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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太阳的往事

2013-04-29关建华

少年文艺 2013年9期
关键词:晒衣服布匹绸缎

关建华

连续十几天的阴雨让人心烦,藏在橱柜中的衣服也泛着霉味充斥整个房间。终于等来一个晴天,阳光变成炽白色,暖而不灼,天空高而远,世间万物在眼前清澈如水,只有秋天才有这样的阳光和天空。趁着阳台无人占领,我从橱柜中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满整个阳台。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霉味,我渐渐陷入回忆,回到乡村,回到童年,回到了母亲身边。

每逢秋天到来,母亲就会挑选一个晴朗的天气,将家中所有的东西搬出来晒。受潮的被褥、好久不穿的衣服、被夏天的雨水浸湿的鞋子,乃至笨重的漆红木箱、箱箧里的陈年布匹。母亲常说:“夏天会骗很多人,其实夏天的时候天越热东西就越潮。”炎热使人们忘记所有潮湿,等到冬天醒悟时,所有的衣物布匹都会像隔年的粗糙纸张,皱而发黄,泛着呛人的味道。人生总共没有多少夏天,被骗一次就够了。母亲的经验让她把五口之家经营得很好,每逢大好秋日,她就带着我和姐姐妹妹一起实施大规模的阳光计划。

母亲站在屋中,将所有箱柜打开,把一件件放了一年的衣服布匹拿出,整齐地放在床上,指挥我们三个一趟趟搬往屋外。淡淡地霉味充斥整个房间,古旧的尘土在窗口透进的阳光中飞舞,旧衣新衣,花花绿绿,俨然一个国度。等所有的东西都转移到外面,母亲会亲自将衣服一件件铺开,晒在阳光下,占满整个院子。从我的背心、小凉鞋,到姐姐妹妹的花布棉袄,满满实实的一个年头,花花绿绿的一年四季。

摆放衣物的活我们做不来,母亲说蓝色的粗布单子要铺在下面,衣服放在布单子上晒防止沾上土。而我们就把粗布单四角一扯,皱巴巴铺开后就急着往上扔衣服。被母亲骂了之后也不在乎,伸手就又去扯别的东西。不想干活的时候我们会把反季的棉衣穿上彼此打闹,把刚铺好的衣服踢得乱作一团。母亲骂过之后会独自整理被我们弄乱了的东西,坐在蓝布单上,宝贝似的把衣服一件件重新铺开,像整理一个人的一生。每逢整理那些衣服和布匹的时候,母亲就会陷入遥远的沉思,我们不知道母亲从那些花色光鲜的大红绸缎被单上想起什么,从我和姐妹们的鞋子和花布棉袄上看到了什么。母亲的沉思好远,那个远方没有我们。有时候母亲又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三个笑,那些笑容里我没有看到母亲。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寻找母亲回忆和想象的远方,那是没有终点的寻找,有时候找不到我们,有时候找不到母亲。人生中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在那个远方我们和母亲离得太远。

晒衣服的时候,母亲常常会把我们叫过去试穿衣服和鞋子,阳光下晒得暖暖的棉衣穿在身上像软猬甲,棉袄里边柔软的布面贴着肌肤,像水流一般滑过。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就会这样神秘地变出一大堆鞋子和衣服,让我们整个冬天都穿不完。我知道我们看不见的岁月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早已悄悄准备着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成长早已在母亲的那把旧黄色的竹木尺下测量好,今年应该长多少,明年应该长多少。母亲计算得认认真真,针脚缝得细细密密。然而母亲终也有失误的时候。我会为棉衣上花太多像女孩穿的衣服而噘嘴,母亲就嗔怪说:“去年能穿今年就不行了?不给你做开裆裤就不错了。这个先穿着下次再做就改了。”于是,那一年,我仍旧被母亲当女孩养着。也有时候新鞋子穿上挤脚,就叫嚷着不穿。母亲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小呢,应该正好啊,再试一下。”如果穿上正好,母亲会得意地说:“我就说正好嘛,肯定能穿。”实在穿不下,母亲就说:“大脚丫子,看能长个大个子不。”可是,直到现在姊妹三个人都未能如母亲所愿长成高个头。母亲的尺子规划着我们三个的一生,我们就照着母亲做好的衣服鞋子成长,直到有一天我们走上城市的道路,再也不穿千层底的布鞋、手工缝制的棉袄,母亲的尺子也已磨损得不见刻度,无法再为我们计算未来。

秋天的阳光会灿烂地照上一整天,不用如夏天一样担心突如其来的大雨。可是那天的母亲不会相信任何一个天气预报。晒衣服的这天母亲哪儿也不去,她把箱柜都收拾出来刷一遍,打扫好一切后,坐在阳光下,或为姐姐妹妹扎一个漂亮的小辫,或为我洗一洗脏了的头发。一年中也许只有那一天母亲才懂得欣赏阳光,也只有那一天我们才能见忙碌的母亲歇下来摩挲我们的头发亲吻我们的脸庞。母亲太忙,父亲常年在外,家中所有的农活都是母亲承担,她要养活三个孩子。我不知道那一天的阳光能否温暖母亲,只见母亲两鬓的秋霜在岁月中蔓延。

等到太阳偏西,母亲又开始指挥着收拾东西。其实太阳距西山还很远,我常想就是我再往姥姥家跑上两趟太阳也落不下山。可是母亲说太阳偏西时空气中就会下潮气,被潮气浸透的衣服留不住温度,人穿上就会被寒冷包围,一生也裹不暖。我看不到一生有多远,只记住了母亲的这句不知是否科学的话。以后的许多个年头里,我裹着夜色降临才来得及收回的被子瑟瑟发抖,后悔又一次忘记了母亲的教诲,思索着我到底在忙什么,忘了什么。越长大越相信母亲的那一套无名的哲学,多少年的科学教育抵不住母亲的一句话。我们就那样乖乖听母亲指挥,把饮醉了阳光后大腹便便的棉衣布匹呼啦啦抱回房中。这时,母亲又会骂,说东西要叠好,说弄皱了弄破了看你们以后怎么要。我们不管。那些花花绿绿的棉衣和被单被面太大太多,叠起来太麻烦;足够把大床盖严实的那些方格花纹的粗布太沉,要弄整齐多累!我们就毛毛躁躁收拾回来,完事大吉。然后一边在大床上翻滚打闹,一边看母亲往她那红漆大木箱里叠放衣物。方格花纹的粗布放最下边,然后是花色光鲜的大红绸缎,再放上穿不到的衣服,压实之后,再放进一双双大大小小的鞋子。箱子被装得满满的,像要挤爆。母亲用力将箱盖合上,扣栓,加锁,锁住一年的阳光。母亲说下年晒衣服时阳光会争着往外跑,两年的阳光一相遇,这些衣服就以为这一年只是一天。把一年当一天过,人就会年轻,衣服也一样。母亲又教给我们一套哲学。

把一年当一天。母亲是否知道童年的我们巴不得把一天当一年,那样就可以快快长大。我们不知道长大后做什么,直到长大才发现大多数时间都在回忆童年。

往后的多少年我没有具体数清,只记得母亲往箱里放东西时不再将布匹绸缎放在最下面,我们帮母亲晒东西的时候也不再毛手毛脚。那些我们从未穿过也将不再穿的千层底布鞋被母亲用线一双双连起来放在箱子的最底层。再后来,红漆木箱里的布匹少了很多,那已是姐姐出嫁之后的事情了。母亲说还有一部分布匹给我和妹妹留着,一人一半,谁也不少,谁也不多。我曾表示自己不需要那些东西,现在什么东西没有卖的呢,方便得很。母亲呆了一下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帮你们晒了这么多年,都保存得好好的,谁的也少不了。”

这么多年,母亲为我们晒着未来,而她的生命里又晒过几个温暖?我好怕,怕看到母亲的红漆木箱越来越空,到了最后,留不住一匹光鲜的绸缎,只剩下陈旧的棉衣和我们未曾穿过的鞋子。那些棉衣的温暖被我们穿尽,留给母亲一生的寒冷,被寒风吹透;那些鞋子里藏着我们三个未走过的路,留在母亲的箱子里,让母亲一生牵挂。

母亲,您是否也该歇一下,也让我们陪您晒晒阳光,晒暖您的人生。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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