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最后的王国

2013-04-29刘珏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13年9期
关键词:铁路职工铁路

刘珏欣

北京复兴路10号门前这几天成了新景点,人们排起长队求合影,目标是那块挂了64年的白底黑字大牌匾——“中华人民共和国铁道部”。国务院机构改革中,似乎没有哪一个被调整的部门,“享受”到民众这样热烈的对待。

银发的老人穿上保存多年的铁路工作服,在大牌匾前掩面落泪。几个年轻人欢乐地摆出 “走你”的姿势。有人鞠躬,有人献花,有人举着工作证或火车票,更多的人只是安静站在牌子边,对着镜头微笑。

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记者们相当关心能不能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铁道部”牌匾换成“中国铁路总公司”的历史瞬间。先有消息说3月14日更换,记者们蹲守至深夜,无果。之后两日,次次扑空。又有消息说3月18日更换。然而3月17日早晨7点半,牌匾便悄然换好。没有仪式,没有红绸,短短两三分钟,预想中的“历史时刻”就完成了。守了几天的记者们都还没赶到。同样措手不及的,还有不少从外地赶来的铁路老职工,本来想和“铁道部”最后合影,却成了和“中国铁路总公司”第一拨合影。

1400公里外的陕南,铁俊在网上看着牌匾更换前后的新闻,回忆自己在铁路系统工作的四十多年,“好像一晃就過去了”。

他想起两年多前,从北京探亲后回家,他挤在车厢的连接处,只能刚好放下脚。列车员推着小车卖水,来回经过,大声吆喝。挤在这里的多是拖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工,谁给她让路迟一点都会挨骂。铁俊忍不住出来喝她:“你耀武扬威什么?你就是个铁路职工,我是干了几十年的老铁路职工。你以为你是什么地位?你挣的那几个钱在地方上跟人家比一下。我干了一辈子铁路,我一肚子怨言,铁路职工就是现代奴隶,你知不知道?”所有人都看着他。

列车员没讲一句话,走了。

“老大哥”中的“老大哥”

说到铁路系统之外,李良用的词是“地方”。这是铁路人的统一习惯。有同样习惯的,大概还有部队和中央。

生长于陕南的李良不大会说本地方言,也不大会说父母的关中方言。铁路家属院里,人们来自全国各地,开始大家操着不同方言,慢慢都说成了普通话。在铁路读幼儿园和小学时,所有人都如此,谁也不觉得别扭。小学三年级,为了更好的教学质量,李良转学去了地方上的学校,才知道同学们除了上课时基本都说方言。班上和他一样只说普通话的,除了铁路子弟,就是厂矿子弟。

如果成长在更大的铁路区,李良可能根本没机会感受到这种差异。虽然每个铁路区都有自己的学校、医院、公检法,但在大铁路区无须转学,便可以接受整个地区最好的教育。有的铁路局,甚至还有自己的报纸、电视台、旅行社、煤矿。

一个铁路子弟的典型路径应该是高中毕业后当兵,或者上铁路技校,然后回到铁路工作。“作为铁路子弟,不在铁路工作简直就是不务正业。”铁俊的女儿曾听其他铁路子弟说过。

铁俊1968年进入铁路系统。那时“文革”刚有些止歇,各单位恢复生产,分片从农村招工。高中后下乡3年,所在的地方正好是铁路的招工范围。这可是难得的好运气。那时人人都知道:“要想富,铁道部。”

工人是“老大哥”,铁路工人更是“老大哥”中的“老大哥”。铁俊记得,介绍对象时,一说是铁路职工,姑娘都喜欢。

1977年结婚前,铁俊用了每年两次的火车免票机会,去六百多公里外的河南洛阳农村,买回一百多斤猪肉、一麻袋红薯粉条和几斤水果糖。在物资紧张的时代,这是值得骄傲的强大能力。三十多年后,提起铁路职工,铁俊的妻妹还会想起姐姐结婚前屋檐下挂的满满一竹竿猪肉:“那么多肉啊!之前从没见过!可惜第二天就全被偷了。”

铁俊的女儿记得,小时候父亲总能带回来她喜欢吃的鱼片,还有当地买不到的荔枝等稀奇水果,那是父亲在各地出差的成果。另一种好处是在火车餐车上买吃的不要粮票,馒头、饼子一毛钱一个,省下来的粮票拿到需要的地方,很显阔气。

连铁路制服的帽子都紧俏。一次铁俊送给外甥一顶,外甥刚戴出去逛街,就被人抢跑了。

铁俊的家属甚至每人有一张专门的“铁路职工家属证”,拿着它可以去铁路医院免费看病。

福利也伴随着代价。铁俊的妻子对铁路的“半军事化”印象深刻:“那意思就是,不管家里有啥事,就算天塌下来,他该走就要走。”她记得铁路上总是不时有“大干多少天”的口号,每次这种时候,丈夫常会一个多月才回家一次。她生孩子的时候就赶上过这事。

李良的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是父亲总在外面施工,每月只能回来一两次,一次待三四天。妈妈的工作也让她中午不能回家。“同学们都是中午回家吃饭的,铁路上不一样,我妈就托家属区里没工作的叔叔阿姨帮忙做个饭,或者我自己买着吃。当时我就想,我长大后可不要这样。”

回来

李良考大学不太顺利,复读几次。有一次,录取通知书都寄到了,是郑州的一所铁路职业技术学院,大专,专业是他父亲学的牵引供电。他犹豫一下,想到常年在外辛苦的父亲,还是宁愿继续复读。

从西安一所大学毕业后,他本来想去上海闯荡,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乡的铁路。“父母不想让我离得远,这是决定因素。”

另一个因素是,他去一家著名企业见习做销售,发现那种流动性特别大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人也比较复杂。不像我们铁路上,再跑来跑去,工作是不变的,会一直干下去。人的境况也都差不多。”

已经是2007年,随着“铁老大”地位的衰落,铁路子弟回到铁路不再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尤其是读过大学的,很少有人回来了。

李良记得父母在1992年左右,一个人的工资收入还基本相当于地方上两个人的收入。但渐渐地,他们的收入似乎和这个庞大沉重的铁路系统一样凝滞了。“我2007年上班的时候工资1200多元。也就比我父母1998年左右的时候多两百多块。”

福利是慢慢消失的。每年两次职工和家属都可以享受的免票,在文化大革命后期被取消了。“因为周恩来一句话,说铁路职工不能待遇特殊。实际上这是1923年二七大罢工的成果,那时候铁路工人提的要求,一年要12张免票,家属也可以用。”铁俊说,再后来的免票大都是通勤票和探亲票,有时间和路程的限制。也有人拿着工作证上车,靠熟脸和勇气免费坐车,火气一大就容易跟列车员打起来。

李良只享受过父母回关中时候的探亲票,每年有一次机会:“也没有座位,过年人多,我小时候,爸妈在那挤着,把我用军大衣一裹,扔在硬座座位下面。”

那张可以免费看病的“铁路职工家属证”,随着1990年代医改的到来,失去了作用。物资紧张时代早已过去,可以买到各种食物也算不上优势了。

随着待遇一起慢慢消失的还有铁路职工的自豪感。铁俊的女儿记得,父亲以前很爱穿铁路制服,后来就渐渐少了。

说是回到家乡,李良被分去的地方已经属于另一个省,离家乡400公里,没有直达火车,回一趟家得七八个小时。刚来的新人大都如此。

铁俊数数分局下面的艰苦车站:“有一站大家叫它‘第二监狱,一面是水库,一面是高山,进去了就出不来,每天只有一趟慢车在那停,不通公路,只能坐船。不过这起码算青山绿水。还有一站是‘第一监狱,四面全是山,离最近的集镇也有十几里路。没人想去这些地方,但领导一个调令,你就得去。铁路职工就是螺丝钉。更惨的是要跟领导关系不好了,他就可以随意调动你。我有个朋友,先被调到四川,再到湖北,怎么离家远怎么调,反正都属于一个段的。”

花了几年时间,李良终于一点点调回了离家近的地方,终于和相恋多年的女朋友结婚。他极力摆脱父亲的那种生活,希望能多照顾家庭,却还是没法完全避免。他的工作要负责四十多个站的设备维护,出了问题常得连夜赶过去。他已经觉得自己很幸运,同工区有两个女同事,平时都是自己带小孩,丈夫都在铁路沿线,一两周回家一次,“像我小时候一样。”

“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可能会出去闯一闯。可以干我喜欢干的销售,收入肯定比现在高。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眼望得清职业前景。”李良说,“我们也很疑惑,铁路速度越来越高,拉的人越来越多,拉的货越来越重,行车时间间隔越来越短,铁路居然还亏损,職工收入不见明显提升。”

李良记得1990年代末,铁路上做过一次大规模减员增效,各个站段都有减员指标,但效益似乎并不见好。“可能有一些没法减掉的人,像我们单位,门卫和食堂员工都是正式职工,一个月拿近三千块钱。作为一个现代企业,这完全可以外聘,又便宜又负责。”

2011年盛光祖任铁道部长后,重点给铁路基层职工涨薪多次,李良的工资从2010年的1900多元涨到了三千多元。今年初,盛光祖提出铁路职工收入倍增计划:2020年收入要比2010年增一倍。

但涨薪范围并不包括退休职工。铁俊仍然只拿着2000元出头的退休工资,看着妻子每月比自己多一千多元,委屈地嘟囔:“这怎么说?工资也不和水平挂钩。她每年的年终总结都是我帮她写的。”

离开

2004年,封闭的铁路王国打开了第一个缺口:铁路学校、医院、企业逐步移交地方。2005年,全国41个铁路分局全部裁撤,分局所管辖的站段,都划归铁路局直属管辖。2012年,更象征权力和特殊性的铁路法院、检察院也开始移交地方。

“即使交出去,也是编制机构上交出去,人还是那些人,关系还是那些关系。”在陕南开了8年火车的侯明2010年辞职离开铁路,因为“实在太封闭了,除了铁路上这点事情,你跟任何人没有接触”。

铁路职工们拿的都是铁路医疗卡,即使铁路医院移交了地方,也只能去那儿看病,否则不能报销。除非有了重大疾病,由铁路医院医生开具证明,才能转到地方医院。如果自费去地方医院看病,开出的病假条在铁路上都没有用处。

转行去深圳开地铁后,侯明第一次参加了征询基层职工意见的“民主座谈会”,会有人收集了解职工宿舍住得好不好、饭菜吃得香不香之类的问题。座谈会每月都有一次。“就算有的问题解决不了,他也会给你解释。有时你就是听人一句话的事情,对不对?铁路上没听说有人协调这个。只见过职工实在受不了,提着酒瓶子或菜刀去找段长问:你到底还让不让我活了?”

侯明还第一次享受了有人送工作餐的待遇。“送到地铁线上来,你到地方了光吃就行,吃完盒子一放,你走你的。”还可以对饭菜味道、送饭时间提意见。

开火车时就痛苦多了。出一次车单程要七八个小时甚至20个小时,得提一堆包。一个大包装着工具箱、换洗衣服、铁道部颁发的规章、证件,还有厚厚的故障处理书籍,以应对突发故障,另一个大包里装着电饭锅、米、面、菜。“机务段有句话:远看是要饭的,近看是火车司机。”侯明笑说。平常人想象的餐车给司机送饭并不会发生,司机只能在停车时间长的时候煮面、热剩饭,或者泡几包方便面吃。

2006年之前实行正副司机制度,两人同时工作,相对轻松。2006年,铁道部开始实行单司机制度,节省人力。这在铁道部文件里被称为“铁路跨越式发展中一种新的机车乘务制度”。超过8小时的车程,采取双班单司机,两人轮流各开4个小时,一人开车,另一人在驾驶室里的架子床上睡觉。而之前的制度是开够一定时间,就要下车去公寓睡觉。

“不是说你真能睡4小时。电台不停地吵,开车的人不停呼唤,你睡不好的。要是跑十七八个小时,真是要疯了。我那时候一个月最高跑330个小时,纯劳动时间。”侯明说。

侯明更恐惧的是无处不在的规定——部里的、局里的、站段自己加的……一叠叠A4纸发下来,摞新华字典那么厚。“连你进了大门去上班,要走哪一条路,都规定了。领导没事了拿个望远镜在楼上瞅,看谁过道口打电话,也不跟你说,月底工资钱就减下来了。”

如果限速每小时80公里,跑到78、79时就会扣钱,因为“说明你安全意识不强”。如果超过限速,火车会自动紧急制动,这对司机是灾难性的。“起码扣三千多块,你一个月工资快没有了。然后下岗再培训,放到劳动力调剂中心,大家叫它铁路劳改所,去那天天写检查、读检查、打扫卫生,一个月放一两天假,发1000块生活费。要待三四个月。光工资就得损失一万多。”侯明在车上每做一步,都要考虑这一步回去会不会扣钱,几乎不敢开车了。

后来到了地铁,他才知道同样的情况,地铁只会扣去一两分,一定时间内累积超过5分才会罚几百块钱。

刚离开铁路时,侯明接到了许多同事的电话,询问要怎么离开?这两年几轮工资涨下来,才渐渐没有人询问了。

张赛也辞职了。他大学毕业后去沈阳火车站,用一年半时间从卖车票熬到客运车间值班主任。作为吉林的铁路职工第三代,他很自豪爷爷曾经开着火车去抗美援朝。尽管他对铁路很有感情,也受不了每天从早到晚无数的会,还没什么实际内容。

“人浮于事”——他把这个词重复了好几次。

让他困惑的不仅是无数的规则条文形成的高压,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干活越多越得罪人,受埋怨越大。条框和摊派无处不在。“局里的人下来检查,也带着任务量,比如这次要找到30个问题,找不到凑也要凑出来,还不能都是小问题,必须包括大问题。”

张赛辞职的事让爷爷伤心,因为张赛父亲几兄弟全在铁路系统,到了张赛这一辈,只有他听从家里的意见进来了。现在竟然又离开去考研究生。“其实读完研我还愿意进铁路系统,如果它能不那么人浮于事。我还是希望铁路变好些。”

老铁路人铁俊更警惕些。这几十年,他修过火车头,管过材料室,维护过接触网,也见过几次改革:“会不会是换汤不换药呢?”他给添過煤的蒸汽火车头,据说还拉过慈禧太后,淘汰后被运到段上澡堂供热。

过年后,铁俊又从铁路领到了一箱青稞啤酒。“这两年老发这个,听说是刘志军他们搞的,铁路上签了每年销售多少的合同。人现在下台了,合同还在,还得继续履行。24瓶,抵270多块钱,合一瓶十多块哪!去领的职工都叫它‘腐败酒,说还不如发两百多块钱呢!”

李良已经内退的父亲闲不住,还经常在外面跑工程。听说,因为要建西安到成都的客运专线,他们一直居住的铁路家属院快要拆迁了。

猜你喜欢

铁路职工铁路
关于加强铁路职工培训师资队伍建设的思考
沿着中老铁路一路向南
铁路通信承载网常用接口协议转换应用研究
探讨健康教育在慢性病预防控制中的应用价值
铁路通信线路维护体制改革探索与实践
加强铁路职工教育培训师资队伍的研究
新时代如何构建铁路职工培训一体化机制的思考
无人机在铁路工程建设中的应用与思考
GSM-R在铁路通信中的应用
梦想在铁路人心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