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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阿北

2013-04-29赵实

少年文艺 2013年9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赵实

我还想再回一趟阿北。

我最后说,努力说得更加轻描淡写一点。妈妈却很直白地问:“寻找一下童年的回忆?”我没吱声,妈妈却说开了。

“你可以回去看看么。”“我怎么进得去!”“那没什么,你就敲开门,跟人家说:‘我原来住这儿啊,想来看看我小时候的家。然后你就进去,向人家介绍一下,‘我以前就住这屋。这是张母子床,不过我更喜欢去大屋和爸爸妈妈一块睡呢……这是我的写字台,每天就在这里学习……”

我真希望妈妈就此停住。

“‘这是我的书房,放着我的电子琴和小自行车。电子琴考过六级后就没再学,而骑车是最后一年才学会的。我一直在楼下练啊练……”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说,眼睛却早已湿湿的。别说了,妈妈,请别再说下去了……

“怎么不能说呢?还有厨房,你就说:‘这张折叠桌用了好几年了,平时我和爸爸妈妈就摆开在厨房吃饭……”

拜托,请别再说了……

“告诉他们,只有家里来客人时才摆到客厅里。”妈妈仍自顾自地说。我脑海里早已一片混乱,所有关于阿北的画面一并涌上来,我泪流满面。

我怎么能不记得?我怎么可能忘了呢?是的,我全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阿北,阿尔丁北街坊。十二栋,一单元,九号。五楼朝西一户,一进门客厅对着田野的窗子,窗帘还是新的呢。我在这里整整住了五年——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几乎是我的全部童年。

之前也不住这儿,住西院。但我记忆中的西院不过是透过粉色窗帘的阳光照得满屋淡粉,夏天爸爸躺在地上铺的凉席上打呼噜,和表姐一同骑比我们还大的玩具狗,跟妈妈分解动作学跳绳……不外乎这些。然后,我就住阿北了。

搬到阿北前,妈妈带着我骑车到那些新楼附近,满怀希望开心地对我说,咱们就要住新房了。

我上小学了。田野对面那所小学嫌我年龄不够,于是我就到了实验一小。爸爸接送我上下学,放学后,坐上爸爸的自行车,先向南骑一段——这条路上种满了桃花树,赶上花期毫不逊色于日本樱花的漫天飞舞之景。路口有一家爸爸常带我去的好利来,夏天喝着冰粥看漫画,爸爸则在旁边看报。

然后就进入友谊蔬菜市场的大门,西边有些小吃店,往前走到了菜市场就更热闹了。一棒棒的玉米、满盘瓜子的葵花、很细很香的辣牛肉丝和一些日用品。再往前又是一些小店,然后就到了那片我常放风筝的大田野。一直向前再左转一个弯,就是阿北的北门。路两边有炸油条、卖夹肉饼的,以及拉面馆和包子铺。从侧开的小门进去,左边有家音像社,路上有好多卖小吃和小玩具的摊位。每个小摊都很小很小。一直往前,是个小公园——我们一家三口常来此散步。公园里的喷泉池除了夏天喷水,平日空空的,我们孩子们都跳下去玩。除了一些花草小路,还有个开过晚会的舞台,那是我们跳皮筋和做游戏的地方。公园中央有个女神像,在孩子们能够着的地方被贴上了小贴画。我就是在这里学自行车的——绕着喷泉池一圈圈地骑,有时还不会拐弯直接冲进了草坪。在此之前都是爸爸或妈妈扶着我教我骑,因此我似乎很少摔跤。

花园西侧就是十二栋,楼前有石桌石椅,一个小凉亭。那么多香味浓郁、美得梦幻的白丁香,我怕中毒而不敢凑近了闻。还有好多种子像一颗颗地雷的“地雷花”,小时候我采过好多可爱的“地雷”。很久后我在北京发现这种花时,“地雷花”这个名字竟一下滑到唇边,真是奇妙极了的熟悉感。

一单元。记得刚搬来时,一走到那个单元门前,爸爸就把我背起来上五层楼,不过我更喜欢被抱着。有时爸爸就把我放下,再抱起来。有一天晚上,爸爸在那里咳了一声,楼道的灯从一楼到六楼依次亮起来。我仰着头从楼道的圆形窗口看到那些暖黄色,咯咯地笑了好久。

上楼。上楼。一次走在楼梯上,突然一只老鼠窜过来扑到了我的脚上,吓得我一阵晕眩尖叫起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时间和空气仿佛都凝住了。妈妈说:“我当哪个小男孩跟你恶作剧呢。”我依然在惊吓中抽泣。

我也爱恶作剧。一次和爸爸妈妈在楼后的自行车棚存车,我先跑了出来,躲在墙角想吓吓他们。等啊等,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我跺着脚大喊一声,结果一抬头:天哪!是一个穿白背心的彪形大汉!我愣了一下,拔腿就跑,跑了好远才停下来,依然惊魂未定。一会儿爸爸妈妈走来了,我什么也没说,觉得自己真是傻极了!可一想到当时那个人被一个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溜了的小女孩吓得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又觉得有趣;而我又充当仿佛故意调皮的小女孩,不由觉得分外可笑。

五楼。右边这户。贴着我幼稚笔法写的春联,阳台挂着红灯笼。开门……这是我家啊!为什么我现在却不在里面?

米色的皮沙发。搬家前我说要布的,布的更好看,可还是买了皮的。电视。鱼缸。鸟笼。墙上的画。最棒的还是那扇巨大的窗——正对着一望无际的大田野——真美啊,可以看见一次次震撼我幼小心灵的晚霞、日落和火烧云。冬天是令人想到“瑞雪兆丰年”的雪被。右转,书房便在这儿。书房的一面墙里镶了一个巨大的玻璃书柜——在我眼里,似乎什么书都应有尽有。是的,我的电子琴。我弹的时候,爸爸妈妈在一边拿磁带录音,大家的呼吸都轻得不能再轻,直到一曲终了。我橘黄色的小自行车,很漂亮,真的。还有厨房:大理石台面,那个画着竹子写着书法的折叠桌——我小时候一直深信不疑,认为那些字画出自爸爸之手。有些晚上我们一家在桌上打扑克。

客厅左边是两张门。右边那间是我的房间,哦,我把它留在最后吧。一直希望在这两间房间中间那堵墙上打通一扇门,这样我就可以轻松地穿梭于两屋之间了。大屋有一个咖啡色的大衣柜,带着摆满了美丽工艺品的小架子。巨大的床,妈妈的梳妆台。美极了的紫罗兰窗帘——我常久久盯着它才能渐渐入睡。还有最小的时候,躺在大床上刚睡醒,妈妈念着歌谣,“螃蟹呀,爪八个呀,两头尖尖……”“老吊车,真厉害……”我躺在妈妈旁边问,妈妈你咋哭了?她说我是打了一个哈欠才流眼泪的,没哭。可能我泪腺发达是遗传了妈妈,总是大笑时开始流泪,而我一流泪又不想再笑,所以有时竟笑着笑着就哭起来。有一次笑得眼泪染湿了一大块棉被……

大屋接着阳台。阳台全是花。我的珍珠鸟一度也在那里,它们生的玉一般的小蛋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一次爸爸从大雪中捡到一只受伤的麻雀,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放进了鸟笼,可它们打起来了。好朋友雪滢来时,伸手就把麻雀取出来扔出了窗。它又飞走了,就这样。我的珍珠鸟掉了好些羽毛,一只眼受伤了。我们又做了“蔬菜小米营养餐”给它们吃。其中一只死的时候,我哭得好伤心,还把它埋在了一棵丁香下。一天傍晚阳台挂了好多洗过的衣服,妈妈说一个小姐姐要来咱家住一段时间。我又惊喜又激动,得知这只是妈妈逗我开的玩笑时,我哭了。我那么想有个兄弟姐妹!妈妈笑我一点私心都没有,我当时却非常生妈妈的气。

好吧,我的小屋。一个推拉门的衣柜。比一般单人床要宽一些的“母子床”——我承认自己并不喜欢在上面睡。我小小的床头柜——一个抽屉是袜子,另一个是手镯和钥匙链。白色的墙柜里全是玩具。我的好朋友知道我家玩具多极了。我还对别人吹嘘过一次:“一开卧室门娃娃就能涌出来把人淹没呢!”当然这太过夸张,但因为我年幼时体弱多病又爱哭,每每去一次医院就添一个玩具,所以真的很多,我喜欢它们。柜子里还有属于我自己的书,很多期《米老鼠》《儿童文学》,后来是《少年文艺》,还有儿歌啦,《伊索寓言》啦,各种童话啦,等等。还有两处我最为喜爱的:一个是画着小松鼠的灯上垂下来的挂式贺卡,每年都要加长,一直垂下来围成圆柱形,几乎碰到地了;另一处是墙上,用装修剩余的碎木片拼成了一块磁力墙,上面吸着照片、新得到的奖状和我的画等。我喜欢去布置它,一遍又一遍。然后趴在宽宽的窗台上摆积木。

“妈妈……”电话显示出北京的号码,一听到妈妈的声音,我还是又一次忍不住哭了。“妈妈……我想你……”我抱着话筒哭起来。沉默了一段时间,那头轻轻地问:“什么时候最想啊?”“晚上五六点的时候……”我居然答道。我真的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去北京。

好像是母亲节,也好像是妇女节。我和爸爸给妈妈买了一副玛瑙手镯。它就放在客厅窗台上,当时夕阳的光透过它照进来,映红了每个人的脸,那画面我记得异常清晰。妈妈告诉我要先接我去北京上学。那一次我哭得撕心裂肺,口中喊着:“为什么要去北京?我不要!”妈妈也哭了。我不想离开这儿,离开阿北的家。

然后,那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了。我只记得走过那块磁板,侧脸看了一眼吸在上面的卡通海报,泪就止不住地掉下来。我知道这次回来意味着什么。这个房子和它的一切就要被卖出去,我们全家要搬到北京开始新的生活。我不记得是怎么离开那儿的,反正还是出来了,再也没回去。北京,“大城市”。我满怀着抵触心理,在火车上哭得稀里哗啦。

我真的、真的想回去看看。阿尔丁北,我童年的家。我住过好几个房子,阿北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好几次离它那么近,可我终不敢去。我没有资格再回去,不再属于我的小区和房子。我最害怕的是,站在十二栋一单元的门口,却无法敲开那扇门——即使开了,除了陌生的气息熏得我两眼流泪之外,面对熟悉的家具和布局,还能说什么呢?更何况,我根本没有敲门的勇气!怕是站在门口,感觉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泪已千行落,满心空寂寥。我怕一切都变了,更怕一切都没有变,旁观着人们井然祥和的生活,想到我已不属于这里。我真的永远回不去了么?我的阿北,我的童年,我的家!

自昨夜妈妈一番话,一夜都未睡好,满眼满心只一个地方,直到第二日早上仍在念着。忽听到老旧收音机中传出“乐享人生,新华保险”轻快温馨的广告,广告中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在大人怀抱中被晃着晃着便不哭了,渐渐带着泪花儿又笑起来,好像儿时的我。我一时心绪万千,今年终没回去,明年呢?以后呢?泪儿又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但我知道,阿北是我永远的家,心灵的归宿,回忆的密码箱。恍惚间发觉,自己竟一下子就这么大了……

我知道,那个神圣的地方现在有了新主人。房子似乎卖得太快,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只觉心被挖走了一大块,顿时吓得掉下泪儿来。可我真心祝福他们——我想会是一家三口,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希望他们珍惜住在叫“幸福”的地方的时光,至少曾经比蜜罐还要甜呢……

哦,阿北,阿北。我想我会回去的,哪怕在梦中。有时我甚至分不清梦和过去发生的事情,何况回忆都“好似荡悠悠三更梦”。但是在那一个个梦中,我觉得我明白了阿北的意义。她代表一种平稳、安定和满足,我和爸爸妈妈平安健康地生活在一起,生活轻松平凡而简单,一切都和睦而令人愉悦——就像只有小小浪花的茫茫大海,给人很踏实的感觉,她代表着家的幸福啊!我想,或许童年的孩子都是幸福的。可有时我觉得,我的童年恰好终止在离开阿北那一霎。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把阿北的家当成了一个小婴童,怀着一种悲悯,生怕发生什么变故,所以才怕回去,才一直念得如此之深。

我知道,我记得,我真的记得,永远记得。把它们写下来会令我好受些。阿北毕竟是阿北。童年里也好,梦中的也罢,她是永恒。

我怎么会忘了呢?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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