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与胡适的相济与不适
2013-04-29岱峻
岱峻
李济是毕业于哈佛大学的中国第一个人类学博士。他以“刚毅木讷”的禀性和“强力努行”的治学态度,成为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他所主持的安阳殷墟发掘表明,一把铁锹在其他古国可以发现奇迹,在中国同样可以发现奇迹。
如果说李济是推进“科学在中国生根”的实践者,胡适则是思想启蒙的大师,“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虑,敝精劳神”。
两人殊途同归,在强调知识需要实证,需要科学的考据方法这点上,有着极大的共识。
李济字济之,胡适字适之。“济”有调济之说,“适”有适应之意。有趣的是这两位留美博士的人生偶有交合,晚年还一起在“中研院”共事,李济出任代院长、副院长,协助“中研院”院长胡适。然两人的家庭出身、性格禀赋、成长经历、受学背景、治学方法又各有不同,济之未必适之。李光谟曾评论父亲李济与胡适的关系:“学术观点相近且不太隔行,政治观点大致相同。说老友尚可,称至交则未必。”
“同盟”北平分会设立,胡适为主席,李济为
副主席,开始政治结盟
胡适比李济长五岁。他们最初的交往是因为丁文江,他们二人都是丁的朋友。
李济是人类学家、考古学家,他说,胡适最初只是对他所研究的这一行感到有兴趣,常常直接或间接地给予他不少的鼓励,而自己对胡适也只是单纯的佩服。
那时,李济是“中研院”“史语所”三组主任,胡适是“史语所”通信研究员。但胡适对李济的工作颇为支持。
20世纪30年代,胡适特别关切“史语所”的安阳田野发掘及图书资料出版,曾促成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补助安阳田野工作及考古报告出版的经费。1928年“史语所”与美国弗利尔艺术馆中断合作后,“中基会”董事胡适还特地建议把当时基金会在全国唯一的文科讲座教授评授给李济。此后“中基会”每年还补助“史语所”考古组一万元工作经费。有了这种支持,安阳殷墟等考古发掘才能支撑下去。
胡适与李济在政治上的结盟与行为上的互动是在1934年——两人分别担任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北平分会的主席和副主席。
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以下简称“同盟”)1932年底在上海成立,主席宋庆龄,副主席蔡元培,总干事杨杏佛。
那年年底,李济因“史语所”拟迁上海之事由北平赴申。在与杨杏佛接触的过程中,李济了解了“同盟”的宗旨和活动内容,接受了“同盟”执委会的委托,同意回去后筹建“同盟”北平分会。其后,蔡元培又力邀胡适加入“同盟”,并委托胡适在北平负责设立分会。
1933年1月30日,“同盟”北平分会在北平市南河沿的“欧美同学会”成立,与会者胡适、蒋梦麟、梅贻琦、任鸿隽、陈博生、成舍我等人多是曾留学欧美的学者,杨杏佛以宋庆龄代表的身份到会祝贺。
胡适在开场白中明确阐述了依法保障公民权利的人权观念,他说:“我们成立此会目的有三:一、帮助个人;二、监督政府;三、彼此了解法律习惯的应用。此次当局要杀陈独秀和牛兰,我们要营救他们。此外一切被压迫的人士也要设法保护。”
分会选出胡适、成舍我、陈博生、徐旭生、许德珩、任鸿隽、蒋梦麟、李济、马幼渔等人为执行委员,选举胡适为分会主席,李济为副主席。自此,二人在政治上开始结盟。
李济默认胡适的主张,与胡适共进退
1933年2月4日,胡适在他所住的北平米粮库四号,收到“同盟”上海总部的一封英文快件,里面有宋庆龄署名的英文信、宋的英文秘书史沫特莱的信函和北平军委会反省院政治犯的两封控诉书等。
控诉书痛诉政治犯在狱中备受折磨,史沫特莱据此以个人名义要求北平分会立刻营救,并在末尾声称已将控诉书全文公布,“除非你们分会迅即采取步骤,那些犯人将要受到重刑虐待”。
恰恰在四天前,胡适和杨杏佛、成舍我等刚视察了那个反省院,了解到犯人最感痛苦的乃是戴脚镣、伙食差,但没有提到私刑。胡适还与一个名叫刘质文的犯人用英语交谈,他也没有任何暗示。2月1日杨杏佛接受记者采访时也只谈到上述两点。
按说,“同盟”上海总部收到控诉书后,为慎重起见,理应向北平分会核实后再行决定,现在却贸然公布,还有史沫特莱信尾的那句话说,如果北平分会不照办,就要为犯人遭受迫害承担罪名,岂不形同胁迫?
胡适当天就把这两层意见写入信中,准备寄往上海总会。信未发出,胡适便在次日的英文报纸《燕京新闻》上读到了那份控诉书和宋庆龄的信,署名“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全国执行委员会”。种种迹象坚定了胡适的判断,他认为,上海总会收到的那份控诉书是捏造的。
他指出:“孙夫人不加考察,遽信为真,遍登各外国报纸,并用‘全国执行委员会的名义发表,这是大错。”他进一步表态,倘若一二私人能够擅用本会最高机关的名义,发表不负责任的匿名稿件,则北平的朋友们“是决不能参加这种团体的”。
2月5日,胡适写了一封致成舍我、李济、陈博生三人的信,说明此事情况,并将原信及回信送成、李、陈三人“大鉴”,如蒙同意,请成君留一副稿,将原信快邮寄出,如三位认为应召集执委会讨论,“乞示知”,云云。
胡适的上述两封抗议信经过“同盟”北平分会的执行委员成舍我、李济、陈博生传阅之后,由成舍我用航空快件寄往上海。
胡适在信中表示“是绝对不能参加这种团体的”。然而不待他退出,“同盟”就于3月4日将他开除了。
胡适被开除后,李济以及四十余位教授、校长组成的“同盟”北平分会也在3月28日停止了活动。这无疑证明,李济与成舍我、陈博生三人是同意了胡适信中的意见的,否则就会把信留下,要求执委会讨论。可见,他们三人在一定程度上同意或默认胡适长信中最后一段话的精神,愿与胡适共进退。
以上种种,足见胡适与李济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思想上的契合。
胡适和李济在武汉比邻而居,共同度过了几天
日子
胡适和李济彼此真正地了解,是即将离开大陆前的1948年,那一年,他们在武汉共同度过了几天日子。
1948年10月,李济应武汉大学校长周鲠生之邀,与北大校长胡适联袂赴武汉讲学。《胡适日记》中写道:“1948年10月1日 早7点出门,邀了李济之同到国际联欢社,与周鲠生、熊□□同到招商局码头,搭小火轮上江泰轮船。11点后,始开船。1937年9月8(日)夜,自南京坐轮船往汉口,到今天已十一年。”
李济在武昌和汉口作了两次演讲,题目分别是《青铜时代之初期》和《日本一个月》。当胡适、李济两人同时出现在武汉大学讲坛上时,大礼堂挤满了听众。
校长周鲠生站在讲台正中,环视全场,微笑致辞:“我们今天请来了两位贵宾,一位是北大校长胡适先生,姓胡名适字适之,另一位是中央研究院的著名考古学家李济先生,姓李名济字济之。他们两位的名和字是不谋而合啊!胡适校长昨天跟我开玩笑说我把他们两人‘押上(珞珈)山来了!大家知道,我对考古学是一窍不通,好在胡适校长是无所不通,现在就请他代劳给大家介绍一下李济之教授,好不好?”
此行的朝夕相处,胡适向李济介绍了一些生活小常识,比如建议他演讲前的一顿饭最好吃半饱,否则会造成不适,喝少许酒或许有益,还讲到怎样才是正确的刷牙方法等。当时,他们比邻而居,共用一个浴室。
有一天李济问胡适:你这么累,何不洗个热水浴?
胡适回答:太累了,洗完后没有精力再去擦浴盆,又不想麻烦工友,免了吧。
“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李济反躬自省,自己似乎就没考虑得这么细微。总之,这是一次愉快的学术之旅,只是无论李济还是胡适,当时谁也没有料到,这是他们在大陆最后的光影。
1948年年底,李济随“中研院”押运文物去了台湾。第二年,胡适去了美国。
李济慨然“济之”“中研院”院长一职,胡适欣然“适之”
20世纪50年代初,胡适常到台湾讲学。
1952年至1953年间,李济正在写一篇研究殷墟出土的一座石雕人像的论文,因缺乏参考材料遂向胡适求教。胡适介绍他去翻阅朱子的《跪坐拜说》,李济后来一查果然有用,从而完成了《跪坐蹲居与箕踞》一文,弄清了中国人跪坐的历史。李济由此对胡适的渊博学识和读书用功深感钦佩,胡适对李济的这篇考证文章也报以好评。
1957年秋,朱家骅请辞台湾“中研院”院长一职。年底,“中研院”评议委员会投票,选出胡适。蒋介石签署“院长”任命书,并致电催其尽快到任。胡适回电称病,要求先任命李济为“代院长”,得蒋允准。
到1958年春,李济领导的“中研院”第三届院士大会筹备工作告一段落,胡适始到任履新。“院长”一职,因有李济慨然“济之”,遂有胡适欣然“适之”。西方有一则寓言:两只刺猬在寒冷的冬天,要相依取暖,相互间得保持适当的距离,若距离太近,各自的刺或将对方刺得鲜血淋漓。胡适与李济原来遥相辉映,此时成为同事,会不会也有“刺猬难题”?
回台湾定居前,胡适从美国写信给“史语所”所长李济,拜托找一小块位于傅斯年图书馆附近的地,他想买下盖几间小房潜心读书,但绝不要所里补贴。以胡适的地位和影响,李济感到兹事体大不得擅专,遂报告了“中研院”总办事处。最后此事呈报到台湾最高当局。
蒋介石向来对士林领袖优渥有加,如抗战时曾以高车驷马迎送马一浮创办复性书院,此后又曾拨专款为钱穆在台北市建外双溪素书楼。这次蒋氏下令拨一块地盖一幢小房赠与胡适,经费在自己的稿费中列支。
李济未料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只得听之任之。
胡适得知此讯深感不安,他在信中对李济说:“我盼望最切的有两点:一是我要的是一个学人的私人住房,不是‘中研院院长的住宅;二是我仍坚持此房子由我出钱建筑。”
为此,他先寄上两千五百美元,并表示“如有不敷,乞即示知”。
最终结果,后人不得而知。但显然这件事胡适对李济有怨尤,或许他觉得此事有损自己的清誉。尽管李济没有责任,但毕竟是当事人。在胡适心里,或谓“济之不济”。
胡适回到台湾直至逝世的近四年时间里,他是“中研院”院长,李济是“中研院”副院长兼“史语所”所长,二人大体保持了信任、配合和支持的态度。但也有诸多不适。
因用人问题,胡适对李济严厉批评
李光谟曾说父亲李济担任“史语所”所长和“中研院”代院长时,“以元老身份颐指气使的事屡有发生,特别是对待研究院某几任总干事,关系十分紧张,乃至无法共事”,其中即有杨树人。
1961年10月4日,台湾《大华晚报》刊登了一篇有关“中研院”账簿不清的报道,引起媒体关注,并导致“中研院”评议会秘书杨树人辞职。杨是前任“中研院”总干事,对院里情况熟悉,对经济问题也有研究。胡适本想请他回任总干事一职,他因身体缘故,一再推让,终任评议会秘书,却仍帮助“中研院”处理经费的运用。所谓“账簿不清”的谣言,使杨树人深受牵累。胡适虽写信劝留,仍无济于事。
在这一年的5月,胡适写道:“我接事以后第一次主持院务会议时,看见□□□那种令人讨厌的态度,我就晓得树人是没有法子帮忙了。树人不是不肯为我帮忙的,他连一个车马费也不要,他是早已决定不预备长久帮忙;除非□□□大彻大悟,否则,树人是无法来担任的。□□□的态度真叫人讨厌;但人倒是不坏,他的最大的缺点就是从来不替别人想想。”方框代表的三个字即“李济之”,因为用人问题的分歧,李济招致胡适的严厉批评。
然而,三个月后,在胡适的去世原因上,李济受到更多的腹议与指责,还有人危言耸听地称李济对胡适曾“临门一脚”。
李济讲完话不久,胡适情绪激动,直至面色苍白,倒地身亡
1962年2月24日上午,“中研院”在台北南港召开第五次院士会,应邀来宾到了一百多人。胡适主持会议,完成了全部议程,新增选七位院士。中午,“中研院”招待院士们午餐。下午5时举行酒会。
据说,胡适事前吩咐过秘书王志维:“人文组请副院长李济做代表发言,如果婉辞不必坚持。”
下午5时酒会开始,胡适高高兴兴地走到麦克风前致辞。接着,胡适邀请凌鸿勋先生讲话。凌先生之后讲话的是李济。与胡适的高调不同,李济的讲话语调低沉,他说到胡适:“……去年11月间,胡先生接受外国人的邀请,发表了一篇‘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的演讲,其中的内容,虽然有些小的地方和我的看法并不全然相同,但大致我都是赞成的。谁知却引起很大的讨论。”接着,李济说他感到科学思想在中国社会生根不成,是最大的问题……
李济讲完,吴大猷和刘大中接着讲,之后,胡适再一次站起来讲话。
再次发表讲话,胡适的心情相当激动。当时在场的近代史学者吕实强认为胡心情激动主要是因为李济对于国内的科学发展感到悲观,并且提到胡适发表“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演讲后,遭受许多人的批评和攻击。本来胡适的心情已十分沉重,只是因为开院士会议,尤其是吴大猷、袁家骝、吴健雄、刘大中等院士的到来,使他的心情为之一振,所以在酒会开始时的致辞比较平和愉快,但李济的讲话不免又使胡适情绪低落。
吕实强说:“先生讲到这里,声调有点激动。”倘若胡适就此打住,不再讲下去,不让自己继续激动,或许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就在他大声疾呼的时候,突然把话刹住,也许是他感到不适了。只听他说:“好了,好了,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大家再喝点酒,再吃点点心吧!谢谢大家。”这时是6点半,客人开始回去了。胡适站在刚刚讲话的地方,和一些告辞的人握手,正要转身和谁说话,忽然面色苍白,晃了一晃仰身向后倒下,后脑勺碰到桌沿,身子摔到地上。站在胡适附近的凌鸿勋、钱思亮等人连忙伸出手来扶他,已来不及了……
胡适辞世后,蒋介石写下“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的挽联,以示哀悼。
第二天,宋美龄看望了胡适夫人,劝她好好保重。27日,蒋介石又送来挽额,上书“智德兼隆”四个大字。3月1日是公开瞻仰死者遗容的一天,蒋介石前来吊唁。鲜花、挽联、祭幛、花圈、哭声和哀乐,整个台岛哀荣在悼念胡适的追悼会上,李济送的挽词只是三句小诗:
明天就死又何妨?
努力做你的工,
就像你永远不会死一样。
挽词的出处,是丁文江生前最喜欢的两句名言,傅斯年在纪念丁的文章里引述过。
李济的挽联,既是对1936年去世的丁文江、1950年去世的傅斯年和新逝的胡适的共缅,也是一种自勉。古人谓“既念逝者,行自悼也”。
也许胡适最初的预感是正确的,那就是根本不能让李济讲话。于是,围绕胡适的死便有各种说法,其中之一是胡适的病情发作,是受了“围剿”的刺激,而李济就是参与“围剿”的一类人。也有更多的人指责李济不该在那种场合和胡适唱对台戏。
李济为何要讲那些话,那些话是否冲犯了胡适?回答这些问题,得研究李济在1962年2月24日前后的心态。
1953年8月,李济在《自由中国》杂志上发表了《关于在中国如何推进科学思想的几个问题》一文,对中国人的“面子”问题进行了分析和批判。
李济对中国传统文化与国民性充满忧患意识,但批评的目的仍是对未来抱有信心。
促进科学在中国生根,是李济一贯的思想主张和行为动力;而科学未能在中国生根也是他内心难以消除的紧张和焦虑。
在中国推进科学思想,可以说是李济学术思想的出发点和归宿。因此,发生在2月24日“中研院”酒会上的那件事,不是李济故意抢白胡适,蓄意跟他唱对台戏,而是他以自己独特的话语体系再一次警醒世人。
过去人们将李济归于科学家、考古学家一类,此后,人们发现李济的思想异常深刻睿智。很多年后,陈省身在一篇文章中谈道:“香港中文大学有一位英国先生跟我说,你们中国还没有自己训练成的第一流科学家。李济之先生也说过,科学在中国没有生根,我都有同感。其实中国训练成的第二、第三流科学家有几人?日本汤川教授在做成 meson(介子)的工作以前,没有离开过日本。相形之下,当知努力所在了。”
而李济深邃的思想,即使在胡适及其朋友眼里也悲观得不合时宜。我们民族的面子观念,又一次不幸被言中了……
(责任编辑/陈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