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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事件

2013-04-29于钦夫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9期
关键词:副镇长家村别墅

于钦夫

第一章

柳镇长,我们没房住才建房,而杨占山是城里人,跑我们村建别墅,为什么

要强拆我们的房子,却不拆他的别墅?我们要向您讨要公道!我们要上访告你们!

读完这条没有署名的短信,柳镇长忐忑不安起来,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柳镇长再也没心思听讲座了,悄然离座,走出去。

唉,真不该来参加这个培训班。开始的时候,柳镇长就不想来参加培训,她担心的就是培训期间,镇里有人趁机违法建房。她向市里的培训组织部门请假,想让黄副镇长代她参加,可人家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说这是培训行政一把手的,不得别人代替,不得请假。没法,她只好心事重重地来了。临走时,她将分管建设拆违工作的梁副镇长叫到办公室里,将担心说出来。听完她的话,梁副镇长拍着胸脯说:“镇长,放心好啦,我一定给您看好家,谁敢乱盖乱建,我毫不留情,坚决打击!”她说:“不是给我看好家,是为咱们镇,为老百姓看好家。”梁副镇长掩饰着尴尬说:“不管为谁看家,镇长,有我在,您就放心好啦。”虽然梁副镇长拍了胸脯子,做了保证,但她心里仍觉惴惴的。

走出阶梯教室,柳镇长想起梁副镇长的话,心里抱怨:“这个老梁!怎么搞的!”边想边掏出手机欲拨打梁副镇长的手机,按完前三个数字,她蹙蹙眉头,像想起什么,停下,把刚按出来的数字删除,又将刚才的那条短信调出来,按了两下绿键,拨通了向她发短信的手机。

那个手机响了好长时间才有人接,一个男人很冲地问:“谁?”柳镇长问:“刚才是你给我发的短信吧?”对方没有回答,手机里传来盲音,断线了。柳镇长又拨过去,手机提醒说:“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正在通话中。”柳镇长摇摇头,闹不清对方意图,正在疑惑的时候,手机响了,正是刚才拨打的那个手机。那个人的口气不再冲,稍稍有点儿口吃地问:“您、您是、柳镇长吧?”柳镇长说:“我是,你是谁?”那个人说:“原来您是个女的啊!”柳镇长听出他的意思,就调侃说:“你以为当镇长的都是男的,女的就不能当镇长?”那个人越发口吃起来:“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柳镇长不想继续调侃他,就问:“你是谁?要干什么?”那个人不再口吃,粗声大气地说:“不怕您报复我,我坐不改名,行不更姓,我姓兰,名春林,是兰家村的。短信就是我发给您的。”柳镇长放缓口气问:“你怎这么说话呢?我怎会报复你呢?我是想问你发给我的短信是怎么一回事?”兰春林抬高声音说:“你干的营生你会不明白?别骗人了!”柳镇长说:“我在外地学习,没在镇里,真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兰春林“哦”了一声,又突然问:“你虽不在镇里,也是你遥控指使的吧?”柳镇长诚恳地说:“不骗你,我真的不知道,才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兰春林也放缓了口气说:“看来您是真的不知道,是我们错怪了您。柳镇长,是这么回事,我们家里都有好几口人,孩子大了,房子住不开了,政府又不给我们批宅基地,我们知道政府是要统一规划,统一开发,这个我们不反对。可我们想不通的是,杨占山是城里人,跑我们村建别墅,却没人管。我们在我们自己的责任田里建房子,政府却来管我们,说要强行拆除我们的房子。我们要问,一个城里人在我们的地盘上建别墅,政府不管,而我们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建房子,却要强行拆除,这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公道?”柳镇长沉思着问:“是谁要给你们拆除房子的?”兰春林说:“昨天下午一个姓梁的镇长告诉我们的,说要我们今天自行拆除,不拆除的话,政府明天就来强行拆除。我们问他,杨占山的别墅拆不拆?他说拆。可后来我们听说,准备光拆我们的,不拆他的。柳镇长,您说这不是欺负人吗?还有没有天理啦?这么说吧,如果光拆我们的,不拆他杨占山的,我们就上访;上访不行,我们就和你们拼了!”兰春林越说火气越大,最后竟呜呜哭起来。柳镇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一旦发生暴力事件或群体性上访事件,对她头上的乌纱帽意味着什么,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她决定先劝说他,稳定住他的情绪,使他不做过火的事。听他没有哭声了,就说:“你别生气,我马上了解情况。如果你反映的情况属实,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主持公道,给你们一个说法,行不行?”兰春林沉默了一会儿说:“您既然这么说,我们就听您的;您要是糊弄我们,我们决不答应。”

放下手机,柳镇长舒了口气。她理理头绪,又后悔起来,刚才怎就忘了问他有多少村民跟着建房子啊,再问他,显然是不合适了。她又想到杨占山,是个什么人物呢?是干什么的呢?也太可恶了吧?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干这个,是来戳她的眼球,向她进行挑衅!又是谁把他引进来的呢?没有内鬼,一个外来人,怎么会贸然到这里来呢?他一定不会是自己空降到这里来的。这个内鬼会是谁呢?她首先想到兰文礼。兰文礼是兰家村支书,还兼着村主任,内鬼肯定是他,即使不是他,在他的地盘上,他也会了解情况。这样想着,她从手机里调出他的号码,拨打了过去。兰文礼一接手机就说:“柳镇长好,请指示。”柳镇长用像平常拉呱似的口气问:“你们村没出什么事吧?”兰文礼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承认错误似地小声说:“出了,有人建房。”柳镇长加重语气说:“有人建房,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兰文礼像有难言之隐似地吞吞吐吐说:“我,唉,叫我怎么说呢?”柳镇长没再难为他,转换话题问:“有多少户村民建房?”兰文礼说:“十二户。”柳镇长又问:“那个叫杨占山的又是怎么回事?”兰文礼口吃起来,吭吭哧哧地说:“他的事您还是问问梁镇长,他最清楚,我没法说。”柳镇长问:“他是不是你引进来的?”兰文礼哎呀一声说:“柳镇长,您就别逼我了,我没法说,您还是问梁镇长吧。”柳镇长又说:“守土有责,我一再要求你们要看好自己的土地,你说吧,你是怎么看的?”兰文礼竟“哦哦”着,说不出话来。

柳镇长没再继续追问兰文礼,她从手机里调出执法中队张队长的手机,拨打了过去。她开门见山问:“张队长,兰家村出现了严重的违法建筑,你知不知道?”张队长说:“知道。”柳镇长说:“为什么不制止?”张队长说:“我们准备拆除。”柳镇长问:“怎么个拆除法?”张队长说:“将村民的全部拆除。”柳镇长问:“杨占山的别墅为什么不拆除?”张队长说:“梁镇长说杨占山情况特殊,不能拆除。”柳镇长问:“你向你们丁局长汇报了吗?”张队长说:“汇报了。”柳镇长问:“丁局长是什么意见?”张队长说:“我们丁局长说了,听镇里的。”柳镇长问:“这样执法,你觉得公平吗?”张队长说:“柳镇长,我有苦难言,你还是找梁镇长吧。”张队长虽是镇里的执法队长,但他直属区执法局领导,所以,柳镇长没有继续责问他。

这个老梁,他要干什么呢?柳镇长抱怨着,就拨通了梁副镇长的手机,她竭力平静着口气问:“梁镇长,镇里平安无事吧?”梁副镇长刚说平安无事,又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改口说:“哦,也不能说平安无事,兰家村有几户村民建房子。”柳镇长问:“光村民建吗?还有没有别人建?”梁副镇长说:“没有。”柳镇长问:“那个杨占山是怎么回事?”梁副镇长“哦”了声,说:“柳镇长,他的事情在电话里说不清,等您回来再说吧。”柳镇长问:“听说,你明天要给村民拆房子?”梁副镇长说:“拆,坚决拆,这些村民,太可恶了。”柳镇长坚决地说:“暂缓拆除,我回去再说。”

放下电话,柳镇长想,这个老梁,刚问他的时候,他为什么只字不提杨占山呢?她提到杨占山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正面回答,而要绕圈子呢?他为什么要拆村民的房子,而不拆杨占山的别墅呢?那个叫兰春林的村民又是怎么知道她的手机的呢?里面有什么猫腻呢?看来不能继续在这里培训了,得赶快请假赶回镇里,不然,是要出大乱子的。

第二章

飞机落地,缓慢滑行时,柳镇长就慌忙打开手机,拨通了兰文礼的手机,她要兰文礼到兰家村村口的老槐树下等她。和兰文礼通完话,她想拨打梁副镇长的手机,想想,又放弃了。

上午,柳镇长决定赶回镇里时,她立即向会议组织部门请假。还好,他们同意了她的请求,并帮她买了下午十二点半的机票。

飞机还在天上飞时,柳镇长的心就已落到了地上,落到了兰家村的那些违法房子上。

对兰家村出现的违法建房,柳镇长之所以很在意,惴惴不安,完全是由她所在的镇情决定的。柳镇长所在的镇叫华山镇。华山镇紧邻某国家级风景名胜区,依山傍海,风景优美。按说,这样的地理优势,应优先开发。然而,不但没优先开发,而且一直原地踏步走,保持着老样子。是镇官无能,没有干事创业的本领,还是不作为?都不是,这是由市里的政策决定的。因为华山镇的特殊地理位置和优美风景,市里想把它打造成世界级的旅游度假胜地。在这一理念支配下,上级政府请来高规格的规划设计部门,一个个设计方案出来了,却没有符合有关领导意图的,全都被领导否定了。所以,华山镇的规划一直都在孕育中,何时开发建设,要看规划何时出来,何时审批下来。这样,来华山镇的每一届镇官,首要的、重要的工作就是保护这块土地不被乱占乱建,不给将来的开发建设留下后患。因此,上级领导考量这里镇官的政绩与考量别地方的镇官不一样,考量别地方镇官的政绩是看他们召回多少商,引回多少资,盖了多少大楼,建了多少厂房。而考量这里镇官的政绩,要看他们把土地保护得怎样,土地有没有被乱占,有没有违法建筑,说保护就是发展,说现在保护好了,将来才能更好地发展。所以,保护好土地,成为他们最大的政绩。

为保护好土地,镇政府大造舆论,广为宣传,对发现的违法建房,拆了一处又一处。虽然这样,还是有人顶风而上,偷偷地建房。这正像犯罪,有人明明知道犯罪要判刑,却仍有人冒着被判刑的风险,去犯罪一样。

柳镇长已来华山镇工作三年多了,对什么样的人敢于私自占地,违法建房,她心里有数。一种是缺房的村民。自从市里对华山镇进行定位后,政府就不再对农民审批宅基地。一些农民或因孩子大了娶媳妇了,原有的房子不够住了,就冒着被拆的风险,违法建房。再一种是买卖房屋的村民。个别村民受利益驱动,改变土地用途,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建好房后,高价出售给外人。这样的村民不怕拆除,他们一旦将房子建起来卖掉,那将获得暴利,损失将会成倍地补偿回来。第三种是城里人。这种人除了有钱,一般还有背景,他们看好这里的环境,到这里建别墅。对这些人,柳镇长对他们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对缺房的村民,她同情他们,拆除他们建的房子时,她总觉比剜她的心还难受,她知道他们建房不容易,这些人本身经济就不富裕,一辈子靠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建起房子,又被拆掉,他们会一辈子爬不起来的。对第二和第三种人建得房子,她是痛恨的,拆掉他们建得房子,她认为他们是活该倒霉,“罪”有应得。

走出机场,坐进早已等候着的帕萨特专车里,柳镇长对司机小朱说:“去兰家村。”小朱“嗯”一声后,又反问:“不先回家休息?”柳镇长含着怨气说:“我能捞着休息吗?”小朱不回答了,一心一意开起车来。对于小朱,柳镇长挺满意,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多嘴多言,还很有眼色,有时候她想不到的细节问题,他能为她想到,而且总能办得使她满意。

柳镇长从手提包里掏出小圆镜和梳子,对着镜子梳了梳有点儿散乱的头发。放好梳子和小圆镜后,她打开手机,拨通了老公的手机:“春明,我回到镇上了,今晚回家。”老公问:“晚上回家吃饭吗?”她说:“不一定,看看再说。”老公不吭声了。她问:“春明,你怎么不说话了呢?”老公说:“还让我说什么呢?”说完,就挂了手机。她拿着手机怔了一会儿,她明白老公是在埋怨她,为她不马上回家。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心里说,春明,你就多担待我一些吧,等我度过这一难关,再补偿你吧。

眼下,对柳镇长来说,正是难关。当她得知兰家村发生的事时,她之所以要迫切地赶回镇里,是因为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她的前程是直接挂钩的。

年前,镇委曲书记高升到区里任政协副主席了,区领导要求她暂时主持镇里的全面工作。她明白这暂时主持的含义。就是说,如果她主持得好,就顺理成章地成为镇委书记。主持得不好,她就得给别人让道,由别人来当书记。别看镇委书记和镇长级别一样,但权力大小是不一样的,镇长只是个二把手,镇委书记才是一把手呢。眼下,在这个关键时候,任何一件不利的事,甚至一件小事,都可能对她的仕途产生不良影响,何况兰家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呢?试想,如果允许杨占山和村民们违法占地,违法建房,上级领导一旦发现,会饶恕她吗?如果这样,她还想到一个严重后果,就是连锁反应,各个村都起而效仿,土地被蚕食,违法建房遍地开花,那么,别说升任镇委书记,恐怕连这镇长的乌纱帽也别想戴了。如果不拆杨占山的别墅,光拆村民的,显然有失公道,造成的后果也是很可怕的。试想,如果这样,建房村民集体上访或是发生群体性事件,万一出个伤亡事故,那么,这个镇委书记同样别想当,镇长这顶乌纱帽也别想保住。她越想越后怕,不敢往下想了。眼下唯一的办法是把杨占山建的别墅拆掉,然后将村民的也拆掉。兰春林不是说了嘛,拆了杨占山的,再拆他们的,他们没有意见,他们要的是公平正义。

柳镇长微眯上眼,一个个问号像一把把镰刀一个接一个地向她飞来。这个杨占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胆子为什么这么大呢?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来给她找麻烦呢?他这不是有意识地来和她作对吗?柳镇长回味着兰春林的话,想到事情一定是这样的,杨占山到兰家村建别墅,政府不予理会,没人管他,平时不敢建房的村民于是就跟风,梁副镇长发现事情有蔓延的危险,就想制止建房。因为他剑走偏锋,办事不公,结果惹怒村民。这个老梁,他要干什么呢?想到这里,柳镇长睁开眼,侧头试探着问司机小朱:“你认为梁镇长这个人怎么样?”小朱侧头望望柳镇长,又目视着前方说:“不怎么样!”柳镇长“哦”一声,问:“说说看法。”小朱说:“别看他外表大大咧咧的,心黑着呢。”听了小朱的话,柳镇长对梁副镇长一些朦朦胧胧的看法清晰起来,她没有继续追问。

柳镇长将头靠后背上,又微眯起眼睛,她将事情的经过又放电影似地回放了一遍。为什么在她提到杨占山建别墅的事后,梁副镇长才轻描淡写地说杨占山呢?当她向兰文礼问杨占山时,兰文礼为什么要闪烁其词,吞吞吐吐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柳镇长的车子到达兰家村时,兰文礼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候了。

柳镇长下了车,没等兰文礼寒暄,就说:“走,看看他们建得房子。”兰文礼问:“看谁的?”柳镇长说:“民房和别墅都要看。”兰文礼前面走,柳镇长跟在后面。柳镇长跟着兰文礼看了十二处民房,这些房子打游击似地散落在兰家村的各个角落,房子都没有建起来,都是半“残废”工程,有的垒了一半墙,有的刚铺完地基,有的砌好了屋山墙……柳镇长问:“他们家都缺房子住吗?”兰文礼说:“有的缺,有的不缺。”柳镇长想问兰春林家的情况,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自己一问,兰春林就会成为秃子头上的虱子,会被他们觉察到是他告得状,不能出卖他!她想找机会单独到他家了解情况。柳镇长问兰文礼:“你说这些房子该怎么办?”兰文礼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不拆呢?”柳镇长问:“怎么,你要给他们求情吗?”兰文礼脸红脖子粗地说:“不是求情,我是同情他们,他们都挺困难的,从牙缝里省出钱来建房子。”柳镇长说:“我也同情他们,也理解你的心情,可要是纵容他们,你想到会是什么结果吗?违法建房将遍地开花,到时候,我的乌纱帽保不住,你那顶小乌纱帽也够呛!”兰文礼怯怯地说:“那就拆!”说完,他又说:“要拆也得先拆杨占山的!要不然,村民会和我过不去!”柳镇长顺着兰文礼的话问:“他是谁引进来的?”兰文礼说:“怎么说呢,柳镇长,我有苦难言啊。”柳镇长见他不愿说,没有逼问他,说:“走,看看杨占山建的别墅去。”

柳镇长跟随兰文礼朝村南走,走出村,望见南面的山坡上有一栋刚垒起框架的二层楼房。兰文礼指指说:“那就是杨占山建的别墅。”

走到别墅跟前时,柳镇长看见东侧停着一辆“霸道”越野车。兰文礼说:“这是杨占山的车。”柳镇长停下,观望着别墅和周边环境,这里坐北朝南,北靠山,南望海,柳镇长虽不懂风水学,但也认为这是个好地方,所以就情不自禁地骂了句粗话:“王八蛋,挺会选啊,多好的地方,挺有眼力的。”

柳镇长刚骂完,从楼框里走出一个人,径直朝柳镇长和兰文礼走来。到了近前,那人说:“兰书记,来也不打声招呼,就悄悄地来了啊。”兰文礼说:“难道还要在大喇叭上吆喝吆喝吗?”那人尴尬地笑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打个招呼,我好出来迎接啊。”柳镇长瞥瞥此人,中等个,不胖,显得挺干练,尤其让人过目不忘的是他的鼻子,他的鼻尖像鹰嘴似地钩着,他是谁,柳镇长心里已有数了,一定是杨占山。那人问兰文礼:“这是哪位领导?”兰文礼说:“柳镇长。”那人一听,马上双手并拢,搓了搓就去握柳镇长的手说:“我叫杨占山,老想去拜访您,可一直因为瞎忙,就没去,请柳镇长谅解。我听人说了,柳镇长是位为民着想的好官,请多多指导。”柳镇长不想听他这些虚头巴脑的废话,把手从杨占山手里抽出,就问:“这是你建的吧?”杨占山说:“是。”柳镇长问:“你怎么跑这里建别墅?你这里有地吗?”杨占山说:“有啊。”柳镇长问:“有手续吗?”杨占山支吾着问:“手续?我是你们招商引资引来的啊。”柳镇长皱皱眉头问:“招商引资引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啊?”杨占山不吭声了,躲到一边,不知给什么人打电话去了。

柳镇长围着别墅框架转圈观察时,杨占山趋过来,堆着笑脸说:“柳镇长,我知道您刚回来,中午别走了,我给您接风洗尘。”柳镇长冷冷地说:“你别给我添乱就行啦!”说完,就往山坡下走。杨占山说:“柳镇长,我是真心邀请您,您就给我个面子吧?”柳镇长没说什么,自管走。杨占山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呆在那里。

在村边,柳镇长碰到梁副镇长,他一见她,就说:“镇长,您回来怎不说声啊。”柳镇长明白是杨占山刚才告诉他的,就转身指指杨占山的别墅说:“那就是杨占山建的别墅啊,也够气派的啊,村民怎能不攀比呢。”梁副镇长说:“老杨是特殊情况,以后我向你汇报。”柳镇长问:“难道还有特殊公民吗?”梁副镇长说:“他是有点儿特殊。”柳镇长说:“管他特殊不特殊,先回政府,开两委会。”

走在路上,柳镇长想着想着,就掏出手机拨通党办主任小林的手机说:“马上通知两委成员开会,通知执法中队张队长,让他来列席会议。”

第三章

在去会议室前,柳镇长接到兰文礼的电话,他气冲冲地说:“柳镇长,姓梁的太欺负人了,我不能忍气吞声了,我要找您,说明情况!”柳镇长说:“你在村办等我,开完两委会后,我就去找你!”柳镇长纳闷,为什么兰文礼说话不再吞吞吐吐,而且要主动说明情况,看来驴粪蛋蛋也有发热的时候,那么,是什么东西使这驴粪蛋蛋发热的呢?

会议室在政府大楼四楼。里面有一张椭圆形大会议桌。曲书记时代,每次召开两委会,他都要求工作人员将写着两委成员名字的桌牌摆在每个人的位置面前。曲书记毕业于某名牌大学,说带着他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因为说得不标准,让陌生人听了,他们常常会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聋子的耳朵,当摆设呢?听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曲书记很重视形式,开会时,他要求人们必须正襟危坐,这样才像个开会的样子。对曲书记的做法,柳镇长不以为然,她内心里不认同他的做法,认为他华而不实,太喜欢装样子。自曲书记高升,她主持工作以来,无论从说话办事,她都要求自己脚踏实地,不摆花架子。开会时,她不要求摆桌牌,人是那些人,整天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不认识谁啊,又不是为上电视。上电视的话,小小的镇政府会议,还不够资格挤进上级电视台的新闻里吧。

柳镇长走进会议室里时,已有好多人坐在会议桌前,正在听黄副镇长讲段子。他讲的是他忌酒的事。看见柳镇长进来,黄副镇长不讲了。柳镇长到自己该坐的座位前坐下,说:“老黄,怎么不讲了?讲讲咱也过过耳瘾。”黄副镇长揪揪自己的左耳,说:“既然镇长也想听咱的英雄事迹,咱就献丑了。”黄副镇长说他每次喝酒回家,他老婆都要拿白眼看他,晚上睡觉时,还要把背给他。有一天,他喝酒回家,老婆又给他白眼,为避免晚上睡觉时老婆把背给他,他向老婆保证要忌酒,说以后谁再喝酒是小狗。听到他的保证,老婆不再拿白眼看他了。晚上睡觉时,不再把背对着他了,他还当真忌了三天酒,可第四天陪上级领导又喝大了,回到家里,老婆恼怒了,说他说话不算数,还称呼他小狗,他嗨了一声,装出懊恨的样子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听到这里,人们哈哈大笑了。柳镇长笑完,就扫视在座的人,只有梁副镇长一人没到。柳镇长想起来了,刚才在兰家村,她坐进车里离开时,她下意识地转回头,望见梁副镇长没动身,他朝着兰文礼指指划划,好像在训斥他。这个老梁,他要干什么呢?柳镇长对党办主任小林说:“给梁镇长打个电话,他在干什么?”小林打完电话说:“他马上就到了。”一会儿,梁副镇长进来了,悄悄地找了个座位坐下。柳镇长暗暗瞄了他一眼。

柳镇长扫扫在座的人说:“咱们开会。今天只有一个议题,就是关于兰家村的违法建筑问题。下面,请分管的梁镇长汇报一下情况。”

梁副镇长抬抬屁股,摇摇身子,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情况,下面,我就遵照柳镇长的指示,简单介绍一下兰家村的情况。”他的话阴阳怪气的,柳镇长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她竭力忍耐着,盯着他,想听他怎么说。

梁副镇长说,兰家村的几户村民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柳镇长外出开会不在家,就趁机违法建房,被他发现了,说到这里,他用沉重的语气说,咱们知道他们建房不容易,可也得拆除;不拆除的话,就会发生连锁反应,好多人跟风建房,所以,我认为必须将他们建的房子拆除,看谁还敢顶风而上。他只字不提杨占山建别墅的事。

梁副镇长说完,柳镇长说:“梁镇长,请你谈谈杨占山建别墅的事。”

梁副镇长瞄着柳镇长说:“杨占山是个特殊情况,我了解过了,他是兰家村招商引资引回来的,是个人才。既然是引回来的,我认为他的别墅不能和村民的一样对待;如果将他的别墅拆了,将会造成不良社会影响,以后哪个人才还敢到咱们镇来呢。”

梁副镇长刚说完,柳镇长的手机响了,是家里的电话号码。她按了红键。放好手机后,她没有继续追问梁副镇长,总结说:“这些天,我参加市里组织的培训,培训没有结束,我提前赶了回来,是因为兰家村发生了严重的违法建房事件,咱们工作在这里,守土有责,上级领导交给咱们的主要任务是看好这块土地,不出现乱占土地现象和违法建筑。据我了解,一个叫杨占山的城里人在兰家村违法建别墅,兰家村一些村民跟风建房,我以为根子在杨占山。刚才,梁镇长说了,杨占山是兰家村招商引资引回来的,我认为这不能成为理由。再说,他给兰家村带来了什么?”梁副镇长接话说:“听兰文礼说杨占山准备在他们村建生态观光园。”柳镇长说:“目前的问题是不管他建什么园,他建的别墅是违法建筑,是不能允许的。如果全镇每个村都引进这样的人来建别墅,那会是什么样子,我不说,大家也会想象到。所以,眼下要平息兰家村违法建房这股歪风,必须先把杨占山的别墅拆掉,然后再拆村民的,这样才不失公道,村民才会服气。”说到这里,柳镇长扫视扫视众人,看到有人漠然的表情,她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她说:“可能有的同志还不知道这件事,这样吧,咱们现在就到兰家村,去看看你们就明白了。”这时,梁副镇长插话说:“有这个必要吗?”柳镇长说:“很有必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她起身离开座位说:“走,看看去。看完后,咱们回来继续开会。”梁副镇长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必去了。”柳镇长没吭声,带领大家离开会议室,乘车赶往兰家村。

从兰家村回来,回到会议室里时,不见梁副镇长,柳镇长对小林说:“去叫梁镇长。”一会儿梁副镇长进来,口里嘟哝说:“就这么点儿破事,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柳镇长没理他,转头望着张队长问:“张队长,你是执法队长,执法讲究的是秉公执法,你说该怎么办?”张队长说:“我听领导的,领导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柳镇长扫视扫视众人说:“情况大家都看到了,我看也别我自己说了算了,咱们表决吧,看看大伙的意见,到底该怎么办。好,现在咱们表决,同意拆除村民建得房子,不拆除杨占山建得别墅的,请举手。”没人举手,连梁副镇长也没举手。柳镇长又说:“同意首先拆除杨占山别墅的,然后再拆村民的,请举手。”人们都举起手来,连梁副镇长最后也举起手来。柳镇长心里挺感动,就说:“好,既然大家意见一致,那就这么定了,首先拆除杨占山的别墅。”说完,她又对张队长说:“你马上向局里汇报,准备组织力量进行拆除。”

会议结束,回到办公室里,柳镇长刚要给家里打电话,梁副镇长闯进来,情绪激动地说:“不能拆除杨占山的别墅!”柳镇长问:“刚才你不是也举手同意拆除吗?”梁副镇长说:“别人都举手,我不好不举手;我不举手的话,人们会以为我在背后捣鬼!”柳镇长问:“现在你怎么又不同意了呢?”梁副镇长说:“我是为你好,为你的前途着想。”柳镇长讪笑笑,说:“光拆村民的,不拆他的,这不是怕强欺弱吗?”梁副镇长说:“柳镇长,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得向曲书记学习。”柳镇长明白梁副镇长要他向曲书记学习什么。曲书记拆除违法建筑是光打苍蝇,不打老虎。他拆除的都是弱势村民的房子,不拆有钱人建的别墅。对曲书记的这种做法,柳镇长很是反感,看不惯,为此,她和曲书记红过脸。有一回,镇里某村建了一幢别墅,另一村的一位缺房村民建了一栋房子,在拆除问题上,柳镇长和曲书记发生了争执。曲书记要拆房子,柳镇长坚持要拆别墅。曲书记望着脸红脖子粗的柳镇长说:“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是官场搞政治,懂吗?拆了别墅意味着什么?建别墅的都是些什么人,咱惹得起吗?”柳镇长反问:“村民就可得罪吗?”曲书记说:“不是得罪他们,是因为他们给咱们捣乱!拆了他们的,大不了上上防,那有什么?”柳镇长虽然不吭声了,但她心里不服,不认同曲书记的做法。那些年里,村民怨声载道,虽有上访曲书记的,可都被他抹平了。曲书记虽然高升了,但她并不羡慕他,她从内心里鄙视他。虽然他爬了上去,但这种做官法,官当得再大,又有什么意思呢?不是有句唱词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吗?她不想像他那样当官,她要做个好人,她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不想让老百姓背后戳脊梁骨。柳镇长盯着梁副镇长说:“像曲书记那样,当上大官又能怎样呢?”梁副镇长说:“你就拆吧,到时候可别后悔!”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柳镇长望着他的背影,陷于沉思。突然想起家里来的那个电话,就拨打了过去。是老公春明接的,他一听她的声音,就气冲冲地质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她说:“我正在开会,不方便接。”老公说:“琳琳肚子疼。”琳琳是她的宝贝女儿,上小学三年级。她一听,急了,问:“现在还疼吗?你没领她去看医生吗?”老公问:“你不回来吗?。”她说:“我碰上一件很难缠的事儿要处理,你辛苦辛苦,领琳琳去医院吧。”老公说:“你就不用管这个家好啦!”说完,啪地扣死了电话。柳镇长望着手里的手机,泪水悄悄地流出来。

柳镇长静默了会儿,擦擦眼泪,就向兰家村赶去。

到达兰家村村办,兰文礼一见到柳镇长,没了平常的拘谨,也没了平常的客套,就竹筒倒豆子说:“镇长,我不听兔子叫了,我要把我知道的全告诉您。”柳镇长狐疑地瞧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兰文礼说:“镇长,您一定纳闷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是吧?气死我了,您走后,梁镇长骂我,骂得那个凶啊,硬说我们村发生的事情是我撒的风,是我向您告得状。我做老好人也得罪他,还不如不做!”柳镇长明白原委了,说:“我问你什么,你说好啦。”兰文礼点头。柳镇长问:“杨占山是干什么的?”兰文礼说:“是个开发商。”柳镇长问:“他是你招商引资引回来的?”兰文礼说:“这是姓梁的说的吧?刚才他就是这么教我的,他要我咬住牙,就说杨占山是我们村引回来的,要给我们建生态观光园。”柳镇长问:“是这样吗?”兰文礼说:“听他放屁!”柳镇长问:“那么他是由谁引到你们村的?”兰文礼说:“我也不知是谁,反正是梁副镇长找我,他拿着杨占山和村民签的一份租地协议,让村委给盖章。”柳镇长问:“他签了多少年?”兰文礼说:“和村民签了二十年,村民责任田的承包期就剩二十年,又和村里续签了五十年。”柳镇长说:“签了这么多年,和卖给他又有多少区别?他还能再活七十年吗?再过七十年,房子也就破旧了。你给盖章了吗?”兰文礼说:“我不同意,他就威胁我,问我想不想干这个小村官了?说起来也怪我不够负责任,我当时想,现在是选举时代,村官三年一选,不是驴上就是马下,也不可能老是我干,还不如为个好人,送个人情,就把章给盖了。盖上章后,梁副镇长对我说杨占山是曲书记的关系,算我识相,要不然非撸了我书记职务不可。”柳镇长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兰文礼说:“去年传出曲书记要高升的时候。”柳镇长问:“曲书记在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建呢?”兰文礼说:“曲书记不让他建,怕那时候建,影响他升迁,说他高升后再建。”柳镇长心里骂曲书记卑鄙,他把死狗背回来,拍屁股走人后,让别人替他闻臭味。她皱着眉问:“老梁为什么给他这么卖力呢?”兰文礼说:“杨占山曾对我说过,他建别墅实际上是为市里的一位大领导建的,说那位大领导好来这里度假。杨占山向梁副镇长拍过胸脯子,如果他帮他把别墅建起来,就向那位大领导举荐他,将来你当上书记,让梁副镇长当镇长。”柳镇长问:“那位大领导是谁呢?”兰文礼说:“问他,他不说,说是军事机密。”柳镇长问:“梁副镇长相信他的话吗?”兰文礼反问:“不相信他能这么干吗?”柳镇长问:“他们为什么要在我外出时建呢?”兰文礼说:“杨占山告诉我,梁副镇长说您在家里肯定不会同意建,趁您出去培训的机会抓紧时间建起来,生米做成熟饭,就没事了。可谁知村民跟风,而且有蔓延的趋势,梁副镇长有点儿怕,就想刹住这股风,他想光拆村民的,不拆杨占山的,这不,被您知道了。”柳镇长问:“老梁这样做,就不怕村民闹事吗?”兰文礼说:“他说他不怕村民闹事,谁闹事就抓谁。”柳镇长问:“你同意他这么做吗?”兰文礼说:“我不同意。梁副镇长说我如果不配合他的话,将来他当上正镇长,照样撤了我的书记职务。”柳镇长问:“你就这样被他吓住了?”兰文礼说:“是,如果撤了我的书记职务的话,虽然村长职务他撤不了,但我的威信也就完了。”柳镇长说:“你呀,也太胆小了,那么,还没拆,村民是怎么知道光拆他们的,不拆杨占山的呢?”兰文礼说:“不瞒您说,是我撒的风。我心里总觉别扭,就向村民撒风,我得把我择巴清,免得让村民怀疑是我弄的。”说完,他瞅瞅柳镇长,见柳镇长不吭声,阴着脸,他怯怯地问:“镇长,我做得不好吗?”柳镇长瞅着他,带点儿怨气说:“你呀,烧香引鬼来家了。”说完,柳镇长不再吱声,沉思起来。

这时,柳镇长的手机响了,是女儿琳琳打来的:“妈妈,你怎么还不回家啊,我想你。”听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她竭力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她说:“琳琳乖,肚子好了吗?”琳琳说:“好了,我就是想妈妈。”她说:“好孩子,妈妈马上回家。”挂了手机,柳镇长说:“我好几天没回家了,女儿想我了。原本想让你领我到兰春林家看看,就不去了。明天上午九点钟,你在村办等我,去他家。”

第四章

经过昨晚的小别胜新婚后,老公对柳镇长的怨气烟消云散了。早晨吃饭时,围着饭桌,柳镇长把兰家村的事情对老公说了。其实,平时对自己工作上的事情柳镇长回家从来不说,她不愿将工作上的不快传染给家里人。现在,兰家村的事对她来说像骨鲠在喉,她想把它吐出去,就对老公说了。老公爱好文学,时常写点豆腐块文章在报纸上刊登,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当初,她嫁给他,就是看好他这一点儿的。果然,当她倾吐完后,他愤怒了,鼓励她说:“拆,坚决给他拆掉,他不是仗着有钱有势吗?他是先给咱找麻烦的。你说的那个老梁,不是个好东西,要小心他!”他说完,柳镇长调侃他说:“这个镇长让你来干就好啦。”老公说:“我给你当军师,出谋划策,你就冲锋陷阵吧。”

吃完饭,拾掇好碗筷,柳镇长朝楼下俯看,自己的专车已经来了。她要到区执法局去找丁局长。昨天傍晚往家赶时,她已和丁局长约好,今天早晨一上班,她就去找他。

柳镇长刚要离家出发,门铃响了。

老公抢先奔到门前,透过猫眼往外瞄,是个陌生人。老公问:“你找谁?”陌生人说:“我找柳镇长。”老公转回头对柳镇长说:“找你的。”柳镇长问:“谁?”老公说:“我不认识。”柳镇长说:“让他进来。”老公打开门。陌生人进来。柳镇长认出来人是杨占山,她心里咯噔一下,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一定是为别墅来的。见了柳镇长,杨占山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说:“柳镇长,我是杨占山,您昨天见过我。”柳镇长瞅瞅他,单刀直入说:“我知道你来找我干什么,其实,你完全没必要来找,你把你非法建的非法别墅拆掉不就行了吗?”柳镇长特意强调“非法”二字。杨占山可怜凄凄地说:“柳镇长,我说的不算啊,我是为大领导建的啊。你知道这个大领导是谁吗?他是楚军副市长啊,他到美国去了,关了手机,要不然,他会亲自找你的。”柳镇长说:“我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怎配那么大的领导找呢?再说,我不信楚市长会这么做,政策是他们制定的,他们又精通法律,怎会知法犯法呢?”杨占山说:“我知道我说了您也不会信,唉,都怪楚市长,他怎么就偏偏这个时候出国呢?柳镇长,实际我建了别墅,对你们领导光有好处,没有坏处。”柳镇长反问他:“听你的话,我该感谢你才对,是吧?”杨占山刚要辩驳,柳镇长放连珠炮一样接着说:“给我添乱这叫好处吗?到我的地盘上违法能说是给我好处吗?”柳镇长不说了,用含刺的眼光盯着他。杨占山连忙辩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把别墅建起来后,会有好多大领导来住,到时候,我会给您引见的,对您的升迁有好处。”柳镇长说:“拉倒吧,我不想沾那个光,你把别墅拆掉,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杨占山突然拍拍自己的脑瓜说:“唉,我怎就一时糊涂呢?柳镇长,您谅解我吧,不该给您添乱,我只有自作自受了。”柳镇长打量着他,想弄清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演戏。这时,杨占山突然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柳镇长,咱们买卖不成情谊在,这是五万块钱的银行卡,您给孩子买东西,我的心意。”说完,没等柳镇长反应过来,撂下卡就惶惶地走出去。柳镇长捡起卡去追他时,他已跑下楼梯。老公说:“给我,我去追。”柳镇长说:“不用了,你追得上吗?”老公问:“你要收下吗?这可是定时炸弹啊。”柳镇长说:“我可没有这么贪。我要是收下,还不得像牛一样,被他牵着鼻子走吗?给他退回去。”老公说:“我敢保证,此人口袋里一定装着录音笔或其他微型装备。他为什么要特别强调卡里有五万块钱呢?”柳镇长说:“所以咱不能要,不能上他的当!”说完,就打通兰文礼的电话问:“告诉我杨占山的手机。”兰文礼说了。柳镇长打通杨占山的手机说:“我要把卡给你退回去。”杨占山问:“柳镇长,您嫌钱少了吗?”柳镇长说:“胡说,我不稀罕你的钱。”杨占山说:“您退给我,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柳镇长说:“你不要的话,我就缴给纪委好啦。”杨占山不吭声了。柳镇长挂了手机,又打通兰文礼的手机:“你马上到区执法局门口,我在那里等着你。”兰文礼问:“不去兰春林家了吗?”柳镇长说:“去,回去再说。你马上往执法局门口赶吧。”兰文礼问:“什么事?”柳镇长说:“别问,来了就知道了。”

柳镇长坐车赶到区执法局门口时,兰文礼还没赶到。她着急,拨通兰文礼的手机问:“你到哪里了?”兰文礼说:“马上就到了。”柳镇长放好手机,坐车里,眯眼等着。过了会儿,小朱说:“兰书记来了。”柳镇长掏出杨占山送的银行卡,对小朱说:“你拉老兰去找杨占山,就是在兰家村建别墅的那个人,你要陪同老兰亲自看着他将这个东西还给杨占山。明白吗?”小朱点头说:“放心吧。”柳镇长下了车,招呼兰文礼到了跟前,捏着手里的卡说:“这是今天早晨杨占山送给我的,我去撵他,想退给他,他跑了。你联系他,辛苦一趟,让小朱陪你去找他,退给他。他要不收的话,告诉他,我就交给纪委。我不会要他这个的。你一定要为我办好这件事,好吗?”兰文礼说:“好的,没问题。”说完,坐进柳镇长的车里,走了。

车没影了,柳镇长转回身,望望执法局大楼,心里突然打上问号,对于违法建筑,虽然实行属地化管理,但镇里没有执法权,要拆除违法建筑,镇里必须协调执法局,通过执法局进行拆除。对于拆除杨占山的别墅,丁局长会是什么态度呢?

丁局长是年前刚提拔上来的,还在试用期。对丁局长的为人,柳镇长不是很清楚,以前虽有过接触,但只是泛泛之交,他给她的印象,说话比较直,唉,但愿他的为人也像他说话一样直吧。

柳镇长边往执法局里走,边考虑着。如果丁局长不赞同拆除杨占山的别墅,说明丁局长一定被杨占山牵住了鼻子,那么她一定不会放过他,她要以镇党委政府的名义向区委区政府打报告,将造成镇里违法建筑的责任都推给他,谁让他不配合呢?如果丁局长配合她,同意拆除杨占山的别墅,她一定讲义气,把事揽到自己身上,告诉他,要是有人给他压力,就让他把事情往她身上推,就说是她坚持要拆除的,要给小鞋,就给她穿吧。

柳镇长走进丁局长办公室时,丁局长正在等她。一见柳镇长,丁局长就说:“张队长向我汇报了,我们尊重镇里的意见。”听了丁局长的话,柳镇长想起张队长的话,昨天开两委会时,张队长也说过这个话,她产生了怀疑,想验证一下张队长是怎么汇报的,就问:“我冒昧问一下,张队长是怎么说的?”丁局长说:“你们要拆除别墅,是不是?”柳镇长又问:“先前,他是怎么说的?”丁局长说:“要拆村民的房子,怎么,不对吗?”柳镇长说:“没什么,我随便问问。”丁局长说:“我在基层干过,知道难处,所以,我要求执法人员必须配合好镇里,坚决支持镇里的工作。”柳镇长说:“谢谢理解。”丁局长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吧,需要我怎么做,我坚决服从领导。”丁局长的话里虽然含有轻佻的意味,但柳镇长还是挺感动,她说:“这个杨占山太可恶了,他这一带头,多少人都跟着他违法建房!不杀鸡儆猴的话,这股歪风是刹不住的。”丁局长说:“拆,坚决拆!不怕他牛!”丁局长的话又让柳镇长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她望着他问:“没人找你求情吗?”丁局长说:“你们那个梁副镇长找过我,到目前为止,求情的只有他。”柳镇长说:“这个老梁,还真邪门了,他要干什么呢?”丁局长说:“他找我,我没给他个好脸子,被我批了一顿!”柳镇长说:“这样吧,咱俩达成协议,谁找你说情,你把皮球踢给我,就说我不答应。”

话说得投机,柳镇长和丁局长又研究起对策来,丁局长说等他向分管执法局的林副区长汇报后,两人电话商定拆除时间。

临走时,柳镇长问:“林区长会同意拆除吗?”丁局长说:“应该同意,不同意的话,违法建筑遍地开花,对他也没好处,因为他分管这个工作啊。”柳镇长问:“你什么时候去汇报?”丁局长说:“我这就去。”柳镇长说:“将他的态度告诉我一声。”丁局长说:“好的。”

走出执法局,柳镇长望见小朱和兰文礼已等候在门口。她走到他们身边,问:“把卡退给他了吧?”兰文礼说:“退回去了。”柳镇长问:“他没说什么吗?”兰文礼说:“没说什么,脸色很不好看。”柳镇长说:“走,咱们去兰春林家。”

在去兰家村的路上,曲书记给柳镇长打来电话。看到手机上显示出来的曲书记的名字,柳镇长像看到一只涌动的蛆似地恶心起来,她明白他找她要干什么,她犹疑起来,他的电话接不接呢?最后她还是接了。曲书记没说什么,只说要到镇里找她。她笑着话里有话地说:“你这么大的领导找我,折杀我了,我受不起啊。”曲书记也话里有话地说:“你现在腰粗了,翅膀硬了,我不得不亲自找你啊。”柳镇长没答应他,也没拒绝他,说了一句含糊话,说她在外面办事,如果能赶回去的话,一定等着他。

汽车跑到兰家村村口时,丁局长打来电话,说林副区长坚决支持拆除违法建筑,并且说不管是谁建的,都要拆除。放下电话,柳镇长感觉自己拿到了尚方宝剑,底气更足了,脊梁骨更硬了。

兰文礼的汽车在老槐树下停下。柳镇长的车跟上来,也停下。柳镇长下车时,老槐树上两只喜鹊喳喳叫起来。兰文礼开玩笑说:“镇长,喜鹊欢迎你呢。”柳镇长抬头望望喜鹊,没接腔,说:“咱们先去看看兰春林建得房子。”

路上,柳镇长说:“说说兰春林家的情况。”兰文礼说:“家里五口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娘,瘫在炕上,整天炕上拉,炕上尿。一个老婆,有气管炎,整天拉风箱。一个闺女,一个儿子。闺女二十多岁了,还没婆家。儿子十八岁。住四间老房子,很破旧。早些年允许批宅基地时,他的孩子小,不符条件。现在,符合条件了,又不允许批宅基地了。他的命运是这样的,我给他总结了,叫做走得慢了穷撵上,走得快了撵上穷。”柳镇长光听,没吭声。

走出一条胡同,前面是一块空阔地,上面建了一处房子,刚建到一半,兰文礼指着说:“这就是他建的房子。”柳镇长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对兰文礼说:“如果没有攀比他的,我真想违法让他建起来。”兰文礼说:“我们都知道您亲民爱民。”柳镇长说:“不用给我戴高帽。咱们都是农民出身,都知道农民建房有多么不容易。”兰文礼说:“他们的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柳镇长不吭声了,轻轻叹息一声,摇摇头,到这个地步了,柳镇长虽然同情兰春林,但她也不能袒护他了,只能公事公办了。

往兰春林家走的时候,柳镇长边走边想象着兰春林家的情况,其实,不用亲自去看,光听兰文礼的介绍,她也明白他家的情形了,虽然这样,她还是要去看看。

一到兰春林家,就听到“拉动风箱”的声音,柳镇长明白一定是兰春林的老婆在喘息。见了兰春林,兰文礼说:“二哥,柳镇长看你来了。”兰春林瞅瞅柳镇长,惶惶地说:“镇长您坐。”柳镇长在他递过来的小板凳上坐下。兰春林见柳镇长随和,镇定下来,随之怨气来了,生气地说:“镇长您看吧,这就是俺家的房子,俺住不开啊。再说,俺建得房子要拆掉,他杨占山建的别墅为什么就不拆?这不是欺负人吗?”兰文礼打断他的话说:“柳镇长就是来了解情况的。”柳镇长说:“你家的确困难,但这次必须拆掉,他杨占山的也必须拆掉。”兰春林赌气说:“都拆掉,我们没有二话。”说完,就喊老婆:“连点儿眼色没有,快烫水沏茶。”柳镇长摆摆手,制止说:“不必了。你家的情况我知道了,你忙吧,我们不打扰了。”

走出兰春林家,柳镇长说:“他家的情况,咱们得想办法解决啊。”兰文礼问:“怎么解决?”柳镇长沉思着说:“这么办吧,等这阵风过去,你以村委的名义向镇里打报告,提出申请,为他家要房子。到时候,我向区里有关部门呼吁,怎么样?”兰文礼说:“好,可眼下,拆掉他的房子,他到哪里弄钱再建呢?”柳镇长问:“房子建到这个地步,得花多少钱?”兰文礼说:“六万多吧。”柳镇长问:“你帮我想想办法,看看以后怎么帮帮他。”

离开兰家村,回到镇里,柳镇长在办公室刚坐下不久,曲书记进来了,一见到柳镇长就说:“见你比见区长都难啊。”柳镇长说:“我哪里敢,我有你那本事,也高升了。”曲书记说:“咱们闲话少说,谈谈杨占山的别墅吧。我建议你别拆。”柳镇长问:“为什么?”曲书记说:“你知道他的来头吗?”柳镇长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曲书记说:“不知道怎么能行呢?不知道的话,说明你政治上不成熟。”柳镇长说:“唉呀,我的大主席,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绕来绕去,把我的脑袋都绕大了。”曲书记说:“你知道杨占山建别墅是为什么吗?为的是接待领导们。”柳镇长问:“我不管接待谁,他建的是不是违法别墅吧?”曲书记说:“说违法,得对谁来说啦,对老百姓来说是违法的,可对他来说就不能说是违法。”柳镇长问:“如果光拆老百姓的,不拆他的,村民不服怎么办?”曲书记笑了:“你也太胆小了,难道你怕村民吗?”柳镇长说:“不行,林区长支持拆除。”曲书记说:“别听姓林的。杨占山告诉你了吧,别墅是楚副市长支持建的,等楚副市长从美国回来,给他打个电话,他还敢不听吗?”柳镇长说:“不行,你不怕村民,我怕村民,他们可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啊。”曲书记翘着一个嘴角,晒笑着说:“我的柳大镇长,别和我唱高调了,什么衣食父母啊,给他们戴顶高帽罢了。”柳镇长说:“反正我怕他们闹事!”曲书记想想说:“如果村民不闹事的话,你还拆不拆他的?”柳镇长说:“你能保证村民不闹事吗?”曲书记说:“能,活人不会让尿憋死。”柳镇长不吭声了。

送走曲书记,柳镇长回味着曲书记的话,想不能再拖了,得赶快给他们拆掉,免得夜长梦多。她计划着,明天拆来不及,后天吧。这样想着,她就给丁局长打了电话,商定下来。

第五章

下午,柳镇长正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时,门被敲响了,那声音很胆怯。柳镇长没抬头,说:“请进。”那人仍在敲门,没进。柳镇长烦躁地站起来,走到门前,拉开门说:“门没关,进好啦。”门口站着兰春林,见了柳镇长,怯怯地叫:“镇长。”柳镇长坐回办公桌前,问:“你来有事吗?”兰春林红着脸,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柳镇长问:“有什么事你就说好啦。”兰春林说:“镇长,您要拆我们的房子就拆吧,您不拆杨占山的别墅我们也没意见了,我们不和他攀比了。”柳镇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审问他:“你说什么?”兰春林又重复一遍说:“真的,镇长,我们不攀比他了。”柳镇长狐疑地盯着他问:“你怎就转变态度了呢?”兰春林说:“不光我是这么个态度,其他人也是这个态度。”柳镇长盯着他,若有所思地说:“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兰春林走后,柳镇长皱紧了眉头,一个大问号贴在她的眉心,这些村民怎就转变态度了呢?难道他们甘愿自己的房子被拆除吗?他们为什么突然就不和杨占山攀比了呢?里面有什么道道呢?这样想着,柳镇长就拨通了兰文礼的手机:“你在村办等着,我马上就到。”

柳镇长正要走,梁副镇长进来了。他走到柳镇长面前说:“向您汇报一个重要情况。”柳镇长瞅着他那郑重其事的样子说:“说吧。”梁副镇长说:“兰家村那些违法建房的村民同意拆除他们建的房子,并且同意不和杨占山攀比,就是说不拆杨占山的别墅他们也没意见。”柳镇长盯着梁副镇长问:“他们是心甘情愿的吗?”梁副镇长说:“是。”柳镇长问:“他们不和杨占山攀比,难道咱们就不管了吗?”梁副镇长说:“管什么管?民不告官不究嘛。”柳镇长说:“难道杀了人的人,没人举报,警察就不用管了吗?”梁副镇长说:“哎呀,我的大镇长,这可是两码事啊。”柳镇长说:“我看是一码事。”梁副镇长问:“哎呀,柳镇长,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拆除了杨占山的别墅,一定会影响您的升迁。”柳镇长反问:“难道不拆除就不会影响吗?我看影响还会大,而且老百姓还会戳我的脊梁骨,骂咱们是狗官。我宁愿不升迁,也不愿被老百姓骂。”梁副镇长说:“他们是自愿的,怎么会骂呢?”柳镇长说:“他们不骂,别的老百姓也会骂。再说,谁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自愿的呢?”梁副镇长碰了一鼻子灰,不自然地走了。

在通往兰家村的路上,经过李家庄时,看到路边有摆摊的,柳镇长像突然想到什么,让小朱停车。柳镇长下了车,买了香蕉和苹果。到了兰家村老槐树下,小朱停车,柳镇长让小朱也下车,提着水果跟她走。来到兰春林家,兰春林正挥着斧头在天井里劈柴。见了柳镇长,兰春林怔了怔,反应过来后,放下斧头,叫一声镇长。柳镇长说:“我来看望大娘。”兰春林受宠若惊地说:“谢谢镇长。”柳镇长进了兰春林母亲的房间,嘘寒问暖了一番。返回天井里时,柳镇长在一个马扎上坐下,反客为主地对兰春林说:“你坐。”兰春林坐下。柳镇长问:“你对我说实话,你们怎么突然就不攀比杨占山了呢?”兰春林张张嘴又不说了。柳镇长说:“说吧,我不会为难你的。”兰春林说:“镇长,您是个好人,我再不对您说实话,我就不是个人了。”柳镇长说:“说吧。”兰春林说:“杨占山送给我们每家一万块钱,他说,只要我们不攀比他,政府就不会拆他的别墅。”柳镇长哂笑笑说:“我猜就是这么回事嘛。不过,一万块钱就把你们收买了吗?”兰春林说:“人们是这么想的,他不给,房子也会被拆,一万块钱也是白赚的,不要白不要。”柳镇长问:“你也这么想吗?”兰春林说:“别人都这样,我也不好拒绝。”柳镇长说:“是他们让你向我反映的吧?”兰春林说:“他们说您到过我家,就让我去找您。”柳镇长说:“你呀,不该犯这个糊涂,你们兰书记没对你说过吗?”兰春林说:“说啦。”柳镇长说:“你说,你这样做,以后还怎样为你解决呢?”兰春林说:“我把钱给他退回去。”柳镇长说:“再说,即使你们不攀比杨占山,也要把他的别墅拆除。”

从兰春林家出来,到了兰家村村办,一见到兰文礼,柳镇长就开门见山问:“杨占山给你们村村民送钱,让他们不攀比他,你知道这件事吗?”兰文礼摇头说:“不知道。”柳镇长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兰文礼说:“谁知道是小狗。”柳镇长说:“我看杨占山也太天真了,难道村民不攀比他,就不给他拆房子了吗?你去告诉那些收他钱的村民,无论他们攀不攀比,他的别墅都要拆除。”兰文礼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去找他们,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办吧。”

回到镇政府自己的办公室,柳镇长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曲书记又来了。他走到她面前,像责怪又像抱怨地说:“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好呢?”柳镇长说:“我犯什么错误啦,劳驾曲大主席一天来两回呢,罪过,真是罪过。”曲书记说:“你怎就一根筋,脑子不转弯呢?”柳镇长问:“得到曲大主席这种评价,我感到不好意思,我怎么啦?”曲书记说:“人家村民都不攀比杨占山,拆他们的房子,不拆杨占山的别墅,他们都没意见了,你还较的什么真呢?”柳镇长说:“谁说他们没意见啦?”曲书记说:“老梁对我说的。你说,你提书记,老梁提镇长,你俩搭档,多好啊。”柳镇长问:“不给他拆,就能保证我当书记,他当镇长,杨占山是组织部长吗?”曲书记说:“对,他就有这个本事。”柳镇长说:“我想,我这样做,不是欺弱怕强吗?当上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当上书记,我宁可不当。”曲书记说:“你还当真油盐不进吗?”柳镇长想想,缓和语气说:“你不是说,那些村民不攀比了吗?我不信,把兰文礼叫来,问问他。”曲书记站起来说:“不必了。看在咱俩多年搭档的情谊上,我还是要劝说你,干什么事都不要一根筋,要给自己留退路。”说完,走了。

过了些时候,兰文礼打来电话:“刚才曲书记找我,问我不拆杨占山的别墅,拆村民的房子,村民有没有意见?我说有,意见大着呢。他们扬言要上访,还要拼命。曲书记嘟囔一句说,这个杨占山,是怎么搞的呢?不是都摆平了吗?”柳镇长问:“他还说些什么?”兰文礼说:“没说什么,脸阴着,我要请他吃饭,他拒绝了。后来,我听他给杨占山打电话,他们说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让柳镇长没想到的是,她批阅完几份文件后,曲书记又来了。他一进来,就说:“有办法了,这办法既不使你为难,又不得罪杨占山,村民还没意见。”柳镇长狐疑地瞧着他。曲书记说:“这样办好啦,别墅和村民的房子都拆,但不是全部拆掉,比方说,给他们的房子拆掉一个角,或一面墙,虚晃一枪,对外造造声势,吓唬吓唬他们,看谁还敢顶风上。这办法怎么样?”柳镇长“哦”了一声。曲书记说:“别犹豫了,就这么定了,这样不会给你惹来麻烦,我这是为你着想。”柳镇长不情愿地说:“我再考虑考虑吧。”

曲书记走后,柳镇长反复考虑着曲书记的话,那样做,是茅坑里洒香水,糊弄住鼻子,却糊弄不了眼睛啊,别的村民再跟风怎么办?她蹙着眉头,心里纠结起来。

这时,执法中队张队长来了。张队长说:“李家村有五户村民正在建房,我们去制止,他们质问我们,兰家村建房,你们为什么不管?”柳镇长说:“葫芦还没摁倒,瓢就起来了,你去叫梁镇长,咱们到李家村。”

到了李家村,看到正在建房的村民,梁镇长喊:“谁叫你们建的?”有一个村民喊:“兰家村建,你们为什么不管?”柳镇长说:“听见了吧,不拆杨占山的别墅,这股风是刹不住了!”梁镇长哑口无言。

快下班时,柳镇长的手机响了两下,是短信。上面写着:小心狗命。柳镇长的脸冷了,她呼了口气,想想,就拨打了镇派出所李所长的电话:“我发个短信给你。”发完短信,又打李所长的电话:“这是有人给我发的短信,威胁我,你马上查查是谁,决不能放过此人。”

放下电话,柳镇长边想边等,是谁干的,其实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可没抓住把柄,又不能轻易怀疑。只有等李所长的信息了。一会儿,李所长打来电话说:“这是个外地手机,无法接通,无法查找。”放下电话,柳镇长想:“做贼心虚!”

下班回家的路上,兰文礼给柳镇长打电话,有气无力地说:“柳镇长,我被人打了。”柳镇长心里一惊,忙问:“谁打的?”兰文礼说:“是两个陌生人。”柳镇长问:“打得重不重?”兰文礼说:“没什么。”柳镇长问:“你现在在哪里?”兰文礼说:“在村办。”柳镇长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到。”柳镇长明白,虽然兰文礼说他被打得不重,但此时最需要的是心理安慰,所以,她必须去看望他。

到了兰家村村办,兰文礼坐在椅子上,鼻青脸肿着,一见柳镇长,兰文礼竟像受了委屈,见到了爹娘的孩子,呜呜哭了。柳镇长问他怎么回事。兰文礼说:“他刚进办公室,进来两个戴墨镜的陌生人,见了他,什么话不说,就左右开弓地打他,他拼命喊救人,那两个人才吓得跑了。”

柳镇长气得眼睛冒火,恶狠狠地说:“妈的,善饶不了他!”柳镇长虽然没说出这个“他”是谁,但她是有所指的。兰文礼抹抹眼泪说:“我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

李所长亲自来了,柳镇长说:“我敢肯定,打兰书记的凶手,和给我发恐吓信的,一定是一人所为。一定要找出凶手,狠狠打击。”

从兰家村出来,柳镇长越想越生气,联想到自己接的那个短信,她敢确定是杨占山干的。他不敢找人打她,就发短信威胁她。而雇凶打兰文礼,是杀鸡儆猴,给她看啊。她越想越气,就给丁局长打电话,气愤地说:“不能再等了,明天下午就拆!”

第六章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柳镇长就召集两委会,并让执法中队的张队长、派出所李所长、卫生院的路院长、交警中队的刘队长、建筑公司的林经理列席会议,部署拆除兰家村违法房子事宜。

会上成立了拆房工作领导小组,柳镇长任组长,梁副镇长任副组长,其他两委成员任组员。当柳镇长宣布完毕时,梁副镇长说他身体不适,不能担任这个副组长。柳镇长看出他的心思,知道他说的是托词,他是消极抵制,他身体不适是假,思想不适是真。哼,死了蛤蛎照喝鲜汤,她同意了他的意见,就宣布黄副镇长担任副组长。

柳镇长又对任务进行了责任分工,要求林经理准备两台挖掘机、召集五十个民工,由张队长指挥,进行拆除。要求李所长备足警力,以防暴力事件发生。要求路院长准备一辆救护车,如有伤员,立即进行救护。要求刘队长布置交警到兰家村附近公路指挥交通。要求党办通知机关干部全体出动,到拆除现场助威。布置完毕,柳镇长又想想有无遗漏的事情,想不起来,就征询意见。没人吭声,柳镇长要求在座各位按照各自分工任务,下午一点到镇政府门前集合,前往兰家村。

回到办公室,刚在办公桌前坐下,镇政府个别部门的负责人和几个村庄的书记、主任来向她汇报工作,柳镇长虽然没有心思听取,但还是硬着头皮听下去。汇报的人陆续离开后,柳镇长把心思又用到下午拆除别墅的事上,她想象着,会发生什么事呢?杨占山会怎么做呢?唉,管他发生什么事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这时,手机响了,是丁局长打来的。他问:“下午,我用不用到现场?”柳镇长沉思着说:“你就不要来了,为什么呢?如果你在现场的话,出了大的问题,你没法解脱。我在就行了,有什么问题我扛着。杨占山不是说过楚副市长是他的后台嘛,他要报复就报复我吧,我不想把你们牵进来。”听了柳镇长的话,丁局长感动地说:“谢谢大姐关心爱护。”丁局长没称她镇长。

刚放下电话,兰文礼打来电话说,杨占山到违法建房的村民家去了,不知要干什么。柳镇长说:“你去了解了解,他要干什么,汇报给我。”

杨占山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呢?柳镇长很在乎,兵法上不是讲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吗?她在等兰文礼的电话。当手机响起来时,她首先想到会不会是兰文礼打来的呢?当不是时,她心里会隐隐约约约涌上失落感。

兰文礼没打电话,而是亲自来到了柳镇长办公室。

见到兰文礼,柳镇长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是小事的话,兰文礼会打电话汇报;他亲自到来,一定是大事。所以没等兰文礼开口,柳镇长就迫不及待地问:“发生什么事啦?”兰文礼说:“杨占山串联他们阻挠拆房,说是市长马上就回来,只要市长回来之前拆不了别墅,那就好办了;市长回来后,就没人敢拆了。只要不拆他的别墅,他许诺他们,他一定会让市长连他们的房子也保住,不会被拆掉。”柳镇长问:“村民相信了?”兰文礼说:“村民们是耳门帮子听响,能不相信?”柳镇长说:“这样吧,你回去告诉那些村民,今下午谁去阻挠,不光抓他,还要先拆他的房子。”兰文礼为难地说:“镇长,您还要让我挨揍吗?”柳镇长望望他带着伤的脸,理解了他的难处,就说:“我去吧。”兰文礼说:“镇长,您也不要去,他们正在气头上,不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还是我去吧。”柳镇长心里感动,口里说:“麻烦你啦,注意安全。”

中午吃饭时,兰文礼打来电话,说那些村民都被杨占山忽悠住了,不听劝告。柳镇长问:“兰春林也要去吗?”兰文礼说:“蟹子过河随大流,他能不去吗?”柳镇长说:“一点儿主见没有。”放下电话,柳镇长饭也吃不下去了,心里忐忑起来,拿不准下午会发生什么事。

约莫十二点半的时候,去拆除别墅的各路人马陆续开始向镇政府门前集结。接近一点钟时,拆除大军已集结完毕。柳镇长让党办小林到门口清查各路人马情况。小林回来说各路人马都已到齐时,柳镇长说:“出发吧。”

前面是载着挖掘机的大拖车开路,中间各种车辆尾随而行,后面救护车压阵,拆除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兰家村前进。

在兰家村村口,车队停下了。

有人向柳镇长汇报,说前面遇到了障碍。柳镇长下车,向前走去。

在兰家村村口堵着两块大石头,路两边两棵树中间挂着一个横幅,上写:“我们的家园神圣不可侵犯!”柳镇长对张队长说:“揭掉,还拿屁股当脸了是吧?本身就是违法的,还神圣什么?”几个执法队员上前搬移那两块大石头,可太沉重,无法搬运。柳镇长说:“让挖掘机下来,挖走。”

一辆挖掘机从拖车上下来了,伸着巨“手”,轻轻一碰,就将两块石头推到了路边沟里。

队伍又开始前进了。

在通往杨占山别墅的路上,队伍又停下了。

又遇到了障碍。

一些老人、妇女和孩子散乱地坐在路上。车队近前时,一个小孩惊恐地站起来。一个妇女拉他说:“坐下,他们不敢压。”那个小孩又坐下了。

柳镇长走过来,她生气地问:“你们要干什么?走开,都走开!”没人听她的,都坐着不动。这时,柳镇长听到了拉风箱样的喘息声。她顺着声音找,看到了人群中兰春林的老婆。柳镇长走到她面前说:“嫂子,你怎能跟着他们瞎起哄呢?”有人说:“别听她的!”柳镇长问兰春林老婆:“你离不离开?”兰春林老婆不吭声。柳镇长说:“你不走的话,就先拆你们家的房子!”这话打中了要害,兰春林老婆惶惶地站起来,离开了。有人喊:“回来,你回来!”兰春林老婆没听,走了。柳镇长厉声说:“谁再在这里不动,就先拆谁家的!”话声一落,有人站起来,惶惶地离开了。

队伍又向前开进。

到达杨占山的别墅附近了。

别墅那里有几个剃光头的人戴着墨镜站那里晃悠。柳镇长看见了,蔑视着说:“吓唬谁呢。”说完,就喊派出所李所长:“问问那几个人是干什么的,让他们离开;不离开的话,抓!”李所长带上十几个警察跑过去了。没等警察靠前,那几个光头就溜走了。

柳镇长朝挖掘机挥挥手。挖掘机轰隆隆地从拖车上爬下来。柳镇长对张队长说:“拆!”

挖掘机轰隆着朝别墅冲去。到了跟前,大爪子挥舞起来,朝别墅撞去。一堵堵墙哗哗地倒下了,尘土飞扬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杨占山溜到柳镇长面前,恶狠狠地说:“算你狠!”

柳镇长鼻子里发出“哧”的一声,轻蔑地笑笑,没理会他。

又一堵墙倒塌时,柳镇长隐隐约约地听到手机响。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时,不响了。她看到手机上显示着五个未接电话,一查看,全是丁局长打来的。她给丁局长打了回去。丁局长问:“拆了没有?”柳镇长说:“拆完了。”丁局长说:“楚副市长出差回来了,一下飞机,就给林副区长打电话,很生气,让停止拆除!”柳镇长问:“林副区长什么态度?”丁局长说:“他让停止拆除!”柳镇长说:“把责任都推给我,要怪就怪我吧。”

这时,挖掘机停止轰鸣。柳镇长朝别墅观望,别墅已成废墟。张队长走过来问:“要不要挖掉地基?”柳镇长说:“挖,全部挖掉,一点儿不留!”

挖掘机又轰隆隆响起来。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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