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文学(创作谈)
2013-04-29熊育群
熊育群
文学来源于生活,反映生活,表现生活,有时,她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2010年春节我去土耳其。去了特洛伊古城遗址。到了荷马写《伊利亚特》的地方。我感到特别神奇,三四千年前的一场战争,那些东西竟然还在,那些石头都已经风化了,用手敲一下就可以掰开来。这些神奇、遥远像神话一样的东西竟然变为眼前的现实,我们以前是当神话一样来读的呀。它实际上是很现实的东西。就在土耳其马尔马拉海与地中海相交的地方。马尔马拉海进入地中海是一个不宽的海峡,我们坐船从欧洲大陆紧靠希腊那边过来的,海峡这边是亚洲大陆,特洛伊古城就在离地中海不远的陆地上,地势较平坦,有一些起伏,但起伏远比丘陵要小。这场有史以来最早、最大规模的一场战争,以史诗的形式表现并记载下来了。荷马写的是因一个女子海伦而引起的战争。那个时期,女子不过是一个导火索,主要还是对财富的争夺。西方文学从希腊开始,里面就有很多的神话。
我看到《伊利亚特》里写到地中海时荷马用了一个形容词“酒蓝色的海”,真的是神,这个词形容得非常到位,正是那样的感觉。三四千年前的作家,对自然的敏感用词,其精准,与我们现在的感觉,仍然特别贴近,感觉它不是很遥远。
三四千年,年轻的时候那可以跟洪荒相联系,现在感觉它也就是三四千年,不算洪荒。我们20岁的时候,觉得5年、10年何其漫长,到我这个年龄快50岁了,十年就是一转眼的事情。这是人的感觉,时间感是会变化的。
优秀的文学作品都离不开生命、时间、宗教和哲学。生死体验对于创作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它也是日常生活里的事情,是我们一生都在体验的最艰难的情感。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要遇到、都要经历与体验的生命过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信仰宗教,因为每个人都要面临死亡。我们中国没有很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文学有时候起到了宗教的作用。因为文学触及人的灵魂与生命的终极关怀。特别是中国文学与西方不同,中国文学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这种境界就是人与自然的一体,这是人对死亡的一种超越,能获得灵魂的安宁与虚静。中国为什么是诗歌大国,那么多人去读诗,一方面诗来自于生活、又在生活中运用,中国人除了把诗用到各种应酬与唱和之中,还把诗分解为对联,广泛运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运用能力强的人就是有文化的人,他(她)受到特别的尊重;另一方面,诗歌的诗意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它可以超脱困境、超越现实、超越生命,达到天地万物与我同一的一种忘我之境。中国的道家文化与禅文化为诗歌带来了真意。这是一种空灵之气。西方没有,也难以理解。灵魂在这样的诗意中可以安妥,受到极大的抚慰。所以中国人讲诗教,并非只是学做诗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生活中我们看得到的文学,像寺庙的楹联,春节、喜庆时的对联,手机短信,书信,回忆录,日记,广告,流行语,悼词,企业文宣……这些都是以语言的形式呈现的。还有的比较隐晦,如以文学的情怀面对世界、以文学的眼光观察社会、以文学的方式去旅游、以文学的想象与内容体验生活、以文学作为了解人与社会的手段……文学也是一种生活现实,并不是离我们很远。
我参加文学活动比较多,跑了很多地方。有一次我感受特别深,我到了云南一个叫西盟的县,它是一个佤族自治县,在普洱靠西南最偏远的地方,到了缅甸边境。那里还是那种茅草扎的房子,很原始的生活。西盟县有一个文学刊物《西盟文艺》。中国每一个县大都有文学刊物。在到西盟之前,我去过山西的陵川县,它在太行山的东南方向,与河南交界的地方。也是深山里面,很偏僻,偏僻到那么好的风景也难以开发出来。他们也有一个文学刊物《陵川文艺》。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山西太行山与一个缅甸边境的西盟,差别该有多大!办一个文学刊物,如果他们写的是自己土地上真实的生活,他们所写的东西应该是多么不同。但我把两个刊物放在一块,你分不出来。
这带来一个问题:他们写的东西真的都是自己的情感、思想吗?他们肯定认为这些写的就是自己真实的思想真实的感情与生活。但为什么雷同了?他们是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文化、不同生活环境,他们之间的生活差异是如此巨大,为什么文章里面没有多少区别?每个人觉得都是表达了自己。是自己吗?
这要从教育上找问题。这说明我们的教育是很失败的。它把他们模式化了。每个人好像是一个电脑硬件,你把统一的软件输进去,人家编了程序放在你脑子里了,你的思想、观念甚至情感都模式化了,都千篇一律了。不要觉得我们有思想,自己很独特,我是我,我跟你是不一样的人,其实我们的差别很小。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每个人都认为自已就是自己,不同于他人,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同样的观念与思想,同样的睁着眼睛看世界。在学校我们就开始做统一的塑造,商业社会又把我们的口味、兴趣和情感再塑了。这样做才好设计、才好统一进行销售、才好进行流行引导。
怎样确定自己的独特性,让自己做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人?我们应该是启发每个人去思考问题,寻找自己的答案,而不是直接告诉他(她)答案,让他(她)一、二、三……列出来,然后背下来。写作也一样,不是教你写,而是启发你如何发现自我,如何从内心的感受出发,寻找表现它的途径。
人如果都在重复,没有自己的主体性,那你的生命价值、意义在哪里?在这方面,文学对人不是没有作用,而是很大的作用。文学是一个工具,带你去认识这个世界。
文学教你去感受这个世界,去寻找自己独到的发现。大家现在旅游的多了。但如果我问,你们出去都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看到的是旅游小册子上的东西——别人推销的希望你看的东西?我举一个近的例子,深圳叫鹏城,它有一个大鹏所城。这是明朝的一个古城。现存的还有一个城门,是南门,还有一段围墙,有明清时期的住宅建筑。大家去看就只是看这个明朝的古城。原来是防守倭寇的,部队由皇帝派来戍边。日本人那个时候就过来骚扰了,还有当地的一些海盗。古城因为军队屯田制,戍边的将士与家属一起生活在城里,于是,后人世袭当兵,所城就留下来了。于是,你看了,就拍照片,吃一顿农家菜,高高兴兴就回来了。这是我们现实的生活。
但我去,如果我要写文章,我首先要找感受。一个作家,如果不比别人想的深、看的多,又何以区别于一般的游客?否则你写的东西有谁看?你站得不比他高,想的不比他深,所见也一样,他为什么要看你的东西!
大鹏所城是1394年修的,我注意到在惠州也有一个古城叫平海所城,修建的时间竟然也是1394年。再深追下去,在广东境内,沿着曲折的海岸线,这样的古城有东莞所城、青蓝所城、双鱼所城、海丰所城、河源所城、南山所城、甲子门所城……当年朱元璋在广东设置了9卫29所,如果每所一城,就有29座古城。这29座城,还有附属的烟墩,竟然是在同一年修建。这么大规模的修城,最少要几万、十几万人。如果我们眼光放得更开一点,不只是在广东,从广西一路到福建、浙江、山东,沿海岸线都在干这个事情。那是多么宏大的规模啊!这哪里只是一座古城,这是海上长城。朱元璋取得政权后,最早修的是这道海上长城,然后才是从山海关到嘉峪关的长城。他闭关锁国,把国家当作农家院子围起来。他最早把海封闭起来。他的农民意识很强,他不喜欢货币,他要搞实物交换。纳税不是用钱,而是交实物。你得把稻谷、小麦、瓷器、布匹运到南京去。
这么大的历史事件,多么宏大的场面,历史却鲜有记载。我们都知道长城,但是在广东发生的历史大事都没有人提到。修长城有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流传于民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个海上长城在荒芜人烟的海边修建,更加艰难。但我们谁也不知道,游客所看到的只是明代的一处古迹而已。中国的闭关锁国从这里开始,跟世界的交流断了,一直到清朝都是这样的状况。
你了解了这座古城的来历,再看它,甚至再看深圳,都颇有深意。中国改革开放在深圳设立特区,就是在鹏城这个地方。这是中国向世界打开的第一扇窗口。特区的名字简称鹏城。这不有点讽刺意味?大历史就是这样奇巧。
你再走进古城,古代民居所反映的起居生活,屯田制形成的军事与生活的状态……里面都有现场的气息弥漫。我通过街巷、院落、门窗去揭示他们隐秘的生活,历史于是回到现场。这也是时空感,与诗歌的意趣是相同的。你懂得这些,就不会只是拍个照到此一游的游客了。不只是看到几块旧砖瓦那么简单。人活一世,不能对这个世界对你生活的环境什么都不了解,糊里糊涂过一辈子。
还有一件事情是非常令我震惊的。我的老家汨罗江,在1938年打了一场大战。国民党调动了二十几万的部队,跟日本十几万的部队,展开了一场残酷的战争。三年时间打了三次,死伤无数。规模比台儿庄的还大。我惊奇的是,这场在世界战争史上也能写上一笔的大战,竟然无人知晓!我在那里出生长大,也毫无知觉。我出生的时间离大战的时间才二十二年。亲历者如我祖母仍然健在,她无数次讲起年轻时候躲日本兵,但她就是不知道这么大规模的战争。老百姓看到的只是战争的局部,她不可能知道有几十万人投入了这场战斗。我们是何以把这么巨大的事件遗忘得干干净净的?
再说大家熟知的诺贝尔文学奖。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2006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4月3日《南方都市报》有一个有关他的新闻,这个作家被土耳其的六个公民告上了法庭,告他损害了民族感情。奥尔罕·帕慕克在我们中国很红,很多中国作家认可他。我也看过他的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红》,通过土耳其的绘画细密画写东西方文明冲突,可谓惊心动魄。土耳其这个国家在欧亚大陆交界的地方,大部分国土面积在亚洲这边,小部分国土在欧洲大陆,中间相隔博斯普鲁斯海峡、马尔马拉海。我去土耳其,跟土耳其当地的一个历史学家见面,他经常来中国,在北大做访问学者,研究突厥历史,去过新疆。我很吃惊当地土耳其原来就是“匈奴”人,他们在西汉被打败之后,就一路西迁,一直到了地中海边的土耳其。蒙古大军打到土耳其的时候,发现他们说相似的语言,是自家兄弟,所以不打了,退兵了。土耳其人说这段历史不无调侃。我跟历史学家聊到奥尔罕·帕慕克,没想到这个历史学家非常气愤,他说帕慕克是什么作家,他在土耳其不是最优秀的作家。我说他应该在优秀之列吧?他还不承认。他说他为了讨好西方,说土耳其民族屠杀亚美尼亚人、库尔德人。他又不是历史学家,又没有调查没有证据,他有什么资格来说这样的话?!他在出卖良知,出卖国家和民族。
我说《我的名字叫红》有大量的历史知识,整个漫长的历史、东西方文化交汇与冲突,帕慕克写出了一部土耳其活的历史。他说帕慕克历史是假的、虚构的。我更加震惊。他说土耳其人都懂得一些历史的。
一个西方的文学奖为什么要评给我们土耳其人?这是政治需要。
我没想到土耳其人那么仇恨他。帕慕克上街都有生命危险,有人向他扔石头,甚至有人要杀他。
后来我碰到一个留学中国的年轻人,他根本不知道帕慕克,问导游阿里,他也不知道。他们对诺贝尔奖看得很淡漠,认为这是西方的一个奖,不像我们把它捧上了天。土耳其人绝对不相信诺贝尔奖的公正性。我看过高行健获奖的长篇小说《灵山》,我也觉得诺贝尔奖的水准不过如此。以前隔着翻译,还不能判断,高行健是中国作家,用汉语写的《灵山》,作品水平一目了然。
从土耳其回来之后,我真的对这个奖失望了。这个教授说的是有道理的。
再说说文化方面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屈原的《离骚》,它是中国文学的源头。记得我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那些道士唱的歌,我发现跟《离骚》非常接近,非常博大精深。我去找道人,问他这个歌章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他们很警惕不愿意,怕我拿这个东西抢他们的生意,他不知道我什么身份。我通过汨罗市有关领导,去乡间找,终于找了一份。是民间手写本的复印的,毛笔写的繁体字,一看就是有些年月了,至少是清朝的抄本。我认真研究了一番,民间对于生命对于生死的感怀竟然这样深刻,不比文人的诗弱,甚至更本真更撼人心,看了让人灰心。有的形式上跟屈原《离骚》中的一些段落极其相似,而且有一些用词非常古老,那些字我见都没有见过,一翻字典居然有,让我很是惊讶。我觉得自己那么没有文化,字典用了几十年,有一些字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些古老的来自民间的面对鬼神的歌章是什么意思?于是,一个问题出现了:是民间歌章模仿《离骚》,还是《离骚》借鉴了民间的?谁在先?我们知道楚国巫风很盛,祭拜、招魂、巫术,十分普遍。像道士唱的“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太皓乘震兮旸谷宾,日出鸟兽孳尾兮,青帝曷所依,归来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
我就想,屈原怎么能突然之间写出这么完整的《离骚》?他的形式一定借鉴了民间招魂的歌章。他的《离骚》不可能横空出世,凭空想出来。如果在他之前没有,那他不只是一个天才,还是一个神才。任何事情总有原由有来路的,不可能全无依傍,这不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人都是在学习中成长起来的。我想他肯定从民间这种祭拜的唱词里面找到了形式,从民间借鉴了很多东西。
所以中国的文化,它的源头都是民间的,都是来自生活。
讲一个近现代的民间文化事件,那就是广东的开平碉楼。第一次开平碉楼申遗没有成功。作为历史文化遗产,它的建筑大都不到一百年,有一座是四百年,但只有一座。如果从时间来讲,就是四百年也不算长。申遗怎么能通过?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看它的独特性,那就大不一样了。就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文化眼光。我在他们第二次申遗时去了开平。我回来后写了一篇散文,就是《奢华的乡土》,想不到这篇文章发表后,《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及各种年度散文选本等二十余家转载。不少人是看了我的文章才去的。这是开平的一个导游告诉我的。她在我采访时提供了我一个重要的细节。我的文章有几个观点,第一个,我们说中华民族是追宗认祖、落叶归根的民族。这个特性人人认可,历代相传,在文字里也有许多的表述。但它始终是概念的、抽象的。它在精神层面传递。开平碉楼却在中华大地上,以物质的形式表现出了这种特性这种精神。它是形象化的民族精神。
那些碉楼是开平华侨汇钱回来建的。当年他们出去海外,作为压在最底层的劳工来到北美洲、南美洲、东南亚等地,受尽欺压,很多人因此死在海外。只有少数人立稳脚跟,有了发展,寄钱回来建房。这些华侨被当地人叫做金山客。与旧金山的地名有关吧。那里的华侨最多。我们中国人虚荣心是很强的,就是光宗耀祖,要衣锦还乡,发达了是一定要回来的,显示自己的富有。这也是我们民族的特性。所以有了金山客,有了金山箱,那种特制的大箱子,装满各种礼物。很多人跑去码头迎接,放鞭炮,挂彩条,一箱一箱的东西由乡亲抬着,一路不无炫耀。
那时是民国乱世,土匪横行。这种情况下建房,只好下面建得像个碉堡,到了三层甚至更高的楼层,才各显风采,争奇斗艳,显示自己的个性与财富。华侨回来常遭绑票。但房屋仍是照建。这就是碉楼的来历。它不但反应了中国华侨历史,也表现了我们民族追宗认祖、落叶归根的民族特性。这种特性只有我们中国人才有。它以物质的形式表现出来了。
除了活着风风光光回来的,还有就是死了回来的。当然也有两手空空回来的。开平竟然有专门接死人的码头。这是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新会黄坑就有一个义冢,两千多个墓穴埋的都是华侨,都是死在海外,因为身边没有亲人,尸体无法运回来。靠了华侨组织,才集中收拾骸骨运回家乡安葬。因此,他们都无名无姓。这种落叶归根的故土意识,与衣锦还乡的人生理想,构成了中国人故土情结的两面,它们互为依托,相互映衬,是国民精神的基本骨架之一。
记得我去自力村的铭石楼,那里就发生了一件运尸体的事。铭石楼的楼主方润文,他去世时正逢抗日战争爆发。他的三夫人梁氏将尸体作防腐处理后,放在一具黑色的棺材里,上面盖了透明的玻璃罩。尸体保存13年之久后,1948年,她和子女漂洋过海,经三个月的舟车劳顿,将灵柩运到了开平。方润文的灵柩在百合上船(开平人的习惯,百合上船的是死人,活人则在三埠上船),然后经水路运到犁头咀渡头,再抬回自力村。全村人都为方润文隆重下葬。
万里运尸除去夫妻之间的爱与忠诚,那种对于故土的共同认可,那种生死一刻的殷殷期待与郑重嘱咐,那种深入骨髓的乡愁,那种一诺千斤的信守,那种千难万难不放弃的毅力和意志,该是多么感人!它可以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然而,这又是多么悲壮的精神寄托!
由这样一个一个组合成的庞大集体的回归,在地球上各个角落发生。有的是人的回归,有的是精神的回归,它最终的归宿点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故土。人类生存景观中这种最独特的迁徙图景只在中华大地上出现。华人有“根”,他们以这种“根”与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鲜明地区分开来!
第二个就是万国建筑博览会。华侨到世界各地,然后把各个地方的建筑风格设计成图纸,拿回开平建造。这是一个民间的自发的建筑艺术活动。这在全世界也绝无仅有。
据说开平也是按这样的思路去申遗的。马上就成功了。
你怎样看一个事情,你怎样看得细心一点,同一个事情,你是可以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东西的,甚至是本质上的东西。
我最近写一篇文章《风过草原》,起因与一次旅行有关。去年七月份我从黑龙江的漠河一路南下,到了内蒙古一个地方加格达奇,然后穿越呼伦贝尔草原到赤峰,过燕山,到北京。南北走通东北这块偏西的土地。这块土地我比较陌生。到了加格达奇,因为一个事情改变了旅行的性质。在加格达奇,大兴安岭的深处,那里山并不高,山中有一个山洞叫嘎仙洞,洞高也就20来米,山洞也不是很深,大概可以容纳一千多人生活。没有想到,这个洞居然是一个大家现在很陌生很久远的民族的发源地,这个民族叫拓跋鲜卑,他们的祖先就居住在这个山洞。为什么说拓跋鲜卑的祖先就住在这个山洞?在北魏的时候,北魏皇帝派使者李敞到这里来祭奠过自己的祖先。这次祭奠行动写成文字刻在洞壁上。也收录到二十四史之一的《北魏》书中。1980年,呼伦贝尔盟的一个文物专家米文平走进这个山洞,发现了这篇刻在洞壁上的祝文。
我震惊的不是这个山洞的发现,而是这个民族从这个原始荒芜的山洞出发南迁,这个十分原始的部落,出发后不到三百年,竟然经历了人类与土地的三大关系:森林游猎、草原游牧、农耕文明,然后他们入主中原,打败了汉人,建立起北魏一个强大的国家。
我在反思,我们所说的文明是什么?我们说五千年的文明,人家三百年就从原始状况到引领你最好最发达的文明。文明是不是就是循序渐进的?是不是原始部落就真的不文明,野蛮到如我们所想像的野蛮人一样?我想肯定不是,人的智慧、聪明可能相差不大,我们过于夸大了生活的环境、物质条件、科技,这些给我们提供很多便利的东西。我觉得人的进步其实很小,甚至可能在某些地方退步。电脑的出现我们可能有一些功能在退化。汽车也使我们的下肢变得不那么强健。
从加格达奇开始,我沿着拓跋鲜卑南迁的路线走,竟然那么巧合!这半个月特别地神奇。因为草原留不下什么东西。他们迁徙的路线是靠出土的坟墓才呈现出来的。
我在想,西罗马帝国是被野蛮的西哥特人打败的,整个罗马文明因此进入了黑暗时期。这么一个野蛮的民族拓跋鲜卑把中原人打败,建立北魏,他们在文明上却创造出了奇迹。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云冈石窟、龙门石窟,就是北魏时期雕刻出来的。那时石窟雕像这种形式在中原还没有出现过。大概一百年前在敦煌出现。敦煌那时是属西域的龟兹国。石窟佛像从印度、阿富汗、巴基斯坦传过来。
这两大石窟也是我们中国雕塑史第一次闪现出艺术的耀眼光芒。从龙门石窟开始,形成了中国的雕塑风格。它们是最具规模、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创造。雕像非常庞大,大家可以去看一下。可以去感觉拓跋鲜卑人那种雄健、明朗、豪放、质朴的精神风貌。
这个民族以前信仰的都是十分原始的鬼神,宗教方面,他们一到平城(就是现在的大同),就改信佛教。从印度来的高僧达摩,被他们封为佛教禅宗的始祖。我们的佛教就是从他们那里开始的。
大家知道还有少林寺、中岳庙、嵩山书院,还有建洛阳城,书法中的魏碑等等,北魏的文化居然对我们中华民族影响那么大,甚至我们现在棺材的形状也是拓跋鲜卑人的,在此之前,汉人的棺材是长方形的。生活细节方面影响也非常大。一个野蛮民族竟然以自己的蛮力滋补了中原文明,使之获得新生,他们创造了一种文化融合的历史模式。这一切,就于他们对中原文明怀有的一种敬意。
你可能觉得这个民族很遥远,其实,也就是因为拓跋鲜卑,第一代客家人开始从山西、河南向着南方迁徙,他们最终的落脚地到了梅州。我们广东客家人那么多,有的祖先就是这样过来的。不要以为这些跟你很遥远,跟你关系不大,历史就是我们自己祖先的历史。历史也并不遥远。
这一切都是从那个山洞开始的。你不觉得神奇吗?世界很大也很小,你要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去发现。你有一双脚、一双眼睛,还有一个脑子,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发现,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刚才讲的是文化,现在简单讲讲自然方面的。
我们旅游,去名山大川,去草原、沙漠、大海、高原,这些地方给我们自然的纯净之美,让我们忘却尘世的烦扰,心胸得到超脱。我去西藏就有很深的体会。
我是1998年7月去西藏的。在西藏3个月,5次大难不死。我一个人去爬珠峰。最早横穿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自然的神奇给我印象非常深刻。我们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对自我的认识,因为环境不同,才发现自己身体是有很多神奇之处的,有着不寻常的潜能与本能。
第一次看到珠峰在我前面呈现,是在登山大本营住了一个晚上,那里海拔好像是5400米。那天上午沿着一条峡谷往前面走,天开了一块,那块蓝天的那种蓝无法形容,那么纯净、壮美、高深莫测,那是天堂之蓝!美得人想掉眼泪。珠峰这时静静地呈现,以洁白如光那样的冰雪呈现,像神的世界、童话的世界呈现。我一刹那的感觉,是魂不附体了,有一种梵音,响彻宇宙的梵音,但是那种大音稀声,我就感觉自己灵魂出窍,我对“摄魂夺魄”、“魂不守舍”、“灵魂出窍”、“魂不附体”这些词有了切身的体会,也许只有这里才能体会这个词,它不是想象生造的,是人的真实体会才有的。当时我听到我自己在那高高的峰巅喊我的肉身,快点,飞过去。我感觉到灵魂的拉力,在拉我,我已经灵肉分离了。那个时候不知道怕了,被自然的壮美所吸引,哪怕前面是悬崖峭壁我也会走过去,根本不害怕死。
我在登山大本营的时候,遇到一个业余登山运动员叫做阎庚华,他是一个怪人,他是哈尔滨人。他最早从山海关到嘉峪关,走完长城。最早从黑龙江的北村村漠河一直走到海南三亚的天涯海角。他跟我吹牛,说他是民间体育第一人,是民间体育领袖。他来珠峰就是想创造一个个人登顶的记录。他一个人打个帐篷在大本营。我去的时候,在他边上打了一个帐篷。大本营根本没人。人在那里睡意朦胧,但脑子很清醒,无法关上睡眠那道门。
阎庚华昨天才从海拔七千多的地方下来。第二年他为这个理想献身在珠峰上了。他上到七千多米的时候,天气突变,跟他同行的两个外国人下山了,他不愿意放弃,就在那里扎帐篷,结果再也没有下来。是两个外国人上去找到他的尸体的。
他那时跟我说,他原来是哈尔滨体育学院的老师。他太太在美国读博士,他太太说要么跟我出国,要么我们离婚。这个人选择离婚。他的死中央电视台都报道了。那个时候我正好写完一本书《灵地西藏》,在后记里写了这个事情。我很伤感,但我觉得他是幸福的,人在那里死不会有恐惧,他死得其所,他的遗憾是没有登顶。
我是有这样的体会的。我在登山时,同样遇到威胁,一个人往前走,迷路、雪崩、塌方,我都遇到了。本来有三个人与我同行的,有一个脚踝骨折了,另外两个一坐下来就起不来了。是前面的冰塔林致命地吸引了我。
那个时候的人特别孤独,看到一个脚印,我跳下去,双手去抚摸那个脚印。
过塌方时,下面是正在溶化的冰川。我走在山坡那些碎石上,人一动,山体就往下滑。下面的冰川黑幽幽的,水流声在地底下哗哗响。我只能仰躲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了。我没有登过山,身上带了一部相机、一瓶矿泉水、一包压缩饼干。穿的是一双军用胶鞋。
我非常恐惧、孤独,人像到了另一个星球。再也看不到人了,我一路都在回望,希望那两个同行的人能够奇迹般出现。
阎庚华告诉我,12点之前一定要往回走,否则会冻死的。这个时候,我又看到阳光照耀下的珠峰。我居然看到漫山遍野都是人。我想不可能,这肯定是幻觉。但我闭上眼睛再打开看,仍然是人,我这样反复三四次还是人。
这种现象没办法解释。我想到了幻觉,想到这个山上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我理智还是有的。直到很长一段时间,我打开眼睛看到,那些人其实都是太阳照着山上的石头产生的阴影。
之前,西藏人说神山圣水我不理解。他们的传说,这个山神与那个山神幽会,谈情说爱,我不能想象。因为山都是固定的嘛。珠峰就是传说中的女神,这时我看珠峰,觉得有一种慈祥、宽厚、爱的目光,我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我突然觉得很温暖,不恐惧了。
我考虑不能过塌方了,尽管冰塔林就在塌方的那一边。我去意味着即使安全过去了,也无法返回。那时已经过了12点,我还能不能脱险回去都是一个问题。我一动,也许就与松散的石头一起滑入了深渊。生死关头,我决定回去。我开始行动,想不到,我右腿跨过左腿往我躺着的左边走。左边是冰塔林。我的身体不听我思想的指挥。我停下来自己说服自己,真的要冷静,要回去,活命要紧!我自己不敢动了,让自己冷静一会。
躺了一会,冻得有些僵了,这次我才意识与身体统一行动了。回去都差点滑下去了。
接着前面出现了一个异象。一片乌云,下面下雨下冰雹。我想完蛋了,我会淋得透湿,冻坏了,在高原得了感冒可有生命危险。我往下面跑,很奇怪,我这边跑,云在前面移,我跑多快,它移多快,大概就保持100多米的距离。非常神奇!
我对自己感到十分神奇的是,在海拔近七千米的地方,我居然飞奔。在大石头间跳来跳去,距离远的我也一脚就飞了过去!峡谷往下有一个坡度,我速度快,无法刹住。要是有一块石头没跳上去,我就会摔个半死。我这时才知道我身体原来这么棒,人的潜能在恐惧中会这么神奇。
终于,我看到前面有一个30多岁的藏族妇女,站在几米高的台地上,向我招手。她身边还有一头羊。她穿筒裙,中间带五彩横格的那种。我甚至看到了她的五官,她的表情不甚生动。这个时候,我扑过去想去拥抱她。我高兴地叫啊,喊啊,跑啊,飞奔过去。离她越来越近了,我往上面一看,居然不是人,是一个五彩经幡。风吹着它,飘飘然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办法解释。但是冷静几分钟之后,突然所有的恐惧没有了。接下来我很从容往下走。以前我是不信神的,现在我不能肯定了。这又是我的幻觉吗?我难以相信。人在需要的时候会自己制造出自己需要的幻景吗?那么身体这个东西也太神奇了。是神灵显身,我也不觉得不是。总之,我在西藏再也不害怕了,五次大难不死,我甚至相信自己是不死的。
这就是我与大自然亲近的方式。
(本文为作者广州图书馆羊城学堂讲座速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