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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眼中的乡愁

2013-04-29文雨

闽南风 2013年8期
关键词:笛声老家风筝

文雨

我家隔壁住着一对小夫妻,从乡下进城来的,听说买房按揭了一大笔,小夫妻由此十分拼命,男主人的工作不详,女主人在一家私立教育机构就职,业余还兼了几份家教。三年来我很少在周未看到他们,其他日子更别提,有时十天半月也难得见邻居家的大门开过,仿佛屋子是搁空的,在我的感觉里他们似乎来自外星球,没有时间也不擅与地球村的人打交道,唯一昭示人气的就是他家阳台晾的衣服每天都有变化。

年节过后,这套住着“外星人”的屋里来了一位小男孩。夫妻俩把小男孩接进城,面对的差不多是共同的课题:一来培养感情,二来让他熟悉环境,因为他快到学龄期了,明年九月他就要成为城里的一名小学生,再不让他习惯城里的生活,到时可能连学习都会面临种种的障碍与麻烦。

在我眼里他很聪明,是个幸福的孩子。瞧他那微微往上翘的唇角让人觉得他无时无刻不在微笑;隔天传来了他的笛声,等他吹完一曲,我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但后来笛声却是断断续续的居多,吹着吹着往往都是气量不足的低声调曲子。他的笛声从欢快到沉闷只历经半个月时间。口笛我小时候也有,只是不会吹曲,天生五音不全让我对那些墨色的蝌蚪望之生畏,对邻居来了这个小小的音乐高手,其佩服似乎超出了我的底线,于是常常“制造时机”想去接触他,有时透过猫眼看到他们正要开锁进门,我会假装出外迅速打开门,目的只是为了跟那个孩子打声招呼。后来,我干脆坐在阳台的护栏上喊他,碰上他妈妈正给他喂饭,他们就把碗端到阳台跟我对话。那位拼命三郎的妈妈虽然忙,倒也不见得认生,我喜欢她的孩子让她由衷地高兴,邻里间的关系热络了不少。

暖冬的正月初,早已是春意人间,这个周未的下午,太阳毫不吝啬它的能量惠泽大地,这种温暖很容易让处在冬季里的人们联想到每日都得抵死缠绵一番的被窝,——这不,连树枝摆动的节奏都显得慵懒了,隔壁清脆的笛声也慵懒得断断续续,后来干脆不再响起。我合上书走出阳台,只见邻家那孩子站在阳台一张高凳上,趴着防盗网,伸长脖颈往防盗网外的上空探望,手里握着他那不锈钢的口笛。

“文迪,你在看什么呢?”按说五六岁光景的孩子趴阳台,更多的会低头看楼下马路上的风景,他如此这般抬头张望,在我眼中无疑是不寻常之举。

他回头,不太愿意分心的样子,又看了上空一眼,说:“老家的天空有很多白云,为什么城里的天空没有白云呢?”

我抬头望去,对面矗立的高楼挡住了本来可以无穷远眺的视线,包围视野的是嵌在高楼上整齐划一的门窗、阳台和光秃秃的墙。

“老家的风筝都在空中放,为什么城里的风筝在窗口上放呢?”孩子说着怕我看不到,用手指向前方。我往周遭搜寻一遍终于看到他所说的“风筝”——那是对面楼高层的窗口,有人晾挂着一套连体泳衣,咋一看确实像只蓝色的彩蝶风筝,正要从窗口飞出去。

我哑然失笑:“那只风筝是专门在水里放的,只是挂在那里晾干。”我看得出他心存狐疑、似信非信,却也不再多问,片刻后兀自在高凳上吹起了口笛。

过了些天,我约女邻居逛街,这时她为了儿子已辞去所有家教,闲暇多了。我们一起带着文迪步行,他毕竟是孩子,又初来咋到,对交通规则一点也不领受,看见街对面卖汽球的,车来车往也要硬闯过去,女邻居浑身解数使尽,想到这孩子怕庞然大物的黄牛,居然吓唬他汽车比黄牛还凶,人被轧在轮子底下会变经肉饼,连脑袋都会被碾扁。说到老家的黄牛,孩子突然抬头看天,嚷道:“城里一点也不好玩,老家的星星也比那边多。”他手指前方无限延伸的街灯,“月亮也比它们亮。我们天天在巷子里跑来跑去不怕汽车。”二三月的多雾天气是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的,一时间我和女邻居都被孩子呛得无言以对。

到了初夏,我已经跟文迪熟悉到可以单独领他去散步的程度了,忙于家务的女邻居很乐意我带她儿子离开她一时半刻。这天我领着文迪去河边散步,那边有水车和石雕护栏,夜间还有七彩景观灯,我满以为孩子会喜欢上这个地方,哪知由于长时间不下雨,河水处于静态,还散发着阵阵恶臭。文迪捂住鼻子微皱眉头:“河不是这样的,老家河里的水很清,会流动哩,河边还长着很多青草。”

从最原始的记忆出发,老家的一切在孩子心里都是完美的,一切都比城里好,这条臭水河也不配合我矫情的美意,我这近乎巴结的努力徒劳无功,我悻悻然问道:“文迪,你老家还有什么好的?”

“很多呀!”孩子根本不懂我的心思答道,“老家的老奶奶不骂人”。那是前几天妈妈带他去广场玩吹泡泡,文迪一连串吹出许多大泡泡,到处飘,飘到一对散步的老人身边,泡泡撞到老奶奶脸上了,泡沬溅上了她的嘴唇,老奶奶当即破口大骂,指责文迪妈妈不会带孩子。“老家的阿姨……不会说谎”。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很低,声音很小,狡黠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

“说谎?”我有些吃惊,“城里的阿姨还会说谎,——我说过谎吗?”此刻我只想设置一个反问,不料孩子的回答差点把我雷倒,他说:“你也说过谎!”

“什么时候?”印象中,由于喜欢这孩子,我从不曾戏弄他,或哄骗过他,却在这时听他言之凿凿说:“窗口挂的明明是衣服,你骗我是水里放的风筝!其实我早知道那是衣服了。”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老家的奶奶都把衣服晾在院子里,在城里妈妈把衣服晾在阳台上,一定是那家人房子太小,才把衣服挂在窗口上的。”他说完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走不了几步又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了解在这孩子跳跃式的思维里,逻辑性也很强很完整,我们趋之若鹜的城市在他眼里竟有这么多缺点,难道是他纯净的心灵里还不擅装下这些虚幻的繁华,或是人迁境异,他还处在心理排异期?我也没有想到“风筝事件”都过去那么久了,居然还悬在他心中,我一句无心的玩笑于他是多么不可原谅的错。我在想这不只是较真,而是纯真,纯净的事物是不容你轻易去伤害的!

自小养在宽天阔野的乡下,与父母还没有建立多少感情的文迪,在城里生活半年渐渐变得有些怪异,居然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只要有同龄的小朋友跟他一起玩,他就会玩得忘了时间,有时甚至要求他妈妈把那小朋友也带回家。有一次他同一个小男孩一起在广场叠积木,后来小男孩子被大人带回家了,文迪手拿着积木在那里哭了大半小时,回家后神情呆滞,父母哄到下半夜他才入睡。有了这个经历,小夫妻一致认识到孩子不开心的症结,于是决定带他回乡下小住。说到回乡下,孩子并无我想像中的兴奋,竟处之漠然,仿佛要去的并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奶奶家,而是另一个陌生城市。初来乍到,乡愁是他唯一心结,长时间得不到释放,情绪被无形压抑,时间一久心就麻木了,他那种无关紧要的默对,叫我的心不得不为之收紧。

插柳栽花人皆有心,但并不是每一片空地都适合种植,有人诟病城市孩子的高傲,谁能想到这些性格多由孤独引起?成年人的孤独也许是受创后的后遗症,孩童的孤独却是被鸟笼般的套房圈养成的,狭小又没有玩伴的环境,在循规蹈矩的约束下,他们最原始的一面无法尽情发挥,久而久之就会变成玻璃器皿中的苍蝇,视一切为透明的障碍物,在拘束中、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生气和激情。想想看,在一个人的成长中,还有什么比这种被漠视的空洞更可怕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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