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玉佩
2013-04-29月下婵娟
月下婵娟
认识慕容家的三公子,那于我,完完全全,是一个意外。
在我的同门师姐们纷纷做着入主欧阳家,南宫家,或者是剑神西门家的美梦时,我忘了说,她们也没有想象力丰富春心萌动到要去沾惹上慕容家,不是慕容家不够显赫,而是太过于显赫,让从来都为武林出仙女的仙风门女弟子也不敢有所企图。话说回来,在我的师姐们这样那样的时候,我还拖着两条小辫子,拿着师父给的宝剑在胡同里为民除害——捉贼。
那是我初入江湖的美好年华,红衫白马,英姿飒爽,一剑刺来通常在帝都长安的大小胡同里把混迹于此的小瘪三杀得鬼哭狼嚎。
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些倚老卖老的江湖老油条会不屑地看着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剑,嘲笑我说我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我的宝剑更深地探入一步,“哧溜”一下鼻涕,“你去不去见官?不去?好!仙风门女弟子叶芙蓉就在此送你上西天,为民除害做到底……”
这时再老的老江湖也气短了,他们对着十六岁的我怒瞪双眼,乖乖地被我押到衙门。
我不怕他们嘲笑,我才没乳臭未干呢,我只是,“啊啾——”天气冷,人家被冻出了鼻涕而已。
那可是滴水成冰的夜,长安城里但凡有一口活气的人都早早地去寻了温暖热乎的被窝,拿着官府打赏的那一点散碎银子,我敲了无数家客栈的大门,掌柜的们个个都无比惋惜地摇头:“女侠,我们这儿是连柴房都住满了人了……”
有时候一个人运气背起来,是连喝口凉水都会塞牙缝儿的,我至此坚信了这句话。现在,流落异乡的芙蓉我,正一人一马孤单地在长安的大街上溜达。天公也不作美,大雪就那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最后,连我的小白马也无比哀怨地在凛冽中回头看我。
抬头仰望夜空浩瀚,我脑袋里灵感一闪,我想起了师父平日的教诲。“芙蓉啊,出门在外,没个去处时就去找个破庙蹲一宿吧。”
芙蓉我一人一马一柄长剑奔到城南郊外的破庙时,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大门。
“吱呀”作响的大门打开,肆虐的北风裹着雪花卷入,我前脚才刚跨进去,心里就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雪色映着模糊的天光,大殿里有人,而且还是扭打厮缠着的两个人。
倾倒的桌子,毁坏的佛像,一片狼藉中拳影如风擦着我的面门掠过。黑衣老者的身形似乎有些迟钝,看来是受了什么伤,白衣的人分辨不出年龄,步步紧逼,一副非要立即把那老人斩于手下的狠毒模样。
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也。师父的教诲我还是记得的,我“嚯”的一声抽出宝剑,“你干什么?快放手!”天色暗得很,我这一声大喊也不知道该是要对着谁说。
两人似乎都略怔了一怔,那老者望着我虚弱一笑,“姑娘,你快帮帮忙吧……”啊?她竟然还是个老婆婆。简直太可气了,什么人荒郊野庙里居然要对一个老婆婆痛下杀手。
我长剑一挑,袖子一撩就冲入殿中,对着那白衣人一招长影碧空仙女散花式。
“你欺负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
他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刺穿我手中的长剑,轻蔑一声:“真是不可救药……的蠢。”
我脸涨到通红,出言不逊的家伙,真是可恶。我若不给你一点教训,你也不知道人总是会老的,出来行走江湖应该知道要尊老爱幼。
青锋剑去势如虹,一招截断他攻向那老婆婆的去路。电光火石间,那黑衣的老人桀桀怪笑道:“三小子,如果你还有命回去,就替我告诉你爹爹,那东西我势在必得……想偷我身上的东西,凭陆无双那点伎俩,呵呵呵……”
还偷东西,这个恶贼,我手下用力,掌中宝剑寒光闪闪连劈过去。
望着那遁入夜空一闪即逝的黑影,看来真的没有办法再追上去,他蓦地回过身来,无视我一连串的仙风门精妙剑法,白袖轻扬,一股强大的内力瞬间锁住我周身的穴道。
他恨恨地说:“谢红衣是你什么人?”
语音清朗,他行近我身前就着破庙外的雪光我才看清那是个少年。
我师父的名字,你这小恶贼,你也配直呼其名么。
我怒视他一眼,昂然抬起头。
他拔了我手中长剑,盯着剑柄上一朵雕刻精美的莲花看了看,半晌没有言语。
长剑缓缓抬起,平齐到我的脖颈,雪亮的剑刃上似乎能看见他阴郁的眸光。
“你要杀就杀,你这小人,荒郊野外的与一个老婆婆过不去,还偷人家东西,无耻!你杀了我,我师父也不会放过你!”
他将长剑收起,又找出火石来点燃了一堆干柴,火光大亮,映得废弃的大殿在破壁而入的北风中恍恍惚惚。
做好这一切,他拍拍双手走过来,好整以暇地靠在柱子上望着我,说:“姑娘,如果我不这样呢?”
不这样?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姑娘英姿飒爽,勇气可嘉,又生得是这般的貌美如花。”他用手抬起我的下颌,明朗火光中微微一笑,“一剑杀了岂不可惜?如果……”他缓缓地靠过来,一点温热的气息轻吹在我的耳畔,“如果能够一亲姑娘芳泽,在这天寒地冻的晚上,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无耻!恶贼!滚开!”我看着他缓缓下移的唇,自己不能够挪动分毫的身体,大雪纷飞的寒夜里,后背上却冒出一层层的湿汗。
“慕容逸之不会放过你的!无论你是谁,慕容逸之不会放过你!你敢碰我,他会杀了你!将你千刀万剐!”
“哦——”他陡然愣住,再不敢向前一分。
“姑娘此话怎讲?”
“我是慕容逸之的未婚妻,你若敢碰我,他绝不会放过你。慕容逸之你知道吧,慕容家你知道吧,我奉劝你还是快滚!”
只要他还是个江湖中人,但凡他还有一点行走江湖的基本常识,他必定会知道,惹怒慕容家的后果和下场,尤其是,惹怒那个慕容家的逸之公子慕容浩。
面前的白衣少年忍了忍,一双手终于在空中落下来,没有抚在我的脸颊上。
我背上冷汗涔涔,我在想,今日若有命逃离这里,一定给慕容逸之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上香。
“那个慕容逸之姑娘可曾见过,也有小生这般的玉树临风,能够与姑娘匹配?”被打击到的某人一脸高深莫测的笑,站在熊熊燃烧噼啪有声的火堆前,望着我,姿态娴雅,好似是一场无关生死的闲话家常。
“当然。他比你好看一百倍。他是慕容山庄的三公子,年方十八,温润如玉惊才绝艳声动武林是每一个待嫁春闺少女的心上人,他的留香剑在十五岁初出江湖就鲜有敌手,为人更是仗义行侠声名远播。像你——”我冷哼一声:“鸡鸣狗盗之辈,欺凌妇孺之辈也敢跟他比?”我露出一个憎恶的表情,偏过头去再不理他。
能拿大话吓住人总是好的。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不能动,还有这江湖第一名公子慕容逸之替我顶一顶。只是,逸之公子,您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我曾经污了您的清誉。
我愧疚地想,慕容逸之可是连我美绝仙女山,仙风门第一靓的大师姐都不敢觊觎的人啊。至于我,别说见过他,他那些传奇般的故事都是我从花痴的一众师姐们口中听来的。
罪过罪过,我遥遥望向那尊大殿里糊满了蜘蛛网的佛,妄言的人已经在心里忏悔了。
他循着我的目光看着那尊金漆剥落的佛像,“姑娘啊,”又摇头晃脑地走到我身边来,定定看住我的双眼,“撒谎骗人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这般心情大好地喜笑颜开,就算我将来要下拔舌地狱,也不是为着你,这样的江湖烂人。
我可怜的小白马在破庙外发出一声声嘶鸣的时候,我耳听到外面大批武士集合的声音,有人推了那吱呀作响的大门进来。都说佛门乃清静之地,于这长安城奇冷的冬夜,它注定不得清静。
我正在想,我若高声呼救,可有几分逃脱的可能,来人就在火光明灭中躬下身去:“慕容三公子,属下来迟,请三公子责罚。”
一旁伫立的白衣人微微笑着踱过身去,摆手说:“无妨。”“妨”字话音还未落,就见一口鲜血喷出来,染在飞扑进来的雪花上。
门外又涌进来许多的人,皆是一身戎装,斗篷披风,头上风帽罩得严实,想是在寒夜里奔驰已久,带动大殿内满是风雪之气。
我诧异地看着这一剧变,一时不能明白这少年到底是受了什么伤。
他在众人服侍之下立稳脚跟,叹息一声:“到底还是让千毒手鬼婆婆逃走了……”
千毒手!鬼婆婆!我内心的寒意从脚趾间蔓延上来,这个师父曾经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小心她,被她老人家称为武林第一毒第一恶的老怪物,她,她何时出现了吗?
“陈安,我没有大碍,你拿这粒解药先去喂给她……”他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向我看过来,柴禾堆上火光烈烈,照见他苍白若纸的一张脸,此刻竟然还是挑眉笑着。
“怎么,”他的笑意更甚,“刚刚是谁斩钉截铁信誓旦旦说是我的未婚妻的,既然同我如此情比金坚,临死都不惜向我做一番泣泪告白,这粒药,就这么难以下咽……”
我拼命摆着头,阻止那喂我吃药的叫陈安的男子的手。
“对少夫人应该温柔点,陈安。”那白衣少年轻笑着交代下这一句,人就在一众手下的惊呼声中软倒下去。
风雪长夜不惜驰骋百里赶来的药王谷陆姑娘甩蹬下马,清清冷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陈大哥,若是这位女侠实在不肯吃,我看也不用勉强她。”
火光一晃,门外大雪里闪进来一个清丽的人影。雪白的锦衣,大红的斗篷,卸下风帽,一张艳比三春桃花的脸,话虽是朝着我说,一伸手已经探进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来,又向身边人要了水,一口口喂那昏迷过去的少年服下去。
“还是三公子周全,料到那千毒手鬼婆婆必会使出这一招,事先就向我要了这碧玉散,不然,”她转过身来打量我,“姑娘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叫做陈安的男子解开了我的穴道,因着方才那白衣少年的一番话,他像是不得不慎重地多看了我两眼。“少,少夫人,三公子今夜定了计划意欲要捉拿千毒手鬼婆婆,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陈大哥,三公子虽然将碧玉散放在了这火堆里, 然而千毒手鬼婆婆所下的毒还是太厉害,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陆姑娘看着我拿着那颗药丸,吃又不是不吃又不是,“三公子怕你吸入太多毒气,封了你的穴道,再说他又在这火堆里加了碧玉散,应该没有什么大碍。这药是解千毒手鬼婆婆的毒的,吃了会更好。”
我无措地就着陈安送上来的水吞下解药,我连什么时候中了人家的毒都不知道,跑江湖混到这个份上,我深深觉得丢尽了我师父和仙风门的脸。
“女侠也不用自责,”药王谷的陆姑娘抬头看我一眼,“千毒手鬼婆婆的毒,世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人能够躲得过。这次本来想借助三公子能够从她身上找到那本毒经,我也好拿回去研究出对策,还是让她跑了。”
“说起来我们应该多谢少夫人,您来这里是帮助三公子吗?”陈安将那白衣少年扶出去,一边感激地笑着对我说:“三公子说千毒手鬼婆婆太阴险太会使毒,不让我们就近跟着,原来是约了少夫人事先在此……”
药王谷的陆姑娘搀扶着我,听陈安一口一个“少夫人”这样地叫我,她凝目打量我半晌,才说:“女侠师承何处,是逸之的未婚妻吗?怎么一直没有听他说过。”
风雪潇潇中一匹胭脂马神骏异常,此刻我的小白马正躲在那胭脂马身后抖落身上积雪。
我放开陆姑娘的手,她或许并不记得,三年前她和她师父曾经上过一次仙女山,那时的无双姑娘就已经有天下学医之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非凡医术,当然,也有非凡美貌。她不会记得彼时尚小,在一树梨花下和师姐们练剑的我,看见师父陪她们上仙女山山顶采摘草药的那种羡慕。师父那时候说,我仙风门下的弟子,何时能够出这样一个可以和慕容家三公子匹配的人。
我脸涨到通红,为怕别人怀疑到这是我内心山呼海啸般的羞愧,我只好说:“啊。这天气真冷,长安到底比不得江南,一下雪就像要把人给冻死。”我搓搓脸颊,别过身去看看我的小白马。“陆姐姐误会了,陈大哥也误会了,我是误闯到这里,恰巧遇上三公子,所以,所以……我以前见到过陆姐姐,我是仙风门谢红衣师父门下的弟子,我叫芙蓉。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若是三公子醒了,”我望一望那人方向,“若是三公子醒了就请带芙蓉说一声多谢。啊。不是,是说一声对不住……”
骑上小白马掉头离开时我仿佛在逃跑,已经顾不上今夜会流落到哪里这样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想想破庙之中,受辱之前自己的一番慷慨陈词。“我是慕容逸之的人,我是慕容逸之的未婚妻。”我捂着脸在黑夜里一路狂奔,苍天,再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
那一夜就此浑浑噩噩,在风雪中的长安徘徊到天亮。我想我一定是在那狡猾可恶的千毒手鬼婆婆的毒药里落下了什么病根,这病根让我在以后无数个辗转的长夜里,总是想起那天破庙大殿里洁白衣裳的少年,他那锐利目光和凝在唇边的微笑。他说,真是不可救药……的蠢。他还说,对少夫人应该温柔点,陈安。
冬去春来,长安城里覆盖的厚厚积雪已经消融,露出了茸茸碧草的影子,而各种的小毛贼也如雨后春笋在朱雀街和长平巷里转悠。后街上摆香料摊子的李大妈说我如果帮她捉到那贼就多给他两个巴掌。“芙蓉,他们这些天杀的,大妈我摆一天的摊子赚不到几文钱,被偷一盒胭脂就丢了几天的老本。”大妈边说边掏出一盒茉莉粉硬塞在我怀里。“芙蓉你拿去搽,哪有姑娘家不爱打扮的,成天疯疯跑跑的,成个什么样子。”
那精巧的木漆小盒子在我们两人的你推我送中来来去去,最后一失手,咕噜噜滚落开去。我掏出身上一块碎银子放在大妈摊位上,人就无可奈何去追赶那盒茉莉粉。
青石街道上,苔藓蜿蜒爬上了城墙,我俯身捡拾那滚落在柔柔碧草中的小盒子,一双手,先于我的动作捡拾了起来,优雅地伸到我面前。我站起身来,抬头,就看见一张盈盈笑着的脸。“哪有姑娘家不爱打扮的,成天疯疯跑跑,成个什么样子?”
那天的风太清,晚霞太美好,街道太安静,那站在我面前的人,他笑得太温柔,让我怀疑是梦境。
他开口说:“少夫人让我好找。”
于是一口水深深哽在喉中,咳嗽到不行。
“芙蓉甘愿下拔舌地狱,但请慕容公子不要再如此。”我一请。再请。态度真诚,言辞恳切,以至于到后来眼眸中都有了泪光闪烁。
马踏飞燕,白衣如雪的公子在长安的街道上与我并行,南风煦煦在眉间:“也行啊,芙蓉女侠答应我一件事就成。”
深深知道一切的过错皆是在于我。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要求,芙蓉我也只得无条件接受。
三日后的燕子坞听雨楼,慕容逸之挽着我的手,我不知道彼时与会的英雄豪杰们会怎么看,我只知道座中诸位女侠的眼眸,道道眸光都如飞刀,割得我体无完肤。
我端坐在酒席上,文静含笑看慕容逸之端了酒杯与人觥筹交错。邻桌有峨眉的女侠,七嘴八舌的窃窃私语终于在燕子坞的百年陈酿刺激下大起声音来。
“这人是谁?听说是慕容公子的心上人。”
“心上人?她也配。药王谷的陆无双姑娘都还没个名分呢,人家好歹跟三公子十多年交情……”
“小声点,别让她听见,怕不是长得特别丑都不能见人吧,还带着纱帽,真丢人……”
面前精美菜肴陈年佳酿我未动分毫,果然,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谁人敢无畏坐在慕容三公子的身边,她就应该有勇气承受这样的挑剔和非议。
我一度又有了在那个风雪寒夜破庙之中的冷汗涔涔,汗流浃背。我想,我的同门师姐们她们是对的,她们有长远的目光和先见之明,逸之公子是灿烂的星星,他只可供于仰望,不可供于接近。
我正在后悔。我正在胡思乱想。我正在想要不要甩了纱帽逃走。
“芙蓉——”这样柔情婉转的一声唤将我愣住。
轻揭了纱帽,那人盈盈地笑,就那样无措地将他看个正着。
他不该是江湖中的浪子,他也不该是武林中的游侠,他或者也不该是那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的留香剑传人。他该是那不染纤尘从九天之上飞身而来的仙人,该是从唐诗宋词卷卷画轴中走出来的佳公子。
我回望他以笑,心和整个人都呆掉。
“芙蓉,菜式不合口味吗?我看你什么都没有吃。这酒倒还香醇,你喝一口试试。”
他忘了他是拿着他的杯子,玉杯剔透,酒色轻盈,他递过来,我轻抿一口,燕子坞传承百年的梨花酿,轻轻一口,就让人忘了这只不过是做戏,只不过是刻意的温柔。
邻桌再无议论,至此鸦雀无声,倒是上座有青城派年轻的剑客,轻击了一下双掌说:“逸之公子果真是好福气,这样的未婚妻不知何处觅得,仙人样貌,玉样精神。”
纱帽下我噤声,只听得身畔人紧握了我的手,笑言一句:“梅公子过奖了。”
我能够想象,这些消息会以怎样的渠道快过皇家的八百里加急传送出去。
远至天山,高至昆仑,或者还有南疆和大漠,任何一个千毒手鬼婆婆可能藏身的地方。
江湖中人说,慕容家的三公子为了赢得佳人芳心,以祖传的宝贝莲花玉佩下聘,五月五日的端午就会迎娶。
而那神秘华贵的莲花玉佩,此刻就挂在我的胸前。
在仙女山上时我好似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月亮,师父说,江南的山美水美,花美树美,人美,月亮也最美。此刻窗外月华泄地,银光流水一样铺满整个庭院,清朗的月光下,优雅的少年倚着花树长箫慢吹。我想,燕子坞并不是仅仅以美酒和山水博得了江湖中人对长安慕容家的赞誉,这一片胜雪月光,也比别处来得更为清婉明亮。
我并不通晓音律,所以,自然也不能和那个医术非凡更兼琴棋超绝的陆无双姑娘比。若她在,必能琴箫合奏,又是一曲清夜佳话。当下笑着摇摇头,日间为了赴宴之隆重,慕容逸之的婢女为我梳了如意髻,鬓上金钿翠翘,种种繁复。颊上新添了绮云斋的胭脂,唇上蔻丹艳若流霞,而额间那几瓣朱砂,却是慕容逸之亲手执笔勾画的。彼时从巨大铜镜中窥见那一角白衣转过花廊款款行来,眉间带一丝轻笑;“我来为芙蓉画这个梅花妆。”流云般衣袖轻抬,用惯留香剑的手,就在我十七岁的额头上,湖笔轻描温柔。
日后我每次照镜子,在红衣或者青衣女子身边,都看见那日眉目专注的少年,曾经那么细心地倾身为她额头描过梅花。
整个春天都在燕子坞里缓缓消磨,让人以为年华会就此老去。可是我初次下山的理想,我仗剑骑马游历江湖捉尽天下盗贼的初衷。那一日,我脱下身上层层旖旎如花朵般的长裙,换回我的粗衣,青锋剑在剑鞘中鸣响,小白马在马厩里,有慕容府上的仆人专门喂它,看来是骑不成了。我推开后门,我想再去大街上,巷子中,去晃一晃,运气好,说不定会捉到几个盗贼。
从清晨转悠到华灯初上,将朱雀大街来来回回走了三遍,还跑到后街李大妈那里去拉了一会儿家常。可笑的是,我在卖香粉的李大妈那里都能够听到有关于慕容逸之将要成亲这件事。大妈说;“是谁家的闺女,能够有这个福气嫁给慕容三公子,她修了几辈子的好福气。”
无限的惆怅,踯躅在朱雀大街的一盏盏灯海里,看身边匆匆而过的陌生人影,三月的春风微凉,我想到了仙女山,我想到了仙风门,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刻想起师父和他们这是不是叫思乡。
有男子从身后扬鞭打马而来,奔驰的胭脂马在黑夜里像呼啸的箭,还不待行到我身前,流云一样的白袖一卷,我便被带到马上。
“你——”青锋剑还只按到剑柄,那人就疲惫不堪地说:“芙蓉,是我。慕容逸之。”
他将我勒得那么紧,简直就不能算是拥抱,我全身骨头都僵硬起来,我问他;“出了什么事?”
胭脂马鼻息粗重,这样万里挑一日行千里的宝马像是跑了许多的路。一路疾驰回燕子坞,他拉着我走进屋子,“啪”一声关上门。
“你今天去了哪里?”他转过身来,冷冷地问着我,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只看得见愤怒,和担心。
“我没有去哪里啊,我就去外面看看,顺便抓了几个贼……”我越说越小声,我看见他的双眼眯起来,那双总是温柔笑着的眼眸里像是有火焰燃烧起来。
“谁准你去的?”立时拔高的声音,还有那里面喷薄而出的怒火。
“你说——谁准你去的?……万一莲花玉佩被千毒手鬼婆婆抢走了怎么办?”
先前我还有一点点的侥幸,我以为他这样担心我,紧张我,只是怕我被那个随时都可能出现的千毒手鬼婆婆抓住。现在,现在我终于明白,可是明白得如此不堪。有酸涩的水雾蒙上了我的眼睛,我死死地咬着嘴唇忍住。我从颈子里掏出那块莲花玉佩,将它安静地放在屋中的桌子上,没有说任何的话就转身离开。
就像我知道这块玉佩是假的,你也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如此残忍地践踏我的赎罪和痴心。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在当日的那个破庙里向你说过我是慕容逸之的人,我是慕容逸之的未婚妻。
终究是不能和陆姑娘比的。我又拿什么和陆姑娘比?
扶风亭中夜色微凉,亭外是潺潺的流水,我不相信,我居然落了泪。是我事先就答应过的,我就应该遵守这样的游戏规则。错的是我,所以应该被骂。这是三岁小孩子也会明白的道理,我为什么要觉得委屈?
小婢女给我送来了饭菜,她说:“芙蓉姐姐,三公子找了你一整天,他回来问我们,我们说没有看见你,三公子连手上的杯子都打碎了,我跟了三公子这么久,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他出去找了你一整天,饭都还没吃过……”
我坐在亭中一口一口扒拉米饭的时候,一转头,就看见一角的白衣隐在那花树后。
那是春天里最后的一个满月,他踏着如霜雪一般莹洁的月光缓缓地走过来,站在亭子里,隔着一张白玉石桌,无声地看着我。
很久很久之后,他说:“对不起,芙蓉,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哭。”
我明明没有在哭。他摊开手掌,里面是整个慕容家为之一世荣耀的瑰宝。莲花玉佩。
他走近来替我挂在胸前,他修长的手穿过我散落下来的发丝,他唇间的气息遗留在我的额头上,还有他温柔的手指。他说:“芙蓉,我真的是担心你。”手指收回去时,那一点冰凉的感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因为愧疚和别的什么而流出的泪。
即便从头到尾我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做戏,可是,这一刻,我深陷其中不能解脱自己。
“我再也不会这样了,逸之……公子。”
燕子坞中的平静到底也没有持续多久,那个初夏的季节,小镜湖里荷花开成一片的时候,慕容逸之带了我在湖上赏玩夏日景致。
身边没有陈安,也没有一众的婢女,更没有慕容府上的武士和剑客。湖上烟波浩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一尾锦鲤跃水而出,砸在我们的船头,我笑着拍手大叫:“逸之你快看——”
他只来得及叫出一声“芙蓉小心”。
我抬眼,转身,世界就变了天地。
是浩渺靠不到岸的小镜湖,湖水幽深,一叶小舟上阴森黑衣如地狱使者的人。
“千毒手鬼婆婆。”
她笑:“姑娘,难为你还记得我。”
我拿眼睛看慕容逸之,他衣袂飘飘地立在船头,面上还是煦暖如三春的笑容。“婆婆好久不见,逸之可是想念婆婆得很。”
“废话你还是少说吧,慕容家的三小子,把莲花玉佩交出来,我就放了你们,不然,婆婆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要用毒吗,可是我们舟行水上,若是单论武功,她不一定是慕容逸之的对手。
我转身看船舱,那桌子上搁着我的青锋剑。
“小姑娘,你不要再看了,刚才你碰过这尾鲤鱼没有。呵呵呵,你再看看你的手。”
我低头去看我的双手,我不想让慕容逸之担心。我背过手去。我朝他微笑:“我没事。逸之,我真的没事。”
“你对她做了什么?千毒手鬼婆婆,你做了什么?”
“你没想到吧,慕容家的三小子,你千算万算,心机用尽,骗得婆婆我去药王谷找陆无双偷莲花玉佩。我没捞着好,也不会便宜了你。”
“别人都只当这小姑娘是个幌子,真正的莲花玉佩在药王谷的陆无双手里。谁都没想到呢,居然是她。你把真正的莲花玉佩放在她身上……三小子,我真是低估了你。”
她如一只黑色的夜枭一样凌空扑过来,落在我们的船上,有恃无恐地冷笑。慕容逸之手上的留香剑霍然出鞘,却没敢使出一招。
“怎样?你怕了吧,慕容小子,你也会有这样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时候?你动手啊?你的留香剑碰到我,我会让你,生生世世也别想看到一个完整的叶芙蓉。是尸首都不完整哦,慕容少侠,你可要好好地想一想。”
“拿出来——莲花玉佩。”
“我的耐心很有限,慕容少侠。”
“好。我给你。你把芙蓉的解药交给我,我们一样换一样。”慕容逸之垂下了手里的留香剑,朝我缓缓地走过来。
那邪恶的老巫婆站在船首摇头冷笑,她从来不知道这世间真情为何物,从来不明了这世间还有东西胜过财富名誉地位和身外的一切。所以她冷笑着看着慕容逸之走向我,摘下我颈上的莲花玉佩。她说:“你们真是蠢,所以难怪总是输,总是赢不了我。”
慕容逸之摘下我颈间的玉佩,他说:“芙蓉你有没有事?你一定忍着,我绝对不会让你死,我保证,我慕容逸之保证,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那华光璀璨的莲花玉佩握在慕容逸之的手上,他说:“解药。芙蓉的解药。”
千毒手鬼婆婆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鲜少有感情流露的人目中也现出了一丝悲悯:“慕容逸之,你一世聪明……“
青锋剑气势如虹一招长河落日时,慕容逸之的留香剑也在一瞬间剑如飞鸿。所以,到死千毒手鬼婆婆也没能甘心地闭上眼睛。
她大睁着眼睛看着我无瑕的手,用力拧开那个瓶盖。
我疯了一样地冲过去,抱住慕容逸之跳进清澈湖水里。
我们落汤鸡一样爬上岸时,慕容逸之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紧紧握着那块莲花玉佩。
有人肯牺牲他家族里至为宝贵的东西救我,我又怎能不保护他家族里至为宝贵的东西呢。
其实千毒手鬼婆婆从来不知道,我是百毒不侵的一个怪人,慕容逸之也不知道。我的师父谢红衣说:“芙蓉,你功夫虽然不是最高,可是你天赋异禀,居然百毒不侵,所以师父还是放你下山去游历。“
所以,当日那个初次与慕容逸之相遇的破庙夜晚,我根本就没有中任何的毒。所以,当那小镜湖的锦鲤活蹦乱跳地跃上我们的甲板时,我用手摸了它,我也能平安无事。
千毒手鬼婆婆最后那个要用来交换的瓶子,她口中说的解药,才是真正致人于死地的毒药。
慕容三公子惊才绝艳,一柄留香剑十五岁出道鲜有敌手,可是在千毒手鬼婆婆的剧毒逼迫下面对心爱人的性命安危依然无计可施。
“是啊。我无计可施。我哪里能够像你这样千伶百俐。”
当日我一双手只在他面前一摇,电光火石间慕容逸之已经想清楚一切事。
此后我总是无数次地想问慕容逸之,问他这枚挂在我脖子上的莲花玉佩到底有什么天大的来头。
“这个啊,”一身流云白衣舒服地倚靠在椅子上喝茶的公子眨了眨眼睛。“来头可大了,里面可是藏有找到富可敌国宝藏的藏宝图。”
“啊。”我闻言心内大震。“这个我可不要,我不喜欢,我也要不起。”
白衣的公子一振衣袍,“我就知道芙蓉你会这样啊,胸无大志。好吧。我告诉你,这就是块普通的玉佩,只不过来自皇帝钦赐,所以倍觉荣光。”
我始终是胸无大志的小女子,在江湖中尽我所能的抓抓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下已经是我的极限,拥有如山宝藏那是如山的祸害,我懂,我信那此刻在我面前展颜微笑的男子也懂。
“那不过是江湖中人以讹传讹罢了,芙蓉你不必在意。”
后记
燕子坞中近日来陈安分外忙碌,连同慕容逸之手下的那一帮婢女,也个个忙到人仰马翻脚不沾地。我奇怪地看着慕容府上处处张灯结彩,处处焕然一新,有一天实在是忍不住,我拦住了慕容逸之问他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叶芙蓉,你不会不知道吧,五月初五是端午?”
我点头。我当然知道。
“我们说好拜堂成亲的。难道说,你堂堂一仙风门的女弟子说过的话还想不算数?”
“那个,逸之公子,”我惊愕的结结巴巴,“我的毕生理想是捉尽长安城里的盗贼,我,并不曾跟师父说过下山是为了嫁人……”
“少夫人英姿飒爽,勇气可嘉,我们成亲了我还是十分乐意和芙蓉一起捉贼的。”江湖第一名公子笑着握住我的手,倾身在池畔采了一朵芙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