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痴语

2013-04-29杨袭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9期

杨袭

我想说的是,如果有来世,我还要成为这个穿着花边衣裙的丑陋男人。

我是一个多么纯粹的人啊,你在成为我后,才会知道我的善良和美丽,执着和真诚。

我知道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那个男孩的梦里,我本真的形象常常将他惊醒。我知道这个孩子在害怕。他小小年纪,心已经像铁一样硬,将我的真诚阻挡在他的心门之外,我费了好大脑筋,始终想不出能感动他的方法。所以,他从我这里拿走的,只能是粗砾和虚浮的表面。也许,他真的知道我,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会是我的朋友,这也是我让他难懂的重要和唯一的原因。我之所以这样断定,那是因为我从没有过朋友——就算将我已逝去的妻子说上这话也成立。

你们不知道,我有多爱她,我的妻子。

当然,你如果想知道她有多美丽多善良,你完全可以走在有我的街上,朝着我走来的方向。而我,就要走过来了。

让自己美丽是每一个人的责任,特别是女人,所以,我有责任也愿意让她美丽非常。她衣裙上的每一个褶皱我都精心地整理过,至于她生前喜欢的一个牌子的半杯胸罩和奶白色或者浅灰色的蚕丝衬衣衬裙更是不能忽视的。至于底裤,我知道她一定喜欢上海正流行的一种半透明的蕾丝质地,所以我托朋友邮寄过来。还有她的鞋子,发式,走路时的样子,我都忠诚地保留着。走在街上,我已经忘了自己。

她走在街上或在房间里转悠时,我出神地看着她。当然,有时她会羞涩地笑笑,将头更低了些。她这样的神情让我发狂。我愿意这样成宿成宿地看她,品味她。她在成全我一个男人的幸福,我也在用有限的生命回报她。也许,我们的指向,是同一件事。

我的妻子在某一天爱上了我,嫁给我。我从没问过之前她的生活,我的生命一段一段的,这段和那段,互不说话。我想,她的也是,每个人的都是。只要我爱她,就足够。

到这时我已经忘了我们曾是哪里的人,到过什么地方和见过一些什么人,听到过什么事。如果你要说我健忘我是没意见的,说我神经病我也不会说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不是。我不想证明什么,证明爱她或者不爱她,证明我是不是神经病,没有意义。如果一个人想证明什么的话,除了告诉别人他(她)正在与想证明的方向背道而驰之外再无半点意义。

也就是说,那个男孩总有一天会知道,他梦里的我其实不是我,他根本没见过我,不明白我。他梦到的我,只是很多很多人努力在证明的他们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一切。这一天也许很快,也许很遥远,也许在他一生中,根本不会想这些。但又能怎么样呢?我的真诚和善良就在那里,不管他理没理会。可我爱他,这个纯洁忧郁的少年。

我曾经和他多么相像呵。

那时候,我以为世界上没有爱,没有真诚,没有能让我会心一笑的默契和满心喜悦的温暖。那时候的我很蠢,我承认。

我想说说我的故事,哪怕对着一片虚空。

这片虚空自然白茫茫一片,将整个世界罩在里面。某一天早晨,我起床时就这个样子。还很早,大概二三点钟的样子。我其实很想多睡会儿,因为我刚刚睡了一小会儿,也许是几分钟。不错,这就是我比较正常的生活。有很多时候,我会被赶到外面或者干脆自己跑出去。连一分钟舒服觉都睡不了。我因此盼望我的父母能早一些离婚,我跟着其中一方或谁都不跟也比现在要强。

那天我醒来前的意识中,是“哐啷”一声摔在地上的大花瓶。当然,大花瓶本来是一对,早一只前些天在他们的交火中已经冲锋陷阵了,现在这只也紧跟了上去,它们交情不错,真的。要不是这,我也不能在迷迷糊糊中做这样精准的判断。被惊醒后我躺着没动,我在等待接下来更猛烈的爆发,我盼望这一次能摧毁一切,哪怕房倒屋塌,在所不惜。但我又失望了,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在这十来分钟里,我紧紧闭着眼睛,耳朵却支棱起来,捕捉来自隔壁最最微细的声响。我想我的好日子快来了。这时候我仰躺在被窝里,两只胳膊与身体平行于身侧,头部平枕着。这么说吧,我像一具待殓的死尸,脸上均匀布满祥和而平静的微笑。这是一种较绅士的等待末日的姿态,当然,其实我在等待一种新的开始。十分钟后,隔壁先是有什么东西被摔在了地上或别的东西上,而后是惯常的一阵厮打、对骂,正当我高兴地想山呼“万岁”,一阵令人恶心到想吐的愉悦声在天那边响起。这种哼哼的声音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刮削着我的耳膜,我感觉自己又被欺骗了——他们一直在捉弄我。

我睁开眼,让目光穿过前面白茫茫的虚空直抵无限。一阵报复的冲动从我身体最隐私的地方泛上来,瞬间将我包裹得死死的。我一把掀去被子站在地上,来不及整理已经二十几天没离身的衣裤,弯腰将球鞋带子系牢。

出来卧室门到达屋门后面时,我眼里的余光发现挂在墙上的水银镜片里反射着一个蓬头垢面而表情悲愤的影子。他头发炸着,像一群荒唐的钢丝,鼻孔老大,在拼命地一张一歙。看似无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与战场上怀抱炸药包,盯住敌人雕堡的准烈士相仿。到他们房间门口,我抬起脚来,当脚抬至与门锁平的位置我突然停了下来,接着扭头环顾四周,转身倒抄起一只怪模怪样的扫把头。接着我一脚将门跺开,我的耳朵中久久回荡着木碴绷断轻细的琴音和插销孔里钉子拼命挣出门框的吱吱声。

我现在多么想将这一笔从我生命里抹掉啊。那么多个夜里,这一幕常常吼叫着在我面前戛然而止,接着像电影慢镜头。首先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是我自己的一截右脚尖,接着,右脚尖徐徐落下,露出地上一只摔碎的破暖瓶,它的身躯呈肆无忌惮的发散状态,除了中心已扭曲的铝质外皮,还有四周银光闪闪镀水银瓶胆。它的旁边是一件被扯破的深奶油色秋衣,伤口处的毛茬龇得老长,后来我在参观抽象派们的山水画时经常想起它来。接着是一声重重的右脚落地的声音,同时我的头往右转,左眼角里出现了一张撕成条状的年画,那画曾经活跃着一位壮士,他蹲身拉步,腰部直立十分,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举过头顶,右手持一把长剑刺出。画名曰:闻鸡起舞。它后面露出的长方形浅色白框像在陈旧的灰墙上开了个方洞。我的目光掠过烧杀抢过的双人床、挂钟、床头柜上一盏可疑的台灯落在另一面墙前的五斗柜上。这个五斗柜据说是外祖母给我妈的陪嫁,它曾经披着庄重的紫红色外衣,每一个抽屉都配着带花纹的金色拉手,抽屉面上纹着万字纹络,怎么看,它都有些来历,或者像个值钱的东西。现在,这个值钱的东西正被我爸爸压在身下,我妈的一条腿从柜沿上耷拉下来脚尖点着地面,另一条腿竖起来攀到墙上,要不是它们,看爸爸伏下身的样子,我不能想像他与柜子间会有盛得开我妈的缝隙。他背对着我,所以,我只能看见我妈像被屠杀的样子:只有两条腿和两只半截胳膊。如果不是刚才的吼声,我可不敢断定面前这个压着我妈的男人就是我爸。他两腿立在地上,弯腰将上身向下伏去,嘴里呼嗤呼嗤喷着令人讨厌的恶气。当我成年,第一次在知青点压在徐芳青身上时,我爸这时的情景一下子蹿到我面前,我立刻哆嗦几下,浑身瘫软下来。这个情景让我久久做不成男人。所以,我讨厌它。这时我抽出被右手紧攥的扫把头,来不及多想,“嗖”一声经过我的右耳,它在空中画了个弧,然后重重地落在我爸的头上,紧接着背上,大腿上,我那时已经分不清到底想要打我爸还是妈了。我这样闭着眼一通乱打,直到手里剩下一小缕笤帚苗。

在我爸滑落到地上,我妈张着腿朝着我惊恐的眼球胀大了无数倍时,我还没有停下愤怒的手。那时我还没有想到祸闯大了会是什么下场,我爸已经打了我无数次,当然不是因为我闯祸,有时候我爸拿笤帚狠狠地抽我,一边抽一边朝我妈看去,我妈则扬起下巴,有时候朝我耷拉一下眼皮紧接着又抬起头。我知道她做出这种样子是为了向我爸示威,让我爸知道他这样做一点也伤害不了她。我爸打累了时,我一般是蹲在地上,听着我妈哼着小曲,若无其事地走出家门。而我爸则在后面,鼻孔里出着恶气,摔摔打打。这样的场景几天重复一次,我就是他们打累了互相报复的道具。

直到抽打到手发麻跌坐在地上我才停下。我得保证他们短时间内不能还击。然后我将头靠在墙上,一边喘气一边拿眼看我妈。刚才被我抽打时,她嗓子里发出比跟我爸打架时尖利百倍的叫声,我猜想她声带上面已经出现了无数细小裂纹,也许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吐出血来。而我爸爸,我看到他正面时,他已经早从五斗柜上跌了下来平摊在地上,两只胳膊向头部高高扬起作投降状。右腿腕部弯曲着压在左小腿上,下腹部黑黢黢的阴毛下面,是一堆黑褐色潮湿的阴囊和缩成团的生殖器,它们丑陋地挂在那里。他丑陋地倒在地上,我想,他已经死了,因为我妈从来没有发出过那么尖利的声音。

这时我开始出汗,起先我只感觉额头上湿淋淋地,抬手擦一把,感觉手也湿淋淋的,后来发现,全身出了大汗。我知道我闯祸了,我可能将我爸杀了。我妈将护着下腹部的手拿开,又一声尖叫着跳下地蹲在我爸身边,五斗柜在她身后沉闷地叫了两声。她先是推了推他,然后拨弄了一下他的头,这时候我发现他脑袋后面有血正在流出。她看了看我,不带什么表情,然后拿手放在他鼻子前:“他死了!”她又一次尖叫起来。

我本来吓得要死,感觉天要塌了,可在我妈的又一次尖叫后,我突然很烦。我想,死就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现在不死,早晚也会死,不是他先把她打死就是她把他打死,都一样。

“他真死了!”

我妈又叫了声,好像我刚发表了不相信她第一次鉴定的声明。接着,她一屁股蹲在地上,大放悲声。

我贴在墙上,头昏昏沉沉,一边出着大汗,一边感觉冷得要死。这也是我第一次和徐芳青干完的感觉,那时候徐芳青抱着我,说没事的,没事的,那是她自愿的,和我没什么关系。我知道她说对了一半,尽管是她自愿的,但和我是真有关系。徐芳青坚挺的乳房摩擦着我的后背,让我又一次躁动不安。本来,完全可以不发生这样的事,但是那么晚了,徐芳青还赖在我宿舍里不走,那时节其他人都出去看电影了,我也正在着急,想着徐芳青最起码应该在他们回来之前离开,我虽不怕犯错误,但男女错误还没犯过,虽然嘴里头整天说着这个妞好那个妞不错,其实全是胡说八道装成熟。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我很喜欢徐芳青,我不想让她看出来。喜欢一个人就是不能让她看出来,这样才够硬气。不过恐怕徐芳青早看出来了,因为她贼得很,这也是我喜欢她的重要原因。我不好直接赶她走,就一遍遍提醒她电影要演完了。可她后来却说,这是我在提醒她抓紧时间办正事儿,要不就没机会了。因为我们知道那时正有几个回城名额,我也已经写了回城申请。

她脱掉衣服后我当然热血贲张,三下五除二将自己弄个净光,她仰在炕上,叉开两腿,两只手举起来准备随时欢迎我进入她怀抱,我跳上炕,趴在她身上,我感觉下身硬挺异常,一股强烈的摧毁欲望让我脑袋发蒙。徐芳青一把将我攥在手里,这简直是让我死去。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引导我对准去处。这时候,我爸从后背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吓得我感觉从后脖梗到后背沿着中线到脚指“嗖”一声凉了下来,接着我哆嗦了几下,一切都结束了。

我看着地上的我爸,整个身心被颓败和恐惧攫住。我哭了会儿,又将头放在我爸胸膛上仔细听。我知道她不甘心我爸就这样走了,也许她认为应该是由她骂死他气死他或者干脆累死他。他这个死法让她太意外了。我现在更加怀疑他们吵架只是为了让我感觉自己无所依从——这原本是他们的一计,想甩我这个包袱。这样,我一边出着汗,眼里一边要冒出火来。但一方面,我又害怕得紧,毕竟死了人,是我打死的。

后来,我妈提议让我帮把手将我爸架到床上。当然,这时候她已经穿戴齐整,我爸身上也被蒙上一床印着大朵大朵牡丹花的被单。为了架他方便,这个被单又一次被扯到一边,这样我妈抱住他上身,我则吃力地抱着他双腿终于把他弄到床上去。

“不用送医院吗?”

抱到床上后我问。

“送医院?你不是希望他死吗?”

我妈气呼呼地说,她的气愤还没有十分理直气壮地表达出来,因为她刚才在我面前失了身份,掉了价,所以她还忌讳着。确切说我突然忘了刚才要他死的念头,我既不想让他死也不想让他活,好像我根本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一直离我那么远,我犯不着为一个天边陌生人的死活操心。我也说不清楚刚才为什么那样用力打他,我应该不是为他在我面前侵犯我妈吧。侵犯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合适,因为我妈从五斗柜上跌落下来时一点也没有被救的样子,反而飞快地跑到我爸身边,并未表现出感激我的意思。也许,在我未进门之前,她发出的也不是求救的呼声。

“哼,你杀人了,会吃枪子的。”

我妈终于恶狠狠地对我说。一缕头发滑到她脸上,她的嘴在这缕头发里张开又复合上。我刚想开口本能地为自己辩护,但一想他确实是我杀的,我的手上被扫帚磨的红印子还没退下,也就是说,我真的杀人了,而且还是杀了我自己的爸爸。这是事实,我妈是个简单的女人,她虽常常有杜撰的冲动,却没有杜撰的本领。

“我杀人了。”

我说。

“对,是你杀的,公安局很快就会逮你去喂你枪子的。”

我妈说,现在的我妈一点儿也不像刚才在五斗柜上的我妈,现在的我妈像个公差,每一句话都像在背法典上的某一条款。这让我的脑筋很快又转起来,我更加怀疑这一切都是他们布置好的,这本是一个大阴谋,大陷阱,在这个清晨,在太阳还未升起来之前,我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我跳下去了。

我不甘心就这样跳下去,或者说我怀疑他在诈死,因为这种代价太大了——太阳露出了脸,我的意识正在慢慢恢复。

我青年时的一天清晨,意识之藤也是这样慢慢茁壮起来。我在嘈杂的人声中清醒起来。耳边有谈论昨晚电影的声音,有在屋后撒尿声,还有刷牙和放屁,这些声音加起来,构成了我所在的知青点的早晨。我彻底清醒以后,马上朝被窝出摸索一番,我在试试徐芳青还在不在。

被子里空空如也,除了我的腿脚和躯干。我长舒了口气,感觉这个早晨真美。

那晚上一开始徐芳青很努力,她想让我感觉到幸福,但都失败了。我爸惨白的身体和黑褐色的阴部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猛地摇摇头想摆脱他,无论如何也成功不了,每次一接近徐芳青它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徐芳青断定我有心理障碍,这个当然是,但我不能在她面前承认,因为这会让我不硬气。后来,徐芳青喝了些水又钻进被窝说再来时,趿啦趿啦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前,我说坏啦。徐芳青钻出头来,手紧紧地握着我,另一只手伸出来将壁龛里的油灯拽出来扔到地上说:

“别出声!”

说完一下子缩到被窝里。

徐芳青真坏,我爱死她了。

看电影的伙计们一进屋,喊着冻死了,冻死了,有人就到我被窝的右边墙龛里摸灯,摸了阵,说:“怎么回事儿?灯呢?”

“被我不小心摔了。”

我尽量装成被他们搅了觉的声音。徐芳青在里面弄得我心里痒痒得要死。

“赶明天你负责买呵。”

接着有人打起手电,说:“你找什么?用这个。”

“灭了,灭了!”

我嚷嚷。

“晃死眼了。”

“晃你个球蛋!”

打手电的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满屋晃了几圈关死了。我轻松下来。

十几分钟的功夫都就了寝。不一会儿放屁磨牙梦话一片,这在徐芳青面前,我真脸红。徐芳青像只柔软的小猫,蜷缩在我怀里。那晚风很大,屋后的枯树枝被拧得吱吱咔咔,有些比徐芳青还贼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脸上像一条冷丝巾拖来拖去。

“明儿我娶你!”

我将手圈成圆筒状,用气流说。

“谁稀罕!”

徐芳青也这样说,可手却一刻也没停,我感觉她乳房此刻正压在我大腿上,于是弯下身摸了把,她抓住我的手将其中的一个指头放进她嘴里,我感觉自己正掉进一片温热的湖水中,正在溶化掉。我一边想让自己放肆地轻贱,一边又怕极了被人听见。一边却想,如果被他们知道,一定要嫉妒地把我毒打一顿、饿三天。幸福让我轻佻和眩晕。在这种紧张的氛围里,让我不但忘了我爸,还忘了除我们外的整个世界。我和徐芳青那晚在地球的顶点上,周围是白茫茫一片虚空。我在徐芳青手里变得极硬,徐芳青往上挣了挣,将背贴紧我,臀部翘起来,我第一次大胆地将手伸向她也伸向自己。进去后徐芳青突然不存在了,她成了我身上的一部分。我突然感觉自己在那晚的黑暗中异常高大威武。我像个周身铠甲,手持长枪,全力以赴的勇士,我生命的价值和使命全在于全力向前冲刺,死而后已。徐芳青呼吸明显粗重起来,我将手放在她乳房上,她乳头硬绷绷的像颗小枣。她的屁股摩擦着我的腹底,极尽丝滑。

那晚的徐芳青是个温柔的陷阱,让我一下深深陷进去,不能自拔。我闭着眼睛,双手握住她的乳房,脸贴在她的后脖颈处。她也将手搭在我臀部,随着我的动作摩擦着被子。她是个深井,但我不想出来,也不像看我爸在床上死挺挺的时候还要考虑是不是阴谋,或者说还要想破脑袋,寻找有没有爬上去的可能。

现在,我紧紧盯着我妈,我知道她一得了功夫就会跑出去报警。那样,我就可以像她想的那样吃枪子了。我站在墙角,很想上去像她那样看看我爸,是不是真死了。因为我还知道一种办法,那是我上学路上看到于五奶奶救羊角疯于五时用的,将直挺挺的于五蜷起来,用筷子撬开他的牙关。我很想用这种办法治一治我爸,不是我想让他醒来,我实在是太害怕吃枪子了。我好多同学都看过吃枪子的人。说吃枪子的人枪声响过,就直直地倒下去,头部弄出一摊豆腐渣子。我知道他们说的豆腐渣子就是脑子,我不想让我的脑子流出来再被叫做豆腐渣子,但这有难度,因为我妈说了,我爸死了,我会被公安局抓去吃枪子。

当然,今天我能穿着时尚的衣裙走上大街,被一个情窦初开、偷偷跟着追出几里路后被我满脸的胡茬吓呆、过后又使我出现在梦里那个男孩和现在能在街上让人自动分出一条走道以便我通过,一切都说明我根本没有吃枪子。我没吃枪子不是因为我妈不想报警,而是我在墙角站了一会儿后,我爸舒了口气,他活过来了。

他活过来了暂时让我很高兴,我知道自己不必去吃枪子了。可一会儿功夫后,我才感觉还是让我去吃枪子吧。因为我妈知道我爸又活了后,紧皱着着的眉头一下松开,一脸喜悦。让我怀疑夜里打架的不是我这个妈,我的妈还另有其人。可是,屋里就我们仨,也就说明,她一点也没为昨夜和以前整日整夜的吵骂厮打记仇。她这样让我感觉她非常轻贱,比我和徐芳青搞事儿时还轻贱。

那晚我是轻贱的,因为我知道我爱上了徐芳青,不再单单是喜欢。徐芳青虽然没对我说爱我,但我知道,她爱死我了。她轻巧的腰肢活动着,让我飘飘欲仙。这说明人千万别爱上人,爱上别人,就会让自己轻贱。我喜欢轻贱的我和徐芳青,不喜欢轻贱的我妈。这又说明人只允许自己爱和被爱,允许自己轻佻地活而厌恶别人这样,包括自己的亲妈。这又可说明爱和被爱很隐秘,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不要让别人觉察。爱是自己的事情,所以,我们也不可以在大街上爱得死去活来。只能在无人的地方,只有相爱的人,才可以做爱的事。私密了就是爱,让别人知道了就被冠以轻贱,这很显然。

我站在墙角,看着我妈轻轻地揉着我爸的胸口,一边又拍拍自己的,说:“你个大姑娘养的王八蛋,你要吓死我?!”

我爸醒过来,看了看墙角的我,又看了看我妈,然后很轻微地笑了一下,又过去了。他这样反反复复多次才稳定下来,我妈也手忙脚乱,顺便把让我吃枪子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

我爸醒过来后倒是又活了几年,在这几年中,他再也没和我妈吵过架,更没动过手,因为他余下的几年基本上在床上度过。我猜想他会因此仇恨我,把我赶出去。但没有,他看我的眼神却不再那样冷冰冰的了,温暖了些,有时候我走近他的床边,他还要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好像我还是很小很小的孩子的时候做的那样。每一次我都流下泪来。恍惚感觉这个我爸并不是当年和我妈吵架后将她压上五斗柜的我爸了。他在我是个亲近的陌生人,我爱他。

我妈也庄重起来,除了上班,做家务,就在我爸的床边和他聊天,我爸死前,她几乎不上街,买菜买面的事情都是我来干。她也让我不相信她就是我以前的妈,我又对自己说,这可能就是人们说的脱胎换骨。我妈除了做常规的家务,还要每天几次从我爸身下抽出小块小块的棉垫子,垫子上有时是糟黄的尿迹,有时候是乳白的污渍,我们的家也弥漫在大股大股刺鼻的腥臊之中。可是,我没有像以前厌恶他俩那样厌恶这股气味,我在这股气味中上学毕业上了中学,中学还没完成,我爸也还没死,我就到胶东半岛尖端一个地方当知青去了。

但他们那时的样子,在我脑海中是抹不去的。也弄得我的心情极其复杂,感觉喜欢他们,就好像认同了他们以前的样子,连同以前喜欢了。如果要铁定厌恶他们,就好像连同他们后来的慈祥庄重都不能容忍,怎么想怎么不对,弄得我无所适从。

后来徐芳青回城时我同她谈起这些事,她说:

“其实没有什么。”

我不知道她具体什么意思,是说我爸妈的行为没有什么,还是说我仇恨他们没有什么。我没问仔细,因为当时我找她,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

徐芳青走是必然的,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走都是必然的。这里面有更大的更深层次的政治和社会因素,不必多言。我想说的是其他的原因。徐芳青向往做一个医生,她说她是极有爱心的人。当然,这两者之间未必有必然联系,但她这样讲,也有她自己的看法和认知。最重要的,她一直在努力。可在名额问题上,她动了脑筋,回城考试的名额就一个,但我们那个点和相邻的点,至少有二三十个想报名的。没办法,就各用各的法儿。我起先想让她送礼,我穷尽了自己的和几个铁哥们手中的钱,连同徐芳青自己攒下的放在一块儿数了数,一共二百六十九块三,我们琢磨这些钱可以买些什么,想了很多种方案,但最后没实施,因为据她观察,已经有好几个人送了比我们这些钱买得到的几倍的东西。我一筹莫展。

徐芳青想了多种方案,如送钱、托亲戚找关系,后来又想不如我们知青联名推荐。一个个否决了后,路就似乎只剩了一条,这是条不是路的路。连她自己都否定了好几次。那晚上徐芳青找我去晒谷场东的小树林,小树林在海边,听得见涛声,是很优美的一个晚上,如果不是阻挡在我们面前的事的话。其实我去之前,已经知道徐芳青要走这一步,但我不能先说出来,我承认自己龌龊、无能。我心里曾为此流过几次血,那是种怎样的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不过,说这个倒显得更不堪了。

我早早捡块干处坐了,在旁边铺上条手帕(也是徐芳青送我的)等她。等她时我在想,如果她说了出来,我应该说什么呢,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如果同意,我成什么了?但如果不同意,我又成什么了?我坐在那里,心想她如果不来,更好一点。这是我最最自私的念头。我不想让自己自私,但已经无地自容。

徐芳青来得很晚,到最后我认定她不会来了,心里轻松了些。我正要抽根烟,这时候她来了。远远的,她朝我招了下手,很高兴的样子。我想抬起手来招呼她一下,但没有,我发现根本没有抬起手的心情和力气。

到现在我也认定自己是个极没本事的人,我只知道爱到深处让自己变得轻贱,不知其它所以。更不知道怎样有能力使自己变得更加庄重,活得更有尊严。我坐在那里,不敢抬头看徐芳青,好像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徐芳青滔滔不绝,说着一些趣事,说今后的打算,还说她一定要好好考。她一直相信自己会考好。我一辈子也没有像徐芳青那样自信过,我一辈子也没有像徐芳青那样绝决过,我一辈子也没有干出一件能与徐芳青相提并论的事。就连这样的关头,我还在想着自己的自私、怯懦,还有时间和心情自惭形秽,这在徐芳青眼里,是万万不能饶恕的,但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这样说过。她也许已经开始怜悯我,想到这个,我恨不能就此死去。

我们的背后是小树林,小树林的背后是海滩。涛声越过海滩,穿过树林环绕在我们四周。走过小树林,前面很宽阔,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走出去过,因为树林里没有路,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从没有从此处通向海滩。现在想起来,它也只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模糊不清。夜色蓝汪汪一片,徐芳青的脸沐浴在夜色中,泛着快活的光。一时间我似乎已将使我喘不过气来的仇恨忘掉,忘掉我们的身份在所在,就像那天晚上,世界只剩了我和徐芳青。

这本是个极佳的时刻,无奈莫测的命运牵引和压迫,无力反抗又不甘心。我不知道徐芳青怎样想,这样想时,我就想我其实不了解徐芳青,我从来就不知道她。想到这里我再看徐芳青,她就成了个极透明的影子,我的目光穿过去,如入无人之境,再收回来时,与没穿过前一样。她还是个影子,透明的,就在那里。这时候我突然想问问她,爱没爱过我。但转念一想,现在问这个是对自己的捉弄。

我噤了声。徐芳青复又说起来,也说等她回去,托人托关系,争取尽早将我弄回去。不过这样的话,一点也没有打动我。我整个身心被悲情所笼罩,什么也感动不了。她还说,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早晚会疯掉。她又说,疯掉了也好。我听着她这些极没头脑又似乎每句都有所指的话,想着以后我们之间愈来愈远的人生距离,渐渐心焦起来,我暂时忘了她给我的温存和安慰,感觉那是如她得意者妄图在我这个不堪的人面前作一场幸福秀。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我站起来,拍拍屁股:

“不早了,早回吧,明天你还得复习功课。”

徐芳青坐着没动,噤了声低下头去,过了很长时间,她抬起头来,脸上复又笼罩上淡蓝的光。

“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我说。

“我刚才。”

我心想,我本来是有的,现在说了,你还想听吗,再说,我一爷们儿,在徐芳青走之前说这样的话,动机和气氛都显得可疑。

“你为什么不给我出个主意?”

在我听来,这话已经是在骂我了。

我没说话,任凭她骂吧。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不再认识我了,或者说我已经被她忘掉。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当然,我想说,她的未来就是我的,但这样违心的话我说不出来,我骗不了自己也不能骗徐芳青。如果我知道第二年就能招工返城,我断不会这样。可见人活在没有希望的日子多么可怕。

当然,那时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感觉在徐芳青考试这件事情上,我帮不上任何忙,我像个死人、废物!而冥冥之中,我又好像知道这次一定是徐芳青。我们的心,曾经是相通的。

“你有什么话赶紧说出来,以后再说我听都不要听啦。”

徐芳青站起来,拉住我的胳膊倚在我身上说。

我没说话,想紧紧地抱她一下后来又放弃了。如果徐芳青这次跳的是火坑,我倒可以代她去跳。没有比明白自己在所爱的人面前成了废物更沮丧的事了,我沮丧到连抱她的力气也没有。那时我就想赶回去,躺在炕上将头蒙起来睡觉。也许,我一觉醒来,徐芳青已经走了。我也就解脱了。

徐芳青摇晃了几下见我还是不说话,假装生气地甩掉我的胳膊说:“我生气啦,不理我拉倒。等我当了徐大夫你找我看病,我把你麻倒放手术台剖了,看你心肝是什么做的。”

这是句极蠢的话,这是自从认识徐芳青听她讲的最蠢的话。但她比我勇敢,我极想缓和一下气氛,明明知道我们的人生已经在此分道扬镳说不出话来,或者说不想说些装模作样的废话,我以为我们之间,不必这样。但这样的话,徐芳青却说了。说得我心里一阵阵发凉。

回去后我躺在炕上捂上两层被子也没暖和过来。我知道徐芳青那件事已经办成了。这不消她说。

我在小树林坐着等她时还不知道她已经做了。我感觉她应该向我告别一下她的纯粹人生(这句话在我也极蠢)。可就她说的这些话,我知道,她已经对此有了把握。这样想让我感觉自己极不是东西,我叫着自己的名字,说你不是东西啊,自己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她自己去争取了来,你还要指着她骂,难道还要一纸休书?我惭愧得无地自容,真的。那时节被子变成块遮羞布,我一辈子也不想钻出来。

徐芳青走后,她同屋的霞子朝我说:徐芳青哭了一夜,蒙着脸,在被子下面抽泣。早晨成了条大金鱼。

霞子是我最铁的哥们儿苏向阳的妞儿,最后苏向阳回城后把她甩了,她跟我这样说的,她说:想开点,我们就赶上这阵儿了,不是你甩她,就是她甩你,我们只配享受这甩来甩去的人生。

霞子真是个哲学家,那年月大凡不是太傻的人,都有变成哲学家的可能,当然变不成哲学家,就变成疯子,所以我变成疯子了。当我第一次穿上女装走上街头时,那天是我妻子的百日祭,我就琢磨,得有个像样的仪式来祭奠她。

那天走向我妻子墓地时,我想,我为什么不是个女人呢,如果我是,当年我就替了徐芳青,我就替了她。

正值仲春,风刮得让人心里痒丝丝的,我在我们住的家属院里转来转去,心想,怎么样才算对她的最高缅怀呢?这样想着,我蹲下身,看走道旁边的一畦菠菜,这是我妻子生前种的,那天她种完菠菜,对我说,啊,好,种完了,再浇点水,过不了多少日子,就长得又高又壮了。她说得对,现在菠菜又黑又绿,每片叶子都泛着油亮的光。我突然想,缅怀她的最高形式,应该是让人们感觉,她还活着。

其实我没想到鲁迅那句话: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当然,我妻子在常人眼中,也没那么高尚。我只是自作主张这样想的,这样的念头一冒上来,就无可遏制地控制了我。我开始将她的衣物用品摆出来,摆满了床和地面,我挑出一件细方格的翻领上衣和暗条裤子穿上。

最后我走出家门,走在当年那个和煦的春天里,风轻轻扬,天上的云彩温柔得像极了棉絮堆,我真想上去躺一会儿。由于我妻子走路总是慢我好多,所以我得轻轻走。总体上说我对自己很不满意,因为我上下摸了摸后,感觉除臀部不如我妻子丰满,腰肢不如她的流畅,我的脖颈和头发、脸,都不行,不够优雅。我一边走一边为此苦恼着,就这样来到了我妻子的坟上。

其实我最不满意的地方是我的下身,我那地方裹在她内衣里,鼓鼓囊囊,不自然也不够好看,我想,我得做一件紧身裤,将它捆平,这样整个身体就会流畅好多。我被自己的主意打动了,恨不能马上掉头回家实施。

就在那天,我被第一次说是疯子。

我一点也没感觉苦恼。以前,让我苦恼的事情太多,比如我爸和我妈,再比如徐芳青。徐芳青刚去上学时我们还通过信,几封后感觉有些无话可说,我知道她在等我先提分手,所以我就提了。我是个男人,如果不能让她活得更好,至少别再拖她。我提分手后她还像模像样地来信“质问”我,话里话外说她做了那件事,我是不是因此看不起她。我知道她变得矫情了,我们生分了,所以我也就没必要再解释什么了。因为她本来知道得很,这只不过是场必须要演的戏。

我与徐芳青之间,真正的苦恼不是她形式上的背叛,而在于此。

我打了我爸时,我妈没说我是疯子,她只说让我去吃枪子,当然吃枪子的人怎么会是疯子呢,这是满足她心意的首要条件,所以,疯子两个字,她是万不会给我冠上的。她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让我以吃枪子的形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罢了。徐芳青万不会说我是疯子,变得矫情的她,在内心已经早将我一笔勾去,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所以再谈疯子什么的,就不靠谱。所以,我很感激说我是疯子的人,我为我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而兴奋。

重温这种兴奋是在我看到人群中一个男孩的眼睛后。那是双瞳孔放得很大的眼睛,黑洞洞的像两泓深潭,表面恐惧的神色后面,隐藏着不为人所知的怀疑、猜测和茫然。我喜欢这样的眼神。我在这种眼神里暂时地与妻子分离了,它提醒我根本没有那么纯粹,我是扭曲和矛盾的。这比满大街上嘲弄的眼神都高尚。走过他的身旁多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要进入他的梦里,我要经常在那里看看我自己,看看我想念的情人和妻子。

责任编辑 王宗坤

邮箱:wangzongkun200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