么变化?

阎建钢:年轻时我太偏执,把个人价值的实现当最高目标,太想表达自我,忽略了故事本身。现在,经历了几十年的挣扎,当我越来越自信时,心态也坦然了。我不再急于表达,而能更平和地站在更多人的立场上去表达一些东西。

环球人物杂志:也就是说,你会根据观众口味的变化来调整自己的风格?

阎建钢:每个人都有创作惯性,我也是。从早期的《战国》、《秦始皇》开始,基本上都是历史正剧的风格。但到了今天,当这么多“狗血”的穿越剧赚足人们的眼球时,我该怎么吸引观众?当然不能再固守成规。除了基本的底线和原则不能变,其他几个方面还是要去适应和调整。首先,故事的悬念要够;其次,剧情节奏要快;第三,造型要赏心悦目;第四,演员阵容要好。

环球人物杂志:这个调整的过程,会不会受到各种外在因素的干扰?

阎建钢:一定会。我以往的几乎每一部戏,即使我自己没有功利的要求,制片方、出资人也会有,于是我也不得不适应、顺从。但这次拍《赵氏孤儿案》,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完全按照自己的理念来创作、拍摄。

每年只有1%的电视剧能算得上“好”

近两个小时的对谈中,态度与责任,一直是阎建钢挂在嘴边的两个词。他还有一个身份:中国电视剧导演工作委员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或许是因为职责所在,在谈到当下电视剧现状时,他会不自觉地加快语速,言辞也变得激烈起来。

环球人物杂志:早些年,一部作品想要获得观众的认可比较容易。但现在,每年出品的剧集越来越多,不但有本国的电视剧,还有韩剧、美剧等,同时,观众的观看渠道也越来越多。你如何看待电视剧生存环境的这种变化?

阎建钢:我觉得这是正常的,任何一个国家的电视剧发展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现在虽然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电视剧依然是人们生活中一项不可或缺的内容。比如说,当一部电视剧有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大家即便不看电视,也会通过网络观看。但不能否认,中国电视剧现状整体堪忧。

环球人物杂志:电视剧吸引的观众越来越少。

阎建钢:的确。近几年来,我国电视剧年产量基本上在1.5万集左右,真正能在电视台播出的不过几千集,供远远大于求。这其中,真正好的也就是5部左右。这1.5万集,如果以平均每部30集计算,相当于500多部,也就是说,每年只有1%的电视剧能算得上“好”。

为什么会呈现这种状态?是因为背后有个“利”字。越来越多的电视工作者,一味地将电视剧当作娱乐消费品来生产,按照3分钟一个桥段、5分钟一个笑点的生产指标硬往上堆,而忽略了它的文化功能。

环球人物杂志:你觉得这样做是对电视剧这种艺术形式的轻视?

阎建钢:有的话我真不愿意说,一说出来肯定就有人骂我“装孙子”。但我真觉得,要敬畏自己的职业。导演是有职业操守的,你要把正确的东西传播出去,别只为了纯粹的娱乐和一时利益。

环球人物杂志:可以说现在的电视剧市场处于一种虚假繁荣状态?

阎建钢:是这样。现在提倡文化产业,“产业”这俩字简直是要了命。从产业角度看,电视剧能创造多大的产值?一年1.5万集电视剧,有效产值也不过80多个亿,能对GDP作出多大贡献?即便加上广告,也没多少钱。但电视剧最主要的功能,真不是在金钱上,而是潜移默化的、精神上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