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2013-04-29张牧笛
暮色
又是秋天了。艳阳的日子,风的日子。天蓝得可爱,暮色也是清的,一些老叶子给风卷着撩着,像是某种死而复苏的精灵飞飞泛泛,到处留痕。花园里的草全给风吹黄了脸,却也有三两株晚熟的花开得正艳,宛如投错了胎,从一片金黄中伸了出来。
教室像往常一样暗了下来。地理老师正在讲季风洋流,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黄昏总是一副老样子,屋里也是,总是原样的门窗、桌椅和讲台,原班的人马。太阳的余晖照在黑板上,一行行的水波光影,板书鱼苗般地在上面飘来飘去,盯久了,原本不困的人也会瞌睡起来。
晚课前,学长西泽来看我,两人跑到天台上,倚着栏杆看下面的小花园。我说不出小花园什么地方美,但是它的草地、花池、假山、山石上的麻雀,像是嵌在主楼窗户上的一幅画,看过成百上千次之后,就变成了老故事,最能勾起轻梦,把我们重新掷回到过去的幻觉里。
西泽吹起口哨,是烂熟于心的《牛仔很忙》。我也跟着吹,不成调,存心和他捣乱。他也不恼,反而有了一种表演的意味,一口气吹出六七个音阶,像轻盈的云雀,直蹿到云霄里。想起去年的秋天,我们也曾趴一个黄昏的栏杆,哗哗哗地吹着哨子,哨声久久不歇。
他说起大学里的那些事,学生会,歌咏比赛,某教授的奇闻轶事,等等,在我听来既新鲜,又有趣,好似面前打开了一扇窗子,我凭窗向里窥视,脸碰在落花的玻璃上,总是隔了一层。
隔了一会儿,西泽果然开口问:“你想好考哪儿了没?”
我说:“没呢。”
西泽撇撇嘴,觑着我,也不笑。他的夹克给风鼓得饱饱的,是一面船帆。
梦想
周日去秦川上钢琴课,楼梯上遇见一个小孩子,跟在妈妈后面负气的样子,一如我的小时候。那时被家里逼着学琴考级,心里厌烦,便只是应付,几年下来琴艺平平。直到高二加入西泽的乐队,深受他们熏陶,才真心喜欢上了音乐,每天非花上一些时间练习方觉快乐,即便上了高三也舍不得放弃。
记得在杂志上看过一则故事:1947年,9岁的美国小姑娘萨丽在地理课本上看到一张中国长城的照片。她太爱这张照片了,把它从课本上撕了下来。由于美国小学生在学年结束时要将课本交还学校,萨丽只好向地理老师摩尔太太承认错误。可摩尔太太不仅没有批评她,还在班上对全体同学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9岁的小姑娘能如此迷恋这样一个遥远的地方,她一定会有所作为。”43年后,萨丽决定实现这个童年的梦。1990年,风餐露宿三个月之后,她终于跑完了长城……
这就是一个小孩子的梦。它看上去遥不可及,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然而,我们的父母和老师,谁会鼓励孩子去实现这样一个毫无用场的梦呢?于是我们的梦破碎了,只剩下做梦的欲望。
练完琴,我去天津美术学院的画室找陌筝。天色向晚,画室里除了窗子透着一点微光,其余地方全罩在幽暗里。陌筝绷着脸站在画架前,表情漠漠地看我一眼,像是个完全陌生的人。旁边一男生坐在高凳上,画陶罐里插着花枝、盘中盛着水果的静物写生,亦是木木的。后面有老师在点评学生的习作,滔滔不绝地谈着绘画要领——剖视、构图、平面、线条,我全然不懂,如听天书。
“绷着脸像个石膏像哎。”我笑着招她。
“不知怎么搞的,老不顺手,越画越没信心了……不过我决定了!大不了将八大美院全考一遍!”陌筝口气之大,叫人振奋。我想起初中那会儿,同学里尽是喜欢动漫的,但多数只是娱乐,唯有陌筝刻苦临摹,左一张右一张,画得格外起劲。后来她积了一大卷给我看,上面是她心爱的佐助、小樱、库拉皮卡……虽是依样画葫芦,但她像着了魔一般,苦苦练习,锲而不舍。初中毕业她投考了美术高中,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动画设计师。
艺考
高考像是捆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把人的心都俘虏了去,朝有所思,夜有所梦,好像除了高考,再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陌筝对美院的执着,让我的神经一下也亢奋了,目光所及之处,都使我觉得像是受了艺术的招引。
我的座位临窗,窗外是树,不多,也不出奇,像是谁遗弃在那里的摆设。还好有风,叶子立刻打起精神,摇个不止,像是在为谁歌唱。一旦我感知到它们的热情,它们便仿佛是为我而存在的,便仿佛一下子就都成为我的了。许多人在文章中写到树。周作人曾在前院的西边种了一棵柏树,东边种了一棵白杨,每逢深夜和老友谈天的时候,不光白杨萧萧的风声让他欢喜,从窗里望见一大片的绿叶也觉得好看。林语堂最爱的是秋林的古气磅礴,因为“其色淡,叶多黄,有古色苍茏之概,不单以葱翠争荣了。”假期里读的《少年小树之歌》,山林里的那些树——松树、白橡树、山胡桃树或者老香枫树,它们都是有灵魂的,不是像人类一般的精神灵魂,而是树的灵魂,只有这般强壮的灵魂,才能形成如此这般强大的自然力量。
上网百度了北京一家艺考培训机构,打电话咨询,对方说有一期几个月的培训,也有20天的速成班,费用不等,专业合格率保到60%。那边说得如此肯定,我倒有些惶惑了。究竟有没有必要参加培训呢?班上一个男生从这学期开始就不来上课了,听说他要考中戏,这段时间一直在北京培训专业课。我却不敢冒这样的险。功课不管了不说,万一搭了时间和精力仍是通不过,那可怎么办。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学成材。野心勃勃地从网上买一堆参考书,诸如《影视传媒类考试指南》《影视作品分析》《影视编导考前辅导教程》之类,也不知管不管用,读不读得过来。又给自己列一份书单,全是《浮士德》《神曲》《堂吉诃德》一类的经典。另从家里的碟架上抽出一堆从前没兴趣的片子,《芙蓉镇》《东京物语》《偷自行车的人》……临时恶补,固然是生吞活剥,但好歹不至一无所知。
给晴野发短信,鼓动他也考。他喜欢文学,语文基础又好,不妨多一条路走走,且两人相伴,纵有再多辛苦,亦是能分担的。
大学
周日是个大好天,心血来潮地去大学看望西泽。我还没正经见过大学的样子。小时候参观过一回北大,可那几乎没有印象了。眼前只觉得大学真大,尤其新建的校区,天宽地阔,气度非凡,有股雕栏玉砌的帝王相,有时一阵风刮来,我便几乎以为自己要被这巨大的空旷给埋葬了。
校园的主道像一座白色的桥,明晃晃的,好像把白天照得更亮了。行人的脚步,发出像起伏的波涛一样的飒飒声,不时有人从后面赶上我们,首先是他们的影子,猫一样从地上一掠而过,随即整个人便被光亮的潮水卷了去,只余下一阵风,挡住我们的脚。湖滨道上林木森森,微风从一个树影跃向另一个树影,树木的枝丫侧映在湖里,湖水不安地闪烁着,将那树的影子碎成无数摇曳不定的亮片,一群鸟毫无顾忌地在水边觅食嬉闹。
海绵般的湿草上,铺着几条弯弯的小路,西泽说,这儿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有几首曲子就是他在桥头树底下静立得来的灵感。他一提到作曲,有关我们乐队的记忆和画面又纷纷涌现。回想高二一年,时间总是富裕的,引诱我非从课堂逃到外面不可,不光自己逃,还带领三五个人一起逃,逃出来倒也不全是玩,通常也干点正经事。我常想,人生短促,但如果我们经历过丰富多彩的青春,我们的青春就不算白丢,我们的晚年也尽可以坐着摇椅,晒着太阳,在美好的回忆中过着心满意足的日子。
莫名地想起迟子建小说里的一段话,主角是一只狗。它说:“我想大学也是学校,可能学的字更多一些吧?人要那么多字有什么用呢?在我眼里字都是些废物,只有人才用它。谁见树用过字?河水用过字?白云用过字?花朵用过字?飞鸟用过字?它们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想想我就笑了,西泽投我一眼,不知我笑什么。
雨后
放学的时候,下起暴雨。学校门前的街上,水和水连成汪洋一片,直到渐渐地被更加广阔的水吞没。车子驶过时,激起或大或小的涡流,那景象是极其欢快的,让我心中不由荡出一种“大江静犹浪,扁舟独且征”的浩气。时间也变得充满活力,好像一切事物都在生长,与我同行;好像我并不单单是生活在一个世界上,而是也有一个世界生活在我之中。
到家收到陌筝的短信,她说:“我回家的路上,水齐腰深,水面上漂浮着好多东西,像是抽屉、盒子和拖鞋。逆行的车开过来,卷起巨大的浪头,我一下子被掀翻了,幸好我会游泳。”我笑着回她:“你那里是下雨还是海啸?”
晚饭后雨停了。我照例坐窗前啃那几本大部头。外面几棵老树的叶子老是簌簌地动,我几次疑是下雨,推窗去看,凉云散了,风从宏伟的灌木丛中涌出,卷起轻绡的广袖,听起来好像是整条街道在奔跑,灯火中,一街胭脂的流水也在奔跑,如同一支被色彩流放的部落,落红无数,去远了,去远了,弄一个悲壮的结尾。墙角数枝不知名的花,原本平平,此时全举起淡蓝素白的手,用丹青来抹夜的光晕,一笑一颤都是光辉。我的心飘飘然,好比徐霞客云游四方,桌上的书,自是一页也读不下去了。
(未完待续)
张牧笛:90后天蝎座女生,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学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有《梦里有谁的梦》《如烟》《走走停停》《像南瓜,默默成长》《夏日终年》等。作者根据高三日记整理而成,谨以此献给所有青春路上的男孩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