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村民”
2013-04-29王巨成
王巨成
空了,静了,面目全非了,像被龙卷风袭击过。不,比龙卷风袭击过更彻底。看不见一栋房屋,看不见一棵树,看不见一个人,看不见一头猪,看不见一只猫,看不见一只鸡……什么都没有了,庄稼也没有了,蔬菜也没有了。
只有无数的瓦片,无数的砖头,无数的玻璃碎片,无数的椽柱、门窗材料,无数的破烂……
还有无数的树桩。
有几只麻雀没心没肺地在地上找撒落的谷子吃。
拆迁后的村庄原来是这么丑,连大地也跟着丑了,就像被扒去了光鲜亮丽的衣裳——那些房屋,那些树,那些田里长的,那些地上跑的,都是村庄的衣裳。
那些给村庄穿上衣裳的人都到了一个叫“城市”的地方。
“城市”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地方,慷慨大方,不但许诺给村民楼房住,还给村民金钱。过去村民崇尚“勤劳致富”,现在他们更愿意相信“拆迁致富”。一拆迁,有的人家在一夜间就成了百万富翁,是如此的快捷,如此的简单。为了多得一些补偿金,许多村民给房子进行豪华装修,在大屋旁边搭建各种小建筑,连鸡窝、狗窝也进入小康生活的水准。当真的拆迁那天,村庄一片沸腾,村民是那么的欢天喜地,那么的干脆果断。
猪宰了,鸡鹅鸭杀了,蔬菜不要了,庄稼也不要了。
猫呢?狗呢?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它们忽然便销声匿迹了,不见踪影了。
也不能说都不见了,还是有一条灰黄毛色的狗留了下来,它算是村庄的最后一个“村民”。
狗长久地站在一个倒了的鸡窝跟前,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头昂着,目光聚精会神地看着,似乎在谛听什么,又似乎在等着什么。它的一条后腿悬着。那条腿受了很重的伤,几乎断了,是被一辆大家伙碾的。
在村庄还是村庄的时候,狗在夜里负责做鸡窝里鸡子的卫士。
鸡窝没有了,没有人需要狗了。
狗留了下来。
狗为什么要留下来?真的在谛听什么,在等什么吗?
只有狗自己知道。
意外地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弯了腰的老妇人,是在下午的时候。她用耙子在那些废墟上刨着什么,行动迟缓、吃力,但她还是刨着,有那么点不刨出点什么不肯罢休的意味。
狗叫了一声。
声音响过,那个老妇人站起身子,朝狗看了一眼,然后弯下腰,继续刨着。
狗那条近乎断了的后腿还悬着,它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地走过去。在距离老妇人不远处坐了下来,很安静地看着老妇人。
“你看啥呢?没人要你了吧?唉,可怜!”老妇人叹息着说,手没有停下来。
“你们家那个小把戏好着呢,那老头子……唉,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都说去城里享福了,啥子福呀?跟你说,没地方种菜,没地方种稻子麦子,没地方养鸡子鸭子……”
“城里狗是有的,那是啥狗呀?跟猫似的,咱看不上眼,你才是一条狗哩。”
……
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
狗眯了眼睛,依然那样安静地看着老妇人。
夕阳西下时,老妇人喘息着,住了手,看着狗:“咱走了,明儿个……”老妇人不说了,对明天来与不来,她没有把握。
老妇人迈开了细碎的脚步。
狗跟上老妇人。
跟了一段路,老妇人站住,对狗说:“你跟咱啥呀?想跟到城里?回去吧,回去吧,别把那个腿再弄坏了……”老妇人摇摇手。
狗站下。
狗目送着老妇人慢慢走远了,然后默然地回转身,回到那只倒了的鸡窝跟前,继续像先前那样站着。
站着,站着,夜色降临了。
不知道夜里狗是不是还站在这里,没有人看见,但第二天狗如期地出现在倒了的鸡窝旁,像一座雕塑一样。
那个老妇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出现了一只瘦骨伶仃的猫。
猫“喵呜”地叫了一声,跟狗打着招呼。狗看了猫一眼,继续它的“功课”:似乎在谛听什么,似乎在等着什么。
猫索然无味地走开了。
狗对时间是有概念的。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傍晚太阳落到西方天空的地平线下面,然后一天就过去了。
狗对季节也是清楚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的废墟上出现了小草,伐了的树根部出现了嫩绿的芽叶,那荒芜的田野上出现了深深浅浅的绿色。阳光热烈了,西南风吹起来,吹起来,把雨季吹来了,把梅天吹来了,于是不久,夏天呼地一下子到了。几乎眨眼间,那些草呀,那些小树呀,似乎得了命令,一个个蓬勃地生长起来,然后把面目全非的大地覆盖起来,把面目全非的村庄点缀起来。
不知名儿的花开了,各种各样的。
蜻蜓在大地上空优雅地飞,或优雅地落到草尖上,或优雅地落到小树梢上。
青蛙叫了,叫得旁若无人,很有些自傲。
野兔、野鸡在草丛里出没。
狗撵着一只野兔,不是真的撵,虚张声势。野兔却当真了,吓得钻进茂密的草里,无影无踪。
狗冲野兔消失的地方无趣地叫了一声。
如果村庄没有拆迁,狗是喜欢夏天村庄的。那时村庄像一块巨大的翡翠,浓浓烈烈的绿中透出青墙红瓦或红墙青瓦的村舍。麦子收割了,水稻插到了水汪汪的田里。那位老妇人所说的“那老头子”喜欢扛了一把铁锹,在凉爽的早晨,或者在凉爽的傍晚,走到自家的责任田间,用铁锹铲铲什么,拍拍什么。
狗总爱跟着他,他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像是那老头子的尾巴。
那是狗悠闲而幸福的时光。
按理是说,狗现在也是悠闲而幸福的,这么大的村庄,这么大的田野,都是属于它这一个“村民”的领地,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是,狗悠闲而幸福了吗?
狗发现了一株南瓜的藤蔓,上面开着金黄色的花,还有一只比孩子拳头大一些的青青的小南瓜。
这里的孩子应该是那老头子的孙子,也就是那位老妇人说的“小把戏”。小把戏喜欢狗,给狗起了一个响亮的外国名字:奥特曼。
狗也喜欢小把戏。因为喜欢,它接受了小把戏给它起的名字。
只要小把戏在家的门楼前高喊:“奥特曼——”
只要狗听见了,它会在第一时间里,奔起来,跑到小把戏的跟前。
狗的腿是在村民搬家那天被一辆装家具的大家伙碾的。狗眼睛里的汽车、卡车什么,都是大家伙。
见狗伤了腿,小把戏抱着它哭了一场。狗到现在还对小把戏温暖的怀抱记忆犹新。小把戏现在怎样了?小把戏知道它的腿好了吗?
狗不知道。
狗可能喜欢上了那株南瓜。在白天的时候,它常常卧在那一株南瓜跟前,看着金色的花,看着那比孩子拳头大的小南瓜,像是南瓜的守护神。
难免有蝴蝶飞到花上,有蜻蜓飞到花上,狗一般不会打扰蝴蝶们蜻蜓们,很安详,很慈祥地看它们起起落落地飞。
在村庄没有拆迁的时候,小把戏的奶奶爱在门前的菜地里种南瓜。
拳头大的小南瓜,在狗的目光里一天一个样儿,直到长成一个金色的大南瓜。也不知怎么回事,那长长的藤蔓上,只结了一个南瓜,一个跟吃奶的孩子一般大的南瓜。
狗知道秋天到了。
秋天是收获南瓜的季节,但始终没有谁来把大南瓜摘了。
狗就天天看着南瓜,直到西北风刮起来,直到呼啦啦地来了一大群的人,都是开着大家伙来的。其实也不能算大,大多数是小汽车。
狗不敢靠前,远远地站着,望着。狗目睹了这样的情景:插上了好多小旗子。在热烈的爆竹声中,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手握着剪刀,站成一排,把一根红红的布条剪成了好几段布片,看见布条被剪了,一大群人欢呼着,似乎把布条剪了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然后西装革履们每人拿一把锹,挖了什么,埋了什么。
不断地有人拿着筒子状的东西对着西装革履们。狗不知道那是摄像机、照相机。
狗要是能听明白人的语言,它会知道这里将建一座汽车城,是德国人建的汽车城。据村里的人说,德国没有这么大的土地,但他们有钱,于是他们带着大把大把的钱到中国来买地。中国有的是土地,地大物博嘛。这不,连省长都来了,他就在剪布条的西装革履们中。
这一大群人走了后,狗来到遍地爆竹的残骸跟前,鼻子闻闻,眼睛看看,后来它撩起后腿,在那根西装革履们栽下的一个东西上做了记号。
狗的表情是:这些反正跟我没有关系。
狗后来又到了大南瓜跟前。如果最终没有人把南瓜摘走,那南瓜会在风风雨雨里萎缩、腐烂,那些南瓜的籽儿会落到泥土里,等来年的春天,无数的南瓜籽儿会以另一种生命的姿态绽放。
可惜,狗等不到那一天了。
在爆竹声后的一天,轰隆隆地开来许多的大家伙——真正的大家伙,声音大,形状大,它们是推土机、渣土车、大型吊机。在它们的身后,是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这些声音宣告,作为最后一个村民,这里马上就不再是属于它的领地了。
狗顾不了南瓜,被那声音,被那气势,吓得跳起来,蹿起来。
经过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休养,狗长得格外壮实,像是专为这一天准备的。它四蹄撒开,像一道流线型的大鸟,在枯黄的草地上空“飞”。
“看,那里有一条大狗!”渣土车上一个司机探出头,对他的同伴说。
“大狗!大狗!”
“大狗,大狗!”
……
好几个司机同时喊,很惊奇、很惊喜地喊。
“伙计们,今晚我们就红烧狗肉!”第一个发现狗的司机大声说,然后猛地踩了油门,大家伙顿时咆哮着朝狗追去。
一辆辆大家伙仿佛听到了命令,都用最快的速度,朝狗奔去。
因为事发突然,因为过于仓皇,狗在开始是没有动脑子的,像没头的苍蝇,竟然主动跑到了大家伙们的包围圈里。
当狗意识到这一点时,包围圈正迅速地缩小。
大家伙们停了下来,从里面跳出来一个个眼睛闪着贪婪光芒的司机。他们手上毫无例外地拿着东西:扳子、钳子、锤子,刀子……
还有一个手上拿着绳子。
这些手拿东西的人一点一点地朝狗包抄过去,狗面前的圆圈越来越小。
狗这时竟然意外地平静了,它冷眼看着这些人,有一种视死如归,有一种大义凛然。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狗会突然咆哮起来,是那么的响亮,透着无尽的委屈,透着无尽的愤怒。在司机们一愣的当儿,狗“飞”了起来,直直地朝第一个司机“飞”过来,那个司机本能地一让,狗“飞”出了人的圆圈,“飞”到大家伙身上,然后“飞”出了大家伙的圆圈……
狗用的时间几乎一分钟都不到。
醒悟过来的司机们喊叫着,高举着手里的东西,朝狗“飞”出的方向追去。
狗已经“飞”远了,那些个两条腿已经无法追上它,只能看着它兴叹。
狗再也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狗到了一个垃圾场。狗在这里看见了好多的人,看见了好多的狗,看见了好多的猫。狗如果在夏天来的时候,这里还有好多的苍蝇,好多的蚊子。
狗不喜欢这里的味道,也不喜欢那些人、那些狗和那些猫的行为。
只要来了一辆垃圾车,人就蜂拥着挤上去,可能会打起来,可能会骂起来。
这时,那些狗和那些猫,远远地站着。
等人走了,那些狗就冲上去,它们可能会为一块骨头打起来。而猫则继续远远地站着。
等狗走了,上去的是那些猫,它们也难免要打起来。
拥有 “奥特曼”名字的狗在垃圾场只呆了一天,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在新一天到来的时候,狗出现在镇子的小学门外。
这个地方狗是熟悉的,它来过多次,是跟小把戏来的。只要背着书包的小把戏进了那扇铁栅门,小把戏就冲狗挥着手,说:“你回家吧,路上别贪玩呀!”
狗就摇摇尾巴,回家。
狗在100米开外的地方看着小学的大门,目不转睛地看着。
一个一个背书包的孩子走进了大门。
狗始终没有看见它想看见的小把戏,倒是学校穿着防弹背心的保安看见了狗。保安手持着防暴钢叉,朝狗走来。
狗见了保安,后退着。
“滚!哪来的野狗?”保安的声音与他的制服一点也不配,声音带了点娘娘腔。
狗为什么要决定到城市里?这是人无法想象出来的,就像狗无法想象人为什么要把那么好的村庄,那么好的田野毁了,非要建什么汽车城。
狗选错了进城的时机。
狗是在夜晚向城市出发的,顺着一条高速公路边的树木走。狗一直畏惧这条高速公路,它有几次到了这条高速公路的边沿,但每一次都没有再继续走下去,而是选择了回头,因为这条高速公路上日夜不停地奔驰着大家伙。
这次狗看来是下了决心。
大家伙的喇叭声,大家伙前面刀劈斧砍似的光柱,使得狗走得一惊一诧。
狗看到了灯光,无数的灯光,像天上无数的星星落到了地上。这些灯光告诉狗,城市就在狗的眼前了。
这时至多只是深夜。
狗很茫然,也很迷惑,似乎在说:难道这就到了城市吗?
事实上,城市比狗想象的确实要近得多,只是那条令它畏惧的高速公路拉远了它与城市的距离。
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狗差点送了命。那时狗正要穿过马路到对面去,一辆大家伙来了。那雪亮的灯柱直直地照射着狗的眼睛。
狗不由得把眼睛闭上了。
狗在感到一股强烈的风扑向它时,它明白了为什么,便闪电一般蹿到路边,而大家伙正从狗站立的地方风驰电掣般穿过,卷起来的风里传来一串狞笑声。
只要狗再迟几秒钟醒悟过来,它就不可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了,也不可能看见小把戏了。
狗惊魂未定地进入市区,灯光把狗的影子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这是城市最安静的时候,除了少量的大家伙,看不见人,听不见人的声音。狗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狗的鼻子不断地闻着。
狗看见了
老板的火锅店里有狗肉火锅,这是冬季人们最爱点的火锅之一。店里原料的主要来源是那些流浪狗,还有流浪猫。送到面前的一条壮实的大狗,老板怎么可能让它走了呢?那肉里有迷魂药。
“哈,这么快就醒了!”老板快活地笑着说。
狗困惑地张望着,还用爪子抓了抓铁笼子的栅栏,冲老板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在问:我怎么在这里?
“你放心,我暂时还舍不得杀你,我要让那些想吃狗肉的人看看你,你可是正宗的乡下草狗!哈哈!”老板得意地笑着,走了。
狗闻到了笼子里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它猛地用身子撞着笼子。笼子毫发无损。狗后来就叫,声音里充塞着暴躁与愤怒。
一个小女孩来到狗的跟前。她是老板的女儿,一名小学生。
看到这条狗,小女孩想起了她同桌。同桌是一个男生,男生最喜欢跟她讲狗,讲一条名叫奥特曼的狗,他是如何的喜欢它,它是如何的聪明。一次,男生被几个大孩子欺负了,奥特曼就上去把大孩子的头领扑倒在地,吓得那几个欺负他的大孩子哭爹喊娘地逃了……
可是每次讲到后来,男生就黯然叹气,说:“也不知道我的奥特曼怎么样了?”
女孩试着叫了一声:“奥特曼——”
那狗浑身骤然一颤,顿时竖起了耳朵,目光烁烁地盯着女孩。从那天拆迁后,这是第一次有人叫这个响亮的名字。
“奥特曼——”女孩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三个字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让狗安静了,温顺了,目光如水了。它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孩。
一定是男生的狗了!
“你等着!”女孩子低声地对狗说,然后女孩出去给男生打电话,女孩告诉男生,他的奥特曼在她家,在爸爸的铁笼子里。最后,女孩坚定地说:“我们要救它!”
一下子进来的几个外地人给了女孩的机会,爸爸眉开眼笑地去招呼客人了。女孩迅速地摸了爸爸的钥匙,溜进店后面的储备间。
“我要放你出去,你可别咬我!”女孩把手中的钥匙给狗看看,“一出去,你就跑,外面有人等着你!”
狗沉静如水地看着女孩。
女孩哆嗦着开了笼子,慌忙退到一边。狗迟疑了一下,走了出来。
“你快走呀,快走!”女孩神色紧张地朝外看看,冲狗挥着手。
狗意识到了什么,走了出去。
“奥特曼,奥特曼,快过来,你快过来!”一来到昏暗的外面,一个急切的声音传进了狗的耳朵里。狗太熟悉那声音了,它到城里来,就是要找这个声音,终于被它找到了。它什么也没有想,朝声音“飞”过去,一下子扑到那个人身上。
他就是它的小把戏。
小把戏在被狗扑倒时,手抱住了它的脖子。
狗用舌头在小把戏的脸上舔着,激动而兴奋地舔着,它舔到了小把戏流出来的眼泪。眼泪是咸的。
遗憾的是,小把戏最终无法收留狗。因为城市张贴出了告示,决定清除流浪狗、流浪猫,有专家说:“流浪狗和流浪猫非常危险,它们会把病菌带到它们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小把戏只能把狗送走。
小把戏把狗送走时,对狗说:“你快走,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远远”的地方是哪儿呢?是没有人的地方吗?是美国人发现的那颗有空气有水的星星吗?
小把戏没有告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