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辱
2013-04-29舒容
舒容
《甄嬛传》把宫斗剧推到一个高潮。观众无论老少、无论文化程度高低都在看;媒体俗到城市晚报、雅到《三联生活周刊》都在评。
看《甄嬛传》学到一个新词——折辱。这样的新词叫“甄嬛体”。一个妃子难为另一个妃子,受气的便是被“折辱”。被折辱的,一定会想尽办法还回去,折辱对方。所以,《甄嬛传》中高贵体面的妃子们虽然个个都是大家闺秀,却狠毒至极,为博得皇上的宠幸不择手段。
眼看一个个如花美眷都变成“毒妇”。可这电视剧就是好看,电视台播了又播,观众看了又看。剧中人呢?有愿意重复自己过去的吗?没有。每个人一路走来都是血泪。所以,电视剧越复杂越好,而人生越简单越好。倘不幸遇上一段复杂的人生,能不能以看电视剧的心态对待呢?
钱钟书的夫人,著名翻译家杨绛先生一生只想做一棵野草野菜开一朵小花,无所求地隐于市。可她偏遇上了极复杂的遭遇,受了万般“折辱”——“文革”期间,钱钟书和杨绛双双被打成“牛鬼蛇神”,从受人尊敬、物质生活优越的专家变成了扫大街、扫厕所、人人可以打骂的“不是人的东西”(杨绛语)。出身名门的杨绛虽也经过战乱,可向来没有这样被“折辱”过。
同为大家闺秀,甄嬛们花团锦簇、温柔一刀。杨绛呢?“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因为那世态人情“新奇得令人震惊”,能让人获得“更奇妙的娱乐”。所以杨绛不反抗。她镇定自若、不卑不亢地怀着令人震惊的新奇,看着周围的一切,也看着自己。
那样的视角,是一种超越,非常人所能为。
且看她对自己的描述:被剃了阴阳头,为了遮掩,她用女兒的辫子作了假发,没想到在上公交车时被人识破,吓得一溜烟跑回家去,“活像一只过街的老鼠”;随时都可能被呵斥谩骂、揪斗,她不小心跑进厕所躲着,发现这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没有人到这里来揪斗她,于是她前一天晚上在纸片上抄几首诗,上厕所看看、背背,竟体会到“向所未识”的自由;游街之前,她规规矩矩用纸板做两个大牌子,工工整整地写上丈夫和自己的姓名、罪名,然后俩人各自挂上,互相欣赏。有时看着“折辱”她的人成了被“折辱”的人,她并没有快意的感觉,只觉得新奇,像看剧;有时她试着提点要求,发现有些人并不太坏,甚至是“披着狼皮的羊”;有时面对那些“折辱”她的粗鲁、无知、疯狂的面孔,她忍不住在心里模仿桑丘·潘沙(杨绛译《堂吉诃德》中的人物)的腔调:“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一个体面的大家闺秀,一个惜时如金的学者,就这样在“折辱”中过了十年。
被“折辱”的甄嬛们个个练成了毒妇,而杨绛,却成了让人仰视的高山。杨绛毕生的理想就是有书读。她说:“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所以她不怕“折辱”,甚至把“折辱”当成养料,努力地开出一朵朵生命的小花。她以那段经历为题材写出的《干校六记》、《将饮茶》等散文作品,堪称不朽。在那静水深流的干净文字间,你看不到愤怒、仇恨、沮丧、抱怨、畏惧、算计……唯有不完美的、却温暖难忘的人间烟火,水墨画一样,不动声色地在你面前一一展开。
真庆幸生于这样的时代:有杨先生可以仰视,在消遣了《甄嬛传》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