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游学忽悠内幕

覃澈

一次意外的空难，意外地揭开了一个行业的乱象。

2013年7月6日，一架韩亚航空公司的客机在美国旧金山机场降落时发生事故，造成来自中国浙江的三名高中女生死亡。这三名女生跟机上其他67名高中生一样，原本是为了参加海外游学活动，才不远万里飞赴美国。

随着事件的进一步发酵，人们发现，此次海外游学的组织者——分别名为“博悦国际”和“新西兰英姿”的中介机构，竟然是两家并不具备相关资质的“非正规”公司。

两家“非正规”公司，为何能堂而皇之地运作海外游学？这个行业又隐藏了怎样不为人知的利益链条？面对这些问题，一个多月来《商界》记者实地暗访成都、重庆等地的海外游学机构，试图找出一些答案。

空难的背后

八月的成都，骄阳似火。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李丹（化名）一边浏览着网上关于浙江女生美国遇难的报道，一边回答着记者的提问——这是他退出旅游圈子两年后第一次对“前行业”如此关心。

在李丹的印象中，海外游学市场大规模爆发是在2005年。当时，教育部提出进一步扩大对外合作与交流，这一市场随即以每年40%～50%的速度增长，至2012年达到历史最高峰——仅赴美国游学的学生人数就达到近20万人次，比2011年增长近50%！而单是赴北美游学的市场规模，就达到了数十亿元。

面对如此诱入且迅速膨胀的市场蛋糕。谁不心动？

此次，遭遇空难的浙江高中生，均为江山中学高一学生。而将他们组织到美国的中介机构——博悦国际，已经与江山中学合作了7年。

当学校招募到一定数量的游学学生后，交由博悦国际出面联系海外名校，以及订制游学行程并最终带队出行。“之所以选择和博悦合作，原因在于他们在海外有资源，行程安排以及报价都很合理，更重要的是每次出游后学生都比较满意。”江山中学负责人如此解释双方合作的原因。

然而，在江山中学眼里“很正规”的博悦国际。竟然是没有任何相关资质的非正规机构。

李丹告诉记者，随着市场规模的猛增，这一市场本身也变得鱼龙混杂起来。为了规范市场。2012年教育部、外交部等四部门联合下发通知，要求“举办出国夏令营应向上级外事主管部门请示报批和备案”以及“承接出国夏令营等活动的旅行社，应当具备国家旅游局许可经营出境旅游业务的资质”。此外，教育部还公示了400多个已领取资格认定书的留学中介服务机构，以供各个学校组织海外游学时参考。

政策画出了框框，但总有人踩出边线。

记者查阅博悦国际的资料时发现，在工商注册的经营范围上，博悦国际登记的是“教育咨询、培训”，而非“海外游学”；同时在教育部的公示名单中，也没有“博悦国际”的名字。巧合的是，此次同批赴美的山西学生，其组织者新西兰英姿教育集团也未出现在该名单上。

那么，这些“非正规”机构，为何又能“名正言顺”地组织游学活动，并能与学校达成多年合作？

李丹为记者揭示了其中的逻辑：“在利益的驱使下，这些机构钻了政策的空子，并与学校结成了紧密的利益链条。”

记者查阅相关法规后发现，对于游学机构的门槛。法规匕并没有明文规定。尽管教育部公示了400多所具备资质的留学中介机构，却并没有强制学校必须跟公示名单上的机构合作。学校有很大的自主权，选择其他具有出境旅游资质的机构，甚至不排除在某些利益勾结下，打一打擦边球，选择像博悦国际这样的“非正规”机构。

生源的秘密

这些非正规机构，究竟与学校之间存在怎样的利益链条？

实际上，在这些海外游学机构眼里，学校就是诱人的香饽饽，学校负责人自然是他们的财神爷。一旦跟学校搭上线，获得了学校负责人的支持，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生源。

记者以一名学校副校长的身份，暗访了川渝地区几家声称提供海外游学中介服务的机构。“财神爷”自动登门，令他们颇感意外。但为了拿下这笔生意，他们仍然使出浑身解数，以期望达成合作。

一些机构提出，每年给学校一笔承包金，只让学校帮忙向学生打广告，自己自负盈亏；还有一些机构则提出，学校负责帮忙招募生源，招来一个可以获得相应返点，如果生源达到一定数量，还可以让老师免费参加。除了这些合作方式，为了拉拢暗访的记者，一些机构甚至提出如果签订了合作协议，私下里会给一笔“感谢费”。

李丹向记者透露，这些“潜规则”实际上在业内非常普遍，他自己也曾多次通过人际关系和利益关系，“拉拢”一些学校的负责人。而这次浙江江山中学与博悦国际的合作，有可能就是采用类似的合作模式。

事实上，双方的合作始于2005年。当时，博悦国际负责人虞国平回国，在朋友的介绍下，他来到江山做讲座，讲了讲国外教育方面的事情，得到了学校负责人的信任。在这样的基础上，有了做海外游学的想法后。他主动和江山中学联系，并很快敲定了合作关系。在多年来的合作中。博悦国际每次出游都会邀请部分老师随行，却没有收取过任何费用。

然而，海外游学机构们并非个个都手眼通天。在这个“学校资源多且分布广”的市场中，单一机构的人脉和精力就显得非常有限。为了打开更多的生源渠道，这些机构采取了“转卖生源”的合作方式。“招生时是一家公司，但最终和学生签协议、执行项目的则是另外一家公司。”李丹告诉记者。

为了证实这一说法，记者在网上浏览了数十家海外旅行社的广告，发现一些小网站堂而皇之地进行“海外游学招生”，其推出的行程安排和一些海外游学机構一模一样。记者电话咨询了这些小网站，不少网站都坦承自己就是在为一些大型海外游学机构招生。“在我们官网上报名。然后出行时加入到他们的团队里。”

其实，一些大型游学机构碍于成本，只在部分一二线城市设立办事处。而在很多三四线城市，不少家长并不放心仅仅通过网络报名缴费，他们更信赖面对面的交流。这样一来，鞭长莫及的大型游学机构，便选择和一些当地旅行社合作，将游学项目“分销”给他们。而当地旅行社一旦招募到生源后，便转交给大型游学机构，由此获得5%～10%的返利。

这还仅是生源在国内的买卖链条，更令人吃惊的是。生源交易还实现了跨国运作。

李丹对记者分析道，通常海外游学机构带团出国，基本上都是在确定了海外合作院校后才成行。但出于成本考虑，游学机构最多只会派遣一名导游跟团出国。更多的是与海外当地的旅行社进行地接合作，要求对方在游学过程中负责全程陪同。

但是，如今这一合作方式，开始被不少缺乏海外资源的机构所利用。由于没有海外高校资源，很多非正规的机构和海外地接旅行社进行“生源交易”，即当国内机构将学生带出国后，以“每个学生多少钱”的方式卖给对方，而国内机构只负责国内的送接机，期间在海外的行程则全部交给海外地接旅行社负责。

这种“销售和服务相分离”的模式，直接导致学生利益受损时投诉无门。李丹告诉记者：“如果学生们在回国后对海外行程不满，这些机构则将责任全部推给海外地接旅行社，被推来推去的学生们，最终也只好作罢。”

虚高的价格

诱使这个市场乱象丛生的根本，还是不合理的暴利。“愿意把孩子送到国外开眼界的家长，都是舍得花钱的主。”这样的现象引来了大量非正规机构，通过非正规手段分一杯羹。

记者在调查时发现，暴利最直接的体现在高昂的价格上。海外游学的价格都高得离谱，诸如15天的美国游学所需费用5万元，12天的澳大利亚游学所需费用4万元……这些价格比同—行程的普通海外旅游都高出20%左右。

“博悦国际此次前往美国的价格是3万元，尽管比外面不少游学机构的价格要低一些，但其中仍有很大的利润空间。”李丹给记者算了这样一笔账——

一般从大陆直飞美国的往返机票为1.5万元，而对于有旅游资源的机构来说，能拿到超低票价不是难事，更何况博悦选择从韩国转机，价格更便宜，往往不到1万元就能搞掂；另外游学是集体“体验”活动，在美国的吃、住、行费用不会花费太多。一般来说，学员每人每天花费大多在七八百元，15天的行程每个^也就一万元左右。

也就是说，每个学员最多花费2万元出头，而博悦国际则可以从中赚到近1万多元的利润。按照此次江山中学30多名学生的出团规模，博悦国际的利润可达30多万元。

李丹告诉记者：“博悦国际的报价还算合理，现在市面上的游学价格动辄五六万元，利润空间更加惊人。”

当然，这只是摆在台面上的“暴利”，在学生游学过程中，还有更多的猫腻。

记者以一位学生家长的身份，在重庆一家游学机构看到了这样的行程安排：“游览名校”、“名师指点”……而其中最吸引人的环节是“参观联合国总部”。当看到记者对这一环节特别留意时，该机构工作人员神秘地说：“参观联合国总部是我们特有的服务，要想进入这些高档地方，不但需要费用，还必须靠关系。”

事实果真如此？

实际上，联合国总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开放日，允许普通游客免费参观。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忽悠手段，几乎通行业内。李丹告诉记者，不少机构为了体现其行程物有所值，刻意排了不少看似极为专业，但实际上却根本不需要任何费用的环节。该机构所鼓吹的“游览联合国总部”正是此类。

这样的忽悠手段，还只是游学机构往自己脸上贴金，而真正让他们在团费之外，赚得钵满盆满的，是旅游行业遭人诟病最多的“购物”。

由于游学团的成员都是学生，他们在购物上的自控力与判断力很弱，只要有人在一旁怂恿，他们便管不住自己的钱包。因此，不少游学机构和一些海外当地的商店谈好合作。在学生游学过程中，将他们带到这些商店购物，最后从他们的消费金额中获得返点分成。

对于这类情况，李丹很是气愤：“以前的游学有个不成文的行规，就是不带学生购物，但现在几乎所有游学机构都会带团购物，甚至还有不少导游借钱给孩子。”

变味的游学

这些低劣的游学机构搅乱了整个行业，甚至造成“劣币逐良币”的现象。

2006年，李丹跟朋友一起创办国际旅行社，从事海外游学业务，做了四年后发现市场太乱，最终决定退出。“当时的游学机构基本都是以海外旅行社为主，而取得国际旅行社的资质，要经历很多繁杂严格的手续。哪像现在随便注册一个和境外有关系的公司，就敢开展游学业务。”

其实，海外游学最重要的环节是名校资源，但与海外名校合作并非易事。为此李丹曾花了近3个月时间，将美国稍有名气的学校跑了个遍，才得到七八家学校的合作承诺。“海外名校其实很谨慎的，他们怕有人利用他们来欺骗学生，导致学校名声受损。”

然而，记者在暗访中发现：很多机构在招揽学生时，动辄承诺可前往任何学校，并一再声称该校老师会亲自指点。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绝大多数都只是简单的参观。”对于如今铺天盖地的“名校任你选择”、“感受全球各大高校”等广告，李丹很不以为然：“就是带你去逛逛校园，然后找几个外国学生聊聊天，完全就是在忽悠学员。”

更令人担心的是，为了获取更多的利润，不少游学机构开始大幅缩减成本，将以往“—个导游，再加上三四个老师，以及当地的合作旅行社”的人员安排，缩减为“一个导游、一个带队老师和一个中巴司机”。如果有必要，到了海外再临时找到当地旅行社寻求合作。

这种缩减成本的方法，显然颇冒风险。如果学生在游学过程中遭遇意外，这种游学工作人员的搭配，根本照顾不过来，很可能发生事故。

而发生事故后的保障也令人堪忧。不少游学机构并不具有旅游专业的资质，在带团游学时最多只能给学生购买人身意外险，而无法购买“专门针对因旅行社的过错导致游客遇险”的旅行社责任險。这就意味着。这些非正规的游学机构，如果出现过失，很难按法理给学生相应的保障。

记者在调查中还发现：如今越来越多的家长和学生，对海外游学越来越迷信，认为这种方式对学生的成长有着极大的帮助，这导致了出国游学的学生开始逐渐低龄化。相关数据显示，在1000个参加海外游学的学生当中，不满16岁的孩子占比26.9%。

令人尴尬的是，由于年龄太小加上语言障碍，即使出国游学，孩子们也学不到足够的东西。但正是家长们望子成龙的心态，在为这个市场的混乱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