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洞穴都知道

胡姚雨

那一段日子，我和简慧很默契地绝口不提成绩的事儿。虽然每天清早打开家门，我们两家人笑脸相对时，简慧的妈妈总会说一句：“简慧你要多看看姚远的样，成绩要快点跟上去啊！”简慧就安静地点点头，在我妈笑呵呵的谦虚声里，我们一起下楼。

高一班主任是个秃了顶的中年男人，“秃鹰”的外号就是简慧叫出来的。简慧英语烂得要命，私下里把老师外号叫得不亦乐乎不失为一种宣泄。

直到那天，简慧突然改变了对秃鹰的看法，也就是我们找到秘密洞穴的一个月之后。

找到秘密洞穴的那天，简慧还在说着秃鹰的坏话。课间散步的时候，我们俩在草地上发现了掩映在细草乱叶下的小圆坑。

我很快得到了答案：“这是以前装过自来水管的地方，浇地用的。”

简慧正儿八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揉成一团，往里面塞了进去。

“我来许个愿。以后，这就是我的专属地了。”

“千万别许愿。”我坏笑了一下，“这个洞跟water有关，小心变成你的waterloo。”

面对简慧的不解，我得意道：“秃鹰上课刚说的，meet a waterloo，滑铁卢，遭遇人生大失败的意思。”

简慧白了我一眼：“姚远我问你，秃鹰的课你是真的每个字都听啊？你知不知道听多了他的话，迟早你也变秃子。”

我当然懒得反驳。直到进教室我才反应过来：“简慧你刚才许的就是这个愿吧？！”

那时的简慧笑得格外开心。而简慧的笑是秃鹰最头疼的声音了。她上课不声不响，下课生龙活虎，让秃鹰好不郁闷。

秘密洞穴成了我们俩的秘密。那段日子，除了我和简慧在课间走老长一段路去草坪上散心，其他人都在课间赶做当天的作业。隔几天，简慧就煞有介事地往那里塞一个纸团。

“今天许的愿是秃鹰以后少刁难我……但其实，多或少也无所谓了，我都习惯了。”

“你果然是你妈说的，老油条。”

“姚远，你实话告诉我，我妈当着我面夸你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特别爽？”

“我……”一时语塞，我思索良久，重重地点下了头。

简慧推了一下我的脑袋，捏着纸团说：“下次许愿就祝你考个倒数。”

簡慧还没来得及把这个愿望投进洞穴，秃鹰就来家访了。

简慧倒比任何人都淡定。秃鹰和简慧妈聊天的时候，她还跑到我房间问罪：“为什么秃鹰光去我家，不来你家？”

简慧拉起我就走：“一起逃吧，我可不想再待下去。”

我们去了怡园路，春末的小路上飘着零碎的树影。我和简慧读小学的时候一起走这条路上下学，现在隔壁医院扩建，小路的一半已经没了。

“我妈说要我以后当医生，真是乱来，做医生成绩得多好啊。再说……”简慧朝那车空瓶努努嘴。抬头，我们能看到输液厅窗户里映出的吊瓶，滴液的声响仿佛也隆重起来，像时间在坚定地流逝。

简慧请我吃羊肉串，我们俩吧唧吧唧吃得正欢，听到秃鹰的声音传过来：“简慧，简慧。”简慧低低吼了句：“糟糕，怎么让他找着了？！”她把剩下的半串肉给我，自己跑到秃鹰那儿。过了一阵，我抬眼看去，简慧竟然坐上了秃鹰的自行车。我不知道秃鹰和她聊了些什么，我也只好赶快起身。路上，我把简慧的半串肉吃了。肉冷了，终归有点腥。

之后，简慧的话变少了。我暗暗觉得秃鹰的家访起了效果，要不然简慧也不会一下子变得好学起来。那天，我又把牛奶落在简慧书包里，去拿的时候，发现简慧竟趁着课间做作业，真让我跌破眼镜。后来，简慧也不再刻意走一段路去找秘密洞穴，而是带了一个小玻璃瓶，把小纸团都投在里面。我假装嘲笑她，但她还是坚持把这挂在她的书包拉链上。

秃鹰问我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月考有没有信心，大家故意喊：“没有。”

秃鹰有点尴尬地自圆其说：“没有啊，没有最好，这说明大家已经到学习的最高境界了。最近我个人比较忙，有些同学还没谈话，快考试了，要自己有数……”

简慧就是这次考试出的事。

成绩下来，简慧的名次像装了起搏器一样一跃而上。是刘悦先传出来，简慧这次考试作了弊，证据确凿。好事男生刘悦举着一张纸片四处飞奔，声称是简慧考试时候用的利器。他还说简慧考试那天用橡皮在拼命擦桌子，明显是在销毁证据嘛。

简慧在抢夺纸片的时候跟刘悦打了起来。一个女生敢和男生动手，似乎也不具备让大家同情的气质了。秃鹰把他俩叫出去的时候，我顾着自己订正，没有回头。

因为这一次，我考得很糟。比简慧好不了多少。那不就是很差吗？

那节课后，我心情黯然地走在外面，路过秘密洞穴的时候，想起简慧曾经开玩笑说过的话，“祝你考个倒数”，像一句咒语，应验了我的失败。我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朝那个洞穴狠狠踩了几脚。我似乎相信了刘悦的判断。

早修下的时候，简慧又把牛奶给我送过来。我没有接。我说：“你这次是真的考得很好啊……”咬字重音模糊，可以理解成疑问，也可以理解为赞美。

简慧却一下子听明白了。她说：“你也不相信我吧。”

这句话，让我心里顿时充满伤感，无比愧疚。

接下去的日子，我和简慧依然绝口不提成绩的事儿。简慧变得异常上进，有时候一起走在路上，她会突然说：“秃鹰头发掉光，是因为太辛苦了吧。”

简慧在高一的最后一段时间，成了秃鹰的得力助手。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她成了英语课代表。直到某一天，她说：“徐老师今天英语课调了，他母亲去世，不能来。”那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简慧正儿八经地喊秃鹰“徐老师”。

暑假开始的时候，我们回校去交文理志愿表。简慧的关子卖得比天还大，就是不肯告诉我她选了什么。到校的时候，她带我去看望我们的秘密洞穴。

秘密洞穴依然如故，只有草色更加茂盛，不仔细的话就看不到了。

简慧伸手进去，掏出了她的小玻璃瓶。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藏在里面的，但可以看到瓶子里塞满了小纸团。

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听着啊。”说着，拿出一个纸团，念道，“刘悦没说错，我是作弊了。桌上抄的是公式，那张小纸片是夹在笔袋里偷偷看的……”

我平静地看着简慧，简慧说，那天秃鹰会在医院旁发现我们，就是家访结束后，看完他病重的母亲刚出来。秃鹰快没妈妈了！是灯光下憔悴的容颜，触动了简慧的心。

秃鹰那天跟简慧说的话，没有鼓励，没有批评，只是把秃鹰母亲对秃鹰说的话转述给了简慧。我问是什么，简慧死也不说，但她开始理解，她妈每天出门时千篇一律的叮嘱。

简慧想好起来的时候，连我也怀疑她。她选择让自己相信，她说给自己的话是，只要这次考好，我就保持。虽然裹着并不光彩的谎言，但梦醒之前，她还是乐于骗骗自己。或者说，用这样的方式，激励自己，激发自己。一个巨大的玩笑，倒真的让蒙在鼓里的秃鹰倍感欣慰。简慧说，你现在知道我选了什么吧。

我点点头，简慧一定选了文科。秃鹰会接任文科班班主任。

“以后呢？”我问简慧。

简慧把瓶子塞进秘密洞穴。夏季丰沛的雨水会浇灌它，身边旺盛的草叶会催促它，简慧说：“我的小秘密都在这里。等我再来的时候，希望洞里长出一朵花。别人看不见没关系，只要我能看见它是美的，那就好。”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