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塘荷香(中篇小说)
2013-04-29向本贵
一
半塘村的人们都说,还是在李平安的父亲李前柱二十年前去世的时候,看见刘荷香悲悲凄凄地哭过,泪水从好看的脸上淌落下来,把悲凄和愁容浸染得湿漉漉的,让人见了为之心碎。把李前柱送上山,刘荷香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就又像八年前刚嫁到半塘村时的模样了,走路脚步轻盈,衣着干净整洁,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好看得如早晨带露的荷花。好像她的心里只有快乐,只有幸福,只有甜蜜。其实,别人不知道,她的快乐,她的笑容,都是装出来的,李前柱去世的时候,刘荷香才才二十八岁,带着一个才六岁的儿子,还要把日子往下过啊,还要把儿子抚养长大成人啊,她不能把悲痛和愁苦挂在脸上,她不能让儿子的心灵里留下创伤和阴影,既便是苦了,累了,既便是有为难事了,她都会把它们深深地藏在心底,就是哭,也只能在夜里儿子睡着之后,悄悄地在被子里面流眼泪,白天,人们只会看到她那永远的甜笑。刘荷香就是用这种笑,迎来东方的日出,迎来村前济水的涨落,迎来门前荷塘里花开花谢,迎来款款走过的春夏秋冬。
只是,这些日子,刘荷香脸上挂着的笑容却是从心里自然而然溢出来的,那笑荡漾在满脸的皱纹里,有多甜,有多美,有多开心。
刘荷香高兴的理由有很多,她家的三亩水稻大丰收,黄爽爽的谷子晒在禾场上,再有两天,就进仓了,她家喂养的四头大肥猪躺在猪栏里,每头肥猪少说也有三百斤,过些日子把这四头肥猪卖掉,一万块钱不会少到哪里去。其实,这些高兴的事情年年有,不值得她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看看公路旁边她家那栋已经修好一层楼的砖房子吧,那才是刘荷香合不拢嘴的真正原因。刘荷香早就有个打算,砖房子修好之后就装修,给儿子布置新房,腊月的时候挑一个好日子,把儿媳妇娶进屋。你说说,她的心里能不流蜜么,她能不把笑容挂在脸上么。当然,还有一件事情也是让刘荷香笑得合不拢嘴的重要原因。县里要给她家和王天成家各人补助一万块钱,叫做建设新农村修新房补助。那可比得上她辛辛苦苦喂养四头大肥猪的收入啊。像是天外飞来的横财,有点让她觉得像是做梦,可这又是真的,砖房子修好,一万块钱就由乡党委赵书记亲自送来,听说赵书记来送钱的时候还要放鞭炮呢,让她刘荷香不想笑都不行。
“姐,天成说了,砖房子修好封顶的时候,要好好庆祝一下。”
叫刘荷香姐的女人名叫刘湘年,是邻居王天成的女人。其实,刘荷香和刘湘年不是亲姐妹,她们的娘家也不在一个村子,那阵刘荷香的男人李前柱在世的时候,跟刘湘年的男人王天成亲如兄弟,况且,两家的房子还共着一个屋场,如今,两家的砖房子又修在一块,共用一张图纸,两家修砖房子的基建队也是一支队伍一分为二同时给两家修房子。两家人要把祖祖辈辈和谐相处的友谊相传下去,她们的关系能不像亲姐妹一样么。叫得亲切,相处也融洽。
刘荷香问:“天成说怎么庆祝啊?”
“放鞭炮,放烟花,舞龙灯,请乡政府的领导喝酒。天成说,反正那钱我们原来也没有做打算的,天上掉下来的财喜。”顿了顿,刘湘年又说道,“我家天成说,姐家里困难,不一定像我家一样,到时候买点烟花放放就是,请龙灯,请客吃饭喝酒,不用你家出钱的。”
刘荷香说:“天成怎么安排怎么好,到时候我家肯定要出钱,不能老让妹和天成照顾啊。”刘荷香原本想问问那钱什么时候能到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表填好了,身份证复印件也拿走了,况且,有钱补的话是从乡党委赵书记口里说出来的,况且,天成还打电话问过他的表弟,表弟说只要符合条件,的确有钱补。天成他表弟对他说条件就三个,一个是修砖房子,二个是砖房子要修两层,三个是砖房子要修在公路旁边。这三个条件两家都符合。刘荷香心里有依靠,两家的砖房子同时开工,同时修好,共一张图纸修建,而且跟过去的老房子一样,并排修在一块的,只要他王天成家有钱补,她刘荷香家的钱是决不会少的。
不过,刘荷香还是说了一句:“你家天成的表弟好久没来你家了啊。”这句话看似闲话,却是带有目的的。
刘湘年说:“做县长的,管着全县的工作,哪能像过去那样经常来。”刘湘年的脸上流露出得意之色,“你放心好了,我们家有钱,就不会少你们家的钱。”
刘荷香要的就是这句话,她说:“你那表弟好啊,当那么大的领导,却没有一点架子,平时来你们家,看见我总要点点头哩。”
刘湘年说:“再有架子,也不能在自己的血亲表哥面前显摆吧,也不能在我姐面前显摆吧,他就不怕天成对他母亲说么。”
刘荷香知道王天成的母亲跟他表弟郑世维副县长的母亲是亲姐妹,王天成的母亲是姐,郑世维的母亲是妹。那阵王天成的母亲还健在的时候,郑世维就经常来看望这个姨。
说起那个郑世维副县长,刘荷香憋不住就想笑。刘荷香清楚地记得,她是那年八月结的婚,刚结婚不久,她就开始做活了,她在禾场上晒谷子,新婚的花衫儿格外地惹眼。这时,她看见一个年轻人来到隔壁王天成家,这个年轻人穿戴整洁,脚上还穿的皮鞋,特别那一头黑发,梳得光溜溜的,刘荷香心想,这是王天成家什么人啊,这样子不是农民的么。那个穿戴整洁的年轻人对她这个新媳妇也似乎很在意,不时地偷偷瞅她一眼,只是,瞅多了,连他自已也不好意思起来,他找来一根竹杆,想摘禾场前那棵梨树上的梨。八月了,梨熟了,黄黄的梨挂在梨树上,他仰着头,往梨树上东瞅瞅,西瞧瞧。突然,刘荷香看到壁板上有一道光亮闪过,她还以为是谁用镜子照着太阳呢,这时,她突然发现,那道光亮是从那个年轻人的头上发出来的,原来那个年轻人的头上有一道光溜汐的疤痕,他的那一头黑发是假的,仰着头,假发就掉了下来。年轻人慌忙拾起假发戴在头上,钻进王天成家里就再不敢出来了。
后来,刘荷香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名叫郑世维,是王天成小姨的儿子,大专毕业之后,分配在乡政府做农业技术员,星期天,他来看望他姨的。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头上顶着一块疤痕,戴着一头假发的年轻人却是从一个农业技术员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二十多年过去,如今做了田坪县分管新农村建设的副县长了。
刘荷香说:“你家有这么一个好亲戚,我们家也沾光了。”
刘湘年说:“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是亲姐妹啊。前柱哥在世时跟我家天成不也像亲兄弟一样么。再说了,那钱又不是从世维口袋里掏,是国家的钱。”
刘荷香就不做声了,她当然知道这钱是国家给的。现如今国家就是好,种田国家给钱,造林国家给钱,生病国家给钱,六十岁的老人国家给钱,如今又有了新的政策,把砖房子修在公路旁边,修两层,国家还要给钱,钱还给得多,一万。当时,她把填好的表和身份证复印件交给乡政府办公室秘书的时候,问那个年纪比她儿子平安大不了多少的秘书道,农民自己修房子,国家为什么要给钱啊。乡政府秘书说,给钱的原因有几个,一是鼓励农民修砖房子,还要修二层楼的砖房子,二是鼓励农民把砖房子修到公路旁边来。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么,上面领导坐着小车从公路上过,高兴啊。
这时,刘湘年似乎想起了什么,说:“我家天成说,他表弟过些日子要嫁女,他准备去喝酒呢。”
刘荷香不假思索地说:“什么时候去喝酒啊,我一定要随个礼去。”
刘湘年说:“不用,你家修砖房子不容易,能节约开支的地方就不要开支。”顿了顿,刘湘年又说道,“不过,世维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嫁女你随了礼,你儿子结婚他也会随礼来的,到时候要有空,我要天成对他说一声,要他亲自来一趟,凑个热闹。”
刘荷香嘴里说:“到时候你要天成不要对郑副县长说,人家做的县领导,管着一个县的工作,忙呢。”心里却在想,到时候郑副县长真的来喝喜酒,怎么说都是给自已脸上贴彩。
这天晚上,刘荷香跟儿子平安和儿子的女朋友邹美莹商量,郑副县长嫁女送不送礼,送礼的话送多少钱。李平安说:“人家郑副县长给我们家帮了那么大的忙,知道他嫁女,不送礼怎么都说不过去,三百五百还拿不出手。”
邹美莹说:“礼肯定要送,还不能让别人带去,那样不礼貌,还是平安自己去一趟。说不定日后还有求人家的时候。”
刘荷香说:“自己送去,礼少了还真的拿不出手的。那就去八百吧。我们农村娶媳妇嫁女喝酒一般就五十块钱,重礼也就一百。”
李平安说:“加二百,去一千。”
刘荷香有点心疼,说:“这样一来,我家喂养的大肥猪只剩下三头了。”
李平安说:“妈,人家给你的那是几头大肥猪的钱。”
刘荷香就不做声了,儿子说的这话没有错,一头大肥猪卖两千多块钱,除去成本,也就赚一千来块钱啊。一阵,她说:“平安和美莹都在这里,我对你们说个事情。八月底砖房子就修好了,十月就装修,晾两个月,腊月把你们扯拢来。美莹你回去对你爸妈做做工作,我答应的礼金,一定会给的,只是要缓一缓时间,以前只准备修一层楼的砖房子,现在修两层,修房子,装修房子加一块只怕要突破二十万。你们这些年打工挣来的钱我都给你们存着的,我这些年养猪的钱,卖谷子的钱也都存着的,共计才十八万,还少两万块钱呢,家里喂养的四头大肥猪我指望一万块钱,县里说给一万,加一块刚好二十万,你们结婚的钱我向亲友借一借,就凑拢来了。现在,你天成叔说县里给的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财喜,不能当做正经钱支开,该花得花,房子封顶的时候要放焰火,放鞭炮,要请舞龙灯的来舞龙灯,还要请乡政府的领导吃饭,现在又要给人家送礼,那钱实际上等于没得到,装修砖房子还得借钱。”
李平安跟邹美莹是在深圳打工的时候谈上朋友的,邹美莹是个很懂事的女孩,知道李平安的母亲把李平安抚养长大不容易,现在又给他们修两层楼的砖房子,高兴都来不及,她说:“我已经对爸妈说过了,说平安正在修两层楼的砖房子,钱有点紧张。我爸妈说,只要我在这里好过日子,他们就高兴,结婚不要礼金的,到时候他们还要给我办一些嫁妆过来。”
刘荷香的眼里就有泪水在晃动。两年前儿子平安把邹美莹带回家的时候,她还在想呢,人家姑娘长得好,家里条件也好,能看上自已的儿子,那是儿子的福气,没有想到,邹美莹还事事替平安着想,她说:“美莹,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你们结婚了,你们就分开过你们的小日子,我才五十岁,还能做,不要你们负担,你们有孩子了,要我带,我就好好给你们带孩子。”
邹美莹说:“妈,我和平安商量好了,我们会好好孝敬你,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刘荷香眼里的泪水就滚了出来,和绽出的笑容一块躺在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里,她的心里暖洋洋的,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苦没有白吃,累没有白受。
李平安说:“妈,房子修好之后,你就不要像过去那么忙那么累了,在家喂养一头猪,喂养几只鸡,我和美莹过年的时候回来有猪肉吃,有鸡蛋吃就行。”
刘荷香就急了,说:“我要你们结婚,是想抱孙子,你们结婚之后又去打工,不准备生孩子了呀。”
邹美莹连忙说:“妈,你说要抱孙子,我们就给你生孙子,只要你高兴就好。”
刘荷香高兴地说:“还是我美莹心疼妈。”
二
自从六月中旬几个泥水匠进场开工修房子,刘荷香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天早早就起床了,开始的时候,她帮着泥水匠搬红砖,挑沙石,拌泥浆。泥水匠说:“老板,我们这是承包下来的工程,这些活儿都是我们自已做,不用你帮忙的,你要做,我们还得给你开工钱啊。”
刘荷香就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儿,寻找别的事情做。其实,家里的事情多得做不完。猪栏里四头大肥猪要吃的,还有鸡鸭呢,还有小菜园呢,又是在秋收的季节,水田里有稻子要收,山地里有苞谷红薯要收,还要种油菜,种萝卜白菜呢。
只是,刘荷香把猪呀鸡呀都喂了,在菜园里待了一会儿,她又不由自主地来到新房子工地的前面,看着几个泥水匠修房子。看着他们把新房子的基脚下好,又看着他们一块红砖一块红砖地往上封砖墙,慢慢地,砖房子就有模有样地往上长高了,刘荷香那张粗糙的布满了皱纹的脸上,绽出的笑容也就越来越好看了。
刘荷香是个苦命人。刘荷香二十岁跟李平安的父亲李前柱结婚,李前柱是个孤儿,没家没业,只有一栋破旧的木屋,刘荷香走进李家,就跟着李前柱风里雨里,辛辛苦苦做阳春,白手起家,慢慢地才把日子过好,只是,儿子平安六岁那年,李前柱却病了,得的是大病,刘荷香为了给他治病,借了许多的账,李前柱的病却没有治好,眼睛一闭撒手就走了,刘荷香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李平安也没有了父亲。一些人给刘荷香做媒,要她给平安找个后爹,还有一些单身男人自己找上门来,对她信誓旦旦。刘荷香却担心儿子受气,硬是没有再找男人,带着儿子过日子,苦啊累啊,她一天一天地熬过来了。李平安高中毕业,刘荷香是执意要儿子考大学的,她说再苦再累也要送儿子大学毕业,日后体体面面地找个好工作。可是,李平安却没有走进高考的考场,拿着高中毕业证就到深圳打工去了。刘荷香流了好一阵子眼泪,要是那个死鬼不早早地离去,儿子也跟乡里几个成绩好的孩子一样读大学去了。不过,儿子长大了,能挣钱了,刘荷香也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她用镜子照照自已的脸面,她才发现自己当年美丽的容貌已经逝去,风雨霜雪在脸上磨砺出了许多的皱纹,鬓角还有几丝白发。想想刚刚嫁给那个死鬼的时候,多漂亮啊,多嫩润啊,那阵半塘村的人们都说她是画中走出来的一样。人啦,是不能回过头去想的,回过头去想,刘荷香就真的后怕呢,她不知道这二十年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现在好了,儿子能挣钱讨吃了,自己老了要什么紧,人总是要老的么。不过,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儿子要结婚,结婚就要修房子,那栋破旧的木屋还是平安他爷爷修的,又矮又小又破旧,现如今女孩子谈男朋友要先看看男朋友的家业,不是女孩子势利,现实就是如此,谁不想嫁个家里条件好一点的男人啊,自己那阵要是嫁个条件好的男人,就不会一辈子吃苦受累吧。
刘荷香把儿子寄回来的钱一文不少地存起来,她还像过去儿子读书的时候一样,喂猪,种水稻,种菜园,过后把这些都变成了钱。几年过去,刘荷香决定修房子了。这时,王天成的女人刘湘年对她说:“姐,我家也要修房子,我们还是修一块吧。”
刘荷香说:“我还准备问天成呢,修房子要办些什么手续啊,办手续要找谁啊。”
刘湘年说:“我家天成说了,我们家办手续的时候,连同你们家的一块办。我们这次修砖房子,修两层,修到公路旁边去,县里有钱补呢。”
刘荷香不相信农民自己修房子国家有钱补,但不相信还真不行,因为这话是从王天成口里说出来的,后来乡里赵书记又对她说过。只是,刘荷香对修两层楼的砖房子却下不了决心,她甚至都不敢想,她说:“湘年,你姐怎么修得起两层楼的砖房子,那是做梦啊。”
刘湘年说:“具体怎么弄我也不知道,天成说他会跟你说的。”
王天成还没有对刘荷香说呢,他却去乡政府把修房子的各种手续都办回来了。还有两张申请表格,申请表是修房子申请那一万块钱补助的,王天成说:“姐,这张表填好,再弄个身份证复印件,先让村主任盖章,再让乡政府盖章,你就交给我,我负责把那一万块钱弄来。”过后,王天成又对着那张图纸说,“这是我们家修砖房子的图纸,两家一个样,泥水匠的工钱也谈好了,也一个样,二万包干。以前两家共一个屋场,修砖房子我们还共一个屋场。你家的砖房子就修在公路旁边你自家的那块菜地里,我家修砖房子就占用公路旁边那半亩水田。”
刘荷香说:“上面有规定,修房子是不能占用水田的啊。”
王天成笑道:“我说把砖房子修在那半亩水田里,赵书记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刘荷香就不做声了,郑副县长是王天成的表弟,新农村建设又是郑副县长分管的工作,这个面子赵书记得给。
刘荷香说:“我家没那么多钱,修不起两层楼的砖房子。”
“谁家放着那么多钱。不扯茅草不上坎哩。砖房子修好了,东拼西凑钱就拢来了。”
如今,看看那两栋正在修建的砖房子吧,像两个兄弟,肩并着肩,站在公路的旁边,不要多久,两栋漂亮的砖房子就要封顶完工了。
秋天的太阳像金子一样,十分的耀眼,落下山去的时候,又透出缕缕胭红,照在刘荷香的脸上,刘荷香那张多皱的脸就像涂了一层胭脂,藏着甜蜜的笑,那笑也就变得格外的妩媚动人了。
“妈,我们喝酒回来了。”
一辆中巴车在砖房子前面的公路上停了下来,最先跳下车的是儿子平安,接着邹美莹也跳下车来,邹美莹的手里还提着一个红色的小袋子,两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喜盈盈的样子。昨天晚上,刘湘年过来对刘荷香说,小两口要出国旅游结婚,天成他表弟只得把嫁女的酒席提前办了。刘荷香问她提前到什么时候,她说明天,刘荷香说我家平安明天跟着他天成叔去就是。今天清早,儿子就起床了,邹美莹也跟着起来了。李平安对母亲说:“妈,美莹想去看看人家县长是怎么嫁女的。”
刘荷香原本是不想让美莹去的,一千块钱,去两个人,担心人家不喜欢。可是,她不好意思不让美莹去,她是从心里喜欢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的,她不能让她扫兴,说,你去吧,那礼金再加二百块钱,怎么说也得把自己吃饭的钱带去吧。两人就高高兴兴去了。
刘荷香没有看见王天成下车,问道:“你天成叔呢?”
“人家郑副县长留他住一天,他也想跟他姨说说白话,可能明天才回来。”
邹美莹说:“妈,我给你带礼物回来了。”说着把手里的那个上面扎着一朵小绢花的红纸袋子递给刘荷香。
刘荷香说:“去那点礼钱,还好意思拿人家的礼物呀。”
“里面只装几粒喜糖,人人有份。”
李平安说,“我们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终于知道城里人嫁女是个什么阵式。那才叫气派。”
刘荷香看了邹美莹一眼,说:“不要说人家把场面办得有多好,人家不光是城里人,人家还是县长。”
李平安不看母亲的脸色,也不听母亲说话的口气,只管说他的,“在华荣大酒店,上百桌,地上铺的红地毯,一桌酒席几千块钱,山珍海味,我们见都没有见过,吃饭的时候,还有演出呢。”
刘荷香有点不耐烦,打断儿子的话,说:“好席面吃饱了,不用吃晚饭了?”
李平安说:“还别说,当时我们只顾着看热闹去了,那些山珍海味都忘了尝尝了,饭也忘了吃,现在好饿啊。”
刘荷香说:“没出息,花一千二百块钱,饭都没吃饱。”
邹美莹说:“送礼的时候,平安又在礼金里面加了三百块钱,送的一千五百块。”
刘荷香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抓了一把,钻心地疼了一下,脸不由就青了。当时填好表请村主任和乡领导签字盖章的时候,给他们各人买了一条好烟,现在又花了一千五,那一万块钱没有到手,已经花了两千多了。
刘荷香早就把饭菜摆上桌子了,李平安和邹美莹狼吞虎咽吃饭的时候,刘荷香却没有吃饭,她把邹美莹给她的小纸袋子拆开,里面果然是几粒糖果。刘荷香给儿子和美莹各人一粒,说:“这糖果是花大价钱买来的,你们也尝尝吧。”
李平安没有接母亲递过来的糖果,口里说:“看到桌子上摆的这几样清汤寡水的小菜,我就想起上午华荣大酒店的酒席了,真的好后悔,当时为什么不饱饱地吃一顿啊。”
一旁吃饭的邹美莹看见母亲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眼睛盯着手里的小纸袋像是在想什么心思,说:“妈,你叫我们吃饭,你自已却不吃,饭菜都凉了。”
刘荷香抬起头来,问他们道,“没听天成叔他表弟说起那一万块钱的事情?”刘荷香心里惦记的还是那一万块钱,那钱没有到手,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人家那么忙,天成叔怎么好问他。手续齐全,那钱不会少的。”
“你湘年姨说,房子修好之后,要好好热闹热闹,还说我们家困难,不要我们家出多少钱。”
李平安说:“两家的房子修在一块,怎么好意思钱让他们一家出啊。他们说怎么热闹,我们就怎么热闹,该花的钱还是要花,不然村里人会怎么说。”
“是也是,钱是他表弟给的,我们自己没有出汗出力,他说怎么弄就怎么弄,怎么说也不会把一万块钱热闹完吧。”
邹美莹说:“平安常对我说,这些年真搭帮天成叔和湘年姨了。远亲不如近邻,这话一点不假的。”
三
孤儿寡母,乡亲乡邻关照是肯定的,这是做农民的美德。这么多年来,刘荷香是在乡亲乡邻关照的目光下一天一天把日子往下过的。当然,刘荷香也是个知道感恩的人。她觉得最要感谢的是刘湘年夫妇和伍业伟夫妇。王天成是以前李前柱认下的弟弟,伍业群则是她自己认下的哥。
实在说,刘荷香年纪轻轻守寡,还带着一个才几岁的孩子,要说生活上没有困难,心里没有烦恼,那是假话,要说她心如止水,也是不可能的。让她动心的是乡中心小学的一个单身老师。这个老师姓田,外地人,是李平安上小学时的班主任。她第一次认识田老师是她送平安去乡中心小学读书,半塘村离乡中心小学有几里路,她带着平安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碰到一个青年老师从学校出来,她以前没有去过乡中心小学,那时她读小学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村子里,破旧的木板房,不像乡中心小学这样的砖房,她不知道儿子报名的地方在哪里,也不认得儿子的老师是谁,她大着胆子问这位迎面走来的年轻老师,没有料到这位老师说他就是教的一年级,是李平安的班主任,半塘村一年级的学生都分在他的班上了,这位老师还说他姓田,要平安叫他田老师。当时刘荷香还不相信呢,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做孩子王呢。
田老师也不出去了,带着她们母子俩报了名,给平安发了书,又带着他们到教室把平安的桌子凳子安排好。田老师说李平安个子小,让他坐在前面吧。
刘荷香感动得不行,心想儿子有这样的老师照看着,她就放心了。
让刘荷香没有想到的,李平安才上了一个月的课,他就不愿意上学去了,刘荷香正想问儿子什么原因啊,这时,田老师上门来了,他说他是来家访的。刘荷香问田老师平安怎么不愿意读书了呢。田老师还没有开口说话,李平安却哭了起来,他说:“王良生说我是没有爸爸的人。”
刘荷香的眼泪就出来了,她说:“良生说的话没有错,你的爸爸去年生病去世了啊。”
这时,田老师才知道李平安的确没有爸爸,他对刘荷香说:“我要批评王良生,怎么能这样戳人家心里的伤痛呢。”
刘荷香对田老师说:“他们是小孩子,不懂事,吵架说些不中听的话,大人不要计较。良生跟我家平安还是亲戚呢,他是平安他姨的儿子,就住在我们家隔壁。”刘荷香过后对儿子说,“平时你们像亲兄弟一样,怎么吵架了呢,往后不准你跟良生吵架,他爸他妈对你多好啊。”
田老师说:“他们吵架不是李平安的错,班上语文测验,李平安比王良生考得好,王良生不服气,就跟他吵架,还骂他,我会教育王良生的。”
过后,李平安每次从学校回来,总是说田老师怎么怎么对他好,给他买书买作业本和钢笔,还给他好吃的。从那以后,田老师还经常到家里来,不过,他必定要先到王良生家里去坐一会,然后再到家里来的。刘荷香从心里感谢这位对儿子特别关心的老师,每次来,她都要办好吃的给他吃。就在李平安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田老师正式向刘荷香提出他想跟她结婚。当时刘荷香听到这话可把她吓了一跳,自己一个寡妇,还有个孩子,怎么说都是不配跟他结婚的。可田老师却说得十分的诚恳,他说他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苦孩子,那阵他考师范学校,就是因为家里没有钱,交不起学费。他说,他的求偶标准就是勤劳和贤慧,“这两条你都达到了。”
刘荷香心里高兴,如果跟田老师结婚,儿子日后读书也就有了保障,前柱要是知道也会高兴的,那时,前柱跟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日后要送儿子读大学。但她还是拒绝了他,她说:“平安他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对他承诺过,他走之后,我会好好带平安的,既便是再找一个伴,也要等到平安成家之后。我不能欺骗他,那时我是对着一个既将离去的人说的话。”
田老师说:“我等你。”
刘荷香说:“我儿子才八岁。”
田老师说:“心里有爱,日子就过得快。”
刘荷香说:“这个事不能让平安知道。”
田老师说:“我谁都不让知道的。”
从那以后,刘荷香经常找点理由去学校跟田老师见面,但他们不说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只说李平安的学习和成长,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有牵过。让刘荷香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平安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田老师回到他的老家去之后就再没有回来。后来刘荷香才知道,田老师回老家之后,帮着他的父母在山里收苞谷,被毒蛇咬死了。刘荷香白天还跟往常一样,脸上强带笑容,夜里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泣,泪水浸湿了枕巾。她的心在滴血。有时,她甚至想,田老师为什么要喜欢自己呢,怎么说自己都是配不上他的么。过后,她又责怪自己,要是自己答应了他,跟他结婚了,或许他就不会回老家去了,就是回老家去,自己也会跟着他一块去的,那样,他就不会出事的吧。这样想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是自己害了田老师。
刘荷香在自我责备和思念中打发着日子,儿子每个星期六回来,刘荷香甚至会不自觉地问田老师好么。李平安说:“妈,田老师去世了啊。”李平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呜咽。刘荷香的眼泪却是成沟儿地淌落下来。
刘荷香三十五岁那年,她认了一个哥。她认的这个哥是邻村的,名叫伍业群。其实,伍业群开始是在苦苦地追求她。伍业群比刘荷香大一岁,他原本是有老婆的,只是,老婆跟他结婚两年就从他的眼前消失了,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伍业群活也不做了,田地也抛荒了,找他的女人整整找了八年,后来终于找到了,只是,他的女人不愿意回来了,她已经跟别的男人生孩子了。伍业群就那样成了单身汉。伍业群身体好,劳力好,性格也好,心也好。刘荷香除了对他同情,就是特别的感动,这么好的男人,那个女人怎么能那样呢。只是,当伍业群向她提起结婚的事,她就想起田老师来了,她的心里在滴血,她说:“我不会答应你的。”
伍业群说:“你看不上我?”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刘荷香当然不能把她跟田老师的事情说出来。她跟田老师的事情是谁都不知道的。
伍业群说:“我是真心喜欢你。你要是担心我们结婚会冷淡了平安,我就等你。平安结婚了,过他们的小日子去了,我们再一块过。”
伍业群说的话居然跟田老师一个样,刘荷香哭了,她哭得很伤心,说:“你等我我也不会跟你的,你还是找个嫂嫂吧,你要是愿意,就把我当成你的妹。”
三年之后,一个女人走进了伍业群的家,伍业群说:“我喜欢你,我还要让我妹来看看,她要是喜欢你,我们就一块过日子。”
伍业群真的把刘荷香叫了去,让她看看这个女人能不能做她嫂嫂。刘荷香跟那个女人说了一会儿话,过后,就把自己认伍业群做哥的事情说给她听。那个女人的眼泪就断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说:“荷香,往后你就是我的妹啊。”
伍业群和那个女人结婚之后,不但没有疏远刘荷香,跟刘荷香的关系更加的亲密了,刘荷香家有什么困难,伍业群两口子一定要来帮忙的。
刘荷香一心一意地抚养平安,别让他冷着,别让他饿着,当然,在学业上她是没有办法过问的,她才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有时,夜里躺在床上,她会想起田老师来,当然,她还会想起伍业群。只是,这些念头一闪而过,田老师去世了,对于他的记忆,只是用悲凄来形容了,而伍业群,是自己的哥啊,哥哥嫂嫂真的把自己当成他们的亲妹了。在劳累中沉沉地睡去,新的一天,又有许多的活儿在等着她。
四
刘荷香家的砖房子跟王天成家的砖房子在同一天封顶,盖上了青瓦,那么漂亮,那么宽敞。多少年的苦,多少年的累,全都一扫而光,化作了快乐,满是皱纹的脸上就爬上了抹不去的笑容。这时,刘荷香想起了几天前王天成说过的话,几千块钱,就那么响一阵,唱一阵,舞一阵,就完了,打水漂了。现在,她又想通了,这样漂亮的砖房子,是应该热闹热闹的。何况,那钱不是自己用汗水换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财喜。
伍业群和他女人这一天都没有回家去,开始的时候,他们帮着刘荷香收拾禾场前面的垃圾,后来,他们又帮着准备晚上的宵夜饭菜。伍业群说把禾场收拾宽敞一些,人家龙灯才舞得开。刘荷香说:“哥,我家修砖房子,你和嫂嫂可操尽心了。”
伍业群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女人就说开了:“妹呀,你哥常在家跟我叨念,说你苦了累了,我们要尽力帮你才是。”
刘荷香说:“日后你们家修砖房子,我就来帮你们家做活。”
伍业群说:“我们也想把房子修到公路旁边来。”
伍业群的女人说:“村里许多人都指望那一万块钱呢。”
太阳落山的时候,王天成就带着李平安把烟花炮竹买了回来,是用一辆小四轮装来的,花花绿绿的烟花炮竹在两栋新砖房的门前摆了长长的一溜。村里的孩子们早早地就来看热闹了,孩子们只在电视里看到过放烟花,他们没有看到真正放烟花是什么样子。后来,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都来了,他们不像小孩子那样人来疯,叫啊跳啊,他们时而看看摆在公路旁边的烟花炮竹,时而又看看新修的砖房。半塘村还没有人修二层楼的砖房呢,他们除了说些祝贺的话,就是议论那一万块钱的事情,他们说谁会想到农民自己修房子,上面还要补钱啊。
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挂在迷迷蒙蒙的天空中的半边月儿渐渐地明亮起来,村头的公路上突然响起了锣鼓声,刘荷香就知道是舞龙灯的队伍来了。王天成曾经说过,人家舞龙灯的人不容易,靠的就是舞龙灯讨吃,当然是要给他们打红包的。刘荷香问红包要包多少钱。王天成说,龙灯有一十五个人舞,两个敲锣打鼓的,一个贺龙的,共计十八个人,每个人算一个工吧,如今泥水匠做点工一天一百五十块钱,一十八个人共计二千七百块钱,我们两家共同请的,各人一千三百五十块钱,我包一千五百块钱,你看着办吧,但不能少于一千二百块。
这个数子对于刘荷香来说,也让她割心割肺一样地心疼,可是,她担心得罪了这些舞龙灯的,到时候他们贺起龙灯来不好好贺怎么办,村里人都站在新房子前面看龙灯,听到那些不中听的话,那才丢脸呀。她说:“那我也给一千五百块钱吧。”
王天成说:“晚上还是要给他们弄餐饭吃。舞到半夜人家饿。不过,饭你就不要弄了,我让湘年弄。到时候乡里赵书记他们都要来,让他们跟舞龙灯的人一块吃。”
刘荷香咬了咬牙,说:“十八个人,加上乡政府的领导,加上泥水匠,也就三十多个人,你弄两桌,我弄两桌。不能老让你们家吃亏。”
长长的龙灯队伍来到新房前面的时候,刘荷香看到王天成在自家的新砖房前点燃了烟花,她也连忙叫儿子点燃烟花。一时间,夜空中开出了五彩的花朵,这些花朵有大有小,有高有低,绚烂夺目,光艳无比,站在公路旁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发出一阵阵惊叹声。这时,龙灯也舞得特别地热闹起来,锣鼓声,鞭炮声,孩子们的叫喊声,那才叫喜庆。
这支舞龙灯的队伍都是当地的农民。现如今,一些农民富裕起来了,有钱了,家里做红白喜事,修房子,就想热闹热闹,舞龙灯,舞狮子,唱戏的民间团体也就应运而生,说白了,他们就是想着法子在农闲的时候挣钱哩。
青龙出水到李家,
舞出十样蝶恋花,
李家华堂修得好,
发人又发家。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贺龙灯,贺龙灯是舞龙灯的一部分,是龙灯队伍里推选出来的一个懂点文墨,能说会道的人随口编出来的贺词,这些贺词没有文采,没有章法,但通俗易懂,还因人因家庭而变换。刚才给王天成家舞龙灯唱的贺词就不一样:龙灯龙灯舞起花,一舞舞到王家,王家华堂名声好,表弟做官步步高。
刘荷香问王天成,红包什么时候给?王天成说:“我的红包已经给他们了,他们知道给的红包丰厚,才会更加卖力舞龙灯。”
刘荷香就叫儿子给红包,李平安连忙把红包塞给了那个贺龙灯的人。王天成说了,那个贺龙灯的人是龙灯队伍的头。
龙灯在刘荷香的新砖房前面舞了一阵,就又到王天成新砖房那边舞去了,看龙灯的人们也一窝蜂跟了过去。刘荷香没有跟着人们过去看龙灯,她看儿子放烟花。刘荷香跟村里的人一样,是第一次实实在在地看到烟花是什么样子,看到烟花在空中炸开是什么样子,她就想起李前柱来,李前柱没有那个命,没有活到今天,没有看见新修的砖房子,没有看见儿子放烟花,后来,她又想到乡中心小学的田老师,他要是还活着那该多好。后来,她就想,前柱一定在天上看着的吧,乡中心小学那个田老师一定也在天上看着的吧。自己吃了十多年的苦,守着儿子,终于熬出头了啊。这样想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湿了。但她不能让儿子和村里的人看见她眼里的泪水,扭头擦了擦眼睛,脸上又挂起了笑容。
才过了一会儿,龙灯又舞过来了,长长的龙灯在新房子前面的禾场上舞出了许多的花样。这时,王天成走过来悄悄对她说:“刚才我又给他们红包了。”
刘荷香心里不由一沉,说:“还要给红包呀?”
“不给他们就不走。”
“我给不给啊?”
刘荷香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贺龙灯的人却大声地唱了起来:
今年八月好收成啊,
高贺东家是好人啊,
贤慧仁义又大方啊,
肯定不亏舞龙人啊……
刘荷香连忙对儿子说:“快给他们包个红包吧。”
李平安问:“包多少?”
刘荷香又问王天成:“你包的多少?”
“我包的五百。”
刘荷香的脸有些发黄,说:“包那么多呀。”
“他们是不能得罪的。”
李平安说:“妈,我们也包五百吧。”
李平安把红包给了那个贺龙灯的人,长长的龙灯便又往那边王天成的新房子去了。于是,看热闹的人们又一窝蜂跟了过去,有的人居然还大叫着:“给红包,给红包。”王天成走到那个贺龙灯的中年人面前,从口袋掏出一个红包,过后就在他的耳边轻声嘀咕了一阵。
龙灯在王天成新砖房前面舞了许久,再没有舞过来,刘荷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想一定是天成给他们说什么了吧。这时,刘荷香突然看见乡党委赵书记和乡政府几个领导都站在王天成新砖房子前面的,刘荷香也是太紧张了,一直没有往那边看呢,也不知道这些乡领导是什么时候来的,便要儿子过去给他们上烟:“平安,你问问天成叔,等会吃宵夜饭的时候,乡政府的领导是不是分几个来我家吃。”心里想,不管怎么说,乡领导在自己家里吃饭是给自己脸面呢。
龙灯终于停了下来,伍业群和他女人看见那边王天成和他女人刘湘年在禾场上摆起桌子上酒上菜,也忙着把酒菜摆上桌子。王天成把舞龙灯的人分成两部分,一些人留在那边,一些人过来吃宵夜。刘荷香问儿子:“你天成叔说乡领导谁过来吃饭啊。”
平安说:“他们都在天成叔那边吃,不过来的。”
刘荷香心里有些失落,让伍业群和他女人也坐上桌子一块吃:“准备的两桌,有空位子,哥哥嫂嫂一块陪陪客人吧。”
吃饭的时候,那个贺龙灯的男人悄悄把一个红包塞给刘荷香,刘荷香打开,里面装有五百块钱,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荷香,我们都知道你家的情况,这些年你吃苦了,我们舞龙灯也就收一个正当的工钱。连着来回舞几次,那是想敲他王天成家的钱,他条件好,表弟还做的县领导,他家有钱。第二次收你的钱,肯定要退你的啊。”
刘荷香却不肯接。那个贺龙的人说:“你不接你给我们的钱,你家修新砖房子,我们来喝杯喜酒总可以吧,这是我们喝酒的钱啊。”
刘荷香再不好把钱退给他们了,她的眼泪又出来了,说:“谢谢你们,你们家要是有什么好事,一定要告诉我,我让平安来喝杯酒啊。”
人们吃过宵夜饭,高高兴兴地走了,伍业群和他女人也回家去了,他们说明天早晨还要来帮着收拾一下新房子,过些日子要请装修工来装修房子,腊月平安要结婚啊。
刘荷香这时两行泪水却止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流眼泪了。
邹美莹依在刘荷香身边,说:“妈,你是不是心疼钱啊,钱花了就花了,村里人都说别人修房子从没有这么热闹过,他们还眼红我们两家到县里弄到钱了。村里别的人家修房子谁从县里弄到过钱来啊。”
刘荷香说:“我没有心疼钱,那个舞龙灯的人不是把我第二次给的钱退给我了么。我是高兴得哭呢。”过后,刘荷香让儿子算一算,看看那一万块钱总共花去多少了。
李平安说:“买烟花鞭炮花了二千八百块钱,办宵夜饭买菜买烟买酒花了一千五百块钱,给龙灯队一千五百块钱,加一块共计五千八百块钱。”
刘荷香说:“打证明,盖公章花了八百,去郑副县长家喝酒花了一千五百块钱,这二千三百块钱也是钱啊。”
李平安说:“连同这些钱加一块,共计八千一百块钱。”
刘荷香说:“要是这八千多块钱不花,可以给你们买很多东西啊。”
邹美莹说:“妈,你不要那么想,就当没有得到那钱,心里就不觉得疼了。再说了,热闹热闹,也是名声啊,我这个没过门的儿媳妇也觉得脸上有光哩。”
五
泥水匠是在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离开刘荷香家的。刘荷香天不亮就起床了,她早就约好售猪的贩子,把喂养的四头大肥猪卖掉,得了一万零三百块钱,她让儿子拿着那三百块钱买了一些酒菜,办了一桌酒席作为对泥水匠的答谢,过后,拿出那一万块钱,对泥水匠说:“各位师傅,这些日子你们辛苦了,只是,工钱暂时只能付一半啊。我们家的情况你们也看见的,困难。原来我是把工钱准备好了的,这一放烟花,舞龙灯,把给你们准备的工钱花掉了不少,还有一万块钱要等那个钱到手了才能给你们。”
几个泥水匠不跟她说工钱的事,却是把她大大地夸奖了一番:“荷香,从打地基到砖房子修好,花了两个半月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其实,我们是承包的,你只要付给我们工钱,食宿都由我们自己负责,可你们家经常办饭让我们吃,换下的衣服也是你帮着洗,我们常年在外做手艺讨吃,像你这样贤慧的老板难找啊,工钱迟些日子没有关系的,不说那里还有一万块钱,就是没有,也不打紧,钱么迟早都要用的。荷香,远远近近谁不说你是个能干的女人。到时候平安娶媳妇,告诉我们一声,我们要来喝杯喜酒的。”
泥水匠刚走不久,伍业群和他女人就来了,伍业群的女人还背了许多的小菜来。刘荷香说:“嫂嫂,泥水匠已经走了,你还背这么多菜来做什么?”
女人说:“我到菜园里看了,小菜吃光了啊,你们家还有三口人不吃菜了。”
说着,两口子拿了把锄收拾新房子里的垃圾去了。
这时,王天成过来说,他请了几个修水沟的人:“姐,是不是把水沟也一块修了?我把工跟他们包下来,免得你们操心。”
伍业群在砖房子里说:“荷香家的水沟就不让别人修了,我来修,让平安帮帮忙,十来天就修好了,总能节约两千块钱。”
王天成说:“二层楼的砖房子都修了,还在乎那两千块钱呀。水沟不修好,不好看不说,要是过水不行,水就会往屋里倒灌。”
刘荷香说:“昨天泥水匠走的时候工钱才付了一半,还有一半等着那钱的。”
王天成说:“我们家也只付了一半。”王天成知道刘荷香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说,“这些日子我表弟忙,过几天我到县里去一趟,问问那钱什么时候下来。”
刘荷香要的就是这句话,说:“天成,那阵我家前柱只怕是知道自己命不长,从小就认了你这个弟弟。我对我家平安说,天成叔的恩情要永远记在心里。”
王天成说,“你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说我们的吧,说砖房子修得漂亮,还弄得这么热闹,就连那些舞龙灯的人都说,他们舞了多年的龙灯,就我们两家给的红包大。那天晚上他们把最好的贺词都送给我们了。”
刘荷香说:“没有你表弟答应给那钱,我敢那么大手大脚么。烟花在天空中炸响一声,我的心肝就像是被谁扯了一下的。”
王天成说:“我表弟小的时候来我家,村里人都叫他反光镜,人不可貌相,谁料得到他会做副县长,管着全县的新农村建设,他说给谁钱就给谁钱。”
刘荷香说:“他有几年没来你家了,什么时候来你家,我一定要请他吃餐饭。”
“不用,如今他什么好东西没吃过。”
“那我就把他的恩情记心里了。”顿了顿,刘荷香又说,“昨天晚上赵书记他们来看舞龙灯放烟花,站在你家门口,我真想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却不好意思,担心他们以为我是想请他们解决什么困难,不理我。”
“是也是,如今做领导的,就担心群众找他们解决问题。说是平安和谐,幸福指数高,群众的麻纱事却多,要解决的问题多。”
那些天,刘荷香每天带着平安和美莹跟着伍业群在新砖房前面修水沟,砌水沟的堤,伍业群学着那边给王天成家砌水沟的那些人的样,在水沟旁边牵两根绳子,然后依着绳子砌石头,砌几块石头还要问问刘荷香这样砌行也不行。刘荷香口里回答着他的话,却时不时把头扭向山脚那边王天成的那栋旧木屋,她要看看王天成是不是在家里,一阵没有看见王天成,她就会放下手里的活儿,到刘湘年那里打听王天成去哪里了。
王天成的女人刘湘年比刘荷香的命好,王天成能说会道,还有点文化,长年在外面做点小生意什么的,一年少说也能弄到几万块钱。儿子在上海打了几年工,他就不愿意打工了,要表舅给他安排个工作,那个郑副县长还真的给他找了个工作,单位好,工资也高。刘湘年不像刘荷香那样一年四季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她只在家喂喂猪,做做小菜园。
刘湘年说:“姐,你放心,那钱没问题的,我们家得了,你家肯定也会得到的。”
刘荷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个话她问了多少遍,她也回答多少遍了,她说:“你家修砖房子,也不见良生回来一趟。”
刘湘年的脸上又泛起了得意之色:“他呀,哪有平安懂事,恨不得班都不要上了,整天跟女朋友一块玩就好。”
“良生也谈女朋友了?”
“谈了,他们一个单位的。”
“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啊。”
“我对他说过,我不要求你女朋友家里的条件有多好,也不要你谈的女朋友长得有多漂亮,你谈女朋友的标准,就是平安的女朋友美莹那个样。我家天成常常说,美莹那孩子真的不错。”
刘荷香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家美莹说,她也是困难家庭出身。”
“困难人家的孩子好,不娇生惯养。”
只是,说了三句话,刘荷香又想起自己来刘湘年家的目的了,不由自主地问道:“天成呢,这半天没有看见他啊?”
“中午,乡政府打电话叫他去有事,他到乡政府去了。他又不是村干部,乡政府叫他有什么事啊。”
刘荷香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乡政府叫天成去有什么事呢,是不是那一万块钱的事情啊,要是因为钱的事,也该叫自已一块去的么。一阵,她对刘湘年道:“听天成说,你们家修房子的工钱也没有付清?”
“放烟花,请龙灯,花了好几千,泥水匠的工钱就只有往后拖些日子了。不过,放烟花请龙灯也值,人么,不就是图的名声。”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王天成就回来了。王天成高高的个子,肥头大耳,长手长脚,衣服却穿得有点怪模怪样,一件花色开领T恤衫是他儿子穿过不愿意穿的,西式裤子和皮凉鞋也是儿子穿过不要了的。王天成穿着儿子的旧衣服,旧凉鞋,却是十分的得意。
“姐,没有帮着业群哥修水沟?”
刘荷香说:“累了,来跟湘年说说话。”当然,她是不好意思问他到乡政府去做什么的,她只是拿眼睛看着他。
王天成却是有意地避开她的目光,把头扭向一边,问刘湘年道:“给我们家修水沟的人呢,下午没来?”
刘湘年说:“我们也没有给人家定时间什么时候修好,做了半天活,他们说下午有事,不来了。”
王天成就往公路旁边新房子去了,一边走还一边说:“没说要什么时候修好,总得要快点修好吧,一条水沟,不过十多米,不可能拖一个月两个月啊。”
刘荷香看见王天成去了新房子那里,也就往自家新房子去了。
李平安说:“妈,你休息去吧。再有几天,我们跟舅舅就把水沟的堤砌好了。”看见王天成站在自家的新房子旁边,大声道:“天成叔,你家请的修水沟的泥水匠下午怎么没来?”
王天成说:“我刚才还在说呢,要修就一口气修好,石头水泥沙子摆在公路旁边不好看。”这样说的时候,王天成转过身就走了。
刘荷香说:“刚才你湘年姨说,天成叔去乡政府了。”
李平安说:“她没说去乡政府做什么?”李平安也很关心那一万块钱。实在说,农民自己修房子自己住,国家补钱,还是一万,他真的有点像是在梦里听到的话。可是,实实在在又是真的,报告是他自己写的,公章是他跟着天成叔一块盖的,盖公章的时候,他还买了好烟送人家呢,能有假么。只是,钱没到手,他心里也没有底。
刘荷香眼睛盯着王天成的背影说:“他没说。”
伍业群一旁说:“房子已经修好了,是该问问那一万块钱什么时候下来。”
刘荷香没有做声,抬头看看天,太阳偏西了,说:“我办晚饭去。哥,你累了,休息吧。”
刘荷香把米放进锅里煮着,就想着要炒什么菜,儿子吃好吃差没关系,家里还有一个没有过门的儿媳妇,还有儿子他舅舅啊。
这时,禾场外面走来一个女人,女人的背上还背着一个背篓,刘荷香连忙迎了出去,口里说:“嫂嫂,你又背什么来了呀?”
禾场上走来的是伍业群的女人。六月刘荷香家动工修房子,伍业群基本上就成了刘荷香家的劳动力了,买红砖,买钢筋水泥,都是他跟王天成去,后来就帮着刘荷香家做些杂七杂八的事,他的女人除了给刘荷香家做事,隔三差五还往刘荷香家背东西,油盐柴米,什么都往她家里背。
女人说:“知道你们家没菜吃了,送点小菜来。”这么说着,就从背篓里取出来一些丝瓜茄子辣椒,过后,又拿出一个塑料袋子,说:“这是我下午从乡场上买来的两斤猪肉,改善一下生活,美莹是客人啊。”
刘荷香的眼睛就湿了,说:“嫂嫂,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和业群哥了。”
女人说:“自己的哥哥嫂嫂,还说那样的话呀。你办饭吧,我还要回去给你业群哥办饭呢。”
刘荷香说:“有好菜,你和业群哥都在这里吃晚饭。”
女人说:“这菜是买给美莹吃的。做一会儿活,就让你哥回去。”说着,匆匆走了。
刘荷香看着她的背影,眼眶里的泪水就滚出来了。
这时,李平安从隔壁王天成家里走出来。刘荷香还在想呢,自己跟她舅妈说话去了,平安什么时候到他天成叔家里去了啊,问道:“平安,你去问天成叔了?”
“问了。”
“天成叔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湘年姨要我自己去乡政府问问。”
刘荷香的心不由就悬了起来,平时,有什么事情,不用自己说,只要王天成知道,他就给办好了。这些日子,天天说那一万块钱,天天盼那一万块钱,他怎么就不给自己带回来,甚至也不打听打听什么情况,要自己去乡政府问,道:“你天成叔是不是让你自己去拿那钱啊?”
李平安说:“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怎么会要我去拿那钱。”
刘荷香再没有问儿子了,她去了隔壁王天成家里。王天成和刘湘年正在吃晚饭,头没抬,也没有跟她打招呼。刘荷香问道:“天成,你到乡政府问那钱了?”
王天成还是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刘荷香的话。刘湘年说:“姐,你吃晚饭了没有,没吃晚饭到我家吃吧,我办的好菜。”
刘荷香说:“我家平安和美莹都还没吃呢。”
刘湘年站起身要给刘荷香盛饭,说:“他们自己不会办饭了?”
刘荷香拦住她,说:“我不饿。”
刘湘年说:“下午天成去乡政府,乡党委赵书记表扬你了,说你是我们乡妇女学习的榜样,勤劳,贤惠,能干,一个人把儿子抚养长大成人,又修了这么漂亮的砖房子,不容易。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就需要你这样的人。”
刘荷香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就把她的话打断了,问道:“他们没说那一万块钱的事情?”
王天成像是没有听见刘荷香说的话,仍然勾着头默默地吃饭。刘湘年看了丈夫一眼,也把头勾了下去。刘荷香就急了,问道:“那一万块钱没有了?”
刘湘年说:“姐,你让平安到乡政府去问问吧。”
刘荷香想对她说,你家天成不是刚从乡政府回来么,还要平安去问什么呢,不过她把这话咽了回去,现在,她已经感觉出有问题了,踅身回家去了,没有走进自家的门,就大声地对儿子说:“平安,你到乡政府问问那一万块钱去吧。”
李平安说:“天成叔都没有问出什么结果来,我去问什么?”
“看你天成叔那样子,里面好像有什么问题呢,平时他不是这样的啊。”
“不可能的啊,他家得了钱,我们家能不得钱么?”
邹美莹对李平安说:“走,我陪你去。看妈急成什么样子了。”拖着李平安就走了。
刘荷香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公路的转弯处,她也没有心思办晚饭了,来到公路旁边新砖房前对伍业群说:“哥,嫂嫂要你回家去吃饭,我就没办饭了。”
伍业群心里也有些着急,口里却说:“别着急,平安他们回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伍业群走后,刘荷香摆条凳子坐在自家的门前,眼巴巴地等着儿子回来。
要在平时,刘湘年和王天成肯定要过来跟她说说话的。这么多年了,李平安在深圳打工,刘荷香一个人在家,刘湘年经常过来跟她说说话,散散心。有时,夜里刘湘年也不回家,就睡在刘荷香家里,姐妹头并着头,家长里短,有说不完的话。可是,今天两人都没有出来,刘荷香发现刘湘年刚刚跨出门,看见刘荷香坐在门前的禾场上,她就连忙把脚缩了回去。
公路上一会儿就会过一辆车,车辆从前面新砖房门前过的时候,会“嘀”地按一下喇叭。那些从公路上经过的人们,都会对着公路旁边这两栋刚刚修好的砖房指指点点,说一些赞扬的话。要在平时,刘荷香一定会特别的高兴,还会尖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话呢。可是,今天她没心思听他们赞扬的话了,她现在急着要知道的是那一万块钱什么时候能拿到手,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一轮月亮挂在东边的山上,清淡的月晖洒在大地,就像洒下的一层薄薄的霜。刘荷香记得已是八月中旬了,稻谷收了,又要开始种油菜麦子了,家里喂养的猪也全卖掉了,得买只小猪崽喂养才是,做农民的,家里不喂头猪,过年的时候就没有指望了。只是,买只小猪崽也得上千块钱,钱从哪里来,要是那一万块钱有什么闪失,真的不得了的。
可是,平安和美莹却没有回来,刘荷香想去对刘湘年说一声,王天成有手机,让他给平安打个电话,快半夜了,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呢,不就是问一句话么。刚刚站起身,刘荷香这时却看见前面公路的转弯处有两个人影走过来,仔细看,是儿子和美莹回来了。刘荷香迎上去,着急地问:“平安,是什么情况啊?”
李平安没有说话,径直进屋去了。刘荷香跟进屋,现在她不问儿子了,她问邹美莹:“美莹,你快告诉妈啊。”
邹美莹说:“为了那一万块钱,赵书记打了半夜的电话,可是,县里却说没钱了。”
刘荷香的脸就黄了,说:“为什么啊?”
“县里说,前些日子,农民修房子只要符合三个条件,的确有一万块钱补。可是,一些人家为了那一万块钱,把旧房子往公路旁边搬,涂涂抹抹就要钱,有的人家修房子占用良田,有些人家甚至把房子修在公路上去了。县里就把这个政策给封了,是从五月三十一号封的,我们家的报告是六月三号打的,迟了三天。”
刘荷香说:“才迟三天啊,就没钱补了?”
“赵书记给县里打电话,就是说的这个事,县里说,一个县管着几十个乡镇,政策上稍有松动,就乱套了,这个口子不能开。”
刘荷香听到这么说,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坐在那里不做声了。这时,李平安却轻声嘀咕说:“天成叔家的钱却得了。”
刘荷香不相信儿子说的话,说:“他家的报告跟我家是同一天打的,他的砖房子还是修在水田里的,他家怎么得钱了呢?”
“赵书记问清楚了,是他的那个做副县长的表弟签了字的,做特殊处理的。”
“他表弟怎么没有给我们家也签个字啊?”
“我们家是他的什么人,他为什么要给我们家签字?”
两行泪水从刘荷香那张多皱的脸上簌簌地淌落下来,她的眼里充斥的是无奈和绝望,她实在无话可说了,对啊,那个姓郑的,只是王天成的表弟,并不是自己的什么人啊。坐在一旁的邹美莹连忙去劝她这个受苦受累的未来的婆婆,话没出口,眼泪却抑止不住也出来了。
李平安说:“要是知道那一万块钱会打水漂,我们就不该那么乱花钱了。”
刘荷香擦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往门外去了,她说:“我去对你天成叔说一说,让他给他的表弟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李平安和邹美莹没有做声,跟着母亲去了王天成家。现在,只有这一丝希望了,那一万块钱得不到,对于母亲来说,是一个怎么都解不开的结。
三个人来到隔壁王天成家的时候,王天成正在跟谁打电话,话筒扣在耳朵上,两个眉头紧紧地拧着,一脸的凝重。刘湘年站在一旁,眼睛盯着王天成,大气都不敢出了。
一阵,王天成才把话筒放下来,看了刘荷香和李平安他们一眼,说:“我刚才是给我表弟打电话。”
刘荷香说:“你对你家表弟说说啊,那一万块钱要是得不到手,我家修房子欠的工钱就没有着落了。”刘荷香的声音像是在哭。
王天成却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我表弟说,这个事情没办法了,县里开会决定了的,从六月一号开始,全县都不补钱了。当时我要是知道这个事情,就该给我表弟打个电话说一声的,让他给你的那份表上也签个字就好了。”
刘荷香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变得有些麻木,喃喃地道:“说没钱补了,为什么还要我们打报告?”
王天成说:“要我们打报告的时候是五月下旬,我们当时要是打了报告就好了,就迟了三天啊。”
站在一旁的李平安说:“我们想不通啊。我们两家同一天打的报告,乡政府的领导同一天签的字,我家修的房子没有占用水田,也没有以旧充新,更没有占公路,要说占用水田的是你们家的房子,你们家有人签字,得了钱,我们家没有人签字,却得不到那个钱。”
王天成听他这么说,一下发起脾气来了,板着脸说:“平安,你爸死的时候你才六岁,这么多年来,我王天成对你家的照顾你忘了呀,成忘眼狗了呀。我得钱了,是我家表弟签的字,你去告我吧。”
两人就要吵架,邹美莹连忙拖着李平安出门去了,李平安看见母亲还呆呆地坐在那里,说:“妈,我们回去吧,那钱没指望的,谁叫我们家没有在县里做领导的亲戚啊。”
六
回到家,刘荷香的眼泪似乎比刚才还要多,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她对儿子说:“平安,我们这一步走错了。”
李平安说:“现在不是错不错的问题,我们得想办法弄那一万块钱付修房子的工钱,人家那是做活的辛苦钱,各人有各人的安排,不能拖的。”
刘荷香抽泣着说:“我原本是有计划的,修一层楼的砖房子,工钱够了,你们结婚的钱也够了,现在这些计划全都打破了。”
邹美莹说:“妈,房子暂时不装修了,你到亲戚家借钱把工钱付了。我们推迟结婚,明天我们就出去打工去,挣到钱了再结婚。”
刘荷香不说话,泪水却是不停地流。李平安说:“妈,你要想开些,你这一难过,我们心里不好受。”
刘荷香还是不说话,站起身进房去了。邹美莹对李平安说:“别说妈想不开,我们也想不开啊。”
两个人还在说话呢,突然听到母亲房里哐当一声响,李平安站起身,推了推母亲的房门,房门却闩了,他大声地问道:“妈,你在房里做什么?”
刘荷香没有回答儿子的话,里面的响动却更大了。邹美莹把脸面贴在壁板上,对房里说:“妈,你这样我们出去打工不放心的。”
里面还是没有回答声,李平安对邹美莹说:“我妈在里面做什么,不回我们的话,却是有响动。”
邹美莹从门缝往里面瞅,这一瞅可把她吓坏了,大声说:“平安,妈上吊了。”
李平安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用脚踢门,怎么也踢不开,邹美莹已经大声地哭嚎起来:“妈呀,你不能这样呀,你死了我和平安怎么办呀。”
王天成和刘湘年一定是听到了这边屋里哭叫声了,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李平安哭着说:“我妈上吊了。”
王天成也不踢门了,从地上拿起一把斧子,几斧子才把房门劈开。刘荷香已经直直地挂在房梁上了。刘湘年扑上去搂着刘荷香哭着说:“姐,你怎么就想不开啊,刚才我还骂我家天成,这个好事没有做好啊。”
李平安和王天成手忙脚乱地把脖子上的绳子解开,把她放下来,王天成对李平安说:“快去公路上拦辆车,把你妈送到医院去。”
几个人刚刚把刘荷香抬到公路旁边,刘荷香却醒过来了,一口气回过来,她又悲悲凄凄地哭起来:“把我送到医院去做什么,打针吃药都是要钱的啊。”说着挣扎着站起身回家去了。
王天成看见刘荷香没事了,交待李平安和邹美莹晚上要好好看着母亲,“再不能出事的啊。”
刘湘年说:“天成,你回去,我在这里陪姐说说话。”
说着,就和平安美莹把刘荷香扶进房,摆条凳子坐在床前。邹美莹说:“妈,我和平安在外面打工这么多年,什么没看见,什么没听说过,现如今,不公平的事情多着呢,一万块钱,我和平安不要半年就挣回来了,不就推迟半年结婚么。泥水匠来讨工钱,你就对他们说,三个月内一定会给他们的。”
刘荷香这时却对刘湘年说:“你去睡吧,看把你们一家也惊动了,真的不好意思啊。”
刘湘年说:“姐,你说这话就把我当外人了,天成他表弟也是工作忙糊涂了,把我姐的事情忘记了啊。”
刘荷香说:“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话,你们家对我好,我把情记心里的,你家得了钱,我高兴。这个事情你们做不到的,我不怪你们的。”
刘湘年说:“姐,你想开了,我们才睡得着觉啊。”
“我想开了。”
邹美莹对刘湘年和李平安说:“你们走吧,我跟妈一块睡。妈一个人睡我不放心的。”
刘湘年说:“这样好,你要好好照看着你妈,你妈把你当她的女儿了哪。”
第二天,李平安起来得很早。他似乎听到母亲在房里说什么,却没有听到美莹的声音,站在门外听了一阵,还是只有母亲一个人的说话声,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说的什么,便叫邹美莹道:“美莹,你怎么不做声,妈跟你说话呢。”
可是,邹美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这就是说,邹美莹还在睡觉。妈跟谁说话啊。李平安叫了几声,邹美莹才醒过来。微明的晨曦从窗口射进来,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披散着头发,眼睛闭着,嘴里却不停地说着什么。邹美莹大声道:“妈,你说什么啊?”
刘荷香还是不回答她的话,仍然不停地说她的,邹美莹就有些怕了,连忙起床开了门,李平安冲进房来:“妈,你怎么了?”
这时,刘荷香不仅仅是说话了,手还不停地比划着。李平安和邹美莹认真听了一阵,才听清楚妈是在跟谁说话,还不时地说出表弟两个字来:“前柱,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我好苦啊,我好累啊,你的表弟呢,我怎么没有看见你的表弟啊。”
李平安和邹美莹不由毛骨悚然起来:“妈,爸在哪里?”
刘荷香还是一个劲地说她的,过后,抓起被子,两手一扬就把被子撕开了。李平安就哭了起来,“我妈疯了啊,我妈神经出问题了啊。”
这天夜里,隔壁王天成夫妇也一直没有睡觉,听到李平安和邹美莹的哭叫声,不由大惊,赶过来,看见刘荷香正在撕被子,刘荷香盖的被子原本就破破烂烂,被她用手一撕,就变成万国旗了。
刘湘年抱着她哭道:“姐呀,你怎么了?”
刘荷香推开刘湘年,瞪着一双眼睛说:“前柱,你的心肝没得血,丢下平安你就走了,你那没良心的表弟也不来帮帮我。”
刘湘年哭着说:“姐,这些年你吃苦了,受累了,我和天成都看在眼里的,我跟天成昨天夜里商量好了,我们得的那一万块钱,我们两家分,各人五千,也能解决你家一些困难啊。”说着,就要王天成把那五千块钱拿来。
王天成连忙回家取来了一摞红色的大票子,递给刘荷香,说:“姐,就算上面只补给我们五千块钱吧。拿着这钱,先付一部分泥水匠的工钱,那五千,再慢慢想办法。”
刘荷香接过钱,瞪着眼睛说:“你们昨天拿了钱回来,不给我,今天拿了这么多红纸骗我呀。”
这么说的时候,她把那一摞钱全都甩在地上了,过后,又从地上拿起几张,慢慢地撕,全都撕成了碎片。王天成和刘湘年拦都拦不住。后来,她就不撕钱了,她砸房里的东西,嘴里还在不停地哭着,叫着。
村里的人听说刘荷香神经出问题了,都赶来看望,有的手里还提着鸡蛋之类的东西。看见刘荷香果然糊涂了,连人都不认得了,一些女人就哭了起来,说她这辈子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累,儿子长大了,房子也修好了,自己却病了。
王天成说:“看这个样子,只有往精神病院送了,不然,她会把家里的东西全都砸烂的,说不定还会放火烧房子呢。我给我家表弟打个电话,对他说一声。”这样说着,他就出门去了。
不知道是谁打电话告诉了伍业群,伍业群和他女人也匆匆赶了来,女人哭,伍业群一个大男人也哭。
王天成站在外面禾场上打了一阵电话,进来说:“我给我表弟打电话了,他说他认得精神病医院的领导,他会给精神病医院的领导打招呼的,荷香姐去之后,医院会照顾好她的,医疗费用也会优惠的。”
伍业群发脾气说:“要他打什么电话,没听到荷香在跟前柱说话么。荷香这些年苦啊,累啊,前柱都看在眼里的,是前柱回来了。把她往精神病医院送没有用。这些年,半塘,上坪,连山几个乡的农民捐钱把马鞍山的尼姑庵修好了,听说尼姑庵来了一个老主持,功夫不错,把她请来,做做法事吧。”这样说的时候,伍业群就又哭了起来,“荷香,你要想开一些,我们做农民的,靠辛苦吃饭,靠劳动养活,别的我们不去想,想也想不到。”
伍业群的女人说:“我们村里张家婶婶去过尼姑庵,认得老尼姑,我去对张家婶婶说一声,要她带我去,把老尼姑请来。业群,你跟平安美莹在家好好照看着我妹,千万不能有个好歹。”说着急匆匆地走了。
站在一旁的刘湘年这时数落起王天成来了:“都是你那表弟做的缺德事,要说政策也该一样的么,给我们家钱,却不给姐家钱,怎么都说不过去的。这下害苦了我姐啊,我姐的病治不好,你那表弟就别来我们家了,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亲戚……”
向本贵,苗族,湖南省沅陵县人,1947年出生,曾做过农民和乡镇干部,中国作协第六届全委,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第十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湖南省文联名誉副主席,怀化学院中文系兼职教授,国家一级作家。已出版发表作品700万字,作品多次获奖,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或电视连续剧,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凤凰台》、《苍山如海》、《遍地黄金》、《乡村档案》、《盘龙埠》等。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