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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鸟秋虫自作声

2013-04-29李庆燕

青年文学家 2013年9期

摘 要:黄景仁是乾嘉之际典型的“寒士”诗人,其诗歌遥寄深远、瑰奇豪旷。词作同样新颖警觉,极具特色。特别是他的咏物之作,题材新颖、寄情真挚,代表了他独特的艺术个性和审美理想,也为咏物词的发展开辟了新的视野和典范。

关键词:咏物之别;寄情之别;表情之别;审美之别

作者简介:李庆燕,女,籍贯:甘肃,单位:西北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专业,学历:2011级硕士 ,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3)-9-0-02

黄景仁(1749-1783),字汉镛,一字仲则,自号鹿菲子,是乾嘉时期极负盛名的诗人。著有《两当轩集》,收诗1181首,词216首。其诗曾获清代学者包世臣:“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的高评,其词却备受冷落,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有:“黄仲则《竹眠词》,鄙俚浅俗,不类其诗。” [1]的鄙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其不随波逐流,以独立不倚的姿态活跃于乾嘉词坛,派外别调自然寡受支撑,但新妆不投时艳的艺术追求,自有其特定的价值。

乾嘉词坛,阳羡已臻衰歇,浙西也渐脱雅正,常州还处萌芽,整个词坛表现出“格”重于“意”,“体”胜于 “情”[2]的空疏状态。没有了众势所趋的词坛领袖,作家们的创作整体上成就不高,但自身的发展有了更为广阔的空间。《竹眠词》涉及内容极为广泛:咏史咏古、纪游寄友、咏物怀人等都有涉及。但其中艺术个性最突出的,当属他的咏物词,咏物词也占去词集总数的近四分之一。

咏物词萌芽于唐五代,宋代的时候逐渐成熟,最具规模的当属宋末元初由南宋遗民词人所作的咏物词合集《乐府补题》。约四百年后浙西词派盟主朱彝尊携《乐府补题》入京,再次掀起了一股咏物风潮。黄景仁所作咏物词可谓是咏物词史上的派外别调,其最新颖的部分当从咏物之别探讨。

一、咏物之别

叶嘉莹女士在《唐宋词名家论稿》中有言:“东坡而后更清真,流衍词中物态新”。可见,咏物词流衍过程中,最大的转变在于所咏之物的变新。在《乐府补题》中,十四位词人主要以龙涎香、白莲、莼、蟹、蝉诸物为吟咏对象。许伯卿教授在《咏物词的界定及宋代咏物词渊源》一文中提出咏物词可分为:形容类咏物词和寄托类咏物词两种。宋代咏物词虽有家国之思的感慨,但词创本身还未逃脱以摹写外貌为主的樊笼。

许教授的研究还表明:宋代咏物词所咏之物多是些品质高贵或奇伟壮观之物,以正面赞美表达情感。至清代,以朱彝尊为首的浙西六家的咏物词也大多以单纯临摹物形物态为主,主观情感投入较少。此类作品虽才气十足,但情感不够深厚。至乾嘉之际,咏物风气随之一变。这与乾嘉盛时之学风有很大关系。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提到:“乾嘉中叶以后,清室即入衰运” [3]、“故乾嘉读书稍自好者,苟非入翰林的清显,即退为书院山长,或浮沉郞署,或宁为一教官。” [4]当时大多数文人仕途不顺可见一斑。在长期压抑的文化氛围下,文人创作不可能仅局限于描摹物态,那种借词作抒发心中愤懑的感情更加激烈。黄景仁咏物词中,除了描写传统物象外,更多的增加了一系列阴冷昏暗的意象群。

(一)动物意象

黄景仁咏物诗词中,多吟咏“秋蝉、秋雁、”这类萧条伤感的动物意象。如《貂裘换酒·秋蝉》中“任孤高、难把深秋耐”之句,借秋蝉,自喻自己高才不遇,异常孤凉的心境。另有一些大煞风景、不雅之物。如“百舌、蝙蝠”等。《鹊踏枝·百舌》中:“偏是春来干汝事。报向林间,聒耳何时已。”用乌鸦来暗喻那些多事之徒,聒噪不已惑乱人心。

(二)植物意象

仲则词中的植物意象,已不再像前期一样多咏颂梅兰竹菊的芳质,在他眼中金玉其外的社会现实下,众芳已蒙上一层灰暗色调。“落梅、黄梅、秋海棠”成为他主要吟咏对象。如《鹊踏枝·落梅和稚存》中“冷落空墙犹徙倚。者是人间,第一埋愁地”。梅花高洁,最终默默无闻埋于尘土。和自己“一寒至此,辛味都尝”(《沁园春·壬辰生日自寿》)、 “愿借一锄干净土。取十年辞赋深深葬”(《金缕曲·酒后呈友人,再叠前韻》)的悲凉心境是一致的。

(三)生活意象和抽象意象

心性敏感的作家,日常生活中的一事一物都能勾起他对人生的感触。“蒲扇”、“空馆”一时都成为传情之物。《太常引·空馆》中“屋多人少梦难成,落叶音纵横。”落叶亦可有声,足见作者心底的孤寂。此外,《竹眠词》中还有一些对于抽象事物的摹写。如《六州歌头·愁》中“从来此物,埋葬几书生?提便起,追偏远,视无形,听无声。百计难回避,和著梦,随他醒。”词人将抽象事物的特征把握的非常到位,赋之形貌,来表达自己无计消愁的烦恼。

二、寄情之别

吴梅先生在《词学通论》中称:“学稼轩要于豪迈中见精致,学梦窗要于缜密中求清空。咏物词须别有寄托,不可直赋。” [5]首先,从所寄之情的广度来说,黄景仁咏物词不单单是自己主体意识的表达,更多的是对整个社会风气的反思。如《满江红·瓦松》中:“浪得松名,讬根而已。也只伴、墙蒿城草,一般生理。”词人透过现象,把瓦松的实质看破,它只是讬跟墙瓦之中寄生,其实和那些蒿草没什么区别,怎么能和青松相提并论。作者用“瓦松”来暗喻社会上那些浪得虚名的“寄生虫”们,以此来批判社会黑暗腐朽。

其次,从寄情的深度而言,《竹眠词》的情感力量也是相当充沛的。况周颐《蕙风词话》中有言:“以性灵语咏物,以沉着之笔达出,斯为无上上乘。”[6]性灵之语,首先要求作家要有深刻的生活感受。在古代封建社会,怀才不遇的文人很多,但似黄景仁这般贫病交加英年早逝的却不多见。清代学者吴兰修在其《黄仲则小传》中有评“仲则词激楚,如猿啼鹤唳,秋气抑何深也。”词人的身心备受折磨,词作也难免饱含有如 “肅肃穿云缝,是无情、一天冷雁,将秋来送。”(《貂裘换酒·秋雁》)的忧苦之语。

三、表情之别

黄景仁咏物词除了以比兴寄托为起这种词人通用的表现手法外,还有一些新颖的表情方式。这首先体现在对前人诗句的融会贯通中。

(一)“以诗入词”

“诗尊词卑”的观念,在封建社会根深蒂固,乾隆后期很多博学鸿儒都不愿意写词,试之为雕虫小技,如桐城之祖姚鼐。在词学不振的情况下,诗人黄景仁看到了词学的特殊魅力,有意识的推尊词体。最鲜明的表现就是他常化用前人诗句入词。

例如在其《石州慢·蒲扇》中:“秋风不效班姬泣”一句,正是出自唐代徐夤《咏扇》中“汉宫如有秋风起,谁信班姬泪数行”之句。衍用过程中,句义保持不变。将词与诗融汇,不但可以扩展词的思想内容,还能提升词的艺术表现力。

(二)物我合一

清代徐釚在其《词苑丛谈》中提到:“咏物须神似,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 [7]可见咏物的最高境界就是要“物我合一”,真正从“咏物”达到“咏怀”的目的。仲则咏物词中最传神的一首《迈陂塘·蝙蝠》足见其高超的拟物能力:

“到黄昏、廊虚屋古,和烟倏忽飞动。佛楼山馆时来去,捎破晚风一弄。穿画栋,休搅乱、香窝燕子寻花夢。名经凿空。怪鸟鼠都非,羽毛难别,生不属麟凤! 神仙种,何必淮南丹汞。羞他鸡犬相共。寄人檐下须臾事,且耐冷嘲闲讽。寻古洞。闻说有、松脂石乳烟霞供。人间无用。便老尔千年,明砂抛尽,不值一钱重。”

词作中,作者以蝙蝠自喻,将蝙蝠的日常生活同自己的遭际融为一体,本为神仙物的蝙蝠,如同自己一般,无人赏识,不得不寄人篱下。托物抒情的过程中更衬托着对封建社会扼杀人才的嘲讽。

(三)用典恰当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提到:“咏物词至王碧山,可谓空绝古今,然亦身世之感使然,后人不能强求也。竹垞《茶烟阁体物集》二卷,纵极工致,终无关于风雅。” [8]浙西词派历来以雅正为宗,竹垞咏物词中极尽典雅之语,博征典故,文人气甚浓,但托物言志的寓意并不明显。所以,用典须自然严谨,恰到好处。

如仲则咏物词《鹊踏枝·鹧鸪》中:“前度诗人头已白,黄陵庙外逢寒食”之句,正是对唐代诗人郑谷《鹧鸪》中“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的语典化用。“鹧鸪”由于其独特的叫声,常被古人用来表达异乡逐客的悲情。“黄陵庙”相传是屈原流落之地,又是舜帝二妃溺亡于湘江后后人为其起立的祠,所以此地更容易激发羁旅愁怀。仲则恰当的化用前人的语典与事典,经巧妙浓缩后用典恰当自然,寄寓遥深。

四、审美之别

(一)词风豪放

咏物词是一种特殊的创作类型,始初大家多以“物似”为最终目的,加以华丽的语言而使之雅艳。黄景仁的咏物词与之相比显然有更高的审美追求。《竹眠词》咏物之作首先给我透露出来的美来自于词风的豪放。

王昶在其《黄仲则墓志铭》中写道:“仲则词出入辛、柳间,新警略如其诗。”仲则词中多现“狂”语。如“词客生平,大都萧瑟;酒徒散后,两地癫狂。”(《风流子·怀钱三梦云滁州》)等等。此外,从其咏物词所选之调,也能体现他追求豪放词风的用意。历代咏物词常用《浣溪沙》、《念奴娇》等调,仲则咏物词中则常用如《满江红》、《六州歌头》这样慷慨激昂的词调表情,这些词调在宋代和清初咏物词创作中出现频率较低,选调也成为他豪放词风的侧面反映。

(二)刚柔并济

受到阳羡词派和常州文化的影响,黄景仁诗词表现出“凄婉之中并不消沉,柔美之中仍有阳刚” 的艺术风貌。清代诗人丁嘉葆在《金缕曲·甲申秋杪吴门归舟读两当轩词即用集中金缕曲原韵题后》中有:

“情百转、总成惆怅。古锦囊中心呕尽,算才名、不共愁魂葬。沉雄处,愈排荡。[9]香直压苏辛上。再休将、迦陵弹指,等闲视相况。我亦小窗耽写韵,差喜遗编无恙。更何幸、生同里巷。记得鲤庭丝竹里,剪春灯、曾侍扶风帐。成连去,触残响”。

显然这位同乡对黄景仁的词学成就太过誉了。无论在气势还是文辞方面,黄景仁之词还是无法与苏辛、迦陵相提并论。顾贞观虽气势上稍逊一筹,但其词极情之至文笔细腻,也是黄仲则所不能及的。但是“情百转、总成惆怅”、“沉雄处,愈排荡”却是定语。《竹眠词》确是哀情中见豪气,阳刚中不乏柔美的典范之作。

(三)崇尚雅畅

对于“雅畅”的理解,清代词人徐釚在其《词苑丛谈》中引柴虎臣语:“语境则咸阳古道,汴下长流。语事则赤壁周郎,江州司马。语景则暗草平沙,晓风残月,语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可谓雅畅。” [10]可见想要达到雅畅,必须要语境、语事、语景、语情的结合才能实现。如仲则《茶瓶儿·归雁》中:

“雁儿匆匆归去早,春万里,阳关开好。关外征人老,一齐回首,带得书来了。雪尽江南归路杳,留几处、沙痕雪爪。莫道浮生巧,时南时北,只为炎凉恼。”

“雁儿归去”语景凄冷;“关外征人老”语事凄凉;“啥痕雪爪”语境萧条;“雪尽江南归路杳”语情哀婉。作者以自然之笔出之,寥寥几句将情景完美交融,雅畅自然。雁儿得归,自己却异乡漂泊,深刻表达自己羁旅疲惫的苦闷。

黄景仁一生贫病交加,流离困顿。他的遭际是乾嘉盛世落魄文人的一个缩影。庆幸的是作者已经意识到了封建末世的繁华表象,并将这种忧患意识体现于自己的创作中。咏物词在其笔下达到了托物述志的目的,这对咏物词的继承和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新装不为投时艳,春鸟秋虫自作声”——这应该是黄仲则咏物别调的意义所在,值得我们继续关注和思考。

注释:

[1]、[8]、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第100、180页

[2]、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第462页

[3]、[4]、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96,第866、867页

[5]、吴梅《词学通论》,中华书局,2011,第42页

[6]、况周颐《蕙风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153页

[7]、[10]、徐釚《词苑丛谈》,中华书局,2008,第26、18页

[9]、纪玲妹《清代毗邻诗派研究》,凤凰出版社,2009,第5页

参考文献:

1、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2、黄景仁《两当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吴梅《词学通论》,中华书局,2011

4、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96

5、况周颐《蕙风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6、徐釚《词苑丛谈》,中华书局,2008

7、纪玲妹《清代毗邻诗派研究》,凤凰出版社,2009

8、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9、朱惠国、刘明玉著《明清词研究史稿》,齐鲁书社,2006

10、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