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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双瞳

2013-04-29咖啡杯里的茶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哥儿父皇云雀

咖啡杯里的茶

1

无妄城。

君炎眯缝着眼仔细辨认城楼上的三个字,这个遭受了无妄之灾的边塞小城真的验证了这个不吉利的名字——无妄。

烈日炎炎,日光刺眼,三人汗如雨下。花无邪牵着的马儿暴躁地用前蹄刨打着地面,干涸的血迹被阳光晒成了乌黑的薄片儿,狰狞地泛着边缘,被马蹄一踏,腥臭滚滚而来。

蛮奴赤裸着半身,腰间围了一节豹皮,腰带上缠满了大小包裹,手里还撑着一把大伞,替君炎和花无邪遮蔽烈日。

君炎坐在蛮奴肩头,手掌遮在额前,举目望去,尸横遍野。

躺着的、跪着的、伏着的、挂着的……城墙外皆是着戎装的男尸,死状惨烈,万箭穿心者有之,开膛破肚者有之……这哪里是城郭,分明是炼狱。

“先生,要进城去看看吗?”君炎拍拍蛮奴的肩,蛮奴立刻把手掌送到肩上,君炎踩着他的手心,借力一跃,稳稳落在了地上。

花无邪身着白衫,一头银丝被几根绿色的绸带束在脑后绾成了松散的垂髻,俊美的五官看不出年纪。那皮肤带着白玉般的光芒,依稀看到肌肤下清晰的血管,鼻梁高挺,瞳仁闪烁着琥珀光泽,眉眼中带着深深的哀愁,双唇干涸无色。他抿了几小口水囊中的海水,这才从马上跃下,低低道:“走吧。”

蛮奴的巨伞紧跟其后,微微往前倾着,自己赤着双脚也不顾,清澈的双眼追逐着主人的身影,总怕那日光晒坏了二人。

秃鹫在半空盘旋,停歇在城墙上,寻找猎物。原本夜间才出动的豺狼三三两两成群穿梭在这座空城中,贪婪地啃噬着满地的腐肉。野猫和大狗彼此追逐着,一只只吃得肚儿浑圆,索性在阴凉处翻着肚皮打起盹儿来。

马蹄声搅扰了这些野兽,惊慌失措地逃到了隐蔽处,缩着尖尖的脑袋往外瞧。

几只胆大的野狼迈着鬼祟的步子,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

蛮奴一脚踢飞了一头野狼,挥舞着大伞,怒喝了几声,吓得野狼四散逃窜。

空荡荡的街道,充满血腥和腐臭味的破败气息。

倒塌的房屋、毁坏的门窗、散落了一地的蔬果和稻草一起被铁蹄踏成了一团,半截酒肆的招牌挂在半空……箭镞随处可见,刀剑长枪散在地上,死人和死马相拥而眠……满目皆是被啃噬得白骨森森的尸体,无人替他们收尸,只有苍蝇蛆虫和贪婪的野兽陪伴左右。

“打了两年了吧……”花无邪捂着口鼻,声音有些含糊。

君炎随手捡起一块破烂的草席盖在两具尸体上,眼中涌动着悲悯:“两年零三个月了,珈蓝国的精兵、幽云国的铁骑……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只是苦了这些百姓和无名的士兵,连尸首都无人收殓。”

“幽云国的三皇子倒是骁勇,他手下的铁骑所向披靡,将珈蓝国的精兵逼退了三十里,俘虏四千士兵,拿下了三座城池,只是不知为何这无妄城这般倒霉,铁骑破城后竟然被下令直接屠城了……”花无邪的话音刚落,一群乌鸦黑压压地扑了下来,尖锐的喙拼命啄食着街上的腐尸。

“不能再打仗了,这样耗下去,两国谁也占不了便宜!”君炎红着双眼,不忍目睹这残忍的一切。

“众人都在请缨上战场,想要立赫赫战功,你倒好……”花无邪笑着,语气里隐隐透着赞赏。

君炎一路走一路忙,驱赶野狗豺狼,翻找着可以遮掩尸体的东西,一一把暴露在烈日下的尸首盖上。蛮奴撑着伞沉默地跟在身后,给主人一片阴凉,也帮忙搬动着板门和残桌遮盖尸体。

三个时辰后,太阳落山了,天边一片诡异的火烧云滚动着,像一片大火,转眼就烧了过来。

花无邪擦了擦头上的汗,看着累瘫的君炎招招手:“赶紧上路吧,在天黑前离开这里。”

蛮奴立即将君炎送上肩头,他乏得几乎要坐不稳了,撑着蛮奴的脑袋摇摇欲坠。

“若是到了夜里,只怕这无妄城就是一座鬼城了,我们怕再也走不出去了……”花无邪的声音越来越小,他骑在马儿身上,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这座遭了无妄之灾的小城。

“唔。”君炎趴在蛮奴肩头,闭着眼应了一声便睡了过去。

他实在太累了,爬山涉水而来,已经走了足足半月。

2

祭祀殿。

白头翁年纪大得他都快记不清自己的岁数了,头发眉毛胡子都像抹了一层霜,白得刺眼。他喘着气,一点点攀爬着耸入天际的石阶,兜兜转转如爬着一座悬崖。

巍峨的大殿,森森石阶,是嵌入巨山中的神迹。

白头翁拿笔在舌尖上润了润,沾了朱砂一点点在石壁上着色,朱砂红而沉,轻轻点上去就是一簇鲜血。

他踩在颤巍巍的木梯上,吃力地仰着头,一点点描绘着那些古老的……几乎被人遗忘的故事——

漫天的火焰,困在云床上的美艳女子,一个男人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她柔软的脚踝。

长着翅膀的人在天空中飞舞,地上奔跑的人举着长弩追逐着,射杀着。

巨蛇蜿蜒在血池中,嘴里衔着一个孩童残破的上半身。

尸横遍野的战场,一个满眼戾气的少年肩头停着一只凶横的雄鹰,他的手中提着三个滴着鲜血的头颅。

年轻的君王登基了,他似乎并不快乐。

娇俏的小女孩……他还没有画完,小女孩的故事不过才刚刚开始,她的人生还很漫长。

这些壁画布满了整个祭祀殿,像展开的漫长卷轴,一路延伸而上,停在了白头翁的手中。

他的脸几乎快要贴在石壁上了,笔在他的手中缓慢而沉稳地行走着,画出了一个瞳仁,顿了顿,又画出了另一个。

“师父……不好啦,师父——”一个响亮的声音带着回声从下面传来,白头翁笔一歪,画岔了!

少年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边往上跑一边大喊,回音重重。

白头翁闭上眼,气急,哑着嗓子叹道:“迅哥儿,又怎么啦?”

迅哥儿气喘吁吁,这该死的石阶像没有尽头一样,他把脑袋歪着往上望,依稀看得到师父白花花的脑袋。

“云雀不见啦,到处都找不到人……皇上让我、让我找师父算算,看看公主在哪儿。”

白胡子老头喘着粗气,翻了个白眼:“如今凶星西移,且速度越来越快,幽云国不知道会有什么劫数!这个关头上,让一个堂堂大祭司占卜找顽皮的公主,真是……真是……”

突然,他的头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迅哥儿,我在这儿呢!”

祭祀殿的顶端,一个娇俏的小脑袋在高处探下来,吓得白头翁腿都软了,这几十丈的高度摔下去可怎么得了。

“哎呦,公主,你快下来!”白头翁捂着胸口,吓得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云雀懒得理唠叨的老头儿,冲着少年招手:“迅哥儿,你来过上面没?好高呢!从窗边望出去,可以看到整个皇宫呢!”

“来啰!”迅哥儿一阵风一样擦过跌坐在地的白头翁,冲向了云雀。

“看——”云雀坐在竖着铜质栅栏的窗边,手脚伸出窗外,偏着脑袋冲迅哥儿咧嘴笑。

迅哥儿也学着云雀的模样,把手脚伸出去,稳稳坐着,两人的手牢牢拽着铜栅栏,双脚荡漾在悬崖边。

山风猎猎,呜呜吹着,两个小脑袋像从山中凭空钻出来一样,凑在一起,也不管吹乱了的头发叽叽喳喳聊着天。

“真的看得到啊,好大哦。”迅哥张大嘴,平日里他才不敢上这么高呢,师父一定会用手指敲烂他的脑袋。

“看,那个有明晃晃的四个尖角的大房子就是父皇上朝的地方。”云雀的脸蛋被头发遮了一大半,她晃了晃脑袋把头发拨开,指给迅哥儿看。

“今天又有三个大臣提议废了晋启哥哥,立三哥为太子。他们说三哥战功赫赫,颇有父皇当年的英姿,三哥才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二哥真可怜。”

迅哥儿听着,也不搭腔。二皇子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三皇子晋旻骁勇善战,却十分残忍,半月前杀了四千俘虏,将整个无妄城都屠了。后宫皇后失势,静贵妃母凭子贵十分得宠,不仅废太子的谣言在宫中传播,连废后的说法都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是这些年过去了,太子依旧是太子,皇后依旧是皇后,谁也猜不中皇帝的心思,谁也看不透那个整日里懒洋洋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父皇谁也不理,只撑着下巴在座位上打盹儿,完全不理那些个喋喋不休的老头。二哥还是吓得瑟瑟发抖,他看到三哥肩头的鹰都怕。唉,他小时候总喜欢找三哥玩,但每次都被三哥四哥欺负……真笨!”

迅哥儿看着云雀叽叽喳喳的小嘴,觉得可爱极了。小公主的名字取得真好,她说话的声音真像云雀在唱歌,又轻又快,听得他耳朵痒痒的。

“你怎么不说话呢?”云雀冲着栅栏外的天空大吼了一声,然后乐得咯咯笑。

真好,可以坐在这么高的地方,云朵就在不远处触手可及,一片片那么红,是天空着火了吗?她的小脑袋奋力往外挤,可还是卡在了栅栏中。

“看得到你的家吗?”云雀往远处努努嘴。

迅哥儿把手遮在额前,努力往远处望。延绵的皇城,天边的夕阳和漫天橘色的云彩遮住了他的视线,再也望不到更远的地方了。

“看不到草原……看不到我的部落……看不到我阿爹……看不到我家的羊群……”迅哥儿一脸黯淡,幽云国的国土就像它的皇宫一样,所见之处,只有它的存在,你永远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呢?不过如果你不来,我就见不上你了。”云雀一脸天真的庆幸,她头上的小辫子还是昨天迅哥儿编的呢,他有一双巧手,她想要什么,他都变得出来。小兔子,小猫咪,糖葫芦……迅哥儿的手比父皇的国库还要大。

“为了……未知的命运。”迅哥儿眨眨眼,手握成拳在背后一绕,送到云雀眼前时突然摊开手心,一只小小的云雀在他掌心埋头猛啄。

云雀望着那只小云雀,食指轻轻碰了碰它的翅膀,小云雀立刻就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

“今天阚公公找了你好久,都惊动皇上了,他让我找师父算算你在哪儿,哈哈哈!”

云雀撇撇嘴,阚公公最爱大惊小怪了。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不知怎么瞎了,用一个黑漆漆的眼罩蒙着,牙齿都快掉光了还那么喜欢跟在她身后,一惊一乍地尖着嗓子叫着“我的小祖宗”。

云雀是阚公公和春妈妈一手带大的,春妈妈是她的奶娘,阚公公是宫里最老最老的太监。

“迅哥儿,听说未来你会代替阿翁做大祭司吗?”云雀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埋头作画的白头翁,低声问道。

迅哥儿做了个鬼脸,皱着鼻子摇头:“我才不想当什么大祭司,每天只能吃素!”

云雀没有应他,目光落在身后那道沉重的木门上,木门被巨大的铁链牢牢锁住,依稀听得到里面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你听……”

3

云雀年方十六,正是蹿个儿的年纪,喜欢穿翠羽黄衫,活泼好动,圆眼翘鼻真似一只鸟儿。她的母亲刚生下她没多久就去世了,从那以后琉帝和皇后就闹翻了,琉帝再也没有踏入过皇后的寝宫半步。

皇后育有长公主归云,皇子晋启。静贵妃生了皇子晋旻、晋乾。云雀是宫女生的,这段秘闻十分不光彩,云雀的母亲比琉帝年长了足足十五岁,四十岁那年她生下了云雀便去世了。谁也不知道琉帝和皇后之间发生了什么,自那以后除了夫妻二人必须出席的场合外,两人形同陌路。

琉帝溺爱幼女云雀,只有与她在一起时才觉得自己是个父亲,云雀两岁时哭闹不止谁也没有办法,琉帝索性抱着她上朝,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一个个凝神屏息俯首低眉,她竟然咯咯笑了起来,从那以后琉帝经常抱着云雀上朝,完全不在乎底下文武百官怎么非议。可是如今的他身子骨也日渐衰弱,整日昏昏欲睡,和珈蓝国这场绵长的战事拖得他精疲力竭,可偏偏晋旻又是骁勇善战之人,打起仗来没完没了。

琉帝不过四十来岁,却衰老得像个花甲老人,头发早已白了一大半,眼角眉梢都带着深深的皱纹,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自然白日里就打不起精神。

他的儿子们都已经长大了,太子晋启,不喜政事,喜欢女红,三根针可以同时在他手中飞舞,绣出来的花儿比宫中的绣娘还要美。晋旻骁勇却鲁莽,脾气暴躁喜好杀戮。晋乾贪口腹之欲,吃得肥头猪脑,每每琉帝看到他都会叹气。

晋启懦弱,晋旻暴戾,晋乾愚蠢,都不是可担大任的人,偏偏那些个老头子隔三差五就上奏折为了立嗣之事吵得不可开交。他们都以为他就快要死了,希望他早早立下遗诏,为着江山的未来考虑,连大臣们都看不起他的太子,真是荒谬。

“父皇。”云雀端着一碟梅花糕走了进来。

琉帝拍拍身侧,笑着让她坐下。

云雀环顾了一下四周,眼里闪过一丝胆怯,终究还是坐了下去。

“怎么?不喜欢父皇身边这么多人?”

“嗯……”云雀歪着头靠在琉帝肩头,“以前父皇身边人更多,现在渐渐少了。”

琉帝看着女儿这双不一样的眼睛,点点头:“很害怕吗?”

“嗯,他们一个个都不说话,惨白着脸死死盯着你,你走到哪里他们就走到哪里一刻也不分离,连父皇睡觉他们都围在你身边……我很害怕,害怕他们会伤害你,可是那时候谁也不相信我的话,因为他们都看不到……”云雀怯怯地挽着琉帝的手臂。

琉帝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额头:“他们都是凡夫俗子,我的女儿是不一样的人。”

云雀刚出生时,第一次睁开双眼就吓了众人一跳,这个婴孩双眼竟然有四个瞳仁,虽不明显,但仔细看会看到重影似的两个瞳仁叠在一起。众人都说云雀是妖物,她会给幽云国带来灭顶之灾,目有重瞳的人是不吉利的!

琉帝一脸平静地唤来了白头翁,卜了一卦,赫然是大吉。

白头翁说:“上古的圣人多有双瞳者,黄帝的史官仓颉,虞舜……皆是双瞳。公主双瞳乃是大吉啊,这双眼睛上知天文,下观鬼,求之不得啊!”

大祭司发话了,众人这才闭了嘴,可公主那双骇人的眼睛还是让宫中之人避之不及,自她懂事后总是语出惊人,兄弟姊妹中也只有晋启敢与她玩,除了祭祀殿的迅哥儿,她再也没有多的朋友了。

“现在父皇身边还有几个?”琉帝看着空荡荡的寝宫,炎热的天气,每个角落都摆放着的冰块此时正冒着寒气。

“三个。”云雀压低嗓子,“一个和父皇长得很像的年轻人,他跟了你好多年了。”

琉帝嘴角扬起一丝笑容:“那是你的叔叔,父皇的亲哥哥,当年的大祭司夜莱。”

“还有一个瘦巴巴的老太监——”

“那是先帝的亲信太监努公公,我杀了他。”

“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年轻女人,嘴唇边有一颗痣——”

“那是你的姑姑,我的姐姐流云公主。我也杀了她。”琉帝一直带着笑意,眼神却有些惆怅。

云雀面色凝重,像个大人一样安慰道:“每个帝王都会有迫不得已,所以父皇也无须自责。”

琉帝笑得更大声了,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不,我才不会自责,我只是……只是觉得有些寂寞。”

云雀不明白了,寂寞竟然是父亲都觉得可怕的事。

“见到过你的母亲吗?”

“没有,我从来都看不见她,也许她不喜欢这个皇宫,所以早早就离开了。阿翁说母亲一定是飞走了,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阿翁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云雀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他还说,让我不要害怕,父皇会保护我,他也会保护我,还有阚公公,你们都会保护我。”

云雀还未满一岁就因食物中毒昏迷了三天,两岁时从高处跌落摔断了腿哭闹了许久一直到上朝才止住了她的哭声,四岁时被一条毒蛇咬伤,五岁时跌入御花园的水池,六岁……琉帝不敢再想下去,云雀越得宠就越危险,他从来不相信那些都是意外,后宫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公主,他们害怕她看到的东西,害怕她的嘴里说出他们阴暗的秘密……一直到云雀七岁送入了祭祀殿,由大祭司白头翁看养,迅哥儿不离身地陪着她,那些危险才少了许多。

“你最喜欢哪个哥哥?”琉帝累了,躺在榻上。

云雀盘着腿往嘴里送着梅花糕,偶尔塞一个在父皇的口中:“当然是晋启哥哥,他最温柔了,虽然皇后很讨厌我们在一起玩。”

“三哥四哥呢?”

“一个凶巴巴,一个比我还贪吃,晋乾总是欺负我,抢我的东西吃,小时候还把我推进了水池里!哼。”

“五岁那年的事吗?当时怎么不说呢?”

“我看到四哥哭得像个猪头,害怕父皇会责罚他就没有说出来,后来他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赔不是,我也就原谅他了。”

琉帝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稚气的女儿,突然问道:“云雀想过做皇帝吗?”

她认真想了想点点头:“嗯!我做皇帝的话,迅哥儿就做大祭司,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玩儿。以后谁背后说我坏话我就割谁舌头,哪个大臣嚷嚷打仗我就给他一匹马一把刀让他独个儿去战场!我要把整个制衣坊都交给晋启哥哥管,他一定可以让大家都穿上最漂亮的衣裳!大臣们每天早朝都要给我带好吃的,我一定谁也不骂。百姓们受苦了我就开粮仓发粮食,百姓们幸福了我就去微服私访偷偷听大家表扬我……家里母亲一定不可以离开孩子,父亲也要在一块儿,谁让一家人分开我就砍谁的脑袋……”

云雀说得滔滔不绝,琉帝笑弯了腰,他觉得女儿每一个点子都很不错,值得表扬!他几乎可以想象云雀穿着龙袍坐在朝堂上的模样,是啊,她两岁那年就与他一同早朝了,想到她一定会气得那些老家伙吹鼻子瞪眼他就开心。

“来,给父皇讲个故事吧。”琉帝再次闭上了双眼,从小他就睡眠不好,只有被一粒沙抱着他才能睡得安稳,他最喜欢一粒沙给他讲故事,那张粉嘟嘟的小嘴里每天晚上都会飞出各种各样好听的故事。

一粒沙是他的侍女,自他出生张开眼就看到的人,他躺在她的怀里像个肉团,她笨拙地抱着他,轻轻地摇晃。他那严厉而强势的母亲已经记不起来了,唯有一粒沙,他从未忘记过,他的目光总是紧紧跟随着她……这样的迷恋,自出生就开始了,一粒沙身上淡淡的香气像四月的草原,清新而芬芳。

琉帝幼年时是个柔弱的孩子,对一粒沙有种特殊的爱恋,他毕生都在渴望母亲温暖的怀抱,此生唯一的温柔和爱意都给了这个年纪长了他足足十五岁的女人……

“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大地上的人都长着大大的翅膀,可以自由地在天空飞翔。他们的房子建得特别特别高,这样他们想要回到天上就很容易了。有个美丽的公主喜欢月亮,所以她的母亲就给她造了一座月亮塔,她每天在塔上荡秋千,天上一个月亮,身边儿一个月亮……公主有个最亲最亲的弟弟,他知道姐姐未来会有一个灾难,所以就云游四海想要找到可以救姐姐的方法……”云雀手里拿着最后一块梅花糕,舍不得吃。

琉帝蹙眉道:“这个故事是谁告诉你的?”

“阿翁。”

“阿翁这个老头子……你知道那些长着双翅的人叫什么吗?”

云雀摇头,把梅花糕掰成两半,一半塞进了自己嘴里,一半给了父皇。

琉帝衔着半个梅花糕,一口吞进肚里,嘴里吐出了三个骇人的字眼:“飞!罗!刹!”看着云雀不明所以的样子,补充道,“他们食人血肉,专爱抓细皮嫩肉的孩子,一双利爪把孩子抓到半空中,啪一声摔下去,等孩子摔死了才俯冲下来细细地吃……”

云雀缩成一团抱着膝盖:“真……真的吗……宫里丢了好多小宫女和小太监,大家都说是被蛇怪叼走了,难道不是蛇怪是飞罗刹吗?”

琉帝看着女儿亮晶晶的双眼,拍拍她的小脑袋:“好了,不要纠结这些骇人的传闻了,珈蓝国的使臣今日已经到驿站了,明日就宣进宫,我得好好睡会儿,你继续说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银发少年离开了家乡,穿过城邦、草原、戈壁,翻山越岭爬山涉水来到了遥远的瀚州,瀚州的海上有个神秘的小岛叫人鱼堡。瀚州的深海中住着人身鱼尾的鲛人,他们美丽聪慧,还能预知未来,还特别值钱呢……鲛珠可以起死回生……父皇,父皇你睡了吗……”云雀声音越来越低,嘴角噙着一抹顽皮的微笑,偷偷溜下了床。

琉帝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4

戌时,明月当空,光辉映地。此时临近中元节,气候炎热,唯御花园草木众多,夜风凉爽。园中深潭在夜风中微微荡漾,水中养有奇珍鱼类十余种,还有白头翁培育的怪异金鱼——凸眼大头的鱼儿甩着庞大的五彩尾巴游弋着。

园中的花开得云蒸霞蔚,颜色各异的花朵碗口大,挂在藤上高高垂下,香气浓郁,夜风一吹,花瓣随风而落,煞是美艳。这来自南诏国的相思花,原本只有红色,在白头翁辛勤的培植下开出了粉色、白色、鹅黄色,一团团簇拥而放,月光照在深潭中,波光粼粼照在花上,宛如人间仙境。

花架下的矮几上摆满了肥美的牛羊肉衬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满盘的瓜果滋味香甜,冰室中新凿出来的冰块堆得老高放置在高脚容器中,摆放在每个矮几上,凉气扑面而来。

琉帝与皇后面带微笑,慰问了君炎一行人远道而来的辛苦,仿佛两国一直是友好之邦,而不是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两年有余。静贵妃推说身子不适,琉帝也没有勉强,知道她不愿意低皇后一头,索性不来了。

君炎的模样秀气得像个女孩,高瘦的身子并不像马背上长大的幽云皇子们这般魁梧,晋旻第一个看不上他,连最娘气的晋启都比君炎更有男子汉气概。若不是那高大的蛮奴跟着,这娇滴滴的珈蓝皇子哪里有命来幽云帝都!

琉帝随着君炎,称呼花无邪为先生,和蔼可亲。蛮奴原本是不能上桌的,此时也被邀请坐在君炎身侧。

归云、晋启、晋旻、晋乾依次与贵客相视而坐,云雀紧挨着琉帝,埋头苦吃。

把酒言欢后,君炎起身作揖,诚恳地感谢了琉帝的款待后,表示了自己想要和亲的想法。

“两国之战,苦在百姓。百姓不安则国不安。君炎带着父皇的期盼,恳请陛下三思……珈蓝幽云二国,商贸往来频繁,边境贸易繁荣……这番战事带来多大的损失,想来陛下也曾估量过……为了争夺几个边陲小城,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君炎语气诚恳,言语中带着对百姓的亏欠之意。

晋旻仰头饮尽杯中酒,笑道:“说什么和亲,要真是怕了,大可把你们的公主送来,我们兄弟三人多多益善!”

琉帝的目光冷冷落在晋旻身上,他立刻低下头不再言语。父皇的怒气,来源于他的沉默。

云雀看着父皇,等待着答案,她虽不太明白和亲的意义,不过这个少年的话她是赞同的,打仗受苦的永远是百姓。

“朕有两位公主,长女归云年方十七,幼女云雀还未满十六。归云温柔,你也稳重,若是把她托付给你,朕也放心。珈蓝国富饶辽阔,中原人行孔儒之道,归云嫁去,定不会受委屈。”

“多谢陛下。”君炎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放在左胸行了草原礼。

归云求助地望着皇后,却不敢言语,这个瘦弱的家伙才多大年纪,十五还是十六?这个瘦巴巴的身材连马都不会骑吧……一个马背上长大的公主怎么能嫁给这样一个柔弱的男子,还要去那遥远的珈蓝国,也许一生都无法回来了!

“皇上……”皇后看着咬唇的女儿,试着挽回,可刚开口就被琉帝的手势压下,她只能闭着眼抱歉地别开头。

“如今天气燥热,你若愿意就在这宫中多待些时日,等凉爽了些再回去也不迟。幼女云雀最是顽皮了,不过要说宫里啊,没人比她更会玩了。中元节将至,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去街上逛逛也是好的。”琉帝撑着额头,吃力地笑笑,“朕乏了,你们自个儿玩吧。”

说罢,两名太监扶着脚步蹒跚的琉帝回了寝宫,面色难看的皇后坐不住,也草草招呼了几声便离开了。

君炎有些诧异,不过云雀立刻蹦过来打消了他的不安:“我父皇身子不好,所以先去休息了。皇后娘娘与我父皇关系……不是太好,所以你不要担心,完全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归云姐姐……欸,你怎么也走了!”

晋启陪着抽泣的归云,冲云雀挥挥手一同离开了。晋旻、晋乾不屑地瞪着君炎,晋旻的口型说着四个字——手下败将。君炎笑笑,也不与他计较,花无邪在他耳畔说了几句,也离开了。

“终于清静了……”云雀双手叉腰,冲着夜空长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你不喜欢热闹吗?”君炎认真地剥着葡萄皮,这个水汪汪甜滋滋的小玩意儿真好吃。

“看着人不多,其实人特别多,挤挤挨挨的密密麻麻,真吓人。”

“哦?”君炎不明所以,茫然地望着云雀。

她眨着杏仁眼,一脸认真,全然不似在说玩笑话。小小的身子半掩在花丛中,轻薄的绿衫融在了绿叶中,一头的乌丝混着彩带编成了小辫儿拢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脸上半点胭脂也无,浓眉大眼还带着少女的稚气。只是那双眼睛……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君炎以为自己眼花了,可定神再看,果真一只眼里有两个瞳仁,像人微醺时看到的重影,不觉骇人,反而有种波光滟潋的朦胧美。

“不过你还算干净,他最好了,身边儿一个人也没有。”云雀走到蛮奴身边,看着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连与云雀对视都怯怯的,红着脸别开了视线。

“送给你。”云雀折了一朵相思花,仰着头用力踮着脚尖也只能把花朵递到蛮奴的胸口——

他还盘腿坐着,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君炎,君炎冲他点点头:“小公主喜欢你,收下吧。”

蛮奴带着憨厚的笑容,小心翼翼伸出指尖轻轻捻住花朵,珍爱地放在了腰间。

云雀把酒杯斟满,递给君炎:“能和我说说中原吗?听说你们那儿好吃的特别多,姑娘们都把头发梳得高高的,堆得像一团团的云,是吗?”

君炎望着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笑着点了点头。

“可是她们不会骑马吧,要穿长长的裙子,窄窄的鞋子,出嫁前连夫君是谁都不认识吗?”

君炎又笑了,虽然不全然是那样,可他不想扫云雀的兴,依旧点点头。

云雀撑着下巴,有些惆怅:“那归云一定会不习惯的,她可爱骑马了,归云的马术连三哥都要称赞的。珈蓝国那么远,就算再多好吃的,再多美丽的裙子,也不是自己的家呀。那么遥远的路途,想父皇和她母亲了怎么办?”

君炎的心软软的,像有风轻轻吹过了他的胸腔,带着小女孩软软脆脆的声音,她果然还未长大呢,心心念着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两人聊得不亦乐乎,就着酒劲儿,连说话并不利索的蛮奴都偶尔应和两句。烛火摇曳,月光明媚,花香四溢,两人竟觉得像知己一般快乐,云雀笑声响亮,君炎内敛温和,一静一动倒是一幅美景。

迅哥儿站在御花园拱形门下,遥遥看着,手中还拿着云雀心心念了许久的草编小马,那是他花了足足一整天才编出来的,小马的尾巴是一根毛茸茸的狗尾草,摸上去与马儿的尾巴一样柔软。

迅哥儿静静看了许久,久到他的腿都麻了,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云雀爽朗的笑声被风儿卷过来,一阵阵往他耳朵里涌。

是啊,即使他整日喊着她的小名,她也是幽云国最高贵的公主啊,能与她开怀畅谈的,只能是同样尊贵的皇子……而未来与她相伴的,也必定是那样彬彬有礼的人儿。

小马从他手中跌落,嘴角扬着毫无知觉的笑容,迅哥儿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5

第二夜,两人照旧约在御花园玩,云雀破天荒带了一个小宫女,手里捧着一个大盒子。宫女拉开了一张薄布,点亮了一盏灯笼,烛光明亮地照在薄布上。

“给你看一样好玩的东西,我和迅哥儿最喜欢玩了。”云雀神秘兮兮地从盒子中掏出一个小人,蹲在透光布后喊道,“可以转过来了。”

君炎缓缓转身,看到一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儿在透光布后坐着摆着姿势,那眉眼姿态活脱脱就是一个小云雀,额上戴着两串红玛瑙,头发束在脑后编成了一根大辫子,穿着绣花小袍,脚上还踩着一双黑色的小马靴。

“这位小哥,你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云雀捏着嗓子,细细问道。

君炎掸掸衣袖,挺直腰背,做粗声状:“我从珈蓝来,要到幽云去。”

云雀探出头,冲他招手,君炎弯着腰走到云雀身边,接过另一个男小人儿。

“你到我幽云国来做甚,不怕路途遥远,不怕黄沙大漠,不怕那苍茫草原……”云雀举着女小人儿,演得特别认真。

君炎温柔地望着她,心怦怦跳着,她粉嘟嘟的脸蛋近在咫尺,小嘴飞快说着自编的戏文,手中的小人叉着腰,指着他手中的男小人儿。

“我要来带走一位美丽的姑娘,她有高高的额头,琥珀般的眼睛,花朵般的嘴唇……我会送她一万匹马儿,一万匹牛羊,一万顷良田,只求她的父亲把她交给我……”

两人越靠越近,脸颊几乎都要贴在一块儿了,突然云雀沉默了,偏过头来怔怔望着他,脸蛋火烧一般滚烫。

她垂着头,小声道:“你个唐突的男子,一万匹马儿牛羊和良田,也带不走美丽的姑娘……”

乌云遮住了月亮,唯有眼前的烛光特别明亮,君炎轻轻咳嗽了一声,红着脸追问:“那你要怎样,才肯跟我回家乡……”

云雀笨拙地移动着手中的小人儿,让它们离得远远的:“除非……除非你给我天上的月亮……”

“一言为定。”君炎的小人儿紧追而来,拦住了女小人儿的去路。

云雀别开脸,看着站得远远的宫女,不知如何作答。

昏昏欲睡的小宫女站在睡莲潭边,身体轻微摇晃着,正在打瞌睡。

突然,一个黑色的东西飞过来卷住了她的腰,带得她整个人往水中跌去,一声沉闷的尖叫瞬间被深水淹没。

云雀提着灯笼飞奔而去,摇晃的烛光正好照见一条巨蟒叼着奄奄一息的宫女在水中沉浮,只片刻工夫,巨蟒便朝着花园深处游去,巨大的身在花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行过之处,相思花被压倒了一片。

君炎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紧跟着云雀的步伐追了上去!

巨蟒在昏暗的御花园中一路蜿蜒,避开有光的地方,一直在昏暗处游走,很快就出了御花园,朝着偏僻的祭祀殿方向爬去。

云雀屏住呼吸保持着距离,遥遥跟着,不让烛光惊动了巨蟒。

君炎慌忙间跌了一跤,再抬头,云雀已经把他甩了老远。

祭祀殿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一片昏暗,巨蟒蜿蜒着沉重的身体带着肚中还未消化的食物缓缓地往石阶上游去。

云雀终于明白了,祭祀殿中那若有似无的腥味原来是来自这条巨蛇。

一进祭祀殿,云雀立刻吹熄灯笼丢在地上,轻手轻脚跟上去。这蜿蜒的石阶高而陡,只有一些稀疏的油灯嵌在石壁中,摇晃着照耀在狰狞的壁画上。

平日里总是紧闭的厚重木门敞开着,巨大的铁链倒在地上,借着油灯的光只看得到里面一摊汪汪的黑水,腥臭味扑面而来,熏得云雀差点儿晕过去。

巨蛇惬意地游荡在黑水中,翻滚着肿胀的腹部,玩乐了一番后才把整个身子蜷缩在黑水中,只露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吐着红色的芯子。

云雀躲在门外,闭着眼拼命呼吸着山风吹来的新鲜空气,胃里翻腾得干呕了好几下。

一条黑色的尾巴悄无声息地从水中探出,无声无息地游到了云雀脚边,眨眼的工夫就缠住了她的双脚,云雀还未来得及惊呼,就被那粗壮的尾巴裹着摔在了地上,整个人立刻被巨蟒缠得严严实实,只有拼命喘气的脑袋露在蛇身外,随着巨蟒的裹紧,云雀的骨头都快被缠碎了。

巨蟒的头悠闲地从水中荡了过来,拳头大的眼睛死死盯着云雀的双眼,猩红的蛇芯子带着黏糊糊的液体哗啦啦在云雀脸上拍来拍去。云雀不敢喊,怕激怒了巨蟒一口吞了自己,因为惊恐而瞪大的双眼中,只有泪珠一直在往下落。

君炎捏着一根手臂粗的树枝追了上来,他挥动着手中的树枝大喊,想要把巨蟒引过来。可巨蟒懒得理这个浑小子,尾巴一扫,君炎立刻被一股腥风砸到了水池中,浓烈的血腥味瞬间淹没了口鼻,他扑腾着想要爬上来,却捞住了半条血淋淋的大腿,血水迷糊了双眼,他脚底一滑脑袋磕在池边,立刻晕了过去。

巨蟒轻轻松开云雀,晃动着黑黝黝的脑袋一圈圈在她身边游荡着,不伤害她却也不放她走。

云雀攥着拳头,转动着眼珠细声声地呼救:“阿翁……阿翁救我……”

巨蟒仿佛听得懂阿翁的名字,突然用头亲昵地蹭她的手臂——凉凉的黏黏的,带着腥味惊得云雀瑟瑟发抖。

关键时刻,白头翁总是姗姗来迟,他看着这一幕不仅不着急,还摸了摸巨蟒的头,先把君炎捞了上来,看云雀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语气中赫然带着欣慰:“羽蛇,你也认出公主了吗?”

羽蛇摇晃着脑袋,似乎在点头。

云雀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跑过去把昏迷的君炎护在怀里,质问道:“阿翁……你怎么豢养着吃人的大蛇?”

白头翁抚摸着巨蛇的脑袋,缓缓道:“它叫羽蛇,你看它的背上是不是有两个翅膀般的花纹。羽蛇是羽人的神蛇,世世代代供养在皇宫中。羽蛇在则羽人不亡,羽蛇若死了,羽人也就彻底亡了。它只食童男童女,一月一次。这月,是我疏忽,晚了两天它就耐不住饿了。”

云雀皱紧眉头,琢磨着白头翁的话,狐疑道:“阿翁,你到底是谁?”

白头翁挥挥手,羽蛇立刻乖乖游回了血池中。他负手立在窗边,山风猎猎,刮得他的头发眉毛胡子乱作一团。

“你还记得阿翁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大地上的人都长着翅膀,可以自由地在天空飞翔。他们的房子建得特别特别高……”白头翁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

云雀点点头:“我记得,他们有个美丽的公主,她的母亲给她造了一座月亮塔,她喜欢在塔上荡秋千……公主有个最亲最亲的弟弟,他知道姐姐未来会有一个灾难,所以就云游四海想要找到可以救姐姐的方法……”

一老一少的声音逐渐重叠在了一起:“银发少年离开了家乡,穿过城邦、草原、戈壁,翻山越岭爬山涉水来到了遥远的瀚州,瀚州的海上有个神秘的小岛叫人鱼堡。瀚州的深海中住着人身鱼尾的鲛人……鲛珠可以起死回生……”

这个故事戛然而止,云雀接不下去了,只有白头翁的声音还在夜风中回荡着。

“这位皇子曾被预言可以拯救幽云国,可是他喜欢云游四海,反正皇子也没有继承皇位的权利,幽云国的未来是属于美丽的姐姐,她将是至高无上的女皇。为了姐姐,为了幽云国,他千辛万苦从鲛人堡一个叫作花无邪的鲛人手中求来了一枚鲛珠,可当他回来时,昔日巍峨的皇宫已成了废墟,荒草掩埋的是一片片焦黑的残墙,曾经繁华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只有一片残余的云床突兀地矗立在大漠中……他嗅了嗅夜风,尝试着吹了两声口哨,一条粗长的羽蛇从黄沙中蜿蜒而来……”白头翁沉浸在回忆中,眼眶里荡漾着晶莹的泪珠。

羽蛇的皮肤早已干涸,他抚摸着它粗糙的头颅落下了眼泪,几乎同时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跪在月光下捂着脸,伤心欲绝。

曾经卑贱的人类在这座城池中繁衍生息,早已忘记了苦难的过去,如今,他们是这片大地的主人,而他们的皇帝还只是一个柔弱的少年。

他掸掸衣袖上的尘埃,带着夜色施施然融进了人群中。五年后,他成了琉帝的大祭司,幽云国一直风调雨顺。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否如那位老萨满所说的那样壮烈,他只是平静地,日复一日地在陡峭的祭祀殿中等待着命运的到来。

他过去的妻子不知所踪,女儿一粒沙早已忘却了尊贵的身份,以人类的姿态成了皇宫中的一名宫女,是她一手带大了琉。她隐瞒了所有的过去,包括那骇人听闻的年纪,她比琉年长的何止是十五岁。一粒沙是尊贵的羽人公主,却与人类皇帝孕育出了一名双瞳婴孩,在一个平静的夜里喝下了毒酒含笑而去,她死于对肩胛骨里跃跃欲出的那对黑翅的惶恐,死于害怕一切暴露的惶恐,她宁愿琉永生永世记得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而不是面对一张不老面容的质疑和恐惧。

“所以……我看不到母亲,是因为她是羽人吗……”云雀的声音在发抖,“那么……你是我的……”

“是的,我是你的外公。”

6

君炎和云雀互相搀扶着,离开了祭祀殿。

白头翁站在摇晃的木梯上,仰着头继续吃力地填补着石壁高处那些因为炎热潮湿而剥落的壁画。

皇后悄无声息来到了他的身边,温和道:“阿翁,我们许久不见了。”

白头翁稳稳弯腰作揖:“娘娘怎么今日想到这祭祀殿了?”

“这些年迅哥儿多亏了你的照顾,来日若有人问起,希望阿翁对迅哥儿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白头翁语气冷淡。

“我正在筹谋一件大事,如果有阿翁站在我这边,想必胜算会增加许多。”皇后压低姿态,“阿翁神机妙算,我想问问这件大事能否成功。”

“娘娘即使有六成把握也不会来问凶吉了,奉劝娘娘一句,不要做任何冒险的事。”阿翁停下手中笔,目光灼灼:“娘娘请自重,不要害了无辜的孩子。”

皇后蹙眉气急,她这样放下身段来求这个老头,他却这般泼冷水,他日若东窗事发,难保这老头儿不把这一切抖出来!

皇后猛地一推木梯,尖啸道:“去死吧——”

白头翁直接从摇晃的木梯上摔了下去,双手徒劳地在半空中挥舞了几下,瞬间跌入了深渊中。

皇后嘴角扬起残忍的笑容,闭着眼痛快地吸了一口气,正欲离开,突然地下传来一声闷响——嘭!

皇后猛地睁开双眼,盯着昏暗的深渊,一层层环绕的石阶无限延伸,这里根本望不到最深的地底。

黑暗中,一头白发缓缓升了上来,几缕黑色的羽毛在半空中飞舞,白头翁缓缓挥舞着背后巨大的双翅轻轻浮了上来。

皇后贴着冰冷的石壁,眼中带着惊恐。

白头翁稳稳落在地上,收起双翅,摇头叹气:“你会害死迅哥儿的。”

皇后悲戚一笑,轻轻摇头:“我没有退路了……阿翁,我无路可走了……”

中元节的街头热闹非凡,君炎和云雀戴着面具在街上游荡。此时已是午夜了,换洗一新的二人在几个便装侍卫的保护下来观赏中元节的灯会,顺便散散心。

这两日都没有见到迅哥儿,又在阿翁处听到了震撼的消息,云雀整个人恹恹的,全然打不起精神。

君炎脑门上还涂着清淤化肿的药膏,尝试着问道:“那大蛇……”

“没有什么大蛇!”云雀打断他的话。

君炎沉默片刻,点头:“我明白了。”

云雀看着街头戴着各色面具的人群,怅然道:“每年中元节都是迅哥儿陪我过的,连那皮影娃娃也是迅哥儿给我买的,他还答应给我编一匹小马,要和我小时候骑的那匹一模一样……迅哥儿猜灯谜最厉害了,每次他都会给我赢好多东西,可是他不会喝酒,一杯下肚就会脸红红说胡话,还手舞足蹈……”

君炎心中酸涩,应道:“迅哥儿真好。”

云雀望着君炎青铜面具后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他还给过我天上的月亮……”

云雀眼中泪光闪动:“那天晚上天空一片漆黑,迅哥儿拖着我的手来到了祭祀殿后面的一棵大树下,树上挂满了弯弯的月亮灯笼,遥遥望去就像无数个月亮。我们坐在树梢,被月亮包围着,像坐在天上一样……”

君炎哑然,怪不得那万匹马儿牛羊也得不到这个姑娘,原来早已有人给了她世上最美丽的月亮。

君炎拍拍她的肩膀:“等回去了,你就去找迅哥儿吧,不用陪着我。或者叫迅哥儿和我们一起玩。”

云雀开心一笑:“嗯!他一定是看我这两日和你黏得紧,所以和我赌气呢。”

街边,鞭炮声乍起,浓烟滚滚,瞬间淹没了两人的身影,鞭炮声响起的瞬间,几个与两人穿着相似衣服戴着同样面具的人分散在了人群中,混淆侍从的耳目。

云雀和君炎却被人捂住嘴巴塞进了一辆马车,马车一路疾驰奔出了城门。

两人醒来时,发现彼此背靠背被绑着,关在一个破旧的小屋中。

云雀喊了几嗓子,无人应答,两人颓然坐在草堆上叹气,云雀经常出宫玩,从未想过会遇上危险。知道她出宫的,只有宫里的人,莫非……父皇出了什么事?

云雀挣扎了几下,完全挣不开粗粗的绳索,两人手脚都被束缚着,还有一根大麻绳把两人的身子层层叠叠捆在一起,粽子一般,哪里逃得掉!

小屋外看得到未亮的天色,雷声滚滚,大雨将至,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云雀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们会被杀掉吗?”

“不会,如果要杀掉我们,在街上就可以动手了,这般费尽心思掳我们来只怕另有目的。”君炎安慰她。

“我怕父皇有危险,或者有人用我们要挟父皇怎么办?”云雀带着哭腔。

君炎立刻转移话题:“你曾经说过你看得到别人周围的‘人,那迅哥儿身边有‘人吗?”

云雀抽泣了两下,点点头:“迅哥儿身边只有个小孩,脖子上有一道黑色的印记。”

“那我身边有吗?”

云雀偏过头瞄了一眼,轻轻道:“有一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瘦弱女人,约莫三十来岁,左边眉毛缺了一块。”

君炎吃力地扭动着身子,想要找到云雀看到的人:“那是我的母亲……半年前,御膳房送来了一碗银耳羹,母亲给我吹了吹,又尝了两口……就倒在地上毒发身亡了,银耳羹中有毒。”他凄厉地大喊,“母亲……母亲……”

可是无人应他。云雀看着黄衫女子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像站在浓雾中,整个身子若隐若现。

君炎被勾起了伤心往事,他曾经也是个不得宠的皇子,母亲位分不高又姿色平平,父皇有众多的儿子,他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那个。扭转了一切的是一次宫宴中的刺客行刺,他用身体给父皇挡了一剑,伤口深穿了肩胛骨,至今他的左手还有些无力。几个皇兄躲的躲,闪的闪, 一个个却在嘴里高喊着:“保护父皇——护驾——护驾——”只有一向沉默的他一个人扑了过去。

“我当然怕死,不过是为了赌一把,赌我可以让我母亲下半辈子平平安安,不用再担惊受怕,我也不用再受欺负……云雀,我赌赢了。”

“跟你来的花无邪是鲛人吧,听说鲛人能预言。”

“花先生让我来幽云国提亲,他说未来的幽云国继位的,会是一位公主。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公主……”

云雀垂着头,呜咽道:“我想迅哥儿了,我们从来不聊这些复杂的话题……幽云国是我父皇的,永远是我父皇的……花无邪的意思是,我的父皇很快就会死了吗……”

君炎感觉到云雀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的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门外坐在岩石上的蒙面人,突然泛红了眼睛,他的手中捏着一把锋利的剑,可是他的手几乎快要握不住它了。

他记得那个小孩,当初千挑万选被选入祭祀殿做小祭祀的小孩,辇车行驶到半路,他从车底爬了上去,用腰带勒死了那个与自己同龄的孩子,把尸体抛出了车外,他代替他成了祭祀殿的小祭祀。

他想了想,提着剑,走了进去。

大殿上,一具冰凉的尸体躺在地上,白布遮着身子,早没了气息。

晋旻跪在地上,沉痛道:“当时鞭炮骤响,浓烟滚滚,突然一辆马车奔来把云雀夺走……侍卫紧追不舍,我接到通报后立刻遣人搜索……君炎皇子不知去向,马车……跌下了山崖,我们找到时,已经摔得面目全非了……可恨那珈蓝皇子,若不是他,云雀也不会出事!我看他和亲是假,诱拐杀人是真!”

蛮奴气急,要冲上去和晋旻拼命,却被花无邪死死拦住。

琉帝走下台阶,蹲在尸体前掀开白布,只看了一眼就盖上了,尸体浑身是伤,骨头都摔了出来,身形相貌都像极了云雀。

他晃了晃身子,站稳了脚步,冷冷逼视着大殿上的众人,低低道:“我的女儿怎么可能轻易死去,她身上……流着飞罗刹的血啊。”

7

雷隐隐,雾蒙蒙,乌云当头滚来,霹雳电光撕破了天空,豆大的雨点哗啦啦就砸了下来。天色昏暗,山路泥泞,两人搀扶着狼狈而行,雨势渐大,当时提剑进来的蒙面人只把绳子砍开把剑丢在地上就离开了,两人拿着剑心急如焚地往山下赶。

还未走到半山腰就遇上了一行杀手,云雀挥着剑护着君炎退到了树后。

大雨瓢泼,刀光剑影,云雀且战且退,那杀手并不往两人要害处劈砍,似乎只想要把他们逼回山上。君炎手无缚鸡之力,云雀又要护他,全然施展不开本事,只受了些皮肉伤,溅了一身泥!

七八个杀手围着他们,云雀不动他们也不动,石像一般矗立着,雨水早已打湿了众人的衣衫,蒙着的黑布浸出了一张张冰冷的轮廓。

云雀的双眼看到了四五十个“人”围绕在杀手身边,将自己和君炎包围得严严实实。她闭着眼尖叫一声缩在了君炎怀里,两个冰冷的人抱住一团贴着大树瑟瑟发抖。

云雀的头越来越痛,太阳穴突突狂跳,背上的肩胛骨奇痒无比,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要破肉而出了。

她猛地推开君炎,抱着头跪在地上,痛苦地尖叫。

“刺——啦——”湿透的衣衫发出了碎裂的声音,一对毛茸茸的东西从她背后冒了出来,像破茧的蝴蝶,缓缓张开了巨大的翅膀。

这破茧的瞬间吓得杀手落荒而逃,一对巨大的黑翅从云雀身后张开了。

她努力回头看着背后那对黑色发亮的翅膀,害怕极了,她拼命拍打着它们,是有痛觉的,它们与她的血肉紧密连接在一起。

“啊——”云雀难以置信地捂着头,跌跌撞撞跑了起来,试图把身后的巨翅甩掉,可她逐渐发现自己的双脚缓缓离开了地面,这双翅膀把她带到了半空中!

“啊——啊!啊!啊!”云雀闭着眼疯狂尖叫着,整个人笨拙地撞在了树上,一节粗壮的树干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紧紧抱着树干呜呜大哭。

伤痕累累的君炎一路紧追,气喘吁吁,跨过深入小腿的野草,穿过荆棘,害怕跟丢了云雀,看到她停在了树上,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君炎蹲在树下,顾不得哗哗狂下的大雨,倚着树干累得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雀的哭声把他惊醒了,她死死搂着树干,翅膀早已不知去向,双眼红肿地冲着君炎喊:“我……我下不来了……树太高了。”

君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喊:“别害怕!你慢慢下来,用袖子裹着手不要受伤了!我会接着你的!”

云雀依着君炎的话,虫子一样慢腾腾地爬了下来,刚落地便冲着君炎破涕为笑,他也嘿嘿笑着晕了过去。

君炎的背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血早已染红了衣衫。

云雀眯缝着双眼,冒着大雨在林中找了一些草药,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狼狈。她把草药塞进嘴里细细嚼碎,涂在君炎的伤口上,又撕下裙角在他胸前绕了一圈,把伤口牢牢扎住!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迅哥儿平日没少教她认草药,没想到今时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云雀喘了几口气,咬着牙扶着君炎一深一浅地往前走,他的伤耽误不得!此时云雀如大力士附身,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踩在泥泞中,以龟速向前移动着……

皇后盘腿坐在地毯上,细细摩挲着手中斑驳的长鞭。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敲打在屋檐上啪啪作响,像敲在将士们冰冷的头盔上。

今夜,趁着雨势,她的将士将身披甲胄,左臂稳扎红巾,从乾西门杀入,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就会穿过层层宫门,一直杀到琉帝的寝宫,她的心腹将会给琉帝一张写好的退位诏书,把皇位传给晋启!

皇后是奥尔罕部落的一朵花,曾有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是为了部落的安稳,为了寄人篱下苟延残喘地生存,她的父亲把她送到了琉的寝宫。面对着那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她的心早已死了。她是至高无上的皇后,可是除了这双儿女她一无所有!天公不怜,儿子竟像个妇人般懦弱,整日与小太监厮混,伤风败俗!女儿骄纵,为了不和亲竟然连夜逃出了皇宫,没有谁站在她的身边……没有!

她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嘴里碎碎念着祷词,祈求着这一仗可以赢!她不会伤害她的丈夫,不会伤害任何人……她只是想要一点点权力,让她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守着冰冷的空房,等待着一个多年都未踏入的男人!

乾坤殿外,箭镞飞舞,红巾将士在暴雨中全军覆没。雨水敲打着冰冷的头盔,沉重的铁甲装着一具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冲刷着乾坤殿外的大地。

晋启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祈求父皇饶恕鲁莽的母亲。可大殿的门一直紧闭着,暴雨淹没了晋启的嘶喊,额前的鲜血汇成了小溪与那些将士们的鲜血混杂在了一起。

还未来得及与皇后会合的迅哥儿被一群侍卫截在了半路,晋旻的人拦住了迅哥儿的去路,他早已知晓皇后这场带着妇人之仁的幼稚宫变,只等着皇后的人杀入乾坤殿,只等着最后关头才杀出来救驾,一切稳妥后,让父皇把皇位传给自己……名正言顺。

可是等他带着大队人马赶来时,乾坤殿外只有一群面无表情的太监在用水冲洗满地的血污,一具具还带着余温的尸体被层层叠叠架在板车上拖了出去。

雨势渐小,晋旻抹掉额前的雨水,这个安静得诡异的夜晚让他肩头的鹰都开始不安起来。

他不知道如何进退,完全没有料到父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一支不小的叛军。

当他准备撤离时,乾坤殿的大门打开了,琉帝施施然走了出来,昏暗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他冲着晋旻扬扬下巴:“怎么,你带着这些兵马是来收尾呢还是来与皇后会合?”

晋旻连滚带爬下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惨白着脸声音颤抖:“父皇赎罪……儿臣救驾来迟……儿臣听到风声……”

琉帝冷笑,望了一眼这飘着纷纷细雨的夜空,雨,快要停了,他的声音回荡在夜风中,冰冷如刀:“皇子晋旻,带兵夜闯乾坤殿,为大不敬!即刻没收其兵权,发配岭南,永世不得再回帝都!即刻启程!晋旻……不用回去收拾东西了,你走吧……”

晋旻一路磕头想要靠近父皇,却被拦住,只得声嘶力竭地大喊:“父皇……父皇饶命啊……”

原本跪着的晋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额前的鲜血落满了整张脸。

“身为皇子,不以慈悲为怀,私杀战俘……残暴屠城……你若有半点仁义之心,我的皇位就是你的……晋旻,是你的母亲害了你……她要你处处出风头,事事争先后,却不教你为人之道。”琉帝的声音平静而悲伤,“贬其生母静贵妃为庶人,晋乾……让他跟着母亲留在宫中吧,岭南路途遥远,只怕他吃不饱……”

这场简短的战役,只持续了半个时辰,此时的乾坤殿外已被清理干净,只有空气中尚存的一丝血腥味昭示着琉帝最后一年在位时,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变。

8

天光刚亮,驻守的将士就在宫门外发现了昏迷的云雀与君炎,一匹老马有些茫然地望着这一切,它是云雀用一只手镯换来的。

晌午,经太医诊治后,君炎脱离了危险,云雀只是劳累过度,受了些皮外伤。

云雀挣扎着来到大殿时,皇后和迅哥儿已经跪在了地上。她望着迅哥儿,眼中没有意外,就算他蒙着面,那双眼睛那双手那个身影那提剑的姿势,她都太过熟悉了。

琉帝看了女儿一眼,心疼不已,对着皇后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你逼宫我都没打算杀你,但你伤害我的女儿……当年一粒沙的毒酒,不是你给的吗!你杀害了云雀的母亲,现在你还连她也不放过吗?”

皇后昂着头怒视道:“那些狗奴才都把这脏水泼给我,你既然信了又何须来问我!”

不是没有快乐时光的,两人也曾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归云和晋启的出世,他也带着父亲独有的喜悦……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忘却草原的一切重新开始,守着这个男人和一双儿女度过余生,最后才发现,她得到的感情和那卑微的宫女比起来连狗都不如,她的孩子得到的宠爱和云雀比起来,实在是太卑微了……

琉帝冷笑道,“除了你还能有谁,你的性子……哼。”

皇后站起来,孤傲地望着这个高贵的帝王,成王败寇,所以,就在今夜结束一切吧。

“迅哥儿……”她喊着侄子的名字,手在腰间摸出了一把匕首。

迅哥儿嘴里应着,眼睛却望着云雀凄凄一笑。

“小心——”云雀惊呼,话音还未落下,迅哥儿的脖子已经被一把尖刀划开了,那把沾着血的尖刀又扎入了皇后的胸口,她沉沉地倒了下去。

云雀尖叫着扑过去,摇晃的迅哥儿倒在了她的怀里:“终于……可以回家了。”沾满鲜血的手轻轻擦过云雀的脸挤出了最后一抹笑容,“鸟儿,果然是要飞上天空的。小云雀……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他早已猜到了今日的结局,从他代替那个孩子入宫时就明白了,等待着他的除了担惊受怕还有随时会光临的死亡。她把他带入宫中,委以重任,他却以这样的方式背叛了自己的亲姑姑,也背叛了整个部族。

他没有办法杀死云雀,他宁愿自己死!

云雀埋在迅哥儿怀中大哭,可眼泪还是留不住他闭上的双眼和逐渐微弱的呼吸,她用手拼命压着迅哥儿的脖子,可那潺潺的鲜血还是从她指缝中偷偷流走了。

琉帝看着这一切,头痛欲裂,他轻轻喊了一声:“云雀……”

痛哭的云雀没有听到父皇的召唤,他又喊了一声。

琉帝坐在龙椅上,摇晃着试图站起来,可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他喘着粗气,伸出右手,想要招呼女儿过来,他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他的手指头指着女儿颤抖的身体,竭尽全力却只喊出了两个字:“女……皇……”

黑暗随即扑面而来,黑暗的最后是一粒沙冲着他张开了温暖的怀抱一片光明。

琉帝面带着微笑,驾崩在了他一直厌恶的龙椅上。

他们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因为他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幸福和满足。

蛮奴护着君炎走了出来,花无邪的手中一枚晶莹的鲛珠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君炎支撑着疼痛的背脊,小声道:“如果我让迅哥儿活过来,你愿意嫁给我吗?”

云雀抱着迅哥儿逐渐冰冷的身体,抬起头来,眼泪滚滚:“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要整个幽云国都可以……我不想做什么女皇,我害怕……我的父亲很少笑,伴随着他的只有无尽的孤独……我不想这样……”

她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永久地睡过去了。

君炎笑着从花无邪手中拿过鲛珠递给云雀:“我要你的幽云国做什么,要一个心不在我身上的妻子又有何用?你在树林中大可以抛下我离开的,这枚鲛珠就当报答你对我的救命之恩。花无邪说得对,我没有这个福分。你把鲛珠放入他的口中吧……”

云雀感激一笑,立刻把鲛珠塞进了迅哥儿嘴里,顿时一道光在迅哥儿的伤口处闪过,光芒所到之处伤口开始缓缓愈合。

迅哥儿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眼,云雀的眼泪正好落在了他的额前。

“好像……没死。”他的手臂轻轻拥着云雀,在她耳畔如释重负般说道。

“嗯……因为你答应过我,永远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云雀紧紧搂着他,恨不得把他嵌进自己的骨血中。

唯有失去过,才会懂得拥有时的美好。

一个老太监尖锐的嗓子带着悲戚响彻在大殿中:“皇上……驾崩了……”

半月后,一把巨大的伞移出了城门。

一脸惆怅的君炎坐在蛮奴肩头,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这巍峨的城墙。

蛮奴一手撑着边缘已经有些斑驳的大伞,一手护着肩膀不让君炎跌落。他腰间的相思花早已枯萎了,随着步伐的移动,一点点散落。

花无邪骑在马上,像一朵不谙世事的白莲,他终于还了白头翁一个人情,那颗鲛珠总算派上了用场。而今,幽云国的大祭司是迅哥·奥尔罕,白头翁再度开始了云游的生涯。

雨季就要来临了,这时的珈蓝国也一定整日整日下着大雨吧。

君炎拍了拍胸口内的文书,这是他此行的唯一收获——战事停了,新登基的女皇与他签订了一份互不侵犯成为友好之邦的长久协议。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想念这个双瞳的少女皇帝,他们曾经有过的……一段,深深的,深深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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