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的魔法

子在川上

一

我翻遍了所有的书本、毕业纪念册、胸牌和各种旅游纪念品，所有的可能出现我名字的地方——我害怕极了，因为我好像把自己的名字弄丢了。

我叫萧凡，在高中第一天的早晨，发现录取通知书上的名字变成了肖笑笑。可通知书照片上的人明明是我——简单的马尾，脸色有些苍白，不苟言笑，普普通通，就像萧凡这个名字。

“笑笑，起床了吗？”

是妈妈的声音。可是，她喊的是谁？我从床上弹了起来，跑到餐厅。

“怎么不穿鞋子就跑出来了，小心着凉。”妈妈的语气表情都是我所熟悉的，刚才一定是幻听了，我安慰着自己，回到房间，把所有写着肖笑笑这个名字的地方改成了萧凡。

是谁的恶作剧吗？

二

我蹬着单车出门，奔向我向往的高中生活。

初中时因为太过平凡不招人喜欢，以至于连个朋友都没有，来到这座新的城市，到了新的学校，希望能够有所改变。

就在我走神的时候，车子转过小区的一个路口。还没来得及扣动刹车，我撞到了前面的人。车铃一声脆响，自行车和我倒在地上，轮子还在转动着。我艰难地爬起来，眼前这个人黑长直发，大眼睛长睫毛，即使被狼狈撞倒也无损于如同漫画里青春无敌美少女一般的气质——好闪亮的生物呀。

可下一秒美少女利索爬起来，双手掐腰：“肖笑笑，你撞到我了，怎么连声抱歉也不讲！”说完，似乎得意自己这副凶狠的模样吓到了我，咯咯咯笑了起来。

真是怪人。不对，问题不在这里——她怎么也叫我肖笑笑？

美少女转眼又装出柔弱的模样，双眼含泪，揉着膝盖，要求我送她上学，并且还要接她放学。她见我愣愣的表情，便问道：“不同意？”

我想了想：“不是，我应该不认识你，所以既不知道你的学校在哪里，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送你、接你？”

“我叫萧凡，就读一中，而且是你的邻居啊！”

我简直又要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我才是萧凡啊！我叫萧凡，你不要开玩笑！”我冲她反复喊着。

但是美少女又露出无辜的笑脸对我说：“再不走就要迟到了哦。”

就这样，我最后还是乖乖送她去了学校。

三

当我冲进自己的教室，上课铃响了。学生档案总不会搞错，我正襟危坐，盼着老师点萧凡的名。终于，到了首字母X的同学，我蓄势待发，准备站起来答到。

“肖，笑，笑？”

我已經站了起来。

“肖笑笑，这名字真有趣，是你吗？”老师笑了起来，推了推眼镜看着我。

笑笑？肖笑笑，笑笑笑是大笑！班上的同学们读着我的名字，善意地笑了起来，彼此因为讨论我的名字而变得熟络起来。

第一次这样受人瞩目，我紧张地站在那里，心想这种感觉似乎不错。

不对，我是萧凡，不是肖笑笑啊！我回过神来，觉得这件事有点可怕，没有人知道我是萧凡，萧凡就要这样消失了吗？

“肖笑笑，请对我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我回过神来，说着平淡无奇的自我介绍，与往常不同的是，在其他人微笑着的注视下，我情不自禁放松下来，语气变得轻快，讲话内容也似乎有趣起来。

在一片友好的掌声中落座，忽然听到一旁的男生打了个呵欠。“啊，萧凡，叽叽歪歪的好烦。”我激动不已，奋力拍着他的肩膀，总算这个世界还没有抛弃我！

这个唯一叫我萧凡却也爱浇我冷水的男生叫郑齐，他自称是一身正气的郑齐。

四

变成肖笑笑的第一天，我交了许多好运，比如成了新班级的班长。似乎是肖笑笑这个名字比较有趣，让人轻易记住了我，在投票的时候顺手写了上去。

可我还是怀念萧凡这个名字，肖笑笑这三个字总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放学后，我信守承诺去接那个霸占着我的名字的美少女。她坐在单车后，展开双臂欢笑，似乎仅仅因为吹到了凉爽的风或者嗅到了路两旁桂花的香气——啊，喂，你才应该叫肖笑笑好不好。

停下单车道别，我终于鼓足勇气提出关于名字的疑问——你是不是跟我换了名字，我的名字不太对劲了呢。

她不笑了，变得严肃：“名字是父母起的，不可以随便质疑或者否认，每人名字背后都有美好的寄托，每当有人叫你的名字，就是念出祝福的咒语。比如，肖笑笑这个名字寄托着笑口常开快乐常伴的祝愿。”

“那萧凡呢，生来庸庸碌碌？”我有些失落。

“我不这么认为，”她笑，“你想生活中有什么东西是必需的？”“空气？水？食物？电？光？”

“这些东西平凡吗？”她反问我，接着给出了答案，“平凡，平凡到处处可见，可这样的平凡往往是不平凡的。”

我想着萧凡这个名字，第一次为这个神奇的咒语感到骄傲。妈妈说过我的名字是爸爸起的，不知道爸爸为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不是带着这样的祝福？

“怎么样，是不是对我崇拜到五体投地？”她得意地笑。

“嗯，差不多。”我点点头。

她不满嘟嘴，我笑了起来，忽然觉得有个这样的朋友也不错。

五

开学两个月以来，生活和学习顺利到不可思议。周末妈妈忙着工作，美少女打着“邻居”的牌子来我家里做客。

“艺术照？”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照片。那是挂在我房间的一张放大的照片——女孩在油菜花田里笑得灿烂，眉眼弯弯，阳光恰到好处洒在她的脸颊和裙摆上。

我得意一笑：“不是艺术照，是爸爸给我拍的。很好看吧，他可是专业摄影师。”

我领着她到了妈妈的房间，从衣橱顶上摸出一个巨大的盒子，我给她看里面放大的照片。有江南小镇的青石街，有教堂屋顶斑斓的玻璃和静默的白鸽，有大漠落日和站成符号的胡杨……有风景静物也有动物人物，都是爸爸拍的，他去过很多地方。

“太美了，收在盒子里真可惜。”她说。

我点点头：“不知道妈妈怎么想的，搬家以后把这些照片都收了起来，是没有时间整理吗？害得我每次看这些照片都像做贼一样。”

“那我们把它们挂起来吧？”她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經过一番劳动，埃菲尔铁塔顶上站着自由女神，女神的火炬吐出小丑鱼的泡泡，小丑鱼置身深绿海藻中，海藻下是金黄的沙滩伴着落日。新家终于多了生机。

“爸爸去了普罗旺斯，等他回来，这里就会开满大片薰衣草。”我指着房间里挂着那张可以冒充艺术照的照片旁的空白墙面。

“太有才华了，金黄的油菜花旁边开满了紫色的薰衣草！”她的话逗得我和她都笑了起来。

妈妈回来见到这样的景象，并没有多开心，她开始动手摘这些照片。

“妈妈，挂起来吧，等爸爸回来看见会很开心的。”我这样对妈妈说，看着她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或者说错了什么。

六

我被妈妈带去医院的时候，妈妈说，上高中以后我太累了，必须要静养一下。我一直身体不太好，也就答应了她。除了忙碌工作，妈妈就在医院陪我。

躺在病床上假寐，我听见医生在病房门外的声音：“病情一直很稳定，怎么忽然受了刺激。”

有护士小声提醒他，病人家属希望在病人面前对病情保密。然后，她用几句话对医生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女孩的父亲在空难中遇难，女孩却一直不清醒，以为父亲还活着，以至于陷入了妄想。

原来，我在别人口中真的是有什么问题，所以才会在初中遭到同学们的排斥，一个朋友也没有？

郑齐来探望我的时候带给我一个大大的盒子，他说：“有人把这个寄到了学校，我难得好心给你送了过来。”

“但是你也知道我的病了。”我小声地不自在地说。

“什么病，”他恢复了对我冷嘲热讽的模样，“疑心病！”

我忽然有些感动。

盒子外的包装上写着一串外文，是一份快件。时间是两年前，地点来自意大利。

花了两年时间越洋而来？简直不可思议。

展开盒子里的那幅画，我看见蓝天白云下薰衣草开成了紫色的海洋，阳光的味道和花香扑面而来。旁边还写着一行字——

“笑笑吧，爱笑的女孩运气总不会太差。

FROM肖笑笑TO萧凡。”

啪，脑子里有一根弦被触动。

“郑齐，你说我叫什么？我的名字。”我的声音在颤抖。

“萧凡。”他很肯定。

七

魔法失效了，所有的人都说我是萧凡。

看两年前的空难遇难者名单上，除了爸爸，我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

“肖笑笑？”我念。

妈妈说，是的，跟我同龄的笑笑是个很有绘画天赋的女孩，从普罗旺斯写生回来的她也坐了那次航班。笑笑一家跟我们住在相邻的城市，她的父母在痛失爱女之后，对同样遭遇的我和妈妈格外关照。我们搬进去的新房子是他们一家的旧居，她的父母则住到了我们一家的老房子，因为两个不完整的家庭都不愿记起老房子中的伤心事。

我承认爸爸不在了，医生说我的病好了。

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再也没有见到笑笑。难道，笑笑是我生病期间的妄想？所有人都说，我的单车上从没有载过一个黑长直发的女孩，妈妈也说，笑笑去家里做客的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我带着那幅画去找郑齐，把所有的事讲给他听。

“你相信吗？关于笑笑，关于我们互换名字的事。”我想拽着他的领子质问他，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个叫笑笑的女孩来过，这是她给你的画，不会有错，”他看着那幅画，第一次这么多话，“你说她的名字曾经是你的魔法，而我见过那个魔法，是那个魔法让你改变。”

我看见消失了的魔法变成薰衣草，迎着阳光微笑。

从那以后，每天起床，我都会对着镜子念一个咒语。世界上最短小最神奇又最温暖的咒语——萧凡，笑笑。

于是，我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那张大幅照片里笑容灿烂的女孩叫萧凡，她的名字包含着两个魔法，一个来自亲爱的爸爸，一个来自亲爱的笑笑，他们在薰衣草的海洋中守护着她。

编辑/杨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