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撒的救赎与幻灭
2013-04-29欧蓬
欧蓬
向死而生之四
这个世界,古往今来的所有人,如果只允许我尊敬一个人,那答案很明确—恺撒。恺撒出生于第三次布匿战争之后。三次布匿战争是罗马人和迦太基人争夺地中海统治权的恶战。第一次布匿战争罗马人赢了,而且赢得很轻松;第二次布匿战争因为迦太基名将汉尼拔,罗马人差点输得倾家荡产,虽说后来也赢了,但极其狼狈;第三次布匿战争毫无悬念,罗马人轻松地灭国迦太基,并在土地上洒满生盐,让烈日暴晒寸草不生,这是远古时期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最凶残的惩罚。当时的灭国统帅是小西庇阿,站在小西庇阿身旁的悍将是马略,恺撒的姑父。
我知道恺撒是一个存在感缺失的人。存在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只能在童年通过父母对孩子的爱获得,过期则永远无法弥补。一个有存在感的人,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热爱家庭,觉得生活的每一天都很有意义。而缺失者会无视这些感受,其中的大部分人,一生都过得麻木不仁,无声无息,少数人则走上了一条异常艰苦、极度寒冷和刻骨孤独的救赎之路。恺撒是后者。
40岁之前的恺撒,就是一个花花公子。他身着华服,面带微笑,调戏罗马的贵族女人,见一个爱一个,情人无数且又对每个人都动情之深,出手阔绰,放荡不羁。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家境败落的贵族子弟,为了泡妞和豪饮,他负债累累但又毫不在意,当时的巨富克拉苏是他的最大债主。
恺撒的职业生涯几乎不值一提,就是凭借贵族身份弄个市政官,修修花剪剪草,举办个角斗比赛。和一个寻常的纨绔子弟唯一不同的,是恺撒的才华横溢和自命不凡。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写过备受赞誉的悲剧,后来屋大维为了神化恺撒把他写的儿女情长的书全烧掉了(可见屋大维是个多么不解风情的人)。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恺撒被海盗抓去,海盗要20个金币赎金,恺撒很恼怒,说你们抓的可是恺撒呀,赎金至少要50个金币。然后海盗提高了勒索满足了恺撒的虚荣心,再然后恺撒组织人马把这群海盗打败,并一一钉在十字架上。
外表繁华似锦,内心荒草丛生。这是一个存在感缺失者最典型的写照。存在感缺失者普遍的共性是对世界和对生命没有知觉,他们难以寄情于家庭和朋友中寻找到存在,所以很多人纵情声色,酒林肉池。他们自恋,迷恋自己的身体,迷恋自己的才华,迷恋自己的武功;他们虚荣,爱好名贵的物器,爱好簇拥的女人,爱好众人的赞誉。他们在自恋和虚荣中寻找存在,这没什么可耻,这只是求生的一种方式。
如果你能体会到他们那无尽的孤独,你自然也会原谅他们和这个世界和解的方式。这也没什么值得称赞,因为这只是一种本能的应对反应,太多的人能做到这一点了。如果恺撒的生命到此为止,我读到他的史料只会默默地一声叹息:唉,又一个可怜的病人!哦,对不起,我忘了,那样的话不会有他的史料,历史是懒得记录这些小人物的。
40岁之后,恺撒风格大变,风花雪月变为风云莫测,将绕指柔化百炼钢。出任西班牙行省总督,与庞培、克拉苏结盟成“三巨头”控制罗马政坛,一边征战高卢一边控制元老院,与庞培内战取得罗马的绝对统治权,征服希腊、埃及横扫东方君主国,顺便还远征了不列颠和教训了日耳曼人,罗马在恺撒的手中终于成了一个横跨亚非欧三大洲的帝国,地中海成了罗马人的内湖,整个西方臣服在他一个人的脚下。从文治武功来说,西方世界再也无人出其右,即使后来哥特人最著名的帝王查理曼大帝,其领土也不如恺撒时期的三分之一。
我能体会到恺撒在某个深夜,推开身边美艳如妖的女人,心中侵袭而来的巨大无比的虚无感。我一个人来,我也将一个人走。我不和任何人关联,任何人和我关联我也不屑。我来了,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我走了,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我将不留下什么,我也不会改变什么,于是,我没有我。
我只是惊诧于他选择的和这个世界交互的方式。卡拉瓦乔选择了风流成性,到处找人决斗畏罪潜逃,最后落魄而死,这我能理解;尼采选择了孤僻怪异、离群索居,大声咒骂女人和众愚,这我能理解;梵高选择了疯狂作画,割掉自己的耳朵和妓女同居,无视常人的轻视,这我也能理解。但恺撒选择了最艰难、最不可能的方式:VENI,VIDI,VICI—我来,我见,我征服。征服所有已知的世界。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智慧,而且他还做到了。
在出席元老会的前一天,恺撒和他的骑兵长一起用餐时,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怎样一种死法是最好的?大家纷纷发表意见。最后,恺撒表示,他愿意突然而死。谁料想,第二天他的预言就应验了。
公元前44年,58岁的恺撒再次凯旋,罗马倾城而出,为之欢呼呐喊。但暗流涌动,以布鲁图为首的共和派担心恺撒独裁,于元老院刺死恺撒。现在的史料证明,恺撒多半是知道这个阴谋的。经历过惊涛骇浪的恺撒竟然毫不防范,只身一人没有任何护卫随行走进元老院。事实上,他是去求得一死的。
这是恺撒的悲哀,这也是存在感缺失者的幻灭。因为体会不到这个世界,他早年纵欲但依旧被无处不在的虚无感阵阵侵袭。于是他选择了和这个世界交互的最难的方式,而且他还做到了。他可以征服这个世界,但依旧征服不了这个阵阵侵袭而来的虚无感。再也没有其他方法了,再也没有其他救赎了。只有死,可以让一切解脱。从这一点来说,恺撒比那些死在征途的存在感缺失者更不幸,因为那些人至死的时候还有希望。而恺撒这时,只有深深的绝望和无助了。当我站在高处时,我渴望死亡。
恺撒说,人们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世界。是的。他看到了三个世界,他还是失望了。
生命因缺失而痛苦,但亦因缺失而惊艳。没有解救,也不需要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