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仁里那些印
2013-04-29葛水平
葛水平
2012年的春天,4月,桃花在温润的地气推助下开了,春天最有风韵的那个部分由桃花的绿意释放出来,我是无比陶醉。
我看这样的景致时是在傍晚,我在一座老屋的地上站着,透过一扇老窗的花格,天地间一片花红柳绿。那个安静,那个衰落,那些个桃花开得烂漫。任何时代都需要殉道者,殉道本身就具有意义。那么谁是一个时代的殉道者?破败下去的旧时老屋里的主人么,还是就应该是一座老屋?旧去了,连老窗的花格都糟烂了,可那规格还在。一阵风刮过,花蕊的香袭来,花瓣如发情的蜜蜂婀娜而飞。这样的窗户,也只有旧时代。
翠鸟在远处鸣叫,如一个女子的洞房花烛时。
我害怕一丝声息都会惊吓那些花格上糟烂的木纹。窗户之内,青砖地面,几代人走过的脚印重重叠叠,大大小小,生命存活于瞬间真实,有多少眼睛透过窗户的花格望着外面曾经笑容烂漫过?
《说文》说:“囱,在墙曰牖,在屋曰囱。”牖,会意,从片户甫。片,锯开的木片,“户”指窗。先秦多用牖,窗少见。《说文》又说:“牖,穿壁以木为交窗也。”段玉裁注:“交窗者,以木横直为之,即今之窗也。在墙曰牖,在屋曰窗。”苏轼《柳子玉亦见和因以送之兼寄其兄子璋道人》说:“晴囱嚥日肝肠煖,古殿朝真履袖香。”“囱”,应该就是“窗”了。在所有的感觉中视觉定然是使人最快乐的,这让我想到每一块参与建筑的木头,几百年之后依然无言地向你叙述着这些建筑的奇绝和透视的温暖。从人心深处到大千世界,看过去,是生命的活水流动。
窗户内的事情在历史深处早已破败无着,窗外的世界依然日新月异。我一直认为窗户就是建筑的眼睛,哪怕它已经散乱,沦陷到大地的内部,但你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明亮。
我们先从窗棂说起。传统的窗棂大都雕花,如仙桃葫芦、福寿延年、石榴蝙蝠、扇状瓶形等等,极富富贵趣味。富贵是人类向上努力的目标,那个目标之上永远填补不了心灵的空虚。趣味是需要用心悟得,增一分恶,减一分俗。富贵也是修来的,一是修心,二是修性,三是修行。所有的寓意和自然有关,“人在观察大自然的时候,会把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拿出来。”这句话是普里什文说的。
再来看我们中国传统建筑中的门窗。木构建筑,墙体一般都不承重,隔扇、槛窗可以做得轻盈通透。窗又常处在人们的视觉中心区域内,抬眼之间,朝夕相处的四季轮回扑面而来。至少从汉代以来,我们的祖先就已将自己的祈愿、祝福和喜悦刻在了窗的棂子、条环板和裙板之上了。那份趣味不仅是窗户上的,也是窗户外的。比如在古典名诗中就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画栋朝飞南蒲云,珠帘暮卷西山雨。”“梦觉隔窗残月尽,五更春鸟满山啼。”“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美好的诗句流逝不灭!
岁月中一路想起,也只有祖父窑门旁那扇窗户,夜静时望月,一格玻璃,两手青灰。不知多少人从此处望过,生多少种心情?有些痛既是人的,也是窗户的,终究,脆弱的是人,古老的是窗外月。宋太祖建国时为避免唐安史之乱以来藩镇割据和宦官乱政的悲剧,遂采取重内轻外和重文抑武的国家政策。著名史学家陈寅恪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更是中国建筑发展的鼎盛期,这一时期出现了大量功能性好、棂条组合丰富、艺术和审美价值较高的门窗样式,最具中国特点的隔扇开始普遍采用,促使建筑的整体风貌与室内的采光、通风得到改善。我在沁河两岸已经看不到宋代的窗户了,所能见到的传统门窗,大多是明清两代的遗构。一切都不再是从前,一切都在改变。我穿行在老屋下,以免打断自己的冥想,我想念往昔。一间老屋里,一盘火炕,读书的女子在通透的窗户前,炉台上的一壶春茶蕴养了她。窗外的世界旖旎媚惑,推开窗扇,把自己放在靠着窗户最近的阳光下,女子的脸,隆重地盈满了屋子里的富贵。
真喜欢过去的幸福,是那样的具象,有力。精神上独自出游,那么谁会与荣华富贵结怨呢?不会,看那带图案式的窗棂你便会知道了。当门窗成为重要的日常出入时,文人与工匠一道,不遗余力地发挥想象和才智,致使门窗艺术万千风华。官员、商人与文人的需求明显会有差异。文人需求者都会从自己生存环境的角度出发,挑选喜爱或者让社会接受的纹饰与图案;而大多官宦人家则喜欢一种含有龙意象的卷草图案做装饰,又叫“卷草缠枝龙”,头部有明显的龙头特征,而身、尾及四肢都成了卷草图案,产生一种连绵不断、轮回永生的祝愿;民间俗世的,有盘长、梅花、冰纹、大桃子、圆、万字、寿字等等,拖拽着深厚的寓意,把看过去的眼睛养得蓬勃芳香。唐代和唐代以前常常用直棂窗,以直棂窗为代表。到宋代、辽代也做直棂窗,但是带图案的装纹窗逐渐地多起来了。金代大力发展隔扇窗,在三间房中两间的窗子即用直棂窗,下部修筑槛墙。清代,除方格窗子之外还有槛格窗。沁河两岸窗户下有压窗石,大多是狮子滚绣球、桃子和石榴。不过沁河两岸和陕北窑洞及山西平遥合院,不太一样,平遥和陕北喜欢做一个大花窗。大花为樱桃、双钱、麒麟钱,喜庆。我一直不喜欢古钱图案,无端地会让我浮躁。
最早的糊窗纸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沁河两岸的糊窗纸是麻纸,桑树皮做的,有木质的纤维隐约在里面,特别保暖。雍正年间,每年夏秋之际,有分别来自英国、法国、荷兰、奥地利和瑞典的贸易大船,挣出雾障海路而来,这些大船前来购买中国的茶叶、瓷器和丝绸,虽然船上带来的基本上都是白银,一般是三至五吨重的西班牙银币,但是也有一些西洋物产,比如呢绒、钟表等,其中有一样比较特别的物产,就是玻璃。窗户上镶嵌玻璃,只是大户官宦人家才有的,但也不是满镶,也只有窗格中间四格镶嵌就算比较奢华了。隔窗有耳,如说是屏息静气,那么隔窗有眼,便是不露声色了。有了玻璃便有了明亮,便没有了秘密。我一直喜欢麻纸糊窗的那种味道,比如春夜月色之下,光线黄黄的,衬托着糊窗纸上的民间剪纸,很生动,是幸福的印记,也是世俗的色彩。月光照着窗台,移动那只花猫的影子,被炕墙挡得跌落在花被上,跌落到睡觉人的睫毛上,茸茸如霜毫。过去的老窗户上没见挂过窗帘,倒是有遮羞窗,是不是有了玻璃才挂起了窗帘?有一句老话叫“捅破窗户纸”,有了玻璃以后,便有了“玻璃肚皮——看透心肝”。《红楼梦》里一个丫环叫玻璃,是不是曹雪芹因了玻璃的金贵信手拈来?
窗下事千般景致,万种风情,成就人一生难以泯灭的情怀。有《题窗上诗》:“何人窗下读书声,南斗阑干北斗横。千里思家归不得,春风肠断石头城。”《纱窗恨》:“新春燕子还来至,一双飞。垒巢泥湿时时坠,涴人衣。后园里看百花发,香风拂绣户金扉。月照纱窗,恨依依。”其实说来,窗下事都是动,闷在心里念想,拱出窗户纸便都开始发芽了。
晚霞在我的肩膀上渐渐黯淡,收尽老屋的人声和呼吸。我走进春天,青草散发出弥久的清香,花瓣一地。今晚留宿何处?我身后的村庄变得幽深。时光的一半是恩赐,一半是降服。突然明白,备受现代文明熏染的我,毕竟还有自觉的“痛苦”,这一个词两个字可能已经伤及了我的骨头,动我心颜,撩我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