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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缓

2013-04-29黄书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9期
关键词:三姑麻子姥爷

黄书恺

蛐蛐的叫声总在我即将飞走的那个瞬间响起来,像一根银针,不容置疑地扎进我的梦里,把我从一个小女孩偷偷摸摸吃青砖片的梦里拽回来。我的心就揪揪一下,打个激灵,胸腔随之嘶鸣起来。尔后,我就醒了。那一刻,我不愿意睁开眼睛,口水在嘴角流淌。我知道这时那只蛐蛐蹦进了那条窄长幽暗的青砖砌就的巷道。它蹲在砖缝里——那是它的家,也是我曾经频频光顾的地方——它的两根须子像春天里刚刚冒了青黄色丫丫的杨柳细条,在懒洋洋的风里摇摆。它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就要把我看透了。它先是用前面的左脚捋了捋两根须子,放开;再用它的小牙咬咬左脚,放下左脚,再用右脚捋捋两根须子;放开,再用小牙咬咬右脚,然后就吱吱地叫起来。它喜欢和我玩这个游戏。这个游戏之于别人,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对于我,却是个生命的形容词,它在不断地修饰我打扮我,它的鬼把戏甚至是没有道理的、野蛮的。我愿意接受它的摆布,有时几乎到了乞求的地步。

我离不开它。

我对它的依赖就如这夕阳,黏稠若糖稀,带有一种腐烂的粉红色牵牛花的气味,粘在野桑麻棵子上,悄悄地不愿意离开。然而,它还是无可奈何地萎颓了下去。墙头上的枯草刷啦啦地响着,把最后一抹夕阳的滋味儿吹进我的嘴里,我反复咀嚼,然后咽下去,直至回味得不剩一丝痕迹。

蛐蛐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

我们都老了。可它的声音呢,还是那么清脆。为了它,我的耳朵也一直不敢变聋,反而越来越灵敏,甚至比我小时听得还要清楚。蛐蛐的叫声从我的双耳里钻进来,然后就跑到我的嘴里。我闭着嘴,待蛐蛐的响声让我的舌尖儿和牙床和成一种粘稠的清香,我才轻轻地将这响声吞进肚子里去。我揉着胸口,它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砖缝里盯着我,我们为对方坚持着身体里的这部分年轻。哪儿老了都可以,就是这些不能老。虽然这句话我们从没有向对方表白过,可是我们都知道,我们都信守着诺言。

青砖碱了,它们在尽其所能地诉说着罟城镇年代的久远和自身的不堪。在我膝盖以下,已经看不见一块完整的青砖了,而恰恰在膝盖这么高的地方,青砖碱成了页岩状,弯弯曲曲地从巷子的这一头沿着两壁伸向巷子的另一头,一层层地布满了灰尘。如果在雨天,雨水顺着这些页岩状的青砖一层层地往下流或者慢慢地滴,水流或者雨滴成白色透明状,与青砖相映成趣,就像两个有缘分的陌生人一见面就有好感一样,有些怯生生的、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和对方亲近的意思。我见到陌生的有好感的人,就会这样。孩子,当时我见到你爸爸的第一眼就是这样,虽然初始并没有火辣辣的感觉,但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我的后半生会是什么样子了。孩子,这就叫命。

老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是你的,不用争不用抢,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无论你用多大劲儿,都白搭。

青砖遇到雨水变得干净了,发出诱人的青光。我听见从青砖的缝隙里散发出一股子一股子的香味儿,我禁不住。孩子,一到这时我就禁不住,鼻翼忽闪忽闪着,我想更多地呼吸一些青砖在雨天的纯净的香味儿。

第一次把青砖片放在嘴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天你爸爸站在一把油纸伞下,向我微笑。那也是第一个陌生男人冲着我这样笑。我一下子就完了。我嘴里咀嚼着砖末,左手里还捏着一片。我用右手擦擦嘴角,也向他笑笑。我看见他的眼睛是两片湛蓝的天空,我在里面飞。我将左手里的砖片放进嘴里,轻轻地咬了一下。比起刚才那一片,这片有种甜丝丝的滋味儿,它和我牙齿发出的声音更接近于江米条。他准是让我嚼砖片的声音引的,他的喉结在蠕动,他冲我微笑。待我咽下那可口的砖末,他伸过右手擦我的嘴角。他的手是雪白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白的手套。他哈身的那一瞬间,伞上的水珠打在我的头发上,我一摇头,那水珠甩在他笔挺的军装上,也打在他的脸上。我笑出了声。就是那声音出卖了我。他先是让伞随意地耷拉到肩膀上,腾出双手扶着我的肩膀,静静地笑眯眯地盯着我,尔后搂着我的头贴到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蹦得怦怦的,震得我的脸都跳荡起来了。可是他不让我的脸离开他的胸膛,他根本不在乎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就粗鲁地把嘴压在了我的头顶上。我闭上了眼睛。他把我抱起来,那一刻我觉得我飞走了,他亲了我的双颊,又亲我的嘴唇。我舍不得张开眼睛,我怕一张开眼睛,我就没有了燕子飞的感觉。他用舌头撬开我的嘴唇,撬开我的牙齿,找到我的舌头,我们的舌头搅在了一起。

后来,我跟你爸爸说:“像两条滑溜溜的泥鳅。”你爸爸笑笑,就把我抱到了床上,脱光了我的衣服,他说:“像两条蛇。”我没吱声,我怕我的吱声打扰了他的兴致,我闭着眼睛死死地搂着他的腰,我怕一睁眼,他就跑了。真地很像泥鳅在滓泥里钻的那种样子呀,不知为什么你爸爸非得说像蛇。当我们浸泡在汗水里时,我气喘吁吁地问他:“为什么不是泥鳅而是蛇?”他说:“这与亚当和夏娃有关。”他就给我讲了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我说:“我们没有苹果。”他说:“我们有青砖片啊。”于是我们就乱笑成了一团。孩子,后来你就来了。

那时一个村庄丢一个人是很平常的事。兵荒马乱的,一颗流弹一个拐子都会轻易地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我是自己改变的自己,我把自己丢了,跟着你爸爸丢了很远。他把我安顿在离T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租了一座宽敞的院子,然后他进城管他的一师军人,还有他那个成天吵吵闹闹的夫人——他说他把她安顿在了一座大青石砌就的房子里,把窗子关严实以后,她吵闹的声音就一丝也休想泄出来了。然后乘着夜色,假托了去视察防线的谎言,来这里爱我。他来时,我们总是彻夜不眠,那时我为什么有那么多话说不完呢?他精力旺盛得能将一匹军马扑通一声就放倒在地。他说到这里还给我学战马嘶鸣的声音,那才叫放肆,才叫声震屋瓦呢。

每一次让蛐蛐把我叫回来,我都要想想从前,从我吃青色的页岩砖片开始想,一直想到蛐蛐捋它的两根须子。

我又一次回来了。谢谢蛐蛐,你的叫声牵着我的魂魄。

我不愿意死。

一个反复了几十次的梦:恐怖、荒诞、刀锋、呐喊、鼓声、号炮、裂帛、婴啼、血流、断发、舌头、灰烬、放荡、屈辱,当然,还有爱情……每一次我都将它享受到底,玩味它,直至抵达性欲一样的高潮。然后精疲力竭,四肢冰冷,双臂慵懒地耷拉在你姥爷留下的檀木椅子的扶手上。我绝不半途而废,我不能容忍哪怕一次半途而废。我喜欢这个梦,它一再降临,像跑熟了道的白色的猫,浑身毛茸茸的,用腥红的胆怯的舌头舔我的手指。我的手指纤细苍白,十根葱白一样,顶端是长了薄薄一层锈痕的指甲,泛着幽暗的光。如果夕阳的余晖鲜红盛大,这十个指甲上会流淌着橘红色汁子,眼看着就要滴到脚尖上去了,这时会有一声猫叫,怯生生的,在它躲藏的阴暗处,绝望地看着我。

我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的,越来越逼真越来越能触动我体内最软弱的部分,它是我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在夕阳里,我拒绝让人陪伴我。我死死地闭着眼睛,驱赶着飞虫和鸟鸣。

飞呀,飞呀。那么深,如一个吸口。四周连根草也没有,光滑的四壁闪烁着幽蓝的光,在忽明忽灭的时候,我看见好像有苔藓一样的东西在湿漉漉的缝隙里摇晃。没有风,那些颤抖的光准是让我的身体带起的风刮的,就是这样,否则一切都会死寂得了无声息。光滑的石壁让月光映照得发出阴森森的淡蓝色光闪,像一万把刀子刷刷地向下飞去。我几乎就要飞到这个吸口的底部了,这时蛐蛐喊着我的名字叫起来,把我再一次从坠落里唤回来。

这滋味儿,唉,又刺激又神秘!

每一次蛐蛐把我喊回来,我就打一个寒战。再热的天,我也要打一个寒战,即使蛐蛐的喊声已经不再让我惊讶,我也要故作惊讶地寒战一下。要不,蛐蛐会不高兴的。一不高兴,它的叫声就不好听了。檀木躺椅随着我的寒战上下摇晃,恰似风浪里的一叶小舟颤悠悠地颠簸。我愿意眯着眼睛享受这种颠簸,它让我想起你爸爸强壮的身体。

我下定决心跟你爸爸时,知道他已有了家室。我不管这些,我只管自己的心,我顺从着自己的心。在我们罟城镇上,你姥爷这个家族昂着头走路都快三百年了,我不愿意看见因为我而让他们低下骄傲的头颅。我只能远远地跑开。眼不见,心静。

我的一生,就仿佛是坐在这躺椅上摇过来的,直至摇得我半边脸发亮半边脸发暗,我才睁开眼睛。

我愿意这样,慵懒、缓慢,就像绸子在轻盈的脚步中那种缓慢的舞蹈,或者叫飘飞。我享受绸子的舞蹈和飘飞,虽然我已到了穷途末路,连一顿好饭都吃不上了。

我不在乎!

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整整三天三夜,我三天三夜都没敢钻出被窝。房顶上的土时不时地落在被子上,每一次我都吓得抖了好大一阵子,待到炮声停了,你爸爸还是没有来。我实在是饿昏了,战战兢兢地起来跑到厨房里,厨房早就空了。你爸爸派的卫兵早就没了踪影,那个伺候我的婆子也跑了。那是在打炮的第一个夜里,我蜷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我听见她走进来,她静静地站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肯定以为我睡着了,要不就是觉得我吓死了。她拉开抽屉拉开我的梳妆匣,我听到了那些镯子和耳环的叮咚声。“小姐,”她叫了我一声,这时有颗子弹打在窗户上,玻璃哗啦一声,“小姐,你快穿衣服,我们快跑吧。”我没动,谁叫我我也不动,我知道你爸爸绝对不会扔下我一个人逃跑的。她见我没动静,就开始系包袱,布片嗤嗤的声音和着首饰的叮咚声在梳妆台上响着,随后我听到她急慌慌向外走的声音,快到门口时她停下了,好像犹豫了。那时我真盼着她不走了,留下来陪着我,我甚至想撩起被子跪在她面前求她,可是我没动。她顺手从衣裳架上拽走了我的衣服,衣裳架嘭一声砸在门框上。这时,有一个男人在屋外轻轻地喊:“你快点行不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跑向门口时,真是慌不择路了,竟又碰倒花盆架,花盆摔碎的声音狠狠地扎向我的双耳,我赶紧捂住耳朵,可我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说:“不行,我们要带着她一起走。”我又听见一声耳光的脆响,她就嘤嘤哭起来,随后就是他拖着她向院门口走的橐橐橐的脚步声,锁门时锁梁子打门声。

你爸爸没有来,从那天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掀起缸盖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从瓢里散落的水打在我的胸脯上,这才感到自己身上什么都没穿。我盯着空荡荡的厨房四下里看,一只老鼠也在墙脚肆无忌惮地盯着我,它贪婪的无所畏惧的鼠眼像两把刀子,我扬起水瓢向它砸去,它吱一声跳起来向我蹿过来,我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它从我哆哆嗦嗦的双腿间毛茸茸地挤过去,我啊了一声就跌坐在了地上,我张开大口就是哭不出来,这时老鼠蹿到了厨房门口,又吱吱地叫了两声,我这才哭出了声。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墙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还有人喊:“郭排长,这房子没人住,门锁着。”难道刚才我躺在地上睡着了?我赶紧爬起来向卧室跑去,这时墙外响起了砸锁声。我又钻进被窝里,死死地拥着被子蜷缩到墙角,我惊恐地盯着门帘。

锁被砸开了,破门而入的人并没有直接闯进屋里,而是在院子里响起了列队的声音。随着一声稍息的口令声,有一个人开始讲话。他说,不准惊扰村子里的老百姓,不准随便拿群众一针一线,不准调戏妇女儿童……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不准这个不准那个,现在我都记不清了,反正和后来我学会唱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差不多。最后他说现在请郭排长给我们讲话。那个叫郭排长的人就说了一句话:“大家马上拾掇房子,拾掇好了就把营部所有的东西都搬过来。”说完,他们就散开了。当时我就想,这个叫郭排长的人说话怎么声音这么熟呢。我正想着,一个人走进屋里,他刚撩起门帘,又呼啦一声把门帘撂下,蹬蹬地跑到院子里:“报告郭排长,屋里有一个女的。”“女的?什么女的?”那个叫郭排长的人说着就走进来,他撩起门帘,一下子愣在了门槛内外,我也大张着想吼叫的嘴就是喊不出声。他说:“咋这么面熟?你……你……你不会是小三姑吧?”“枣木,你是不是枣木?”其实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是我们家长工郭树青的儿子,小名叫枣木,还是你姥爷给起的名呢。

按说,郭树青跟我是一个辈分,年龄比你姥爷还大。我一喊他大爷,他就跟我急,说:“妹子,你这么喊可不行,让俺二叔知道了还了得。”我不管这些,我还是喊他大爷。有一天我守着你姥爷喊了他一声大爷,他急得脸通红通红的,磕磕巴巴的不知说啥才好,还扇了自己的耳光。你姥爷就说:“树青,你这是干吗?小孩子不懂事,她愿意叫叫去,给家谱磕头时不乱套就行。”郭树青就红着脸向你姥爷不好意思地笑:“不对劲儿,喊这个不对劲儿。”从那以后我就喊他郭大爷,他还是不应承,可再也没扇过自己的嘴巴。

枣木一喊小三姑,我的眼泪刷一下子就管不住自己了。

“我是枣木,小三姑,你怎么在这儿?你可把俺二爷爷急死了。”他说的二爷爷就是你姥爷。我没法和他说什么,只好没完没了地哭。

“枣木,排长小名儿叫枣木。”外间屋有个兵唧唧喳喳地小声说。

“给我闭嘴,枣木怕啥,枣木硬,做擀面杖滑溜又紧使,不像你小名叫狗蛋儿。”外间屋哄一声就笑起来。

枣木说完就进了屋,说:“小三姑,你快穿上衣裳,一会儿营长就来了。”

“我没衣裳。”

“没衣裳?”

“我的衣裳全让人抢走了。”

枣木转着脑袋在屋里踅摸了一遭,就冲外间屋喊了一声:“快去找杨彩华卫生员借衣裳去,就说我小三姑没衣裳穿。”说完,他向我笑笑就想走。

“枣木,你在队伍上叫啥?”

“小三姑,我叫郭大壮,是老排长给起的。老排长牺牲后我就当了警卫排排长,在部队里,只有老排长知道我叫枣木。”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往后我也叫你郭大壮。”

“小三姑,叫郭大壮咬嘴,你就还叫枣木。”说着,他脸一红,低着头想走。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慌乱起来。他撩门帘时,我喊了一声:“枣木,我饿。”他在门槛那里愣了一下,没言语,就出去了。不大一会儿那个叫杨彩华的卫生员给我送来衣裳,还给我拿来两个玉米饼子和一块黑糊糊的萝卜咸菜。我根本顾不上穿衣裳,就着咸菜吃起玉米饼来,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顿饭,至今我都记得杨彩华给我拍打后背的那种感觉,玉米饼噎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后,我就穿上衣服跟着她到了另外一个院子里。

孩子,这世界上很多事就是这么巧,也只能这么巧。要是不巧啊,就不会有你了;要是不巧啊,就没有这个又像蜂蜜又像胆汁的世界了。

那天下午,枣木来找我,说跟首长说了我的事情,首长让你选择是回家还是参军。

“我参军。”我说

枣木说:“参军很危险,弄不好就得把命搭上,二爷爷因为你急了一场大病,好是好了,可成天价没精打采的。”

我说:“我不回去,我就是要参军。”

枣木就笑了。我知道他以为我是为他而留下来的。我喜欢枣木连一句话也不问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不回家而选择参军,他一句也不问。后来的事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他比我大五岁,小时他老是领着我玩,有时还把我驮在脖子上,有一回儿我发孬,尿了他一脖子,他的后背和胸上全是我热乎乎的尿。他把我墩在地上,我咯咯地乐起来,他却气呼呼地脱下小褂抡着想抽我。我还是乐个不停,我知道他不抽我。孩子,倒不是因为他是你姥爷长工的儿子,而是他很喜欢我,把我当成了他的亲妹妹。他抡着小褂呼呼地在我脸前刮风,可就是抡不到我的脸上。他抡累了,拎着小褂呼哧呼哧瞪着我喘粗气。我不笑了,盯着他。他说:“干了。”还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耷拉一下舌头,“就是臊气。”说完,他走近我想再把我抱起来,可是我抓住了他的裤腿,一使劲他的裤子就褪在了脚跟上。他吼了一声:“臭丫头,你干吗?不害臊。”就把小褂一扔,拧着屁股向着我,弯下腰提裤子。我抓住他的裤子不松手,我说:“你尿一下,我看看。”他又吼:“你给我松开,快松手,让我爸爸知道了他要打我。”从卡巴裆里他伸出手来,在我手上狠狠地扭了一下,我哎呦一声就松开了手,他向我做了一个鬼脸,我看见他的小鸡鸡动起来。那天,我真地逼着他尿给我看了,我还摸了摸。完了,他说:“不许让二爷爷和我爸爸知道。”我使劲儿地点点头。他又把我驮到脖子上时,他走得特别带劲儿,嘴里咿咿呀呀地胡编乱造地哼哼着。我扭着他的两只耳朵,说:“我还尿。”枣木的两只手在我大腿上就开始加力:“你敢!看我不把你的大腿捏个稀巴烂。”我们俩就哈哈地笑起来。那年我四岁,枣木九岁。

枣木是在我走后半年参的军,一路向南打,就打到了长江边上。

“真没敢想在这里能遇上你,小三姑,你说这是不是忒巧了,我连做梦都不敢梦见这辈子再能见到你。”有一回儿我正在湖水里洗战士的血衣,枣木过来了蹲在我旁边说。

那时我已经开始闹口了,他给我捶打着后背,说:“小三姑,你这是怎么了,吃的不对劲儿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边用木棒敲打衣裳边呕呕地吐酸水,我说:“枣木,小三姑不是个好女人,你心里甭老是惦记我。”

“小三姑,你看你说的,兵荒马乱的,你让人给糊弄了,怎么能说不是好人?”他伸手在我额头上摸摸,又在自己额头上摸摸,“不发烧啊,小三姑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就冲他笑笑,说:“枣木,我没让人糊弄,我是自愿跑出来的,想到南京城里上学去,南京一吃紧,我就逃到乡下来了,”我撒了个并不高明的谎,我抬头看了看他,我觉得他竟然信了,我咬了咬嘴唇。

“你看看你,二爷爷什么事不依着你,你跟他好好说出来上学,他能不愿意?从小你就调皮捣蛋,长大了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要知道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早就不跑出来了,在家里当娇生惯养的小姐多好。”

“听说咱那里开始土改了,小三姑,现在你家里,恐怕也当不了娇生惯养的小姐了。”

我又呕了一口,捂着胸脯冲着湖面吐,酸水弄得我直摇头,他又拍我的后背,从上往下轻轻地拍,枣木说:“你看你自己也不注意,吃坏了肚子,多难受。”

我吐完了,擦擦嘴,说:“枣木,小三姑怕是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

我指指肚子,就低下了头。

“他是谁?我一枪崩了个狗日的。”他呼一下子站起来。

我赶紧拉住他的手,说:“枣木,你别问了。”他一脸难色,站在那里不知怎么着好,“枣木,他想撵我走,我不想走。”

“小三姑,你跟我说他是谁?强奸妇女,在咱队伍上是要吃枪子的。”

“他吃不了枪子,他还想把我安排到后方去,可我不愿意离开。”

那时,我知道枣木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我去当文员那天晚上,他来找过我,悄悄地跟我说:“小三姑,你可要小心一点。”

当时我就明白了他说的意思,我冲他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小三姑,实在不行咱就跑。”

“枣木,咱们能跑得了吗?”

枣木搓搓手,就没再说什么。这时,有人来找枣木,说有任务,他就走了。

孩子,我对不住你枣木叔。我这一辈子都对他心存感激,可是我就是无法忘记你的父亲。枣木至死都一直认为你是那恶人的孩子。后来,他喝多了,就骂自己没能耐,有时还打自己。我知道他一直就怵我,不敢对我怎么样,他这样作贱自己实际上是对我发泄的一种形式。每到这时我就悄悄地离开。我从来不劝他,我知道越劝他他心里越难受。我只能忍着,我愿意忍着,有时我真地愿意他冲我下一次手,狠狠地打我一顿。每次他醒了酒,就给我赔不是道歉,说不该说昏话,让我原谅他。我抱着他,说:“枣木,你喝多了都是该死的酒惹的祸。”不管他对我咋样,我一直都没跟他提起你的父亲。你枣木叔心里那块石头压着他,压了他一辈子,我不能再往他的伤口上撒另外一把盐。

孩子,爱情和过日子真的不是一码事,我跟你枣木叔过了一辈子,我问过自己爱不爱他。我心里有一个人说:你只是感激他,却没爱过他。

为了能找到你爸爸,我只能跟着队伍,我知道你爸爸就在我们围困的那座县城里。那个后来强奸我的人,就是那个营长(原谅我吧,孩子,妈妈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自从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把我安排到医疗队当了卫生员。那阵子他经常来我们女兵住的院子,来了就对我嘘寒问暖。没多少日子,他见我有文化,就把我弄到他身边当了文员。结果第二天晚上他就强迫我跟他睡觉。我不干,他就把枪往桌子上一摔,向我扬扬下巴,示意我躺到床上去。我不敢喊,我怕他真地一枪崩了我。其实我死倒没别的,就是我肚子里的你让我牵肠挂肚,那可是我和你爸爸爱情的结晶啊。我坐在床沿哭起来,他反而有些温柔起来,坐在我身边,把我搂在怀里,说:“别怕,这事有啥好怕的,就一会儿功夫。”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在他怀里抖得像一只等待宰杀的鸡。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跟他说我怀孕了。我只能这样,我怕他把我肚子里的孩子给弄坏了。我已经对不住你爸爸了,就不能再对不住他的孩子。我要把孩子给他生下来,到我们见面时抱给他看,说这是我们的孩子,你看看呀,他长得多么像你。我盼着这一天快快来临。他一听我说怀孕了,立马慌了神。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怕,卫生员杨彩华跟我说起过,他老婆是比他更大的一个官的妹妹。他在屋里转悠了几圈,最后他决定把我安排到后方战地医院去,还威胁我说:“要是把这事情给捅出去,小心你的脑袋。”“我说,首长你放心,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只要你不到处显摆去,女的哪能说自己让人强奸了呢?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可是以后你不能再强迫我跟你睡觉。”他同意了,就坐下写介绍信。我把介绍信撕了个稀八烂,我说:“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只是这肚子里的孩子你得想个办法,我肚子大了,人们追问起来,到时我也只能把你供出去。”没想到他竟给我出了一个极其无耻的主意,他说:“凭你这模样,哪个男人见了都会流口水,”他让我感到恶心地冲我笑笑,见我不言语,就又说,“你随便去勾引一个,就说孩子是他的。”第二天,他就把我又弄回了医疗队,从那以后,他还真地不往医疗队跑了。

的确有很多人跟我套近乎,可是我不能那么做,那样就正中那恶人的下怀,我知道他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时时刻刻盯着我,他想捉奸在床,整治了我的同时,还一拍屁股堂而皇之地当他的正人君子。我只能忍着,等一个机会溜之大吉,然后去找你的爸爸。

“小三姑,我愿意给这个孩子当爹。”枣木说。

“我是你的小三姑啊,枣木。再说,你知道这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我当然不能提起你的爸爸,当然我也不能说那恶人的名字。

“小三姑,我会把孩子看成自己的。”枣木蹲下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知道枣木喜欢我,他从小就喜欢我。我扭头看看枣木,叹了口气,说:“枣木,小三姑是个脏女人,不值得你这么做。”我低下头,抽搭起来。他的手在我后背上轻轻地抚摸着,当他的手摸到我的腰窝时,我猛地站起来,使劲儿把手里的木棒远远地甩进水塘里,“嘭”地一声,塘里的水鸭子展开翅膀在水面上劈里啪啦地奔跑起来,不一会儿就有几只鸭子飞起来。远处芦苇丛中划出一条小船,船上的人端着枪向刚刚飞起的鸭子瞄准,“嘭嘭”两声,随着鸭子的惨叫,水面上溅起水花的同时,小船上的人哄嚷着快速地向落水的鸭子划过去。我突然坐在地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

“小三姑,你别哭,你要是不愿意,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还不行?”

我还是哭,枣木就又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轻轻地拍打。我一下子趴在他怀里,说:“枣木……”

枣木捧起我的脸,盯得我浑身热辣辣的,他说:“小三姑,我不嫌弃,我一直想要小三姑,可是我不敢说。”他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松开我,站起来转了一个圈,我又哭起来。他猛地抱起我,“小三姑,我再说一次,我愿意当这个孩子的爹。”

“枣木,你别犯傻了,这怎么可能?”

“小三姑,只是……”

我抬起头来盯着他,那时我真的不知如何回答他。孩子,当时我真地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知道我当时的想法非常卑鄙,我说:“枣木,我真地不值得你对我这样,我是个脏女人。”这时,那只小船上又响起一声枪声,远处村庄里响起了号声,我说:“枣木,只是什么?”

“仗打完了,小三姑得跟我过一辈子。再就是多咱也不能跟我爹说孩子不是我的。”

“枣木,我还没答应你呢。”

“小三姑,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说着,枣木就在我脸上亲起来,手还放肆地伸进了我的衣服里。

我说:“枣木,别这样,小三姑不是好女人。”可是,我却无力挣扎,也不愿意再挣扎,浑身就软了,“枣木,你能找一个好女人好好过日子。”

“我谁也不要,我就要小三姑,不管你咋样,我都要你。”

“枣木,你松开,小三姑有话跟你说。”枣木松开手,我就跪在了枣木跟前,抱着他的腿,把脸贴在他的腿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我们青梅竹马,所以我和枣木的结合显得理直气壮,没几天,我们就简单地举行了一个战地婚礼。那人也参加了,还向我们道喜,为了让气氛显得热烈一些,他竟然提议跟枣木掰手腕。枣木看看他,就坐在桌子旁伸出右手,他也坐下伸出右手,两只手握在一起,我顿时感到浑身上下有一种针扎的感觉。他俩的手先是咔吧咔吧地响,尔后俩人的嘴都变了形,牙也咬得咔吧咔吧响。我扭过头去,闭上眼睛,浑身发冷。随着一声惊呼,那人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枣木没动,盯着他,左手食指向他勾了勾:“左手再来一次,听说首长左手劲儿大。”大家就拍巴掌起哄。那人又坐下,盯了一眼枣木,不情愿地伸出左手,结果枣木又赢了。那人哈哈着抖搂抖搂双手把枣木夸奖了一番,然后走到我跟前,说:“郭排长可是个好战士,你可得好好珍惜这份感情。”他想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我一转身跑到院子里,哇哇地吐起来。我听见那人说,“还害羞呢,过了今夜,看看她还羞不羞?郭排长,这么漂亮的姑娘,你可得小心别让人给抢走喽。”枣木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谁敢抢我小三姑,我就拧断他的狗脖子。”枣木一说小三姑,大家就笑作一团,有人就嚷嚷,他现在是你老婆了,还叫小三姑?一听这话,我也忍不住笑了。我笑完了,溜出院子,我想一个人到湖边上待一会儿。

攻击你爸爸驻守的T县的战斗,是在我和你枣木叔成亲后的第五天那天深夜打响的,那一仗打得非常惨烈,说血流成河有些夸张,说尸横遍野却一点都不夸张。打到最后,连警卫排和营部的人员都顶上去了。

那人说:“目前,和我们一起攻打T县的兄弟部队同我们一样都遇到了相同的麻烦,上级给我们营下了死命令,必须在拂晓之前把T县打开一条缺口,”他看看我和杨彩华,“你俩和伤员就守在这里,到万不得已时,你俩可以投降。”他一手一个把我俩从队列里拽出来,他用的力量太大了,我俩都被墩在了坑道里。他又说,“郭排长带警卫排的人留下,只佯攻策应我们,其余的都散开,趁天黑爬到坑道外面去扒敌人的衣裳换上,天亮前我们必须潜水迂回到城西,从那里打开一条血路。”

枣木没有留下,他说:“我水性好,又是警卫排排长,在这种节骨眼上退缩,就是狗熊,我跟首长一块儿去。”

他俩都没有留下。那人拍了拍枣木的肩膀,没再说什么。百十号人就散开了,静悄悄地消失在黑暗里。此时,T县其他地方又发起了新的攻势,可是T县里面却出奇地静。拿下T县时,天已大亮了,那百十号人都没有回来。

我坐在T县县城外边的湖堤上向南看,空气里依然弥漫着弹药刺鼻的烟火味儿,我的双眼被刺得有些火辣辣的疼。跟我有关的三个男人一夜之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个让我牵肠挂肚,一个让我觉得是切除了大腿上的一个化脓的疖子,至于枣木,我真地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脱下衣服,慢慢地走进湖里,把自己痛痛快快地洗了个透,然后向湖水深处慢慢走去。水快要没到我的胸部时,不知为什么我的双手正好捧着肚子,肚子里的你好像狠狠地踹了一下我的双手,我听到了一声稚嫩的遥远的哭声,我的眼泪刷一下子涌了出来。孩子,你救了娘。当时若不是你那一脚,我们早就沉到T县县城外面的湖底了。集合号响起时,已是中午,太阳挂在当空,炙烤的我头顶如万根钢针扎下来。

“快上来!我们走!”是你爸爸的声音,这时在集合号里夹杂着你爸爸喊我的声音。我赶紧回头,可是湖岸上却静悄悄的,远处的芦苇丛中突然蹿出一只野鸭子,在水面上噼里啪啦地像小时我和枣木在河面上撇的水花。

“快上来!快上来啊!”还是你爸爸的喊声。我还是看不见人,可是我的双脚已经慢慢地向湖堤挪动了。我不能死,孩子,我没有死的理由和权力。

在下达攻击前的战前动员会上,我才知道你爸爸是国民党的一个王牌师的师长,他曾在台儿庄用大刀劈死了一个日本鬼子的联队长,战后被晋升为副营长。抗日战争时,你爸爸的部队就是驻守的这个T县县城。

现在我仍然这么想,在罟城夕阳正红的一个院落,我们对坐着喝着茶,他坐在这把檀木躺椅上,搂着我,慢慢地给我讲他是怎么一刀就劈死了日本鬼子那个联队长的。我一直在等他给我讲他的故事。孩子,这一等就是一生,他没有再来找我。

你爸爸后背上有三道长长的刀疤,两条手臂上两条腿上的伤疤都无法计数了,可他的胸膛上却没有一点儿伤疤。有一次我骑在他身上给他揉后背上的刀疤,我问他:“舒坦吗?下雨阴天的疼吗?”他嗯嗯着不回答我。我又说,“你打了那么多仗,弄死那么多日本鬼子,怎么胸膛上一点儿也没伤着呢?”他骨碌一下子将我翻在身下,咬住了我的耳朵垂儿,说:“前边要是伤着了,还能有今儿吗?”我说:“难道鬼子的刺刀和枪子长了眼睛?”他一听我不信,就跳下炕,光溜溜地耍了一趟拳脚,没想到你爸爸能把着门框蹿到房梁上去。他双手把着房梁扭头向下看,说:“我可是抓不住了,要掉下去了,你快躲开。”我知道他在逗我,我不但没有躲开,还故意将双臂张开,闭上眼睛叉开了双腿,我说:“有本事你就砸下来。”他果然一松手就飘下来了,我吓得呀了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闭着的眼睛。他掰开我双手的同时,就疯了一样爱我。他疙疙瘩瘩的双腿和双臂在我身上摩擦得痒痒的。那样的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孩子,一生中有一些事你根本记不住;可有些事,时间再远,却跟刚刚发生过一样,永远也模糊不了。爱这个事情,有时只一个眼神儿就会让你终生不忘。可有些事,对别人来讲是那么大的人生转折,对你来讲,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想住到县城里去。”那天,我们一起丢到了爪哇国去了。随后,我们都睡了一大觉。我先醒的,然后就把他戳醒了,“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你今天走时就把我带到城里去。”

他有些为难,坐起来挠头皮,说:“现在不行,那只母老虎还不把你吃了。”

“我只是说着玩的,你看你急的。”

说完,他就死死地抱着我,说:“等仗打完了,我会大红轿子吹吹打打把你娶到家里去。”

我捻搓着他胸口的毛,说:“到那时,你就不怕那只母老虎把我吃了吗?”

你爸爸沉吟了一下,松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抱紧我,”我受不了你爸爸这个样子,他有一点点不开心我都受不了,我狠狠地扎进他的怀里,“抱紧我,只要这样一小会儿我就知足了。”我闭上眼睛,他的双手疙疙瘩瘩地在我脸上摩挲,突然有一滴眼泪打在我的脸上,我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脸压在我的嘴唇上,我慢慢地吸净他脸上的泪水。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走了。又过了五天,解放军就开过来了,把T县团团围住。

后来听人说,恰恰就是城西那片湖水,成了你爸爸最终突围的一个缺口。

我以为那些人都死了,可是不到一年我又在俘虏营里见到了枣木,他受了伤。我见到他时,我们都差点喊出来。不是因为惊喜,是因为太巧了。当他想挣扎着站起来时,我扭过了脸去。我怕别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更怕组织知道他是一个逃兵。

我以为这样的巧合太离奇了,谁承想更离奇的事情还在后头。

那时,你已经出生了,在组织的安排下,我把你寄养在一个老乡家里,并给你姥爷写了信,让他来接你回家。我因产后不离部队,还得到了嘉奖。孩子,原谅娘,我不是心太狠,而是我不愿意你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我知道你父亲没有死,只要我跟着部队一直向南打,我就有希望再次见到他。据组织的上人说,你姥爷听说我没死,就连夜寻来,把你抱回了家。实际上是你姥爷你姥姥他们把你拉扯大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再次见到你时,你眼生地躲到你枣木叔轮椅后面的情景,那时你都三岁了。

枣木伤好了后本可以选择回家,可是他却选择了再次加入解放军的队伍。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在攻打苏州前,他来找我,指指我的肚子,问:“孩子呢?”我没言语。他又说:“男孩女孩?”我说:“女孩。”他嗯了一声,说:“舍了?”我说:“没有,寄养在一个老乡家里,给他姥爷写了信,托组织想法让她姥爷接她回了家。”他又嗯了一声,脸上似乎有些不快,一只脚搓着地,低着头说:“等仗打完了,我们生个儿子。”他不等我再说什么,转身就跑着报到去了。他跑出老远,我才喊了一声:“枣木,小心呐。”他回过头来向我招招手,他张着嘴喊了什么,因为风太大,我没听清。

我和你枣木叔没再生孩子。他在打苏州时差点丢了命,后来被授予了英雄称号。给他治好后他就成了废人,只好退伍回到老家。我跟着队伍继续进行解放全中国的战争。当我回到家门口时,他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我就喊了一声枣木,他眼里呼啦一下子亮起来,又呼啦一下子暗下去,他低下头说:“小三姑,你再找一个吧,我不中用了。”

当时我就哭了,跪在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说:“枣木,你胡说八道个啥?我要伺候你一辈子。”他不知道我的苦实际上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爸爸,我觉得我再也不可能遇到像你爸爸那样的男人了。后半生,我愿意守着枣木过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这时,你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他在你的脸蛋上亲得“叭”一声,说:“郭莲,这是你娘。”

你松开他,跑到轮椅后面,我过去抱起你,我说:“孩子,叫娘。”你看看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娘,就挣开我跑进了家门。

“小三姑,快推着我进去,郭莲她姥爷想你都快想疯了。”

我推着他转向门口,我说:“枣木,往后不许再叫我小三姑。”

他回头看看我,笑了。你姥爷看见我,先是愣在门口搓手,然后就蹲在门洞子里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你姥姥也扭着小脚喊着儿啊儿啊跌跌撞撞过来,我撒开轮椅跑过去,我们抱头痛哭。你扯着你姥姥的衣襟不住地晃悠,嘴里喊着姥姥姥姥。这时,你姥爷站起来吼了一声:“欢喜事,欢喜事,哭啥?”我给你姥姥擦擦眼泪,你姥姥说:“老东西,吼啥?你不让人哭,你不是也在哭。”你姥爷去推枣木的轮椅,说:“我是欢喜的。”

那么多国军的将领率领部队起义了,我也一直盼着你爸爸能选择这条道路,可是他却选择了去台湾。

当我们的部队负责收复一处岛屿时,我又一次听到了你父亲的名字,他守在那座孤岛上。那一晚我偷偷地缩在被窝里痴痴高兴了一个晚上。我庆幸他没有死,我固执地认为他坚持到这时还没有去台湾是为了我。那晚我认为我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为了这个选择我为自己骄傲了一生。我本来可以留守在后方医院,可是我却执意要跟着攻岛部队去前线。医疗队队长张联虎为我这个请求简直气歪了鼻子,先是以领导的口气命令我留下。我不答应,他把自己的茶缸子向着墙壁就摔了过去,他说:“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我还是坚持。他就开始央求我:“很危险,很危险啊,你不为了自己,你也应该为了我着想。”说完,他竟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早就看出来他一直在暗恋我。在我来这个医疗队之前就听说过,他跟好几个护士都有一腿,那几个护士因为与他的这层关系,每次战役都会受到他的特殊照顾而可以不去前线。从我报到那一刻起,我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异样的光芒。孩子,这样的光芒曾经在你爸爸的眼里闪耀过,照亮了我,至今无法熄灭。对于他眼里的光芒,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那一刻我心想这下可坏了,我被这个家伙盯上了。可是,这个高大帅气脸上总是布满青色短胡茬的男人没像那个恶人那样,他默默压抑着心底的火焰。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因为我而变得规矩起来,他甚至有意疏远着那几个小妖精,有事没事总是找借口接近我。有几次,面对他脉脉含情的眼神,我甚至产生过一种无奈的冲动。对于这些,我知道他心里是明白的,我甚至想过他再大胆一些,我是否有力气拒绝他的蠢想法。孩子,他是个好男人。当你枣木叔从战场上被抬下来时,我悄悄地跟他说:“他是我丈夫。”我盯着他的脸。他狐疑地看着我,嘴张了张又闭上了,整张脸因为失望而有些变形。他从我身边走过,有意识地碰了碰我的身子,他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扫到了我的手背,我知道他当时心里想说什么。我转过身,说:“拜托了,救救他吧。”他停了一下,我看见他两腮咬牙时鼓凸着的紧绷绷的肌肉。他亲自给你枣木叔做了手术。手术完成后已是深夜,他走出手术室抱歉地跟我说:“对不起,我的水平只能保住他一条命。”我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要不是你,郭大壮恐怕连命也没有了。”他挣开我的手,一脸疲惫和苦涩,淡淡地说:“你进去看看吧,你看看就知道了。”我走进去,枣木还处在深度昏迷状态,我揭开枣木身上盖着的单子,看见绷带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的身体,他的双腿,一条只剩了膝盖以上的部分,一条去掉了大半截小腿。后来给他换药时,我才知道他的命根子也炸掉了。当时我哆嗦了一下,赶紧盖上单子就跑出来,跑到一棵大树下,扶着大树哇哇地吐起来。这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回头时遇上了张联虎的脸,不由得心里一惊,我说:“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他把手挪开,说:“请珍惜自己的身体,外边凉,回去陪陪我们的英雄郭大壮吧。”说完,他就走了。我头歪在他刚才手搭过的肩膀上,默默地流下眼泪。

我和张联虎都参加了夺取那座岛屿的战斗。最后你爸爸逃脱了,在面向东南方的那座悬崖上,士兵向着十余只小船射击,远方有一艘国军的军舰正向这座岛屿驶来,我们背后响起了轰隆隆的爆炸声。大家都趴在悬崖冰凉的岩石上,我在卧倒的同时一把抓住连长胸前的望远镜,把他捋得脸都快碰上我的脸了,他喊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想看看敌人落荒而逃的狼狈相。”他骂了一声:“神经病!”就把望远镜摘给了我。我站起来,我看见了有一只小船上有一个人正向这座小岛举着望远镜瞭望,他是你爸爸。当他把望远镜递给身边的一个士兵时,我看清了他的脸。我想他也看见了我。这时,有一双手抱住了我的腿,喊了一声:“快趴下!”就是这时,头顶上正飞过一只呼啸的炮弹。当我趴下时,我的身子被那个人死死地压住了,炮弹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爆炸。在炮弹爆炸时,我喊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我想没有人听到我的喊声。我一伸手摸到了脸上的血,心想我的头上准是挂彩了。我艰难地掀掉后背上的人,才发现他是张联虎。他的太阳穴被一块炮弹皮击中,血和脑浆子在流。我惊得目瞪口呆,我都没来得及跟他说声对不起,他就一丝呼吸都没有了。当我回头时,那些小船已经接近了那艘军舰。我又想站起来举望远镜,连长一把夺过去,吼道:“你想干什么?!想死就跳下去!”他摁下我的头,我的下巴重重地磕在岩石上,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让我感到我的下巴肯定磕碎了,岩石冰凉直达心窝。“妈的,要是咱也有军舰大炮,看看我不把这帮狗日的炸得喂王八去。”我再抬起头时,那艘军舰已经在转向,那几条小船在军舰掀起的波浪里成了孤独无依的孩子。

那天黄昏,我独自一人站在悬崖上。身后的夕阳把海面照耀得万顷金光,这是给我准备的最盛大的葬礼。我真地想跳下去,向载着你爸爸的那艘军舰的方向漂去。孩子,就在我攒足力气准备一跃的那一刹那,有一个人突然在我头顶怒斥我:“你寻了短见,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我们还有那么多好日子要过。傻瓜!愚蠢至极的傻瓜!”我抬起头来,一朵红彤彤的云彩在我头顶悬停着,我静静地盯着它,我知道那就是你爸爸。

后来,你姥爷没有划成地主成分,还是多亏了你枣木叔。解放后,我和你枣木叔只有夫妻之名而没有了夫妻之实,可他却保全了你姥爷家姓氏在镇上相传了近三百年的骄傲。

你姥爷总算是个明白人,土改时,他没像我们村其他地主和买卖人那样想尽千方百计保留自己的土地和房产,一开始他就积极与政府合作。土改刚刚开始,他自愿地交出了房产和全部地契。据说,你姥爷家的长工郭树青,也就是你枣木叔他爸。你叫了他这么多年的爷爷,实际上他不是你爷爷,你和他一点也没有关系。因你姥爷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和你姥爷大闹过一场。后来,你姥爷跟我提起过,说郭树青老觉得置办这些地和宅子有他一份功劳,不能说送出去就送出去。你姥爷说:“他倒不是想得到地和宅子,他是舍不得。土改以前,我让他当了咱家的管家。土改工作队进镇子后,他糊涂得竟然把账本和地契统统锁起来,把钥匙扔进了村南的井里,把自己反锁在账房里,声言我要是把地和房子全交出去,他就上吊。”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时,你姥爷笑得连那几颗门牙都颤抖起来,“我知道他不上吊,他没这个胆子。当时我就喊‘树青,你给我听好喽,你这不是在帮我,你这是害我。他在屋里不吱声,踹墙。‘树青,你也不想想,我就一个闺女,你就一个儿子,一个让人给拐跑了,一个参军去打仗了,他俩能不能活着回来咱俩谁能说得清?树青,你想想我们要这么些地和房子干吗?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一提这个,他就在屋里呜呜地哭起来。我又说:‘树青啊,你寻思我愿意把祖宗几代置下财产好端端地送给别人吗?我也是心疼得好几黑下睡不着了,可是没办法呀,树青。好歹我也是个读了几本书的人,我知道接下来会是个什么形势,咱抗不过去。抗不过去咱就得顺着来,顺着来也许能因祸得福。树青,你知道不?土改工作队可不是善碴儿,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即使现在咱不把地和宅子送出去,到时他们也会自己来拿。与其让他们找上门来,咱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给他们送过去,弄不好这样对咱们有好处。”据你姥爷说,那天他一直和郭树青唠叨到大半夜,郭树青就是不开门,他俩就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倚着门又扯起小时的一些调皮捣蛋的事情来,还说到了我和你枣木叔。你姥爷说要是他俩都能活着回来,就让他俩成亲。你姥爷说:“一听这话,郭树青急了,说:‘东家,你这是说哪里话?他俩一个是姑一个是侄子,哪能成亲?‘树青啊,你真是个榆木脑子,咱两家虽说都姓一个郭字,可咱两家不是一个家谱,虽说你儿子管我那丫头叫小三姑,可实际上咱两家根本论不上来。‘这样能行?不会让咱镇上的人戳脊梁骨?‘能行,谁愿意戳谁他娘的戳去。‘东家,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就听你的,你知书达理,俺总觉得有些舍不得。快磨蹭到天亮时,郭树青才开了门,我俩就砸开橱子上的锁,抱着所有账本和地契去了土改工作队那里,老老实实地交给了领导。领导让我动员镇上其他财主,我先想到了你大爷,我那两个侄子原先横行乡里,给咱家也没少撑腰,工作队一来我就替他家提溜着个心放不下。可是你大爷说什么也不交,还把我臭骂了一顿。我那两个不识时务的侄子横得就像两根房梁,爷儿仨都骂我败家子,把祖宗留下的基业全给葬送了。后来的事你是知道的,你大爷被划成了恶霸地主,爷儿仨都给枪毙了,我们老郭家从此就断子绝孙了。”

你爷爷因为开明,被授予了开明地主的称号,开批斗会时虽然他几乎没受过皮肉之苦,可是地主这俩字还是让你姥爷心有余悸。郭树青家分到了你姥爷家的正宅,你姥爷分到了原先郭树青一家住的那座偏房,谁住哪几间房子倒也没什么,都在一个大院,可是你姥爷还是非换不可。换房那天,你姥爷竟然给郭树青下了跪。原因很简单,郭树青说啥也不搬家,还说要跟原先一样好好地伺候你姥爷。你姥爷跟我说起过,那天早晨整个镇子早早地就像过年一样,旮旮旯旯响起了鞭炮声,可是我们的院子里却静得有些怕人。树青见你姥爷跪在他面前就是不起来,只好也跪下。他俩谁也不说话,低着头默默地流泪。最后你姥爷说:“换吧,不换咱两家往后谁也甭想得个好。”“这都是为了啥呀?”郭树青站起来,眨巴眨巴眼睛叹了口气。换房子时,你姥爷又执意让他家留下了我现在躺着的这把檀木躺椅,你姥爷说:“树青,你也知道这是个宝贝,不能搬到我屋子里去,你留着,平常时候别搬出来显摆,扔到柴禾棚子里最好,也许以后咱老了还能坐坐它。”正当两家人换房子时,分到西厢房和南房的人家也搬东西来了,四家人默默地搬东西,谁也不跟谁打招呼,谁也没像镇上其他地方那样放鞭炮庆祝庆祝。到了夜里,你姥爷在当天家放下一张八仙桌,让你姥姥做了几个菜,他挨家挨户地把三家人凑到一起,也没掌灯,就对着十五的月亮喝了一场酒。你姥爷后来跟我说起过,他说:“开始我想坐下座,可他们死活不坐下,没法我就坐了上座。可是我声明今黑下这场酒就是这场酒,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我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景,那几家人肯定嗫嗫嚅嚅的,都搓着手,不好意思把屁股坐实了,就那么欠着半边屁股累死累活地喝了那场酒。不过你姥爷跟我说,“那是一场好酒。”

至今咱镇上的老人们还是念叨你姥爷你姥姥都是善人,手从来不紧,过年过节遇上个年景差的时候,总是短不了接济镇上的人。土改时,白天分了你姥爷家东西的人家,到了夜里又悄悄地送回来。你姥爷那几天备下了很多好酒好菜,由郭树青陪着,好言相劝乡亲们要把送回来的东西再拿回去,说这些东西就该是你们的,是你们的东西凭什么要送到我家来?你姥爷说,那些日子,他作了一辈子的揖,说了一辈子的好话,就连镇上剌破头的郭三麻子,你姥爷都点头哈腰地好酒好菜吃完了送到大门外,临了还塞给郭三麻子三块大洋,你姥爷跟郭三麻子说:“爷们儿,孬好咱一笔写不出俩郭字来,往后咱就都是解放区的人了,都是一家人。”郭三麻子转过头来,向你姥爷脸上喷着酒气,说:“二叔,这些年在街上你没少给俺钱,俺早就记着二叔的好呢。”你姥爷说:“爷们儿,说这话就见外了,那钱谁花不是花,放着还能生小的?”听你姥爷说这话,郭三麻子放下手里的一篮子碗和盘子,猛地搂住你姥爷的脖子。你姥爷说:“郭三麻子的鼻涕都淌到我的脖子上了。”

后来,郭三麻子还是把你姥爷揪到了批斗台上,冲着你姥爷就是一脚,他刚想踹第二脚时,你枣木叔摇着轮椅冲到了台子下面,拎着半块砖头就向郭三麻子砸过去:“你妈拉个逼的剌破头的郭三,解放前你个狗日的无恶不作,今天竟然欺负到你英雄爷爷的头上了,看我不把你个狗日的砸死?”你枣木叔是当时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郭三捂着脑袋,一下子就愣在了台子上。当时,你急慌慌地跑到镇医院,告诉我你姥爷让郭三麻子给揪出去批斗了,我们娘儿俩就疯了一样向批斗台跑去。我们拨开人群时,正看见你姥爷训斥你枣木叔。这些事情你都知道,今天再让娘说说吧,不然我心里堵得慌。你枣木叔根本不管你姥爷训斥他,指着郭三麻子臭骂。你就跑过去抱住他,说:“爹,咱不跟他一般见识,他是畜生。”后来你还跟我提起过,说你枣木叔那天把你搂得特别紧,生怕别人也怎么着你。我冲上台子,想搀起你姥爷,可是你姥爷却使劲儿将我扒拉开,冲着郭三磕了三个头,说:“爷们儿,我是罪人,你打吧,你打死我吧。”郭三麻子一下子就傻了,台子下面轰地响起一阵笑声,有人嚷:“郭三麻子,你打呀,你拿出从前剌破头的本事来呀。”正当台上台下闹哄哄时,公社的刘书记来了,他把你姥爷搀起来,冲着郭三麻子说:“老郭,你咋糊涂呢?这个人也敢斗?他姑娘他姑爷都是英雄,再说人民政府也没把他的成分定为地主啊,是不是?”郭三麻子低下头,说:“开明地主也是地主啊,再说他哥哥爷儿仨是地主恶霸,刘书记,你忘了三年自然灾害那年在他家挖出藏着的粮食的事了?”这时,我看见你枣木叔正转着轮椅离开,你则帮着他推动轮椅,你枣木叔扒拉了你一下,人们闪开一条道。你愣了愣,又跟上去,不一会儿你俩就没影了。我摇晃了一下,你姥爷说:“闺女,你这是咋了?”我说:“爹,没事,咱走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台下的人也给我们闪开一条道,我和你姥爷都低着头穿过人群,就像两只老鼠,我感觉到两排眼睛的墙,就像一万盏煤油灯灯头烤着我的身子,我的后背上顿时冒起了很多疖子,扎扎得浑身就像倒在针床上,两耳嗡嗡地鸣响。台上刘书记和郭三麻子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嚼着舌头根子。

第二天,你就和你枣木叔去了县里找他已经当了县长的老战友王真德,那时文革还没有真正开始。过了三天就替你姥爷弄回来一张盖着县政府大红印章的纸,第二天他就让我们把他抬到批斗台上,当众把你姥爷一家不是“开明地主,而是中农,是革命家属”的证明让你念了一遍。当刘书记想拿过去看看时,枣木白了他一眼,说:“就不麻烦您老人家了,还是俺自个儿放着放心一些。”我走过去,说:“给我吧,给我你总得放心吧。”他把那张纸在膝盖上一丝不苟地叠好,然后放在上衣兜里,看看你,说:“闺女,咱家走。”我也跟过去,帮着你把枣木抬下批斗台,刘书记也过来帮着抬,还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枣木回过头来,冲他冷笑一声:“你就不用伸手了,别累着刘书记这么娇贵的一双手。”我听了,低下头,脸上烧起来。枣木又拍拍轮椅,说:“刘书记,听说下一步……”他只说了半句话,又拍拍轮椅,对你说:“闺女,咱回家。”我和刘书记都被他这半句话弄得愣在了台子口上,我们俩神不知鬼不觉地对视了一下,我知道台下那些眼睛这时不是在看你和你枣木叔,而是看我,他们齐刷刷的目光射向我,带着无法言说的猥亵,我甚至看见台子前面那几个灰头垢面的男人喉结蠕动的贪婪。我没来由地拢了拢已经掺杂了几根白发的头,竟然骄傲地微笑了。孩子,当时我是从心底发出了微笑,至今对那次微笑一点都不后悔。在台下呸呸的几声吐唾沫声里,我故意拍打拍打了衣襟,又回头看了刘书记一眼,就不慌不忙地追下台去。

刘书记叫刘解放,这是他后来的名字。他一跟我说叫刘解放,我差点扇他一个耳光。后来他跟我说起初他叫刘旺财,刘解放是参加革命以后一个叫王渡江的老八路战士执意让他改的名字。他还跟我提起他曾经当国军连长的经历,不过他对王渡江巧妙地隐瞒了这段经历。对于这些,我从来都是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

郭三麻子提起的在你姥爷家挖到粮食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三年自然灾害时,你姥爷家后院的老鼠洞里被人挖出了粮食,还有你姥爷早就忘记的那一坛子铜子。当人们要以私自窝藏粮食和钱财为由,要翻你姥爷地主的老账时,刘书记就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一片云彩,替我们家遮住了那场灾难。后来,他跟我说:“你当时的眼神,让我无法下手。”

他长得太像你爸爸了,就连个头、胖瘦、走路的样子、头发都像,我一下子就傻眼了,那时我幸福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孩子,从看见他,我就一直把他当成你的爸爸,除了他身上没有我熟悉的疤痕,其他的都太像你爸爸了。有一次,我竟然稀里糊涂地问他:“你是不是我男人的孪生兄弟?”他笑笑,凑到我耳朵上说:“你是说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英雄?我俩像吗?我怎么觉得一点点都不像。”我无言以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又紧紧地抱了我一下,就起来穿衣服慌慌张张地扣扣子,临走在我脸上捏了一下,温柔得很。

三年自然灾害时,你爷爷和奶奶都没能熬过来,双双死在了刮树皮吃的道上。面对老长工郭树清的尸体,你姥爷说:“树青,你说走就走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你怎么舍得扔下我?怎么死的不是我?”他竟然哭昏了过去。我和你枣木叔都无言以对,默默地抹眼泪。那几年咱镇上少了不少人,人们对于死好像已经变得麻木了,都是草草地掩埋了拉倒。站在你爷爷奶奶的坟前,你姥爷说:“树青,到过了荒年,我再和枣木和你儿媳妇给你俩买两口上好的棺木。”

你爷爷奶奶死后,我们打算让你姥爷姥姥搬到你爷爷的房子住,也就是解放前咱家的正房。可是你姥爷说啥也不搬,我急了,第一次冲你姥爷发起了火。他竟像个犯了过错的小老头,在我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我没办法,只好叹了口气,回身掩上房门上了锁。要不是刘书记来到咱这个公社,恐怕这套阔气的老宅子会一直闲下去。

镇上的医院和政府只隔着一条矮矮的院墙,也就是一米半来高,院墙的上半部分还砌成了一排菱形的图案。平常政府那边有人头疼脑热了,就跑到矮墙边喊一声,医院这边的人就背着药箱子跑过来问清情况,现场就把药递过去。这是你知道的。这条院墙是拆了镇上那条青砖小巷拣出好一些的砖砌就的。当时你跟着我在医院玩,经常跑到院墙根,一个人用小手指头默默地抠砖缝。

有一次下小雨,我猛不丁地站到了你身后,问:“孩子,你在干吗?”你吓了一跳,迅速回过头来,小手背在后面,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一言不发。我看见了你嘴角上哈喇子里蓝色的砖末儿。我蹲下去,轻轻地擦你的嘴角。你说:“娘,我再也不吃了。”然后你就向我伸出脏乎乎的小手,小手里一边一个蓝色的小砖片。我捏起它们扔在地上,你哇哇地哭起来。我紧紧地搂着你,抚摸着你枯黄的头发,喉头哽咽。那时,我想起了你爸爸,想起了那天他伞上滴到我头发上的雨滴,想起他粗鲁地把嘴压在我的头顶上。我下意识地用右手在你的头顶上摁了摁,下巴颏轻轻地在你头上抵着。你还是哭:“娘,我再也不吃了,我再也不让娘生气了。”我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流,我说:“娘没生气,孩子,娘没生气。”你一歪头,从我的下巴颏下面躲开,你仰着脸看我,手在我的脸上擦着,你说:“娘,你别哭,娘,我再也不吃了。”我使劲儿地点着头,抱起你就想走。这时,院墙那边有人哈哈笑了两声:“你看你娘儿俩,下着雨在院墙下哭啥?小孩子调皮是应该的,难道你小的时候就没调过皮?”随着话音,一把伞伸过院墙来,“给,拿着。”我们头顶上响起稀疏的噼里啪啦雨打伞的声音。你扭过头去:“刘伯伯。”他爽朗地答应一声,抬抬下巴颏示意我接过伞来。我盯了他一会儿,嘴巴张了张却没言语。他又抬抬下巴颏,我就腾出一只手,接过雨伞,抱起你向权作叫医院的那排房子跑去。

你枣木叔时不时地摇着轮椅来医院转一圈,见我忙,就招呼你和他回家。你从小就很乖,对他有种说不上来的依恋。他一叫你,你就扎煞着双臂向他跑去。跑到他跟前,你爷儿俩相互搂着脖子咯咯地笑闹一会儿,然后他就把你抱上轮椅。他总是把你放在左边,说一声:“你掌舵,我摇。”你总是脆生生地哎一声,说:“好嘞,爸爸。”后来,你就抢着坐右边,一双小手把着摇把摇:“爸爸,我摇得好不好?”你总是问这句话,枣木总是非常响亮地应一声:“太棒了!你比爸爸棒多了。”再后来,你就推着轮椅了。你放了学第一件事就是找你枣木叔,推着他镇里镇外转一圈。

有一天,刘书记被人用小推车推到医院来,汗水已经浸透了全身,头上的汗珠子成溜地往小推车上流,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在脸上,往日那种神清气爽的样子全都跑到爪哇国里去了。我慌忙跑到小推车跟前蹲下,抬起他的下巴颏问:“刘书记,你这是怎么了?”他撩了撩眼皮,然后又闭上了,一只手艰难地指指肚子,只说了一个字:“疼。”推车的人是他的秘书,吼道:“快点,你还婆婆妈妈地干吗?”不等我搭腔,刘书记张开眼睛瞭了秘书一眼,没精打采地说:“吼,你……你吼个啥?”然后他一翻身滚下车子,我慌忙抱住他,他痛苦地笑笑:“可……可……可能是阑尾炎,你……你给我割了。”

我没割,我不会,镇上医院的人都不会。我只能给他吃了几片止疼药,就把他往三十里外的县医院送。他说:“你们把我捆到车子上,我疼得管不住自个儿。”这时早已经围了一圈人了,我们把他捆上,大家交替着一路小跑着往县医院。

那时正是“反右”运动的节骨眼上,割完了阑尾炎还没两天,刘书记就想让人推着车子下乡去。我以一个医生的名义坚决反对,我说:“不行!你现在是病人,不是书记,”我看到他惊讶地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依赖感,就又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垮了,还怎么革命?”我说得理直气壮,镇上的同志们也跟着我帮腔作势。最后,他说:“把我老婆接来伺候我吧,大家赶快回到村里去,要按照党和毛主席的要求把‘反右工作进行到底。”他秘书说:“把婶子接来,往返二百多里路,我看还是公社里派个人来伺候你吧。”他拍拍脑瓜,笑了笑:“可也是,二百多里地,黄瓜菜都凉了。”他看看我,嘴张了张没说啥。我说:“大伙工作忙就忙去,‘反右工作又进行到了节骨眼上,现在大家马上出发,这里有我,我保证你们的刘书记一根儿汗毛也不会少。”大家听我这么说,又寒暄了一会儿,就都走了。我送走大伙,进门后我碰到了一双无言的火辣辣的眼睛,我的脸腾一下子就红到了脖颈,我的心扑腾扑腾的,嘴里一阵干燥,我使劲儿咽唾沫,结果一丝丝也没有。他倒是泰然自若,他指指窗台上的茶缸子,又指指窗台底下的暖瓶。我赶紧跑过去,倒上水递给他,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指指我的嘴,说:“你看你嘴唇干得都爆皮了。”我这才想起来,已经两天没喝一口水了。我咕咚咕咚地喝水。他说:“慢点,别戗着。”他的脚丫子还在我腿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又嗖一下子蜷进了被子里,“从我住了你家的房子,没少给你添麻烦。”我下意识地停住喝水,把茶缸子递到他嘴上,说:“你也喝点。”茶缸子哆嗦着,水面晃荡着不安分的波纹。他轻轻地哎了一声,像小孩子顺从地接茶缸子,到了他手上的茶缸子抖得厉害起来,水晃出来洒在被子上。我慌忙双手捧住他的手,茶缸子似乎稳住了,可是我们的眼神却躲躲闪闪地碰在了一起。他另一只手摁住床,身子想向上纵纵,可是伤口疼得他咧起了嘴皱起了眉头。我赶紧夺过茶缸子放下,把他的衣服蜷巴蜷巴,揽着他的头垫到他头下,抱他头时他的脸狠狠地压了压我的乳房。我下意识地扭了扭身子,放平他,就开始一口一口用小勺喂他水喝。他咽得很慢,每一口他的喉结都会缓慢地上下蹿动一下,每一口我也会陪着他咽一口,每一口我们都非常默契地默默地对视一下。

我听胸腔里有一声已经陌生了的遥远的呼唤。

没料到我们娘儿俩将因为我的一时任性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孩子,娘对不起你。娘是一个不洁的女人吗?我一直在追问自己。

现在,娘已到了暮年了,面对每一个沉落的夕阳,我都会慢慢地将我一生刻骨铭心的时刻咀嚼一番。有时我会把他们带到梦里去,深深地埋藏在梦里。我们在梦里歇斯底里,然后没来由地分离。我正在对你写下的这些,不是忏悔,也不是自我解脱的一种说辞。它只是一段历史,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的个人情感史,它伴随着叛逆、爱情、屈辱、邪恶、罪孽,以及像小天使一样的我的女儿:你呵!

你第一次来潮时,你简直怕得要死。那天一大早,你躺在炕上不起来,声嘶力竭地喊:“娘,你快过来呀,我要死了。”你枣木叔起得早,正在院子里摇着轮椅等你起来推着他出去遛早,闻讯摇着轮椅赶紧到你窗台下,问:“孩子,大清早的,你喊啥?哪里不舒服?”你还是喊个不停,你姥姥扭着小脚进了你的屋里,不一会儿就扭着小脚走出来,我已经穿上衣服向你的屋里走。你姥姥悄悄地耳语了几句,就咧着嘴笑着烧热水去了。我走进你的屋里,你说:“娘,我要死了,你赶紧给我看看,快救救我。”我趴在你的脸上,说:“你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往后可要小心。”你眨巴着眼睛看着我,说:“我浑身没劲儿。”我打开卧柜,给你找出一条干净的裤衩,扔给你,说:“好孩子,赶紧起来,你姥姥给你烧了热水,洗洗换上干净裤衩,吃了饭上学去。”那年,你才十岁,我奇怪你怎么来潮来得那么早。我问你姥姥我是几岁来的初潮,她说也是十岁多不到十一岁那年来的。端着你的脏水出来时,你姥姥又跟我说:“丫头,娘也是很早就来了。”说着,诡秘地笑了笑,就颠着小脚出了院子。那天晌午,你枣木叔执意让我包了顿饺子,还弄了几个菜。你说:“今天也不过节,做这么多好吃的干啥?”一桌子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你不言语,你来来回回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不知道筷子该往哪个盘子里放了。最后还是你枣木叔给你圆了场,他说:“从今天开始,我闺女就不是小孩子了,是个大姑娘了。”你放下筷子,走到他身后,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一边亲了一口,他开心得就像肚子里吞了蜜罐子。我记不清你姥姥和你姥爷是不是也给我做过这样的事情。你枣木叔说:“我记得清清的,做过。”你姥姥也说做过,我却记不清了。你姥爷说我就你一个闺女,怎么可能不给你做?毕竟在这罟城镇上,我们家也曾经辉煌过。想必当时给我做这事情时比我们给你做还要隆重吧,可是我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天晚上,你说什么也要和我一起睡一晚上,你把你枣木叔的被子抱到你屋里,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我说:“孩子,别胡闹了,你爸爸需要我伺候。”你根本不管我说什么,抻开被窝就钻了进去,说:“娘,你伺候爸爸,还伺候过谁?”我愣了一下子,就幽幽地说:“傻孩子,我能伺候谁?我只伺候你爸爸,”在你屁股上拍了一下,“睡吧,我去给你弄个灰袋子垫在屁股底下。”你枣木叔不自在地看看你又看看我。我低着头想去你姥姥屋里的灶膛给你弄草木灰,你又说:“学堂里有人骂我小私孩子,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人老是在我身后追着我骂我是破鞋的小私孩子,还说你娘偷人……”“放屁!”你枣木叔不等你说完,就厉声制止了你:“孩子,从明天起我陪你去上学,看看谁还敢胡扯八道!”我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在门槛内,撩着门帘,当时门帘肯定抖得很厉害,我的身子肯定也是摇晃得厉害,你枣木叔赶紧摇着轮椅过来扶住我,说:“小孩子的话,别当真。”我没说什么,就走出去。给你弄好草木灰袋子,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我仰望着天空上的星星,真想跟它们说几句话,把肚子里的苦水完完全全地倒出来,可是它们离我太遥远了,听不到我心里说的是什么。我给你垫垫子时,你已经睡熟了,我端详着你,怎么看你怎么像你的爸爸。当然,镇上的人更多地议论你更像刘书记。这件事我有所耳闻,我想你枣木叔可能也看出来了,他什么也不说,每次只要我和刘书记一起下乡,他总是用异样的目光追问着我,我无言以对。

那天晚上,我一夜也没合眼,对着窗户上的月光,我把自己所有记得的事情细细地捋了一遍,捋得娘的肠子都快断了。

我们家躲过了那么多运动,即使三年自然灾害时在你姥爷的后院里挖出了粮食,因为刘书记及时出手相助,我们家也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冲击。可是,一九六六年还是来了,那年你已经十八岁,眼看就要高中毕业了,可是全国突然就疯了。先是刘书记被造了反,随后就把我揪了出来,给我脖子上挂上一双破鞋和一个写着女流氓的纸牌子,天天站在镇医院门口的一条凳子上。那些日子真是难为你枣木叔了,他天天摇着轮椅给我送饭,看着我吃了,只要见到有人路过就要喊一声:“你要好好地老老实实地跟人民政府跟人民群众交代你的罪行,你要好好地老老实实地把你茅坑一样的脑子洗干净。”然后收了碗,再摇着轮椅去批斗会现场给你姥爷你姥姥送饭。没有多久,你姥姥你姥爷就先后走了。那时,你可能正在去大城市串联的火车上。我多么庆幸那时你没回家来,否则当时你就成了黑五类了,或者就因为娘而屈辱地自杀了。再后来,你枣木叔也没能逃过那一劫,那些造反派们给他安上了一顶帽子,说他是地主恶霸家的狗崽子。起初你枣木叔还掏出军功章反抗,可是他们根本不管这些,把军功章和那些家谱、古书,砸碎的瓷器一股脑地扔进了火里。

我对不起你枣木叔,过了将近二十年,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又让他重新经历了一次男人无法承受的屈辱。

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一九六六年的十一月十四号,我和刘书记、你枣木叔,还有镇上一批被打倒的干部、地富反坏右,被押到革委会前面的小广场上,那里临时搭了一个批斗会台子。我们一个个挨着,就像原先电影上演的老戏上过堂一样,每一个挨批斗的人最后都被打得皮开肉绽,还得向着台下山呼口号的群众一一陈述自己的罪行,其余的挨斗者就跪在台子的两侧,充当陪绑。挨到你枣木叔的时候,他竟然历数自己参加革命的经历。他刚想拍自己因为打仗伤残的双腿,一拥而上的红卫兵小将们不由分说,嘴里恶霸地主家狗崽子地骂着,下面一顿拳打脚踢。我跪爬过去,咚咚地给他们磕头,可他们根本就不把我当一回事,一条腿重重地蹬到了我的肚子上。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台子上,这时,他们抬起你枣木叔,喊着一二三的口号就把他扔下了批斗台。随即就是我和刘书记。我想,那天的批斗会他们肯定设计好了脚本,就像演一场戏,我和刘书记是这场戏的高潮。当他们揪着我的头发往台子中央拽的时候,我看见枣木趴在台子底下,双目圆睁地盯着我。我想向他笑笑表示一下歉意,可是我眼前一黑,一只鞋底重重地抽在我的脸上,随即就是一声地主崽子、混进革命队伍的破鞋烂货的哄嚷声。那天那场戏的高潮是把我和刘书记浑身扒得只剩一条裤衩,让我们在台子上现场表演我和他是怎么偷情的。台上的小将们乱哄哄地叫嚷着扒我俩的衣服,台下一片狞笑声。开始,刘书记还给他们磕头,后来被扒的只剩下裤头时,他想转过身背对着台口,可是几个红卫兵上去就是几棍子,把他打倒在地,拖着他向我走来。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坦然了,向他苦笑了笑,问他:“疼吗?”他也向我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我挣脱架着我的几个红卫兵小将,我又笑着向他们说:“放开他,我们这就开始给你们表演一下爹娘怎么把孩子做出来的。”那些小将们一下子傻了,愣愣地站在台子上不知怎么着更好。我走到刘书记跟前,给他拾起衣裳披在身上,我刚想自己捡起自己的衣裳时,台下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革命小将们,不能让这两个无耻的狗男女就这么完了,赶快让它们演演他们是怎么掉狗子的!”随着这一声喊,台下群情激昂,都抻着鸭脖子,鼓凸着硕大无朋的发情的猫一样的眼睛,生怕漏掉每一个细节。他们是忘了还是从来没有享受到性爱的快乐呢?

“让他们演演掉狗子的把戏给大家看看”的叫嚷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愣了神的红卫兵小将们又向我们冲过来,把我们的衣裳扯下来,把我摁在地上,把刘书记架到我的身上。“他妈的,你个死狗,给老子们动动看看!”一阵皮带劈头盖脸地抽在刘书记的后背上,他死死地搂着我,我觉得他心脏的跳动狠狠地击打着我的后背。有人在他的屁股上一脚一脚地踹,他的身子在我身上一下一下揉搓着。台下又有人嚷:“把那个不要脸的地主小婊子翻过来,狗这么上,人哪有这么干的?”又是一片狞笑声。刘书记被拽起来,我被他们四仰八叉地平摔在台子上,他们又架着刘书记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

孩子,你真地不知道那天在台子上娘想到了什么。即使我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信。刘书记在众目睽睽之下压在我的身上,他不是和我做爱,而是用他的身体保护我。实际上我真地盼望他当时有勇气进入我的身体,像大街上发情的狗一样旁若无人地轰轰烈烈爱一场。我几乎忘记了羞耻,我觉得有一种神圣的育人的责任,于是我耸了耸屁股,刘书记弓起腰。他当时肯定认为我已经受不了他身子的重量了。每一次皮带抽在他的后背上,他还是不自觉地向下压一下。我想扭头看看他,就像我们曾经把舌头搅在一起一样,可是他用下巴颏抵住了我的后脑勺,不让皮带抽在我的头上。孩子,那时我想起了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文艺工作者要“创作出更多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的最高指示来。我反复地提醒自己,我这不是在偷人,我不是在淫秽,我正在用自己圣洁的身体给人民群众创作着他们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人民群众就像古代的皇帝一样,他们也是人,他们也需要生儿育女,也需要床第之欢,也需要欣赏和学习不同的做爱姿势。今天,做爱的享受已经不再是那些帝王将相公子王侯们独有的东西了,现在它正在属于我们伟大的人民群众,它正在属于我们日新月异的伟大的新中国。我突然有了一种神圣感和对愚昧的鄙视。当那些小将们把我翻过来时,我又笑了笑,手伸向下身。“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看看,这里就是人民的来路,也是人民变成猪狗的道具。”我当时真地想到了这样的至理名言,可是我没喊出来。

那天晚上,刘书记给自己腿上绑了几块砖头,一头扎进了镇南的那口枯井里。

镇上的人们为了运动,那天竟然没有一户人家去打水。那是我这一生中最遭殃的一天。他们以为是我藏起了刘书记,逼着我交出来。我交不出,他们就把我吊在医院院子里的树上,为了避免我被吊死,把你枣木叔捆在我的脚下当了我的垫脚石。白天他们派了两个人站岗,其中就有郭三麻子。那天快天黑时,另一个人说家里有事,离开了一会儿。那人刚不见人影了,这个畜生就在你枣木叔跟前尿了一泡,然后嘴里骂骂咧咧地开始手淫。我真不愿意提起那天他说的话,他让我见识了一个翻身当家做主的地痞流氓的猥琐嘴脸。你枣木叔和他对骂,骂他猪狗不如。郭三麻子见你枣木叔骂他,系上腰带,嬉皮笑脸地凑到枣木脸上,他说:“枣木,你他妈的也别跟你大爷装英雄好汉,你也不自己想想,你成天价宠着的闺女哪一点长得像你?我怎么看怎么像刘解放那狗日的!”说完,他就边说边围着树转圈,每次转到我身后,都会狠狠地在我的身上抓一把,“臭娘们,按那丫头的年龄,我看呐枣木,你他妈的老早就戴上绿帽子啦。”说着,他照着你枣木叔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枣木,我说的对不对?”我扬起左脚冲着他脸踢了一脚,枣木冲着他吐了口唾沫。我没踢到郭三麻子,他却顺势抓住了我的腿,一只手伸进我的裤子里乱摸乱抓起来。因为绳子捆着我的大腿,他骂了一句:“骚逼娘们还不让老子摸,老子就要摸摸,兴他妈的那狗日的摸就他妈的兴老子摸,是不是,枣木?”他的一只手插进了我的裤裆里,两根手指头恶狠狠地向我的身子里戳,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左边的乳房,往死里捏。我闭上眼睛,泪水流下来。

枣木耷拉下头,呜呜地哭起来:“郭三麻子,即使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这个畜生!”枣木吼了一声。

“我的枣木大英雄,戴绿帽子的大英雄,到他妈的阎王爷那里,老子也不怕,老子剌破头都他妈的不怕,我他妈的还怕你!”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另外那个人远远地跑回来,嚷着:“刘解放那狗东西跳井了,咱快去看看。”

郭三麻子慌忙从我身上抽回手去,骂了一句:“冻死你两个狗男女!”就向着喊声跑了。

“他不该死。”过了一会儿,你枣木叔恨恨地说。

“你说谁呀,枣木?”我知道他在说刘书记,我还是言不由衷地问了一句。

“他该死在我手上。”

“枣木,别说了,我对不住你。”

“小三姑,他该死在我的手上。”

“枣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

枣木牙咬得嘎嘣嘎嘣直响。

“枣木,你不该娶我,我一天好日子也没让你过。”

“小三姑,枣木娶你不后悔,”他顿了顿,“可……可……可是小三姑,你怎么就不把枣木当人呐,小三姑?”

远处响起了“打倒反革命刘解放,刘解放自绝于人民”的喊声。我们周围的夜静得能听见我们彼此的呼吸。我仰头从干枯的枝杈里看星星,它们也在静静地毫无表情地看我。枣木向上耸耸身子,好让我的脚尖能够搭在他的肩上。我低下头,又一次涌出的泪水打在枣木的脸上。枣木说:“小三姑,你哭了?”

我没言语,叹了口气。这时,我觉得有人在解绳子,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谁?干什么?”那人也不言语,慌乱地在树后解着绳子。枣木倒是清醒些:“小三姑,别喊了,咱遇到好人了。”那人还是不声不吭,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了,我一下子摔在了地上,我爬起来,只看见一个黑影向医院后面急匆匆地跑了。我跺跺麻木的双脚,费了好大劲儿才解开枣木身上的绳子,然后背起他,我觉得你枣木叔的脸在我的脖子上热辣辣的,不一会儿他就流了泪,在寒风里,泪水很快变得冰凉冰凉的。我说:“枣木,往后我要好好地疼你。”枣木没言语,泪水还是不住地流,流到了我的胸脯上。

从那天开始,枣木一病不起。我们家所有能贴大字报的地方全都贴上了,一层接一层地贴。因为枣木已经下不了炕,批斗会就搬到了我们的院子里。后来,那些开批斗会的人内部起了矛盾,再到后来,他们好像忘记了我们,跑到大街上开始筑街垒,就像我经历的解放战争那样,对阵的双方要进行一场短兵相接的街垒战。我们得到了久违的安宁。

不知道是他们疏忽还是什么原因,我们每月还是能够从粮店里领到果腹的粮食,这比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好多了。每一次我都要对着粮店里的毛主席像鞠三个躬,高喊三遍“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然后再喊“我是一个反革命,要好好改造,争取重新做人;我是一个破鞋,是一个狗都不要的烂货,我不得好死。”可是能背着粮食回家,让我再多喊几遍,我也喊。我都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戏台上给革命群众演过那样的戏,我还怕什么呢?

你枣木叔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死在大年三十的夜里。我端着饺子走近他时,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昏迷好几天之后,他突然精神起来,我已经觉得了不妙。我坐在炕沿上,他拉着我的手,我低着头听他唠叨。他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问我:“你还记得攻打T县时的事情吗?”当时,我一惊,抬头看他时,他眼里正慢慢升起一种复仇后的满足,他的嘴角微颤着,“我替你杀死了那个恶人。”我想抽出手来,可是他抓得很死,“在我们泅渡到T县城墙下不远的地方时,县城里的国军正在撑着小船逃跑,双方就对上了火,我利用在那恶人身边的方便,把他一把摁进了水里,几天熬夜下来,他可能累坏了,几乎没太挣扎,就完了。我扎了个猛子,在他胸口窝狠狠地扎进了一把匕首。我水性好,就向着国军逃跑的小船一直游,最后他们把我拉上了船。”我的手在他手里痉挛了一下,枣木问:“小三姑,你怎么了?”

我说:“没事。他们没发现你是解放军?”

“你忘了?当时我们不是全换上了国军的服装了吗?”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杀死他?可是我没说出口来。我知道那人是他的耻辱,他要亲手抹掉。

“你会死吗,小三姑?”

“我要等着女儿回来。”

他艰难地笑笑,松开了我的手。

“枣木,吃几个饺子,过年了,吃了饺子,你就好好歇一会儿。”我从桌子上端起饺子,再低头看他时,他已咽了气。

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连碗带饺子一起扔了出去。碗啪嚓一声碎裂的声音扎疼了娘的心。孩子,娘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孩子,你在哪里?

我的整个身子剧烈地抽搐起来。那一刻,娘想到了死。可是,我身体里那个声音在呼唤我,清晰地喊着娘的乳名。他说:“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等待,再等待。”我问他:“我要等待什么?我还会有什么?”他怒斥我:“等待什么,你自己知道。”那一刻,我真地有些茫然了,孩子,我不知道我还会有什么样的来日。他又说:“你活着,就是一个见证!”

那晚,我把你枣木叔背回家后,轻轻地放在炕上,然后叠起被窝摞,把他的身子靠在上面,我把我的脸凑上去,我说:“枣木,你狠狠地抽我两下。”

他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往自己嘴上拉,他在我脸上哆嗦着亲了一口,说:“小三姑,我不抽。从小我就怕你,这一辈子你都在欺负我。”说完,他松开手,头一歪,就出溜到了炕上,我替他盖上被子,轻轻地拍了拍他的额头。我烧了一锅热水,先替枣木擦了擦身子,然后我也好好地擦了擦身子。那晚,我搂着枣木睡了一宿,我一直没合眼。枣木躺在我的臂弯里,为了安慰我,他打起了呼噜。实际上他也一宿没睡,枣木从来就没打过呼噜。他的身子一阵阵发烫,他在我身子这边的手一直忐忑地试图伸向我的腿,我更紧地依偎过去。第二天早晨伺候他小解时,我看见他身子另一侧的半截腿上有五个发紫的手指印,其中两个还在渗血。

镇上的街垒没有对峙多少时间,上面就下了一道命令,随着命令而来的还有几个解放军。你就是在解放军来了半月之后,突然出现在我脸前的。

我冲上去,抱住你,我说:“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是,你冷漠得就像一根儿冰棍。

你说:“我才走了几天,怎么就剩下你自己了?”

我呜呜地哭起来。

“我还得走。”

“去哪儿?”我松开你,愣愣地看着你。

你拍拍肚子,说:“我要找他爸去。”

娘一下子就傻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说他是内蒙的,串联的时候遇见的,头一天我就让他把我操了。”

“不许和娘这么说话!”

你撇撇嘴,冷笑了一下:“本来我就不该回来,可是想到我爸,我还是回来了。”

你挺了挺胸脯,紧了紧腰间的皮带。你的嘴鼓了鼓,吐了一口酸水。我赶紧拍你的后背,你回手扒拉开我的手,说:“别拍我!”

“孩子……”

“你给我闭上嘴!”你蹲下,又呕了几下,然后站起来,眼睛被呛得都红了。娘看见里面有一种仇恨。接下来你说句让娘想上吊的话:“你不会再上别人的炕了吧?”

我狠狠地抽了你一巴掌,然后就看着自己哆嗦着的那只手。你嘲讽地摸了摸嘴角。我抽得太狠了,你的嘴角渗出了血。我扑上去,想替你擦擦嘴角的血,可是你挡住了我的手。

“这下好了,你再上人家的炕,谁也看不见了。”你边说边向门口决绝地跑去。

我在后面追着:“孩子,原谅娘,娘不该打你。”

你一直向南跑,出了镇子,再向东拐。娘一下子就傻在了村口,这条道也是娘当时跟你爸爸跑出镇子的那条道啊。你连头都没回一下,向着县里的方向没命地跑。我一直走到县里,找到你上学的中学,学校里的人说你去当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了。

我说:“我们这里就是乡村啊!”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是她什么人?怎么思想这么落后?”

“我是她娘。”

“怪不得呢,原来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反革命破鞋。”他用手在自己的鼻子上扇了扇,嘴里不住地吹着气,低头看了看我的脚,“鞋子不该穿在你的脚上,应该挂在你的脖子上。”说完,呸一口向着我脸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走了。

我站在学校门口一直愣到天黑,也没有见到你的影子。那一夜真长真黑啊!我坑坑洼洼地跌撞回来,院子空得就像挂在一根儿竹竿上的破衣裳……

蛐蛐的叫声又响起来,把我从一个小女孩偷偷摸摸吃青砖片的梦里拽回来。我的心就揪揪一下,打个激灵,胸腔随之嘶鸣起来。尔后,我就醒了。那一刻,我不愿意睁开眼睛,口水在嘴角流淌。我知道这时那只蛐蛐蹦进了那条窄长幽暗的青砖砌就的巷道。

院子外面响起了郭冒良轰牛的声音。

“冒良叔,回来了?”我喊了一声。

“他三姐,还没做饭?”

“没呐。”

“到明个我让家明把你的棒子给收了。”

“不慌,你先忙你的,我一个人,收点就够吃的。”

牛哞了一声,缓缓地向镇子里边走去。

孩子,埋了你枣木叔一个月后的一天黑夜,有一个人拨开了咱家的门插关儿。我在似睡非睡中喊了一嗓子,那人一双手就捂住了娘的嘴。我慌忙从针线笸箩里抄起剪刀,向着那人的脸就攮了一剪刀。他惨叫一声,松开双手跑了出去。那人万万没想到他刚窜到院子里,就有人狠狠地照着他的后背抡了一棍子。那人就像一条狗那样嗷嚎了一声,咕咚一声趴在了地上,又是几下棍子闷闷的声音,就像砸在挣扎的狗身上一样,他的叫声在墙皮上来来回回地撞击着,我觉得叫声里流淌着癞蛤蟆的血。棍子一下一下落下,闷不吭声。那人的惨叫,越来越像刀子捅进狗的脖腔里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撕裂。

我穿上衣裳,慢条斯理地点上桅灯,又对着镜子好好地梳了梳头发,最后在双手里吐了口唾沫抹在头发上,把已经有些灰白的鬓角向耳根掖了掖,提起桅灯走了出去。随着我的脚磕碰门槛的脚步声,院子里的人齐刷刷地望向屋门口。有一个人跺了一下脚,有一个人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还有一个人的烟袋锅忽闪着红火。我右手把着门框,想把左手里的桅灯提稳,可是它晃荡得就像在大风的树枝上挂着一样。我哦一声,院子里一下子就没了动静。趴在地上挨打的人脸上淌着血,我这才看清他是郭三麻子。他想爬起来,可每一次都会被郭冒良的棍子头狠狠地敲一下头心,于是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趴下。郭三麻子不动了,嘴里哭丧着喊:“三姐,你行行好,让冒良叔别打了。”这时,院子里的人更多起来。

我说:“冒良叔,别打了,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冒良叔看看我,扔掉棍子,一哈腰揪住了郭三麻子的脖领子,骂了一声:“畜生!剌破头的畜生!打死这个畜生也是便宜了他。”

“冒良叔,把他交给革委会吧。”

因为这一遭,郭三麻子所呆的那个造反派队伍就偃旗息鼓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给我们解绳子的人是郭冒良的儿子郭家明。

孩子,实际上我一直有心让你嫁给家明。孩子,娘不是因为感激,而是因为在遍地疯狂的时代的那微弱的善良。

郭三麻子因为在文革中犯下了那么多罪孽,文革结束后,政府逮捕了他,让他蹲了三年大牢。放出来以后,整个镇子没人搭理他。有一天吃晚饭时,他敲响了咱家的门环。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在后背上捆了一根荆条,手里提着一盏桅灯,他叫:“三姐,你开开门,麻子负荆请罪来了。”随即就是呜呜的哭声。哭声惹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乡亲,人们嘻嘻哈哈地调侃着郭三麻子,有人说麻子你要是真心给人赔不是,就自己狠狠地扇自己的嘴巴子。门外响起郭三麻子啪啪的扇耳光的声音。人群哄哄起来。“你该拿把菜刀,再练练你那剌破头的把戏。”郭三麻子一边呜呜地哭一边啪啪地扇自己的耳刮子。我打开门,人群一下自己静下来,盯着灯影里的我和郭三麻子。

“麻子,回去吧。”我说。

“三姐,你不抽我几棍子我今黑下就不起来了。”

“好好地抽你干吗?回去吧。”

郭三麻子放下桅灯,咚一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然后向我跟前驱了两下,荆条碰到了我的手。郭三麻子说:“三姐,你抽出来,狠狠地抽我几下,求求你了,三姐。”我颤颤巍巍地抽出来,在他后背上轻轻地点了一下,然后把荆条扔在郭三麻子脚下,转身掩上大门,插上门闩。我倚在门上,门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我眼里没来由地涌出了泪水……

夕阳缓缓地降落下去,孩子,我又等了你一天。到明天,娘会继续等你的来信,最好是你领着我的外孙和我的外孙女叩响大门。到时,我要给他们讲一只蛐蛐和一个小女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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