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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齿阻生

2013-04-29须一瓜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9期
关键词:医生

须一瓜

你在哪儿,老大?

接电话的人没有回答,但对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牙缝吸气的声音。

兄弟我不是要走了吗,还是见见吧老大!

被电话里的人叫老大的人,还是沉默。他自己也清楚,无论黑道白道,他都不是什么老大。可是对方这么叫,他从来没有制止过。老大,听起来舒服,至少不反感,有一点戏谑又透着那么一些尊崇,模模糊糊地还让人感觉好像有多少马仔供自己驱使一样。

牙还疼是吧,电话里的人体贴地说,不然我带你去找个医生吧?

接电话的人,肿着半边脸,半秃的眉毛锁着,木然地看着白色门柱外的雨。这是酒店大堂,一个面对一中学校大门的度假大酒店,隔着旋转玻璃门,能看到外面被大雨激腾起的雾气。打电话的人,这几天都在约接电话的人:一起去晨白山骑个马吧?一起吃宫秘私房菜?我们去葡萄山麓的私人会所喝点新茶?说的都不是轩昂张扬的公共空间,但接电话的人一律拒绝了。现在,这么大的雨,对方还在约。

他一口回绝,说,谢了。

啊——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对方说,老大你在哪儿,我过来吧?

改日吧,我很难受。他说着,把电话挂了。

对方心细,听到他牙疼的嘶嘶声。

吃了止痛药,可是不太管用。他在这里等候中考的女儿,说好的,考完接她回家,回她外婆家。实际上,临中考这两个多月,妻子和女儿都住在外婆家。昨天考一天,都是他妻子在这里送接等候,今天上午她命令他来,因为她有个重要接待。

电话又在沙发上响了,他瞟了一眼,不接。还是刚刚那个人。他一直知道这个人拿他当恩人看,他自己也觉得是恩人,如果不是他,这个人就有至少三年的牢狱之灾。是他找到了那个人最重要的一批发票。所以,不搭理他、怠慢他,不仅是可以的,而且心里还有些施恩不图报的美德享受。这个免去牢狱之灾的人,是个道上的狐狸。做什么事都很上心,待人接物,分寸感极好。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你知道他是个做人技术派,不是天性宽厚诚挚的善胚,但是,最多你会不喜欢、不亲近他们,但绝对不会讨厌他们。打电话的人,就是这类人。

昨天一夜他翻来覆去牙疼得冒汗,过去牙疼发作时的剩药、新旧偏方他都用了。包括含新癀片、咬生姜片、漱一比五的味精水。都没有用。今天他一早奔口腔医院,居然忘了是周日。那里只有看上去像实习生冒牌的值班医生。他说要找戚医生,那个受到轻视的年轻的值班医生,用讥讽的表情说,你去啊。

她在哪间?他捧着半只肥肿的脸说。

年轻医生斜睨着他不对称的滑稽腮帮子,用说不清是悲天悯人还是幸灾乐祸的轻慢语气说,哪里发财就在哪里。

退休了?

小牙医懒得再回答。他捧着阵阵剧痛的脸,昏昏沉沉地盯着年轻医生老半天,最后说,那个,喂,我忘了带她电话,你给我吧……

值班医生发出模糊的“切”的声音,把手机放进白大褂口袋,走了出去。

剧烈的疼痛使他明显反应迟钝下来,他干瞪着扬长而去的值班医生背影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小牙医快拐弯,他才急呼:喂!你得帮我止个疼啊——

值班医生并没有回头,他当然听到了身后病人破败的呼喊。一个提着拖把拖桶的保洁人员,驻足,对他慈爱有加地笑了笑。仿佛是帮他确认被医生抛弃的事实。他和保洁员互眨着眼睛,觉得该死的牙齿真是痛不可挡,连眨眼睛都痛,简直恨不得这半边脸都劈了,把那颗牙像抠烂瓜子一样抠掉。那个像实习生的家伙出来了,还把步态弄得飘而不逸我见犹怜,而且那额前的头发,明显是在洗手间用水收拾过。

病人捧着稀烂发烫的腮帮子,又小心地跟那小医生重新回到他办公室。

快来个止痛针吧……

值班医生说,没用。

必须立竿见影,我——

谁那么神找谁去啊。

你他妈的!他并没有说出口,出口的只有“你”一个字,那小医生掏出了手机。他看出小牙医完全是无聊翻看,并非有电话或短信要处理。我操!他在心里骂道,操你祖宗一百代!一万代!这样暴戾的咒骂,在他吞服了止疼片,回到自己的汽车上后,才觉得有点可笑,不过他也没有笑出来,只是腹腔抖了一下。操人家万代祖宗,真是气贯长虹呢。他平时不怎么说粗话的,可见牙疼的确使人癫狂。

车停在口腔医院简陋的停车场里。从右侧飘进来的雨,把右侧前后坐垫都打潮了,灰色的旧绒布座套,湿了后看上去更脏。雨越来越大了,这辆十多年的老车,现在发出像人久未洗澡后的臭气。他自己也淋湿了。雨越来越大,好在新换的雨刮器咕、咕、咕地还刮得很有力。他把车开到那个叫唯德大酒店后面的停车场,然后狂奔进大堂。今天是女儿中考的最后一天,说好他今天负责接她,而且他主动承诺说,下午考完后,他要带她去吃日本料理。这个喜欢漫画的女儿,似乎喜欢一切和日本有关的东西。学习成绩中下,偏偏个性嚣张强势,在学校还很有人气。她从不佩服这个检察官的父亲,她在任何场合都喜欢谴责父亲的毛病:我就是像他,才这么难看!小时候这么说,大人都哈哈笑;现在眼看已经一米五的大人身板了,她再这么苦大仇深地揭批,很多人就干笑,或者假装没听到。小丫头经常让他难堪,他的丑,他怕黑,都被她随口讥讽嘲笑。如果这个丫头不是自己亲生女儿,他觉得真是眼不见为净。

大堂里已经积聚了很多学生家长。潮乎乎、臭烘烘的。他到西面咖啡座里,要了一杯咖啡。他并不喝,即使不牙疼,他也不太喝咖啡。那个长得像实习生的值班医生,开出来的止疼片,终于开始奏效,让他觉得牙疼在缓和。但他还是不信任那个家伙。刚才他让他张嘴,在他的牙齿上敲击半天,最后竟然对第七颗、还是第八颗牙齿疼痛沉吟不已,看上去有点装模作样,但他一眼就看出那小混蛋是真的犹豫不决。医生怎能这样呢?先说是第七颗,后来又怀疑第八颗,后来又回到第七颗。没事!那家伙最后兀自如释重负地说,反正怎么的也得消炎后才能拔牙。他的意思是——显然还有足够的时间,判断谁是真正的坏牙。但这么一来,他心里就更加肯定要找到戚医生。小牙医末了还是告诉他,戚医生在他们家的竹园小区门口开了一个老牙医诊所。连有医保的病人都被拉了好多过去。

从他落座的咖啡座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对面学校大门这一边的围墙。虽然雨雾迷蒙,那爬满了茂盛的紫红色三角梅的围墙,依然鲜艳夺目。他想他距离那墙越近越好。等考试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就能看到学生们陆陆续续从大门里出来。他脑海里一下就出现那些学生的样子,长侉侉的蓝白色涤纶校服,衣长过臀、袖长过掌,男生女生们好像都刻意把自己穿成软面条一样的人儿,他们三三两两,有气无力,太监一样走过那四季青葱茂盛的围墙。以前他接晚自习的丫头时,就会把车停在靠围墙那边的马路边。他一般都坐在车里等。有一天,一个交警过来赳赳敲窗汹汹敬礼,令走神的他大吃一惊。警察命令他马上开走。正好女儿到了车前。丫头灵活的小眼睛笑眯眯的,还冲警察比划了剪刀手。

一进车门,丫头说,切!大水冲倒龙王庙!

什么?

小丫头说,为什么你总开这辆破车?

办案方便啊。

你就活该!丫头又说,人家王丽君爸爸,至少把警帽、警灯放在车上来着。一看就是自己人!

这个又丑又厉害的小丫头像谁?老婆说,和你一个模子出来,你想赖谁?

她咄咄逼人的劲头,是翻足了她妈妈的模。

——爸爸,你不敢关灯睡觉?

——哈哈爸爸,原来你比我还怕黑?

——你怕魔鬼!你怕黑!

那时小家伙才四五岁。这些,在当时总是很令他尴尬气恼。这当然是老婆告诉小孩子的。倒是真话,是大实话,他也无可分辩。可是,他就是听了不舒服。

结婚的那个晚上,老婆伸手关灯,他把她拦住了:别!开着吧。

老婆干瞪着漂亮的杏眼:不是……都……我们还不睡吗?

我们开灯睡吧。

开灯睡?老婆几乎喊出来了:那谁睡得着?

我都是这样的……

天哪!你怕黑?

我只是喜欢亮着睡觉。

天哪我的天!你是男人啊!

每个人生活习惯不同……快睡吧。

老婆还是鱼跃似地把灯关了,他也没有再坚持。但老婆后来就发现,他决不走没有灯光的夜路;独自在家灯光一定要亮到天亮;有一次楼道灯坏了,他半夜出差回来,在楼下打老婆电话,要她带个电筒下来。老婆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楼道固然黑,女人的直觉明白,他哪里是要手电,实际就是害怕得想让她下去接他,想让她陪着好安心走上四楼。老婆不愿离开热被窝,在被窝里大声羞辱他、痛骂他、讥笑他。和过去一样,他从不分辩,他沉默。骂够了,老婆下去,气急败坏地把他领上楼。

老婆说,到底为什么呢。

他回答不出来。他说,从小我就喜欢亮。

从小你就怕黑!老婆犀利纠正。

老婆说,除了怕黑你还怕什么?

好像没有了。

你怕黑里面的什么呢?

我不知道……不踏实吧,因为看不到,心里就不踏实。

我们都看不到啊,可是我们知道黑暗中,没有可怕的东西。所以,我们都很安心。

谈话一般到这里,他就沉默了。老婆往往会穷追猛打:你肯定是认为黑暗中有东西是不是?小时候,你外婆是不是给你讲了太多鬼故事?还有,老婆会说,当年看你稳重安静,还下水救过人,我们全家都以为你是个大男人。所以你丑也没人计较了。没想到,你是个骗子!找你这样的老公,真是太可笑了!

从小牙尖嘴利的女儿,从会走路起,就看清家里的形势,就会时不时地帮腔她妈妈。老婆后来都是和丫头一起关灯睡。半夜起夜的丫头,居然两三次溜到他房间,恶作剧地悄悄替他关掉台灯。有一阵子,他很不愿意带那个刻薄的小话唠去单位、同学聚会什么的。初三下学期,妻子最终带着丫头去她妈妈家住时,丫头最后的告别竟然是,老爸,要是你晚上害怕得发抖,我们就还回来陪你住哈。俩大人并没有离婚,生活上需要互助的方面很多。按他们现在的关系,互助起来也很自然。老婆过来取衣物什么的,会帮他收拾清洁屋子,甚至还会给他煲个汤。有时也留下了一起吃个饭。上个月还特意过来,拉他一起去听了个留学澳洲的出国讲座咨询。他本来不想去的,一年几十万对他来说负担太重,丫头又明显不是读书的料,没必要凑这个热闹。但是,老婆说,听听又怎么啦?喂!见多识广不好吗,看我们同学同事,看你自己的同学朋友,现在还有多少人家的孩子留在国内!你以为出国还是多么不得了的事吗?

私家牙医戚医生应该是没有周末的。可是,即使今天女儿不中考,他去了恐怕也是解决不了牙齿问题。小牙医说的没错,炎症期间,肯定没人给你拔牙。

独自坐在宾馆大堂的咖啡座里,他一直担心着止痛片会不会很快失效。一琢磨这个问题,感觉那牙疼就明显起来。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牙齿的问题。熬过这两天,一定去看戚医生。有多久没有看到戚医生了,很久了。第一颗智齿作乱的时候,是丫头三四岁的时候。他把她儿子杀了。那儿子非常帅,剑眉下一对黑眼珠,每时每刻都在咕噜噜地转,所有的检察官都认为,那家伙第一眼让人眼睛一亮,可是,只要看他第二眼基本人人就来气。有种人就是这样,五官俊秀都遮掩不了一股贼气。贪污了十五万,这个贱骨头,竟然把所有非法所得,用来吃喝嫖赌挥霍一空。当时和他搭档的检察官,其实平时还都有些同情孝子的习性,小子你如果把贪污的钱都孝敬了父母,老子也未必杀你。贼骨头的父亲是个身体不好的大学教授,母亲是个医生。处决的时候,没有通知让那父母看儿子最后一面,最后,他看到父母互相扶持着跪在那里,在等接儿子的骨灰。突然地,他就看不下去,赶紧扭头走开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对夫妻,他们夫妻跪在地上等接儿子骨灰的样子,仿佛就像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其实,他们不过五十多岁。那个母亲干瘦而端丽。那个被枪毙的小子,很像他妈妈。

那天回到办公室,搭档在泡功夫茶。他脱制服的时候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们真的应该把那小子杀了是吧。

搭档专注泡茶,仿佛没有听到。但是,那天下班,他们一起走下办公大楼的时候,搭档突然说,法律规定如此,十万以上可杀。所有程序合法。法院判决无懈可击。

但是,他扭头看搭档,说,如果我们公诉词写好一点,判个缓刑是不是也可能?

你看到他父母去领骨灰了?搭档一针见血。

好一会儿后,搭档说,那小子还有个姐姐。去年秋天,也是这季节,他姐姐在拍婚纱的路上,死于车祸。

俩人都不再说话,走完办公楼外大楼梯,各自散去。

大约一年后,他因为牙疼,意外再见了那小子的干瘦端丽的母亲,也就是戚医生。认出她之后,他挂了她的专家号。但她始终好像不认识他。当时,是他牙疼第一次发作。

阻生智齿, 要拔了。她说。她说话轻柔绵软,还有气血不足似的缓慢拖拉。他想到她那个帅儿子,认为这个声音应该是属于非常溺爱儿子的母亲特有的。毫无原则,宽柔无边。她说比较长的话的时候,你感觉她仿佛在上楼梯需要歇换气。戚医生说,你看嗳,它横着长,顶到了它前面的邻牙。它在你颌骨内,是歪的,永远不能萌出到正常的咬合位置。这种牙的牙龈常常会发炎,疼痛,甚至全身发烧,颌下淋巴肿大。还会引起邻牙龋坏,松动,牙槽骨吸收等症状。所以——

他替她快速地说,得拔掉。

那次拔牙用了近一个小时,瘦弱的戚医生拔得一头大汗。嗯,你可能要肿胀比较长时间,临走,戚医生慢吞吞地交代了几条注意事项:一小时内,所有的血水、口水都要吞下,不可漱口,以帮助血液凝结,伤口复原;回家以后,前两天需要冰敷,两天后再不舒适,则用热敷;如果有发烧现象,第二天可请病假休息……

那颗智齿拔掉后,他整整疼了两天。本来,上过智齿课,他请求干脆两边智齿都一起拔了,这样可以节省一次拔牙疼痛。因为,左边也都有发作过的。检查之后,戚医生同意他的看法,确认那里是有一颗同样的阻止智齿,是个大隐患。但是,她不给他拔了。理由是:同时麻醉两边(口腔医生称为下牙槽阻滞麻醉),是非常不好的做法,因为整个下颌麻醉后,你会容易咬颊咬舌,甚至在睡眠中,可能发生舌后坠引起的窒息。

戚医生慢悠悠地说,过一个月后再来吧。

结果,这一个医约,相距至今已经过去了十年。现在,他左边的智齿彻底疯狂了。从周三以来,他几乎被摧毁了。他想起了戚医生。

爸,我现在才明白鲁迅为什么说——救救孩子。

他看着丫头。小丫头使用了凝重语气,这是一种要让你注意她将“很有见地”说话的语调。他附和着但含糊地点了头。父女俩面对面,吃着酒店的商务套餐。牙疼着,他基本吃不了任何东西。因为脸肿,张口说话也费力,所以,他基本不说什么。更重要的是,老婆再三叮嘱,考完不许问孩子任何方面的考试情况。务必让她轻松点,因为下午还要考英语。千万别给她压力。

临近考试结束时间,雨变小了。他看着紫红色三角梅怒放的考场白色围墙,许多孩子从那里散出来,有的跳跃着出来奔向父母,有的看起来心事重重。他猜丫头应该是沮丧万分的样子,因为这人的学习成绩一贯不太好,临考前一个月,照样打游戏机,照样和那些成绩中下游的同学K歌、追星。那个他每次听完必定马上就忘掉名字的什么台湾歌星,两千八的贵宾席票,他迫于无奈,找人讨要给了她两张,她和同学欢天喜地地去了。用老婆的话是,大考大放松,轻装好上阵。他心里知道,这不是个读书的货,她能进了二流高中就很好了,可没想到,在那些出考场的学生堆里,她居然是最喜乐的考主之一,一路都见她嬉皮笑脸地和同学、甚至同学的父母打招呼。不知怎地,他一眼洞穿了她的夸张欢庆。他快速买了单,打她电话,她正好打进来。

按计划送她回她外婆家,好午休一下,把下午的英语考完,晚上他请她吃日本料理。外婆那边,也按报纸教的中考菜谱,精心准备了清淡营养的考试午餐。但是,一拉车门,小丫头说,哎呀,这破车怎么又湿又臭嘛!真是。

他边发动,边叮嘱她坐干燥的左边。小丫头突然说,熄火吧老爸,我们就在德唯吃个商务套餐,稍微休息一会儿考完拉倒啦。不等他反应,她又说,其实,无所谓啦。

他不懂她的无所谓指什么。应该是指临时抱佛脚,改变不了什么。

你外婆那边……

我跟她说好啦。反正,我不想在路上折腾来去了。很多同学也在酒店开房休息。我们就随便吃个酒店简餐吧。

她要了份牛排套餐,给他点了份鳗鱼饭。看得出来,她的胃口并不好,她在硬撑着快活与淡定。你看吧老爸,我们这一代算是完啦。你看,哪一个学生脸上没有眼镜?百分之九九点九的眼镜!都是教育制度迫害出来的。我们都是被毒害被扭曲的花朵,是畸形儿。你知道吗?这制度在吃掉我们,吃我们的眼睛,吃我们的骨头,吃我们的头脑。它在吃掉中国的未来!

不知怎么,他笑出声了。这个考场小混蛋,突然发表这个思想,怎么看都有点滑稽。

你笑什么?

突然觉得你长大了。深刻了。

小丫头狐疑地审视父亲,最后也笑了,开始大口嚼牛排。牛排似乎没有咬烂,她硬吞了下去。然后,她说,妈妈说,你一贯学习成绩很好,但你上名牌大学,并不等于你没有受到中国教育的荼毒。我知道你的毛病。嘿嘿。但是,老爸,你还是很了不起的,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检察官。

他开始警惕她的马屁了。果然,小丫头说,学习方面,老妈说,我没有遗传你。所以,我明显会被这个万恶的教育制度先害死。挣扎不出来嘛。所以啦,老爸,救救孩子!

他有准备小混蛋要图穷匕首见了,但是,直到这里,他还以为,她是打招呼,万一她考不好,他得动用关系,帮她弄进个离家近点的、不太糟糕的高中。所以,他笑了一下。肿着的胖脸,使他的笑格外艰难而虚假,他还感到牙疼开始发起冲锋了。他必须强制自己把鳗鱼饭吃掉,然后,赶紧吃止疼药。

小丫头说,鲁迅真的很伟大,老爸!

他大口吃饭。

下午我就是考满分,也挽救不了倒霉的命运——老爸。我要出国!

他差点就被噎住了。

我要去美国读书!

他看着她。

大家都在反抗这个教育制度。王宇浩家庭条件比我们差吧?沈嘉嘉还是单亲家庭,万翱翔他家……

这你妈的意思?

大家都这么想啊!说实话,就是我考到一中,我还是想走。我才不要被扭曲,早走精神早健康。我需要一个健康人生。就这样!

怎么突然这么说?他说。你不是突然决定的吧?你真要——出国留学?

孩子点头。老爸,你懂的,再穷不能穷教育。我相信我到国外,各方面发展都会比在国内好。

是,你也许可以进入美国总统竞选班底。他并没有开口,他觉得牙痛排山倒海地袭来,他简直想嚎叫几声。脑海里又闪过一句什么很恰当的话,但稍纵即逝。牙疼的确使他迟钝。他看了那个气宇轩昂的小脸半天,终是无语,最后竟是急急忙忙地掏出止疼药片结束。就着颇烫的水,他飞快地吞了下去。

等我在外面过好了,我会把你们都接出去,去养老,这样你也脱离苦海了。你给我一个健康青春,我还你一个安逸老年。合算!“墨鱼粗面”有一次还说,他舅舅说的——在美国拔牙一点都不痛……

他走神了,他看到大堂旋转门那,一个熟人正向他走来。就是早上打了几个电话,约见面的人。

你还真在这呀老大。

他有点愕然。那人在小丫头一侧的火车座上坐下,同时微笑着歪着头看小丫头。眼光里很是欣喜。叔叔好!小丫头很灵活,随即把自己的盘子移开,方便叔叔放手机车钥匙。叔叔说,要升初中了吧?在那个小学?

嗐,人家今天中考!小丫头说,我长不高,就是因为像他!

丫头指向父亲,手臂伸直得像一根长矛。叔叔大笑,随即关切地转脸端详他:天,脸都肿了?我同学的弟弟,是个好牙医……

他摇头,看着女儿,他说,你要午休一下吗?那样下午考试会精神一点。

那人说,等等!稍等!他站起来招手。一个酒店大堂经理模样的黑西装快步过来。

给我一间午休房。他说。

对不起,标房早都订光了。大堂经理彬彬有礼地说。

那就套房。你给你们老板魏姐去个电话,说四海的四哥已经在这里。要不,我自己打,你马上去给我张罗好。要安静点的,上一份果盘——怎么?是魏姐叫我来的!还不快去!

大堂经理到底被来人的气势震慑,哈腰转身而去。

那个叫四哥的人边打电话边移步走开。丫头和父亲对看着。父亲说,真不回外婆家?

这点时间还不够路上来回呢!

那……在这休息一会儿?手机要记得调闹钟。

你不跟我去?

你先睡。叔叔找我肯定有事。

那我说的话,你可要记得!

他看着她,他知道她是说出国读高中的事。他没有回答。

丫头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撒娇撒横的样子,倒也可爱天真。他笑了,说,先安心考试。这事我们慢慢商量。

四哥笑眯眯地回到座位,摇头叹息说,害我一通好找。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当好爸爸。魏姐说看到你了,我还不相信。她要送朋友去机场,觉得你和她不熟,又怕你有公干在身,所以没敢过来打搅……

他根本不记得有叫什么魏姐的人。即使牙不痛,他也不想问谁是魏姐。

那可是个嚣张茂盛的女人。叫四海的人,脸上出现一种类似向往的又迷惑性的笑容,他说,她是因为她闺蜜的事,一直敬你十分的。可惜,我们多次邀你,你都不赏脸。

他还是默然。这当然是一个收获颂扬的话题,但他还是不想跳进这个温泉。他说,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老大了?呵呵。叫四哥的人说,也算有事吧,老哥,我后天去新疆阿尔泰,几个朋友在那里搞金矿了。这一去恐怕要很久,所以想和你告个别,以前都是老大关照我——

不过是公事公办。他不领这个情。

叫四哥的人笑着:我心里有数,老哥。没有你,我早玩完了。你是我们褚氏家族的大恩人。

他注意到,他把老大换老哥了,他提到了褚氏家族。他愣了一下,四哥捕捉到了,呵呵一笑:贱内姓褚。岳父大人、两个舅爷,谁不夸你做人过关。哥,你在江湖上,就是人人心底敬重的大侠啊!

他觉得这家伙在夸大其词。他和他姻亲们八竿子也打不到,算是哪跟哪!但他懒得追问,没那个心思,牙疼张嘴也困难。那个叫四哥的家伙,毫不受到他暗淡麻木的表情影响,依然春风满怀的样子。他把两块长圆形的车钥匙掏出来,推到他面前。他一眼就看到钥匙上的四个环。哥,我这一去,一年半载回不来,就是偶尔回来,公司里车也有的用。这车才跑一万多公里,车行朋友说,车不开,容易坏。你呢,就不要开你那个破车了。帮我照顾它吧!加油卡在驾座遮阳板上,大概剩两万不到了吧,用没了我大舅子司机会帮你充……

他把那两块厚重的车钥匙推了回去。

哥!他有点急:只是让你帮我照顾它!就像照顾一匹马一样。以后我回来,你再还给我就是!不是送你!

他摇头。

唉你那车太破了!出去也危险。别说嫂子不放心,连我一个粗人看着都担心。这车呢,我只是借你开而已,又不是送你!再说,这车没人开,确实坏得快。你就不能帮帮兄弟这个忙?

让别人帮吧。

我不信任。

他放大瞳孔细看四哥这个人,看的时候,已经歪嘴笑了起来。因为四哥现在的表情,几乎就是撒娇的女优。不过,他还是拒绝。他说,我心领了。你这车太醒目,对我来说,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借朋友的车不是很正常吗?

我不是你的朋友。牙疼的人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低头开始摸烟。叫四哥的人,专注地盯着他点着、深吸,然后吁出一口长气,又把吁的烟,再度用鼻孔回收。看得出,这个牙疼的人,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四哥试探着,又把两块钥匙坚决塞在他手里,而且把他的手用力握紧,以示彻底的转移。

牙疼的人松开掌心,看着自己手心里的两块铁块般的钥匙,他就像试试手掌关节是否灵活似得,握了握,然后四指一松,两块钥匙直坠掉在了地上。咖啡座铺着地毯,钥匙掉下去几乎没有声音,但它就在他的鞋子旁边。这种蔑视性的拒绝,让叫四哥的人,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牙疼的人大概看出来了,解释性地轻声说:办案车,不需引人注目。

四哥弯腰把钥匙捡起来,脸色还是有点缓不过来的样子,但他说话的语气已经恢复了悠闲自在。这样吧,他说,我等会儿反正要到车行朋友那告别,我干脆把你这破捷达开过去,让他们检查收拾一下,这样嫂子也会放心点。我的车呢 就先放这,钥匙也放你这。等我回头,看你在那儿,我就把车开来和你换。这样,总行了吧?

他真的觉得这个人烦。一个人硬撑着潇洒圆熟的气场,来完成这么一个巴结,那个骄傲的心里该有多大的委屈?我真是你兄弟吗?屁。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牙疼与烦躁。他想站起来去休息一下,但身还没动,就立刻想到丫头在午休,一进去肯定要吵醒她。他只好拿起冷冰冰的咖啡,喝了一口。

哥,说句心里话吧哥,四哥说,阿勒泰这一去我不知是凶是吉。他们几个找了个台湾和尚看了一下,说是此去事业兴旺。但是,散席时,那老和尚突然把我叫住,他细看了一会儿我的脸,摸了个菩提手链给我,叮嘱我西去要注意交通安全——喏,就这个,我都戴着——我的意思是,老大,没有好好感谢你,会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了。

被迫被这个真情告白语势推搡进抒情地带,他有点尴尬不自在:唔,这不像是挖金矿的人说的话。放心吧。我保证你死不了。

他说了一句牙痛以来,最长的一句口水话。叫四哥的人敏锐地从这张半肿半冷、久经沙场的丑脸上,看到细微的情感波澜。他见好就收地站了起来,直接推过去一把车钥匙,随即伸手向着牙疼的人,掌心向上。牙疼的人顺从地掏出自己的钥匙串,再摘下捷达的车钥匙,放在那只执拗的掌心上。

在日本料理的小包厢里,一个女人突然在记忆里闪过。穿着日本和服、轻轻把推拉门拉上的服务小妹。一下子就触发了那个记忆开关,连同魏姐。多年前,也是一样的雨天,一个同僚把魏姐引进他办公室,魏姐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前面的女人是咯咯笑着进来的,哎呀陈处,我们终于见到传说中的陈处真身了。说话的女人高大丰腴,一张丰润的大鹅蛋脸,爽利肥美;身后的女人,握着一把湿哒哒的丝绸小伞,迟疑地不知把伞放哪里好。他看到两只黑棕色的大眼睛,不安而谨慎,一个下垂散乱的走形马尾,让她像是穿过狂风而来。一时间让他分辨不出她年龄的大致,但这是一个从面容到体态,都令人怜爱的美丽女人。

那个高大丰满的女人,不仅有自来熟的轻快,而且魅力张扬,也是,她没有这种天然气场,同僚不敢把她们带进他的办公室,虽然只是十分钟不到。那个像穿过狂风而来的女子,声音奇怪地沙哑,好像有很多黄沙吹进了她的喉咙。他一时有些遗憾性的不适,但更加不适的是,她竟然是江董的小女儿。父亲出事后,她几度从外地赶回来。

江董是个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规起来后,有两个多月,谁都不敢审他,因为一见面他就破口大骂,一次自杀未遂记录。他坚持说自己是冤枉的。后来,案子才转到他这。第一次见到江董时候,江人瘦毛长,头发胡子披拂,活像个野人。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去理发吧。

他又说,给自己一点尊严总是对的。

江沉默地盯着他。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的架势。

开始不谈案子,他给江烟抽。问明他所爱的牌子,隔天他带一整条那牌子的烟进去,你一支我一支,漫谈瞎聊。有时候,屋子里烟雾浓密熏得蚊子往下掉。他在他的卷宗上,记下了他的生日。那一天,中午时分,依照约定,来人送进了一份丰盛的生日长寿面。太平蛋、猪软排,香菇芥蓝手工面。

江很意外。

他说,生日快乐。

他站了起来,趁热吃吧。他说,本来这是个你接受你妻子孩子祝福的日子。现在,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来代表他们,祝你生日快乐。

那个又臭又硬茅坑石头,眼睛里忽然满是没出息的泪花。

之后,两人还是那样,兄弟般,一人一支烟地瞎聊。

有一天,他悠悠吁了一口长气:五年总经理、五年半董事长,十年啊兄弟,你不过如此。

江董愣怔着。他看着这个神态疲惫的提审者。提审者在烟雾中眯缝着倦乏的眼睛,迷离地看着窗外:

……我就不明白,这么大的一超五星酒店,一年的费用是多少?装修维护,日用物品,生活采购,要换是我,怎么也搞它一千万……十年啊,你也就这一点能耐……

你……你也会呀?被审人几乎屏住呼吸。

我也是人啊,人心有的,我都有。

被审问者一拳头砸向自己的巴掌:是啊!你说我那点算什么!

突破口就这样一点点撕开的。最后这笔账,被告人的律师是这样算的,一碗长寿面,换来了无期徒刑。小江出现的时候,他父亲已经打开了闸口。也许,正是这样,他们一家更加焦急地要拯救他。

搞到他的电话并不难。她独特的嗓子也容易识别。在那个被引见的雨天之后,她打了他两个电话,说想和他私下聊聊。他拒绝了,说忙。第三个电话,那个沙哑的嗓子音说,我的假期到期了,明天的飞机。我找到了一样东西,有关我父亲的。你愿意看看吗?

他沉吟着。她说,求你!也许对他有用。

他说好。说好的时候,他很感谢这个女人使用这么好的理由。如果不是这样,他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接受邀请。他一直就很清楚,从第一眼他就很清楚,这个女人,对他是有吸引力的。他感谢她使用了这个理由。见面就一目了然了,和他判断的一样。那个家里,除了化了淡妆的小江,没有任何人。

她把他领进书房。随即她说,哦,应该落在我房间了。请稍后。她快步走出书房,随后,他听到她的呼唤,请过来,在这里。

节奏非常快,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一到她的卧室门口,他反而愣了一下。这么点时间,她已经赤裸了,只有脖子上一条细长近膝的、浅金色底的黑圆点丝围巾。在那条细长丝围巾的映衬下,她的乳房和臀部显得丰满细致,肤色白得几乎耀眼,没想到看上去这么瘦的女子,竟然有这么丰满的乳房。她一只胳膊斜抱着自己肩,低垂着脸。他把门关好,她依然没有抬起脸。他走到了她跟前,事实上,走路已经有点艰难,她也听到了他吞咽的声音。她还是没有抬头,只是把脸偏到肩头的那一边,几乎是要把脸藏起来。他伸手抚摸了那张脸,其实还不能算是抚摸,只是刚刚碰到,他看到那个光洁如瓷的肩头抖了一下,那张脸转向了他,只是一下,又低埋下去了。但是,就是这一下,他意外地看到了一种微光,是泪水的细微波光。事后很久,他都难以忘怀。有时也疑惑,是不是看错了。但当时,他觉得是泪光。

他在那个赤裸的女人面前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他听到那个沙哑过人的嗓子在后面叫他,他还是没有停留地出了她家的大门。案子处理得很公正。事后,他曾经暗自调侃自己:如果帅一点,人家是不是就不那么委屈?那个事的后遗症是,他只要一听到类似沙哑的女性嗓音,就感到性感迫人。有的女人的嗓子听起来,是拂晓;有的女人是露珠清晨;有的女人的嗓音,会让他想起中午的阳光;有的女人的嗓子是夜晚;而她,而她喑哑的嗓子,让他总是联想黄昏,那是所有的事物正在失去边界的短暂时刻。

他依然保持着不夜生活的习惯。除了公干、几个好友同事,他依然不出现在其他灯红酒绿的花样场合。所以,魏姐这样的江湖人士,自然也就随着岁月流逝,不知不觉地淡出了他的记忆。

车子交换地在日本料理店门口。料理店门楣上,一排白红相间的长圆形灯笼在夜风里微微摇晃。

他慢吞吞地下楼。穿过门楣下的日本灯笼,就看到那个叫四哥的家伙,站在自己的破捷达车前。他过去把奥迪车钥匙块还给他,抬手指了指奥迪车所停的方位。四哥并不接过钥匙块,只说,刹车片都磨得差不多了,换了;机油、雨刮器也换了;油泵喷嘴我让他们也换了,那里老化了非常危险。老哥,好人一生平安!我走了。

他点头。其实他的雨刮器刚换,但他懒得再说。他把奥迪车钥匙再次递给车主。

车主摇头。你留着,我还有一把。车子放我大舅子家车库,你可以随时去借用。噢,顺便给你放了一箱西藏矿泉水,他一指破捷达,也许嫂子她们爱喝。别送人了。

他看着那个叫四哥的人,对他拱手离去。

直到第二天,去戚医生诊所的出发前,他突然发现了那箱矿泉水的不同寻常。

那是一箱用黄色胶带纸封口的矿泉水箱。昨天晚上他没有在意,不就是一箱西藏矿泉水吗,再怎么地,也死不了人的。昨晚小丫头离开日本料理,上来时,边打饱嗝边抱怨了一句:哼我还是喜欢坐刚刚那辆奥迪!小丫头的小眼睛在车里鄙视性地睃了一眼,看到了后排座上的小纸箱,发表意见:这水怎不放后箱呢?

他说,要拿瓶喝吗?

才不要!

他当时想 ,送女儿到外婆家,顺便把一箱水也卸她家好了。但是,女儿下车时他忘了这箱水,小丫头也忘了。告别时,这个恶作剧的孩子,对他甜蜜蜜地干笑了一声,说,老爸,你知道你为什么牙疼?是因为你上火了。你知道你为什么上火?是因为不睡觉。知道你为什么不睡觉吗?嘿嘿,是因为我和妈妈不在家,你一个人怕黑,你怕得不敢睡觉!

他抬手佯装揍她,但他心里还真想给这小混蛋一下。

一直没有人关注矿泉水。

现在,已经是次日上午了。跟单位请了半天假,他驱车要去找戚医生了。

发动了汽车,他是突然在眼角余光里扫到了车后排那箱矿泉水。他不由扭转脖子定睛看,他有点发怔,后来他干脆熄火。是哪里不对劲?是胶带。一般矿泉水的胶带都是透明的,它却是黄色的、非常醒目的胶带,看上去胶得格外坚固,但也能看出它和矿泉水不是原配。他出了驾驶座,拉开后车门。端详了好一会儿,又坐进去试探性地捏卡按压了一圈,心里还是没底。里面肯定是有水,一瓶瓶的水,但肯定不全是水。

他掏出钥匙串,选一把尖薄的,使劲划开了黄色胶带。打开了。箱子四周是矿泉水,镶边似的,里面是一方报纸包。他手一触摸上去,第一反应就是钱。几乎同时,他起身把车门拉上、落锁。刚才后车门是大开的。他把报纸打开,只是打开一个角,果然,钱!全部是钱。紧实如砖。他一眼就大致估出,三四十万的百元大钞。他抱了一下,沉。他的呼吸就急促起来,他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异常呼吸,汗也出来了。他从车里往外张望了四周一圈,深呼吸了几次,随后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那一时刻,他失去了牙疼的感觉,他甚至忘记了进入汽车的目的是去看牙医。他只觉得自己失重般地轻浮而起,人却又有种迟钝的麻木感,也许是他的脑子有点休克了。他木然地看着车正前方的花圃旁边,一个花工在给灌木丛喷水,周一上午的寂静的阳光,在他的喷嘴前,出现一个小小的淡淡的彩虹。

这是没有来由的巨款。当然不是什么感谢心意,如果是,这种表达应该在判决生效的那个月出现,最不济也是缓刑期过后。为什么拖了这么多年,现在又如此强烈?还要给奥迪车,这箱矿泉水应该本来就在奥迪车上,是他的坚决拒绝,才让那人想出帮他修整车辆一节来,然后,才好把水搬到破车里来,是不是,他是有备而来的。

如果昨晚这箱水被人偷了,那就彻底冤死了。我操。这老式的房改房小区,从来就不是规范的小区,也没有像样的物业。小区是开放的,一层住户就是临近市区广严路,中医按摩、绿色有机食品、蜂皇浆批发、媚儿换肤美容、咸肉粽、电话卡充值、美甲站,林林总总,好多不死不活的小店,基本租光了一楼住户的房子,也彻底混淆了小区与大街的界限。这个先天不足的小区,物业懒惰而泄气,管理的姿态就是和拖欠物业费的住户连年征战。住户们的车随地停放,被人刮漆是小事,摘了车标、拧走了后视镜、掰了雨刮器、放瘪了轮胎气,甚至砸窗偷车内物品,这都很平常地发生着。他们家是因为丫头上实小、上一中,一直坚持住在这嘈杂的所谓学区房里。去年他们也在新区买了新房,但连装修都没有启动,钱也被挪用给老婆买了辆标致307。昨晚,这身藏数十万的破车,就这样随随便便泊在邻楼的小高楼侧面,一个通往自由市场巷子口的地方。平时,他早下班会停到更好的车位上,回家也近一点,也靠近小区保安岗亭一些,因为他的车右后门,常常关不死。常常是锁好了,他还要特意过去再检查一下,不然,外人可能一拉就开了,他丢过一提顶级金骏眉。但是,昨晚回来晚了,好位置都被别人占掉了。他就那样随便把车停靠在隔壁楼侧,趁着一楼店面还有灯影,他快步上楼,回了自己独居的家。他甚至匆忙得忘了去拉扯一下老是关不死的后车门。所以,那箱身怀巨款的、黄胶带粘封的矿泉水,就那样在外人随手可取的后排座位上,呆了一整夜。

这他妈真是太危险了。谁能不后怕?它完全可能被窃!如果真的被盗,后排座上空空如也,他本人完全可能忘了曾有这箱水存在过,太惊险了——这老狐狸做事也太不靠谱了!或者他妈的,他根本以为我就是那种,天生对这类事心领神会的人?

它还可能被整箱卸掉,赠与他人。

它也可能被后排的随机乘员悄悄拿走。

总之,它可能在他毫不知情的多种情况下彻底消失。

凭什么?凭什么送礼送得这么放肆随心,难道老子长得一副贪官聪明相?

牙疼的人,越想越有受辱感,但随之走进了新的认识境界:送礼既然能这样送,受礼人岂非接不接到都是一回事?——收了是收到,丢了也是收到,送人也是收到,反过来,是不是也等于,收了也等于没收,接了也等于没接?——谁能证明我拿到了它?

牙疼的人在车里触电似地缩了一下,身子都蹿起来了,不是牙疼,而是夹烟的手指,手指被烧到了。他的跳缩,让烟头和一截长长的烟灰一起掉在后排座上,他看到那起码有四五厘米长的烟灰,明了自己已经呆坐了多么长的时间,香烟自燃了四五厘米。

脑海里思绪纷纭,乱云交织。他的表情像个呆子,牙疼感休克。

这钱能接吗?可以接得 神不知鬼不觉?

也许那只狐狸,就是故意选择这种漏洞百出方式,给他一个好的心理台阶。因为有孔隙,有别的可能性,所以就有抗辩的机会,所以,收件人就有了收下的胆量和理由,敢收,甚至理直气壮。

可是,总会有人细究下去的。是不是?总会有人喜欢洞悉全部的破绽。

失窃说,真的无懈可击吗?不。因为车破,被小偷盯上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小偷不嫌弃你的车“偷相不好”,肯定不会砸窗进来,吭哧吭哧地搬走一箱矿泉水吧;

说不知情的情况下送人了吗?——送给谁?拿到水的人,可能一声不吭吗?嗯,受赠人有可能一声不吭地黑走。但是,你送给谁,总不可能不知道;

最后,坐在车后排的人,也是有可能渴了,自己打开箱子,取水喝,但是,一旦开箱,他发现报纸包,通常会猝不及防地问前排的车主:这里面有东西啊!是不是?如果不是这样,就算他胆识过人,认定是黑货,他可能真的把一大包钱塞在哪里顺走,但是,箱子的空缺,拿什么补上?他怎么做才能不被车主发现,不被追偿?

还有一个更加硬碰硬的常情是,没有人会一直把一整箱矿泉水放在车后排座位上,一般人都会把它搬出来,转移到住所、车后备箱什么的,一般还会留几瓶备置于车内使用。是不是这样?换句话说,车主不可能不管理这箱水,任其放置在后排车座上,任其失踪而一无所知。

很多问题需要推敲。

戚医生的衰老,让他暗暗吃惊。她不止是苍老,而是,怎么说呢,原来那种干瘦端丽的面容,多少还残余着眉目清晰,可是,现在看上去,不知为何却混沌着一种焦躁与狰狞。今天他走进诊所,第一眼看到她,竟陡生出一些畏缩感。

诊所外间有六七个人,不能断定他们是不是全是病人。其中有一个妇女,在和接待台的女子说话。那妇女手上无所事事地翻着一本书,一边和接待台那名忙里偷闲的多话女子东一搭西一搭地聊着。听起来,女子好像和戚医生是远房亲戚还是什么的。两个女人聊到了戚医生丈夫去世七八年了,聊到了物价,聊到了观音生日。

这期间,戚医生从里间出来了几次,她一出来,外间的人就会安静下来,不管是患者还是陪伴人。大家都一致看着她。他看到,老医生耸立的眼袋上面,一对下垂的眼睛发出雪亮如刺的光,有点贼有点狠,似曾相识,他马上想起十年前那个绑赴刑场的帅气小伙子。老人的头发全白了,比她的白大褂还白,蓝色的口罩耷拉在耳边。他还看到她把一个肉红色的石膏下牙膜,重重掼在一个靠墙的柜子上,好像是制模工序张冠李戴出差错了。她的脸一直就没有高兴过。也许她真的太有名了,顾客永远盈门,以致她被纵容到可以随意把自己的恶劣心情写在脸上,无须考虑任何人的观感。十年不见,戚医生已经和他当年印象里的人,判若两人。他有点后悔专门来找她,因为她让他有点坐立不安。没错,牙疼是他自己的责任,可是牙疼以外的不舒服,只能是戚医生的问题。这是为什么,不安的感觉从心底水蒸气一样不断腾起、弥漫。十年前为什么没有这个感觉呢,是戚医生改变了,还是他改变了,还是他们双方都改变了?是的,昨天之前,他还把她当救星盼望着,今天一早出门前也都是,可是,现在,他很不舒服,沉郁瘀滞。他甚至站起了身,几乎想过门而出了。他没有想到这是逃避,反正就是想走了。要不然不拔,要不然回口腔大医院,随便找个牙医,或者那个混蛋的小牙医?不就是拔颗早就该拔掉的牙吗?哪里拔不是拔呢,走吧。反正不想呆在这了。他下意识地想回避那张复杂焦躁的老脸,那个脸就是一个阴郁坐标,阐述着有些人能心领神会的过去与未来。

这时,一个带着医生帽、助手模样的小个子女孩出来对他招手,示意他跟她进了里间。

打麻药前,那个小个子助理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他颠三倒四地漫应着。他说外国牙医用心理暗示拔牙,通过引导患者转移注意力,真的可以无麻醉拔牙,注意力被成功彻底转移,就可以不要去疼片。他说自己认为是智齿一定会出状况,但是,曾有个医生坚持是他的七号牙 ,而不是八号牙出了问题,也就是说,不是最后那个还没有完全露头的智齿有问题。他颠三倒四而且心不在焉地说着,同时为自己脑子反常的混乱暗自羞惭。他其实密切关注着戚医生,但思绪却一直萦绕在西藏矿泉水上,他觉得自己就像天葬台上盘旋的兀鹰。当时他把水搬上了楼,路边的浇花工手里的喷水,已经看不见彩虹。他想到过车祸、飞机失事。大步回到家,他把那报纸包放进了保险柜。小区治安不好,安在衣柜里的保险柜,其实很小。为了塞进这一包钱,他不得不把老婆多年来,在天南地北各旅游景区买的首饰模样的旅游制品,统统清了出来。暂时吧,他想,暂时放放,再做处理。总之,不能在他手上丢了。

你也可以做到。戚医生突然开口。他一惊。助理和他蓦然对视间了两秒,都一脸面面相觑的意思,但助理很快欢笑了,这个笑,把戚医生突兀的话,解释为幽默,然而,戚医生眼光贼亮地又来了一句:

你也可以。注意力转移。

在他听来,戚医生这几个字,字字刻毒。

助理咯咯笑,对啊,她发挥说,专注想一件事,把交感神经阻断。

当时,他在车后排那里足足抽了三支烟,但到底没有拨打送钱人的电话,有一次他找到通讯记录,也已经调出了那家伙的电话号,只有一摁通话键就出去了。但是,他终于还是合上了手机,放弃了。手机被扔到副驾座位置上。他需要给自己思考时间。他也觉得自己当然有时间,他有很充分的时间。既然他用这种方式给钱,那么,受钱人就可能一直都没有发现纸箱内的秘密,受钱人当然也不屑去发现,矿泉水不过是稀松平常物,是不是?也许就是等到哪一天他发现它里面是钱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来是谁送的水,不,当然,送钱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提醒受钱人,再远程的行贿(唔,用这个词不好),也不会是断线风筝。除非,除非送钱人已经发生了车祸。他到底是昨天飞新疆,还是今天飞?昨天有没有航班失事的报道?今天能不能等到飞机失事的消息?唔,这个念头不太好,很不好,过了。可是,它又怎么那么真实清晰地难以摆脱呢?如果他暴毙了,一切就简单了。这一箱的钱,自然不便交组织,交了你反而还说不清了,说不定还瓜田李下,你被怀疑不过是交出了冰山的一角,更多的呢……如果有杀人灭口的飞机,是不是一切就轻快起来,是不是?

人心啊,多么容易受煎熬的易燃易碎品。

这颗多活了十年的智齿,足足拔了一个半小时。戚医生一言不发、额头上老汗汨汨,那个助手不时地为她擦汗,同时不断告诉他进展情况,也好像是把自己的学习判断报告给老师:邻牙阻挡……骨组织半包埋……切开牙龈……骨去除……牙冠劈开……

尽管是麻药,口腔木木的,并不疼痛,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感到今天的戚医生,下手比十年前狠,狠多了。从她的口罩上两只眼睛的凶光,从她手起刀落的悍然,还有大刀阔斧的腰肢扭动,他感觉她不是在对付牙齿,而是在对付一种她仇恨刻骨的、她蔑视刻骨的东西。他感到了她锋利的恶毒。这颗苟活十年的智齿,遭遇了最凶狠的对手。不是吗,但这也无可非议,牙医是不会对无辜的好牙齿下手的。这是它活该。

躺在戚医生和小个子助手的怀揽中间,他的嘴巴张大到极限,右边的嘴角肯定被扯到了耳根,他知道自己丑恶至极。他一直闭着眼睛。

手术完,牙倒一直不疼。助手预报说智齿拔了至少要疼一两天的,还特别叮嘱了,疼得厉害要在24小时内用冰块冷敷,24小时后用热毛巾热敷,切记搞混。他驱车到办公室转了一圈,跟领导打了请假招呼,随后在办公室,电访了政法系统几个关键点的同僚、同学,并没有捕捉到四海集团、颜氏家族的什么风吹草动。当然这可能是暂时的。不过,也难说,人不可貌相啊,狐狸也有真善美。也许他还真是实心实意的纯粹感激,除此,还有什么可以分析推断?难不成还是那种大限将至,人在下意识地想要了结美好心愿?

一小时后,拔了智齿的检察官,心境驳杂地回了家。

一进门,他直接走到里间衣柜那,打开了保险柜。这一次,他有足够的时间,清点了一下,四十万。四十万多吗,多,天上掉下来的,太多了。他一个月不过六七千,够他不吃不喝挣五六年了;但是,也可以看出它不多,真不多。一个受人尊敬的、生老病死公家全管的职业,不是这区区四十万就能报销掉的;和一个能庇护他人并得到他人庇护且运作良好的关系网络相比,这四十万是绝对不足挂齿的;还有二十七八年才到退休,至少还有两百万的薪金在那等着,所以,这四十万的确不算什么;四十万还可以转化为其它数字,比如,大约等于海外求学的两年学费。多吗,怎么算都不多。

把保险柜关上,他打开了电视新闻频道,然后才去洗手。阳台洗手池的流水声,挡不住新闻播音员的声音。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听新闻,想听得动机可笑幼稚,但是,当他听到真有飞机坠毁时还是悚然一惊,当然,这并不是他期望的消息:

一名委内瑞拉航空官员称,当地时间凌晨3:00到3:45(北京时间下午16点到16点45分左右),一架载有152名乘客的客机在委内瑞拉边远的西部地区坠毁。

午睡起来,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电话一通,他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妻子先开了腔,说,拔掉没有?

他说,嗯,拔了。顺利。

妻子说,本来嘛。

妻子说,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要不晚上一起吃饭?

没空。有个实操训练课。北京来的老师。

那下课来吧。

今天我没准备过去啊!

呃,那…也行。

妻子突然语调一变:你一个大男人,开灯睡实在是恶习。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世界除了人,根本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

他心中刚刚有了一些建设新生活的念头,霎时灰飞烟灭。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有亏心事吗?

几十年我都这样,那你觉得我天天亏心吗?

你是怕黑才结婚的吧。妻子来了一句非常生硬的幽默。

他把电话挂了。

没多久,妻子电话又打进来了。

小丫是铁了心了,要去美国读高中。我看我们要有心理和经济准备。

你觉得我们有条件吗?他哼了一句。

妻子听出他的阴阳怪气,立刻甩过来一句,养不教父之过!谁让你是她爹!我们公司随时散伙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我翅膀硬了,何苦要依靠一个怕黑的男人。

他再次把电话扣了。

很明显,如果不是他有一份像样职业,他连一份形式上的婚姻都可能保不住。

自从妻子和女儿搬到岳母家住后,他晚上一般都会把客厅灯和卫生间以及他自己睡房的灯,都开着。这是他的活动路径。不关灯。书房、次卧的门,他一律关闭。他不喜欢黑洞洞的样子。有个寺庙的朋友熟悉后,送了他一本《金刚金》,让他放在床头柜。送书那天,素食馆的老板娘,讲了一个小故事。她说她大学毕业后没参加工作前的一段,特别闲,也特别无知,胆大妄为。那天她和几个朋友在江边公园玩牌。玩牌前大家聊过灵异话题,说身边有各种看不见的生命的存在。所以,玩牌席间她玩笑地说,打完牌,她会让这位、这位“好兄弟”陪她回家。她指这位、这位的时候,是在空中瞎指,意为看不见的“那些东西”。没想到,当晚梦魇,半醒半梦间,她感到有两人一头一脚,使劲要把她抬离床铺。她拼命反抗,却四肢无力,挣扎许久,她终于哭嚎出声。后来隔壁的母亲赶了过来,问明缘由,要她反复念观世音名号。母亲说,搬不走她,是因为她幸好颈子上戴着佛像。

听到小故事的那个晚上,他力邀妻子同眠,表现也格外出色。他希望的那样境界也确实出现了,他把自己累得睡着了,妻子则兴奋地为他守夜。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他后悔听这么个故事,在太阳底下,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对黑暗的脆弱近乎荒谬。可是,他终于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一个人睡觉,不仅是开着灯,他还习惯背靠墙、脸朝门睡。如果相反,他会觉得自己的背,空荡荡地面临不测的黑暗深渊。他也一直劝说自己,不要再把胳膊和腿,都包在毯子里,但往往睡了一阵子,他就感到不踏实,放弃挑战,他必须把它们都收藏进被毯。从小到大,他都不喜欢座钟的滴答声。

牙齿没有疼,虽然半边脸还是肿着,还有嘴角,也被老牙医撕裂了,喝水的时候,都张不开。看样子,至少撕开了几毫米。但也好像不太疼。西藏矿泉水徘徊在意识中心,以致他上床后,觉得自己好像竟忘了关闭次卧的门。关了,还是没关?这种心不在焉的情况过去是很少发生的。但是,他不愿再爬起来了。他希望自己晚上不需起夜。他也提醒自己,万一起夜,他目不斜视。绝不去检查那门有没有关。

尽管牙不痛,但他一直无法入睡。他最后一次看手机,时间是三点十五分。这之后多久睡着他不清楚,但是,他很快地见到了那个叫四哥的人。

没想到四哥浑身是血,仿佛是红油漆在头顶打翻灌注而下。他和他说话的时候,牙缝里都是血,说一句,血就涌动一下。他倒没有恐惧,只是诧异。四哥解释说,我不在去阿尔泰的航班上,我其实是去委内瑞拉。四哥说,你快帮我找找护照,护照被摔没了,是不是被飞机烧掉了,反正,你得帮我搞一本来。养兵千日用兵在一时……

他困惑地说,你这个样子,还需要护照吗……

四哥火了,眼睛一瞪,两只眼睛像血泉,两股发黑的血液直接喷到他的身上了,他在闪避中惊醒了。阳光刺眼,女儿在床边,拿着绿色的湿发喷嘴,笑嘻嘻地喷着他的脸。

妈妈在厨房!我们可怜你这个胆小鬼,今天回来住啦!

满房间都是灯!你这个胆小鬼!丫头继续向他喷水:快起来!晚上我们一起去曼谷酒店,有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出国留学讲座!我们老师给的名额!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发直。梦境还有一种往下的力量,在努力拉扯他回去。

他呆若木鸡。

这世界,为什么不能是永昼呢?

责任编辑 李春风

邮箱:sdwxlcf@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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