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说(短篇小说)
2013-04-29张雷
张雷
我站在那里,听小鱼讲故事。那时,他喜欢讲有关嘴的很多事情。是嘴,不是声音。声音的种类太多,无所不在,无时不存。仅仅是人要说来说去这一点,就能花去一生中最短2年,最长8年的时间。即便是天地开创,也是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然后有了万物,各从其类。但在那时,我们就已经懂得一个道理,有些事并不需要发出声音,如表达、伤害或生存。
我不会说话。即使曾经说过,现在也都忘了。我能听见声音,喧嚣的人群,音乐,风过耳。小鱼能说会道,但他有腿不能走,所以只能坐在地上仰着脸听和说。小鱼对我说嘴巴有很多用处,光知道用来说话的人,也只配吃风屙屁。我听后咧开嘴。小鱼来到我们这里已经两年多了。大概看他聪明,所以有人在暗地里传他一门算命手艺。他现在仰起脸时眼睛很亮,能把看到的一切当做暗示。
我们在临河街上。临河街扩建成了商业步行区,很多人晃悠在街上和商店里。有碎纸片飘到街角,慢慢升起,越过头顶,越飞越高。这里可以停车、歇脚,但是我们不是为这个来的。沿着街角过去是一排糕点店、冷饮店和小吃店,有人在店外的长凳上坐着,什么也不买,终日沉默如雕塑。小鱼的面前摊开一块白布,上面写着:紫微斗数,星宿凶吉。但基本没人停下来看一眼,不是直接走过去,就是绕开了。街角的另一面喧嚣震耳,密密麻麻的人挤在一起。这就是我们每天见面的地方。所有声音都把我们隔离在一隅之中。从白天到夜晚,街角是一座孤独的岛。
不会说话以后,我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在寂静中找到平衡。房间背阴潮湿,墙上常有壁虎出现,跃跃欲动。壁虎守宫,断尾重生。人和壁虎的最大不同点在于,人身没有特异的生命力,覆水难收,就算铁树开花,哑巴也不会再说话。我刚刚不会说话时,家里出现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医生、亲戚、素昧平生的人、传教者。有的只来一次,有的往返不断。除了医生,其他人说的话、举止都大致相同。我知道所有的言辞都是发自善意,因为制造一种真实,比相信真相还要容易。最终奇迹没有兑现,那些人也轻飘飘地就不见了。
小鱼最初来到临河镇时,天刚刚亮,他就好端端地坐在河边了。没有人认识他,他看起来也有些懵懵懂懂。对于时不时出现在河岸上的乞讨者、残疾人,临河街居民已见惯不惊,知道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像来时的不可思议一样,凭空消失了。但小鱼是个例外。那时他就像一条刚刚出水的鱼,嘴巴不停翕张,讨人怜爱。我刚刚适应在街上游晃,有时见他在街角乞讨。有时刚转过身,他就不见了。后来回忆这个事,才知道有人照顾他,正在教他一套占卜凶吉的谶断手艺。他第一次向我举起手示意时,仿佛已经胸有成竹。不完全记得他当时说过什么了。如今翻眼盯着浮云,才隐约想起大致是什么廉贞属火,性硬,浮荡,好忿争之类,其中叫人心惊肉跳的,是那句“命中遇劫,恰如浪里行船”。真叫人后悔认识他。
小鱼才是生性浮荡。我一直怀疑他是因为讨厌生活,为了忍受,才不断离去,像逃避着什么。很多人都和我一样的认为:他有这个爱好,不时地就杳无音信几个月。即便是未来,他也会一直如此。事实往往与人愿相违,小鱼说起这回事来,听着像是一个隐喻,却直接洞开一般人不了解的实质。内情很简单,两个词:有碍观瞻和遣送。没有人愿意当众承认这点。正常的人不愿在脸面上落下骂名,残障者又拒绝承认委屈。生活里都藏着秘密,叫人忧从中来,唇干舌燥。小鱼在叙述里刻意掩去难堪的细节。他只说某个夜晚怎么被人扔进一辆车里,而后天亮时已被扔在另一个县城郊外。他就这样见识了各地风物、车船码头、形形色色的方言人物等等。他一个接一个地说起地名,有时还亮一下某个疤痕,好像把有些记忆刻在了身体上。而我像是做了一场梦,想提醒自己,梦是反的。现在,我知道什么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无论什么日子,闭上眼,我总能看到小鱼仰着脸在说话,听到他在讲被人拎着,感觉像一只折翅的小鸡,扔进黑车厢里,等待着在一个新地方醒来。这些情景无比清晰,正如眼前电视里的夸张画面,只会让置身事外的你感到释然。
这样的经历说过一次以后,我们就没有再提。遇到节日,或者某个特殊日子,小鱼就照常消失,一段时间以后,又出现在街角,或河岸上。最近,有人找到我,问知不知道小鱼在哪里。我只有摇头。小鱼以前说过,如果没被送到别处,只能关在黑屋子里。那段时间我也想找点事情做,但没人要。后来我才明白,如果你不会说话,人们就不会再需要你,因为你不再有用处了。很多人都有用处,因为他们能听能说,能走能动,可以使唤。有些人也可以不说话,不走动,因为他们只需要做个脸色,动下手指,就能让更多的人奔走不已。我能听见,而不会说话,但也是个没用处的人。回头想想,这么些年来,正因为对外面世界的倾听,才让我变得世故而又简单。
还是小鱼,教会我如何看待自己。小鱼出现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小鱼离开以后,同样没有人记得在街角有过这样的一个人。说起来有些奇怪,除非有人提起,小鱼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尽管这个地方曾经给小鱼身体上刻了几道疤痕,但他没有在这个地方留下丝毫印迹。
小鱼从不说他来自哪里,但肯定不是本地人。如果追问下去,他就烦,只说一个字,操。发这个音的词,语音短促,透着凶猛的暗示,蠢蠢欲动的手脚。同样的语境,我们这里也有同一个音的词,语义却类似吵,表示要把人骂个半死,口舌上的聒噪不休。小鱼常在移动身子的时候嘟囔,操的都是台阶、水坑或下雨天,操完之后就笑笑。他只是习惯这样。在人家戏弄我时,我就没法吵,一动不动地瞪眼。双脚瘫软之人不能操,口舌喑哑之人无法吵。我想,其中的规矩是,只活着,不怨人。
有人说,生活的悖论在于,造就一个人最大痛楚的缺陷,极可能就是造就他活下去的最大力量。确实如此。一个人问邻居,你家的猪为什么这样瘦?邻居说,因为不肯吃食。那人问,为什么呢?邻居说,猪的嘴太长。邻居又问,为什么嘴太长就不肯吃食呢?邻居说,像这样长的嘴,只顾刨根挖底,哼哼唧唧,哪还顾得上吃食。生活就是这样,不能只是一味地忙着刨根问底。难得糊涂,或难得清醒,都是同一个道理。
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街角,也不知道小鱼为何对我讲这个故事。我就站在这里,看着小鱼仰起脸来,看过路人,顿一顿,然后接着往下说。小鱼说,在智利的森林里,有一种绿色青蛙在树叶堆里安家落户。它们长着尖鼻子,非常好斗,但抚育后代的方式很特别,甚至是独一无二:雄蛙把受精卵吞下,再用声囊将其孵化成小蝌蚪。经过大约52天之后,做父亲的张开嘴,像念了咒语一般,小青蛙一个接一个地跳了出来。小鱼有说不完的故事。他小心翼翼的措辞和语气,像一道影子在前面走,你只能跟着。一旦听进去了,你就不是你了。小鱼很高兴我能理解这个故事的意思。嘴巴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以做,不会因为不能说话,就毫无用处。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我还在游晃。最让小鱼操心的是,我应该马上找个可以糊口的事情才好,毕竟没有人会被照顾一辈子。我咧着嘴,笑得迷糊。我想也是,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候离开一个朋友,比急着糊口要困难得多。
随后,我在一个废品收购站找到份工作,守夜看场子。就是每天夜里围着堆积如山的废品转悠,防火防盗,有时还要装车、卸车,一个月下来也能够填饱肚子。防火,好办一些。有的人,一旦心情不好,或者喝醉了,就会来这里放火,只需要在黄昏后留意附近有没有这样的人出没。我常拎着一根棒子绕着场地转悠,歪披上衣,眼露神光,看起来像一个暴徒,路上来往的行人都会绕道避开。还有人专偷废品,从东家偷了,到西家去买。防盗不好办,拾荒人,流浪者,九流小偷这几种人,面孔和打扮都差不多。我不擅于辨认,常令偷了废品来卖的人望而止步,却疏忽了一些跃跃欲试的人。但我愿意吃苦,也善于掩饰。看起来还做得不错。虽然我心里清楚,老板背地里已经感到吃亏了,在跺脚骂娘,抱怨不绝。
老板是一个亲戚。有时被盗了,他也做嘴脸,叹气。亲戚们都知道我是怎么变哑的,说起来匪夷所思,就是从一棵苹果树下经过,然后掉下一个苹果,正好砸在头顶上。那之后,我就不会说话了,也无从辩解。变成哑巴后的感觉很不一样,像是和别人隔着一层玻璃,而他们说话也不避开你。我喜欢他们这样子说话。他们为变哑的原因争吵,笑骂,或猜测,甚至说当苹果砸下来,我就傻了,所以才不会说话了。这些话都很有趣。他们有时也叫我傻瓜,因为我从来都是一副不生气的样子。我当然不傻,只是不能辩驳。但废品站连续被偷了几次之后,这个亲戚老板还是大发了一通脾气。然后,他丢给我一本书,《怎么抓特务》,群众出版社。我不得不认真看了一遍,还勾画不少重点,让他高兴。其实书里讲的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知道他的想法,本来是发善心收留了一个废品。对我,本属废品再利用,他自然不是很满意,所以就不肯再吃亏了。
我其实很想能够说话。这样,就不用夜里沿收购站的矮墙晃悠时,右手拎着木棒,再不时敲打一下左手上的破铁盆。防火防盗,吆喝一声多好。声音能让出没在漆黑里的影子遁走。黑夜像雾一样在街道和空地间四处延展。用力踩下去,似碎玻璃咔哒作响。生锈的废零件散发出一股尿味。深远处有东西不停抖动,只有猛敲一下破盆才能让它们老实下来。月亮,星星,冷冰冰的。我常常靠着墙眯一下,片刻就惊醒。我有时也喝点酒,把瓶子塞在怀里,一口一口慢慢喝,就光是为了暖和些。一个人行走在夜晚,并不孤单,甚至懒得害怕。
有一个上午,我睡了一觉起来,又来到临河街的街角。车子停得不多,小鱼现在也不在了。但站在这里能看见从商店里出来的人,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盒子、袋子,脚步仓促,却乐此不疲。声音很吵,像有潮水流过半空。只有几个坐在街边的人苦着脸,好像无所事事,又好像还在梦里。还有个擦鞋子的,用刷子柄不停地敲着木箱。有辆轿车嗡嗡发动起来,脱缰一样冲了出去。接着只听见尖利的一声刹车和碰撞的闷响,就像忽然撞上了垃圾桶。轿车倒后,立马又飞驰远去。过了会,才看清楚刹车的地方倒着个人。街边的人都站了起来。
不知道谁在我背后发出尖叫,更多人往这边看过来。倒在地面上的人蜷成一只虾状,眼睛紧闭,半张着嘴,身体时不时颤抖一下。她的手摆在头顶斜上方,手指半握着,像是正准备抓回摔出去的袋子。有个妇人弯腰凑过去,看了地上的她一眼,顺手捡起袋子,挤开围过来的人就走了。后来听人说,看得真真切切,袋子里装着一条猪肉。当时有人报了110。鸣笛骤起,警车先到,救护车接踵而至。人群开始散开。最后,没有谁看见车牌号,没有人认识倒在地上的人,也没有人提及那只被提走的袋子。潮水般的声音又在半空中流动起来。
我把这事写在本子上。当然,也没给谁看过。我记得上次小鱼在街角被人打,隔窗的商户都说没注意到。小鱼也不生气,他说,这样的人是“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就是遇到不公平的事,小小抱怨一下就可以了,不争讼者吉。那时我搞不懂,而现在我的皮肤已经生茧。这件事之后,我白天睡饱了,就去收购站晃悠。街角就是一个孤岛,除了声音的潮水流过,什么都没有。站里除了破烂,就是垃圾,但不会叫人嗓子发干。斜阳还泛着余温,我坐在场地边的矮墙上,看他们收秤,然后一个接一个离去。没有人会叫我,也不会回头看一眼,因为我属于黑夜。当我从墙角下摸出酒瓶时,发觉有两个警察正盯着我看。他们用脚踩着一只蛇皮口袋。我手一松,酒瓶掉在地上,玻璃碎开。一个警察勾着手指,让我过去。他脸相看起来很凶,实际上是皱着眉头,很不耐烦。他从裤袋里掏出手铐,然后晃动着,让我交代。
“知道口袋里的东西叫什么吗?”他问。顿了一下。
“不想说。跟我走一趟。”
我提着袋子,低着头跟他们走了。到了派出所,他们没问,只叫我面朝墙壁蹲着。我当时就知道事情大了,是有人盗割了光缆,然后买到站里。因为这样的情形不是一次两次了。半夜,他们开始审问,问什么我都使劲摇头。后来,脸相很凶的那个警察拍了一下桌子,问我是不是想关上几年。天亮时,老板才来,告诉他抓的是个哑巴。他骂了几句,踢了我一脚。
做一个哑巴也不错。倒不是因为哑巴属于残障者,惹人同情,而是因为哑巴可以不说,不乱说,不胡说。没有真相,没有谎言,那不是我的错。就是关在里面,我也没什么可担忧的:有人愿和我说话,自己不招人嫌,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整天低着头,和以前在街角时差不多。关了十五天,每夜都睡得香。天亮就起,排着队绕院子跑。老板派人给我送衣服和食品。衣服我换上,食品都分人了。放我出来的时候,老板来接,在我口袋里塞了一百五十元。他说因为我什么都没说,所以每天补助十块钱,以后还可以继续回站里守夜。否则的话,他才不会管我的,关上十年八年都不管。抬起头,我能看见他正在盯我。我按按口袋,继续往前走。老板说,以后你要把耳朵竖起来,不要人家来到眼皮下才干瞪眼。那天,我在小饭馆里吃红烧肉。老板还说,做一个哑巴也不错。我想了想,认为这话有道理。
无论白天黑夜,只要睁开眼,竖起耳朵,都能听到有人在说话。收购站地处偏僻,一条满是尘土和垃圾的巷子通向居民区。就是走进这样一条窄巷子,迎面见个人,他也想和你搭话。以前站里管秤的小刘,爱自言自语。大门边有间屋子,没人来的时候,他就钻回屋里,靠在床铺上。屋里汗臭熏人,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女人图片,床下塞满破纸箱,地面一片狼藉。小刘会对着墙壁上的女人说话,唱歌,然后再眯一会。有时,他睡着了。我进去看着他。他躺在床上做梦,时而咂嘴,时而呓语,时而磨牙,让人感到他在梦里都不能闭嘴安静,只能如此。
小刘告诉我,嘴巴不能闲着,因为一静下来,就想女人,更累。问我是不是也在想女人。我摇头。实际上是不愿让他知晓。小刘后来走了,听说还结婚了。再见面时,他推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架着竹筐,人更瘦了,也变黑了。他和妻子住在乡下,租了几亩地,盖大棚,种草莓。收获的时候,每天早上骑着车往超市里送。空闲时,找人打打麻将。几天后,我去了超市。看见草莓,我突然想起小刘骑着自行车的样子。他现在没话时就闭紧了嘴。他说送草莓要起得很早,骑车在路上不能张嘴,怕被凉风呛着,一不小心就颠坏了草莓的卖相,亏大了。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他已经有了操心的事,嘴巴要闭着就闭着吧。话多伤神,生命这玩意,有一段会消逝在叫喊里,另一段则注定消逝在沉默上。
老板让我搬到站里,就住在大门边的小屋子里。我擦了玻璃窗,把墙壁重新粉刷一道,床下的纸箱都扔了出去,看起来清爽多了。有天夜里,月亮是白的,透过窗户照在床上。我转了一圈,回来躺下,接着睡着了,看见梦也是白的。醒来的时候,手在微微颤抖。我希望没有做过这个梦,这样我就可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颜色的。我睁着眼睛熬到黎明,然后天空也是白的,真是见鬼了。
至少我还有解决的办法。例如,耳朵边有声音,人就掉不进梦乡。下雨的夜晚让我喜欢,不用绕着围墙晃悠,可以静静坐在窗前,听雨落下来的声音。雨落下来,废纸、塑料、橡胶、玻璃、金属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无休无止,但不会叫人心烦。和街市上的声音像潮水不同,雨是天空中的河流,同样是听着,但心里安安静静。专心听雨,我也变成了一滴雨,透明,晶莹。雨是不会伤害人的。有时坐着,我就睡着了。当醒来以后,感觉脸上潮湿,但心里很快乐。曾有人说我们这里闹鬼,其实是风干的。把收来的啤酒瓶子码在一起,结果就成了一堵墙,夜里风改变了方向,迎面吹来,瓶子们呜呜作响。我像个指挥家,站在前面,挥舞着棒子,感觉也很好。西面的矮墙已经倒塌,大部分用碎砖头胡乱砌了,小部分空着。那里堆积着废纸、板箱和塑料。有时起火,我猜是些发神经的人干的;有时又是醉鬼跑进来呕吐、撒尿。我就常常在那里放几桶水,一旦听见动静,就迎着缺口处的黑影泼水。
但有时竖着耳朵,也是什么都听不到。等到反应过来,西面已经拉开一片火焰。恶行是黑暗中的阴影,神出鬼没。以往我对顺风漂来的汗味、腐败味、腥臭味都十分警惕,但忽略了其它的气味。看不见的时候,你就会懂得,不同的人散发着不同的气味。小刘在这里时,身体上就散发着一股垃圾桶里的味道。他从不洗澡,还爱躺在废品堆里晒太阳。可一旦在站里呆久了,你就习惯了他的这股味。小刘去种草莓,脸变黑了,皮肤粗糙,身体却换成一股微酸的草味。我知道自己是什么味道。一旦失火,皮肤上还会沾着烟火与潮湿的气息。滚远点,你就像条烤过的咸鱼!老板那时就这么说。然后,我就提着桶,去水池边冲洗身体。
阳光很好的天,我就往纸板上泼水,不仅防火,还可以增加重量。所以老板看见了也不会说。他笑眯眯地抽着烟,一边转悠,一边告诉其他人,说还是哑巴有头脑。有时,老板会给我一瓶喝剩的酒。在夜里,喝着酒,我能想很多事,等天亮了,像一阵风吹过,又什么都忘记了。我看见一棵树,它也在摇头。有时,在下午醒来,遍地白光刺眼,让我很生气。我想要抓住那个放火的人,用木棒狠劲揍他。
我感觉自己在追随着夜的脚步,不停地转悠。拄着棒子看星星,侧着耳朵听动静。我看天空的时候,月亮如钩,冷得发白,像要滴出水来。空荡荡的窄巷很长,尽头有一盏灯,在地面上晕黄出一大摊来。老鼠穿过光跑了,贴地的纸片跟在后面翻动。也许是因为宁静如此,人们才在夜晚做梦,梦见些乱七八糟的事。我用思想来代替做梦,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例如,逃去乡下,帮人种菜,或者像小鱼一样,四处求乞,当然,还要找个女人。夜晚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不过放火的事情更让我闹心,只有暂时放下心事,先抓住他。这么想着,我已经走到路灯下面,再往回走,爬上那堆废铁,坐下。凝视着断墙处,鼻腔里一大股铁锈味。我突然想到,这低着头的姿势,像小鱼,一个算命师。屁股下面冰凉,我得想点好事,让感觉好受一些。当老板让我把被褥搬进来,还可以将房子粉刷一下时,他还说好好干,什么都会有的,女人也会有。所以我得坚持,直到老板笑起来。我就这样守了九天。从外面看,你一定以为站里没人。
坐着黑夜里,心会慢慢静下来,也看不到周围的肮脏不堪。风若有如无,银河闪闪发亮,让我感觉做人的黯淡与寒碜。天亮以后我就睡觉,然后中午起来,该吃吃,该喝喝。天黑了,提个棒子绕墙便走,敲几下破铁盆。待四下杳无声息,回到铁架上坐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梦想是有的,给谁讲呢?不着急。以前会说话那会,还小,一门心思就想早点长大,仿佛有无数大事等在很多年后。然后有一天,突然就哑了,独自心急如焚。每天熬苦药喝,睡前再加喝一勺蜂蜜。请人在头颅上扎银针,颤悠悠,像个刺猬。或者去城里的大医院,在门诊张嘴伸舌头,进暗室照光拍片。医院、药片、针水、车票花费无度,父母说,已经把以后读大学、娶媳妇的钱都用光了,再医下去,人死抬埋的钱都能全部用尽,回去吧,看不下去了。起先是自己不乐意,在医院外发疯,碰到什么都拳打脚踢,后来手破了,脚肿了,就流着泪回来了。把自己关在屋里住了一年,才出来见人。父亲抚摩了一下我的头,没有说话。又听说有这么一个偏方,每天清早起来后,去找一口井,然后对着下面呵气,连做七七四十九天,最后要喷出的是一口黑气,准好。母亲说,就像癞蛤蟆吐气,这不大好吧。我试了一次,天亮趴在井沿上,呵气如雾。猛抬头,看见太阳从山顶上哗啦啦冒出来。同时,听到身后还有人喊叫起来,吓我一跳,以后就再也没做过了。
要么是心诚则灵,要么踩了狗屎一脚,我无法相信捉住的会是这么一个人。如果不是连续守了九夜,我也就远远地敲一下盆算了;但老板的脾气让我嗓子发干,寒气贴着屁股透进来,在肚子里纠结成团,我不在乎对谁挥去木棒了。那是子夜时分,虫子都叫累了。尽管巷子尽头灯光很弱,我还是瞅见了那道慢慢移动过来的影子。我憋足了气,也悄悄走下铁架,靠近矮墙缺口。我本来想只要他跨进来,就一棒子砸过去。可他不慌不忙,走进来,在蹲下来前还先提了提裤腿,好像怕弄皱了裤缝一样。我只得弄出点声音来,示意他跟我走。当时,我还有点心慌,但他一点也不着急,跟着就进了屋子。在灯下,看他那一身打扮,只适合在临河街的商场里进出,大把地使钱,购物。他不坐,就站在那里,略微发福,衣装笔挺。我比划着问他为什么来放火,但他一言不发,还摸出一包烟来,抽一支递给我。我不抽烟,但知道什么是最好的,这样一支烟的价钱,够我吃一顿饭。每当看到他嘴边喷出的烟雾时,我都极力忍着不举起木棒,可却始终无力比划出让他滚蛋的手势。有一种人,好像做什么都理直气壮,你不可能赢他。在街上,有人就爱掐瞎子,骂哑巴,踢瘸子,扒小朋友的裤衩。已经麻木了。他掏出一张钱扔在床上,丢下烟头,向外走去。风从门外吹进来,吊在电线上的灯泡晃悠个不停。
有天下午,我在环城路上闲逛,遇到了小刘。他刚从一道大门里走出来,双手都是油污。“我做修理工了。”他说。我点头,但他还是晃着两只手。我突然想起他不是乡下种草莓去了么。我们在路边坐下来,他捡片叶子,擦着手上的油。“草莓不好买,种的人多了,”他说,“乡下没意思,就剩下些老人和孩子。赚钱不容易啊。想想,还是一个人过会好一点。一人吃饱,了无牵挂,谁都可以的。我媳妇是个好人,肯干活,也爱热闹。可是乡下太偏僻,实在没办法。”他盯着我,我在摇头。他把叶子踩在脚下,直到碾碎,而我则在想他说的“一人吃饱,了无牵挂”。小刘知道我没弄明白,他吐了一口唾沫。“我离婚了。”他说,“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我也跟着吐了一口唾沫,把道路上的尘土和汽车尾气吐出去。整个下午一片苍凉,分不清是阳光的颜色,还是尘土的颜色。我一直走到天黑才回到收购站,躺着屋子里,闻着飘进来酸腐气息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早,我从床下翻出那张钱来,去买回两瓶酒,一饮而尽。人好像飘在水面上,心跳到喉咙。最后,吐口水,都是苦的。
我萎靡了好几天,乱七八糟地冒着一些念头。有的念头一闪而过,含义古怪而不安;有的念头被拉得很长,慢吞吞经过着,和蜗牛爬过玻璃一模一样。我不想这样鬼迷心窍。为了消磨时间,我将小刘的离婚比划着告诉了老板。老板娶过三个老婆,一定能说出点道理。他顿了顿,吐了一口浓痰,说,别傻了,没有钱,谁有工夫操这份心。他让我去把废轮胎垒起来。我干得汗流浃背时,听见他走到身后,先点上支烟抽着,又弯下腰拂去裤脚上沾着的碎屑,说:“这事不新鲜,都什么年代了。”所有的人都爱拿年代说事,不知这是自信,还是愚蠢。
我又在临河街上遇到了那个人。他刚下车,自信满满,像个电视里的主持人。他目光从我脸上扫过,然后顿住。我面朝他蹲下,在地上画个圈,然后吐唾沫。他也许没看明白,这是我最狠的一招。几天后,我无意中翻到一张旧报纸,报道说,某日清晨7时许,某花苑小区一户人家发生火灾,房间里的一家三口均被烧死,其中一名死者是儿童。经有关部门初步调查认定,事故原因是屋中人纵火自杀,儿童则很可能惨死于父母的纵火之下。而据知情者透露,死亡的屋主平时就有纵火倾向,原因与抑郁有关。我不禁联想到那个人,想到他衣冠楚楚的模样。火焰确实像野马飞驰,能吞噬现实,释放内心的禁锢。但我还得加倍小心,打起精神来,每夜绕墙疾走不歇。木棒敲打破铁盆,怪念头总是带来恐惧。
雨季到来,可以整夜呆在屋里,但谈不上有什么可高兴的。雨滴敲打着屋顶,孤独,人却静不下来。声音照样像潮水一样无休无止,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门外的地上冒出些草木。其中一种,叶片细碎,黄昏时才开花,花朵如淡红色的瓷杯。到第二天早上再看,花瓣已经收束,呈白色。花开得纳闷,好像不想让人尽看。有时,小刘会来。他不管我是站着,还是出去,又转回来,都只坐在床上,说话。他对我说,我只需要听着,不需要点头,也不需要摇头。听着就好,但不许让别的人知道。
起初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平淡得叫人打瞌睡。后来就讲在乡下种草莓,还有修理行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每次,他都自言自语两个小时,就走。有的事,他讲的详细;有的事,他讲到一半就停下,像走路失足,踩了个空。我后来看到河水,才明白平坦的河面是一种假象,水下不仅有沙,有石,有草,还有幽深的洞穴。小刘还提到要攒钱,以后也开一个修理铺。管好多人,把生意做大。当然还要再找一个女人,漂亮的。他晃着头,乱糟糟的头发下都是梦想,实现不了,但能在语言中漂浮。他说得口沫横飞,察觉不到周遭臭气熏天,堆满垃圾。我有时憋不住,不得不出去转一圈。四面空无一人,惟有潮湿与晦气。
我要是在外面多呆了一些时间,再回到屋里,小刘就已独自走了。酒瓶还在,喝一口,辛辣飞速在体内扩散开来,然后躺在床上,渐渐迷糊过去。在梦里看见小刘在水下走着,忽隐忽现。我开口喊他,却没有声音。睡眠不好,不知道是习惯,还是这些事闹的。但我不去深想,只是把听到的、梦到的都放在内心深处,再埋起来。有好几天,要是小刘不来,我就坐在灯下,开了门,等着。那个雨季真长,既让你静静呆着,又让你不知所措,全然听天由命。
傍晚的某个时刻,一个想不到的人走了进来,还是衣装笔挺。出于谨慎,我不想提过去的事,也不想惹上麻烦。他转来转去地看,好像很感兴趣。我把眼睛盯在他的肚子上,小心翼翼是应该的。天色渐暗,他不慌不忙开了灯,坐在我对面,抽烟。我这才醒悟最令人惊讶的事情原来才开始。烟雾在嘴边散开,露出他脸上细密纵横的纹路。胡子没有刮,左侧脸颊有条抓痕,很细。我猜,他和女人吵过架,才挨了这么一下子。在走进来之前,是不是还在窄巷里擦过眼泪?我站了起来,走向床头,从下面摸出酒瓶来,给他倒了一杯。他一口喝下去,抬起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后他开始嘀咕一些我从来都没听过的事情。是一些令我迷惑不解,却令他怒火中烧的事。
他说的事情和我摸得着的俗事都不相干,但我能领会其中尴尬。在叙述里,就像有一个抢椅子的游戏:一开始大家随着一个口令往前走,时快,时慢,有时往后退,不敢迈错一步。然后口令变化,令他们散开,接着再又冲向目标指向的椅子。规则很简单,落后的人没有椅子可坐,淘汰出局。有人中规中矩,有人投机取巧,有人横冲直撞。抢到了椅子,坐下,也不是铁定了的。下一轮游戏即将开始,还有人要被淘汰出局。不散的游戏,至少还算公平。他直视我的眼睛,嘟嘟囔囔地补充说,要命的是,他忘了自己究竟为什么参加游戏了。我没有表示。他毫无声响地坐着。他毫无声响地走了。
当我老了,回头就能看清有多少个人一次又一次接近我,闻听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每个人身上都藏着秘密,只有未知的,而没有所希望的,所以头昏脑胀不已。他们的倾吐和行动,是体内的火焰使然。他们像需要一个同谋者,也像只为一吐为快,而我能听,但不能说,像个巨大的容器。我的身体里装着秘密,最后会在无声中被埋葬,这才是令他们放心说出的原因。我埋头不停地听啊听,生命消失在看见和看不见的空气里,直到垂垂老矣,惟剩一张皱纹明显的脸庞,和无边的黑暗。
明白了事实的真相,令人悲哀。但一旦开始,又满心坦然。
不言一语,只听人说。一开始,你会觉得惊讶好奇。后来你发现有些不堪忍受,像在黑暗中触碰到了一张蜘蛛网,再耐心一些,接下来就发现难懂的话语中包罗着复杂的细节:所有不能想象的事情竟然都已存在,以不同的方式发生着。世界已经被话语打磨得像一个薄而透的瓷器,阴影也会纯白,表象一触即碎。我由此变得坚强。一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坚强,直到有一天,你除了坚强,别无选择。我是说,这不重要么?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