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江西南丰方言“得”字表被动考察

2013-04-29余园园

现代语文 2013年2期
关键词:黎川南丰助词

摘 要:学界历来对“得”字的考察主要集中在其演变为助词的语法化上。其实在某些方言中还存在介词“得”表被动的用法。对“得”进行溯源发现,这一用法在古代汉语中就有,只是在近代汉译中逐渐消失,只在部分方言中保留下来。本文以江西南丰方言为例,从历时角度考察“得”字虚化为被动用法的过程,并试图从地理分布和历史层次上探求该现象在南丰等地区保存下来的原因,以探究其初始面貌。

关键词:得 被动 南丰方言 历时考察

对“得”字的考察,上世纪80年代,主要是研究其演变为助词的语法化过程。如梅祖麟《汉语语法史中几个反复出现的演变方式》、吴福祥《汉语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的语法化》、曹广顺《试论汉语动态助词的形成过程》等,都没有提到“得”可作为被动标志。何亮《方言中“等”表被动的成因探析》分析了江西方言“等”表被动的成因。本文试图分析上江西方言中的“得”表被动的用法。

南丰位于江西省东南部,属于赣方言抚广片。南丰方言中,“得”有两种读音,一个是入声[ti?l],一个是轻声[ti?],读入声时主要是动词、介词,读轻声时主要是助词、语气词、词缀。其中,作介词即作为被动标志来使用是南丰方言比较特殊的用法,如:钱得分完了。“得”相当于“被”。现代汉语里,表被动标志的词有“被、让、叫”等,然而,在南丰方言中,却只使用“得”。笔者猜测,“得”能有这种用法应该是有其虚化发展过程的,若从历时上对其考察,定能发现其虚化的痕迹。

“得”原义是动词“得到”,与“丧”相对,如:《周易·第五十六卦旅火山旅离上艮下》:“九四,旅于处,得其资斧,我心不快。象曰:‘旅于处,未得位也。得其资斧,心未快也。”这里“得”是及物动词,后面常跟名词。有时,“得”后所接的名词是人们所不愿的,如:“病”“罪”等。《诗经·小雅·鹿鸣之什》:“维曰予仕,孔棘且殆。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礼记·内则》:“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谏若不入,起敬起孝,说则复谏。不说,与其得罪於乡党州闾。”

由上可知,作为动词的“得”在上古可构成“S+得+(于)+O”式,并且“得”后加“病、罪”等,有“招致”义,这种语义后来慢慢发展为“遭别人的不快或怀恨”。虽然此时这种被动义往往要借助介词“於”来表达,但仅靠语义这一点,就给以后“得”字发展为被动句标志打下了基础。

不论是梅祖麟、吴福祥,还是曹广顺,在对“得”的语法化研究中,都提到“得”与前面一个动词构成的连动式结构,致使“得”后来发展为状态或者可能补语的助词,但都没有提到“得”后也可以接动词的用法。张延俊在《汉语被动式的历时研究》中从历时角度对“得”的被动用法进行了研究。他发现“得”在上古时期就已有两种变体,即“得V”式和“得V(于)A”式。此时“得”的具体语义开始消失,出现被动用法的苗头。到了中古时期,这种用法就更加凸显出来了。例如:

(1)扶苏以数谏故不得立,上使外将兵。(《汉书·陈胜传》)

(2)周侯于荆州败绩,还,未得用。(《世说新语·赏誉》)

这两例虽都是在“得”的否定式中,形成了“S+得+V”式,这是“得”具有被动义的转折点。上述两例语义上,除了可以继续按“得到”义来理解外,“得”开始虚化,具备“被动遭致”的含义,并且还具有了受事主语和受事行为。黄伯荣、廖序东版《现代汉语》认为,“‘被字直接附于动词前,这是古汉语用法的延续”。在结构上,“得”也具备了被动句初始的形式,不过还只出现在否定式中。在下面的几例中,“得”的被动式更不受束缚,使用更加灵活。

(3)朝错为太子家令,得幸皇太子,数从容言吴过可削。(《汉书·荆燕吴传》)

(4)年十三,因事入宫,得幸于平文,生昭成帝。(《魏书·皇后传》)

另外,张延俊(2010:206)指出“谓语中出现了动词双音组合,有时还可以见到受事宾语”或者是“在充任句子主干之外,出现了担任宾语的例子”,还有的在“主语中出现了非生物成分”。如:

(5)夫汉末多事,国用不足,産子一岁輒出,口钱民多不举子,产乃敕民,勿得杀子,口钱当自代出产,言其郡县为表上言:“钱得除。”(《水经注》第一卷)

(6)其后曾孙陈掌以卫氏亲戚贵,愿得续封,然,终不得也。(《汉书·王陵传》)

(7)傍侧之田,皆得浇灌。(《水经注》第三十七卷)

如果说例(1)、例(2)还可以用“得到”义来理解,那么其他几句尤其是例(5)、例(7)两句中的“得”俨然已无实际的“得到”义,并摆脱了引进施事对象时用“于”的介词结构的束缚。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得”已经具备了被动式的初步形态,形成“S+(Adv)+得+VP”式。

张延俊认为“得”字式在近古不但“没有取得进一步发展”,反而“从现实语言中退出”。该句式已经“夭亡”了。确实,在现代汉语中,“得”字的虚化结果主要是助词,没有发展为被动标志。然而在南丰方言中,保留并发展了这种用法。

周静芳《赣方言的形成与发展初论》中提到,赣方言大致最晚形成于唐末五代,是先前已经迁移到赣北、赣中的移民和江西土著形成的土著语言与南下的中原方言融合后的产物。据《南丰县志》,南丰建县始于三国吴太平二年,南丰与四邻交流频繁。唐朝后期,不断有移民自赣中、赣东、赣南、闽西北等地相继迁入,此时正值客赣方言开始分化,所以南丰方言的形成受客赣方言的原始语影响,后又因“唐末社会动乱期间抚州一带的相对安定,南下移民的后裔居留未迁的较多”①。因此保留了较多的(当然也不排除底层方言的保留以及北来移民的某些残留)中古汉语成分,是客赣方言的过渡带。南丰方言大致定型于唐末五代,这一时期正是“得”的被动用法发展最为繁荣的时期,因此,很有可能是此时北方南下的移民把“得”的这一用法带到南丰,使之“落地生根”,并逐渐发展,趋向成熟。在黎川等地发现的类似的用法也足以证明,唐末较安定的抚州一带也有原始客赣方言的存在。

首先,在语音上,“得”继承了古代的“得”音。“得”在南丰方言中有两个读音,其中一个为入声,即德韵,多则切,读为[ti?l](南丰方言中有[-l]、[]两个入声韵尾,见王莉宁《江西南丰方言的声调分化现象》),常作动词、介词、助词等;另一个是轻声[ti?],作语气词,表示商量、妥协、答应等,这与黎川方言的用法比较接近,可参见《黎川方言词典》。“得”作介词时即保留了古入声的用法。

其次,在句法上,“得”也得到了继承和发展。根据王虎、金御真对“吃”的语法化过程的分析,笔者认为“得”也有类似的语法化经历。在经历了“S+得+O”后,动词词组也作起“得”的宾语,发展了“S+得+VP”,例(1)~例(7)都是例证,南丰方言还发展了“S+得+VP+补语”式,如:

(8)渠得保送到北大去了。(他被报送到北大了。)

(9)钱得分完了。(钱被分完了。)

古汉语中,发展为“S+得+N+VP”式比较艰难,到宋代才有,如:

(10)全义止之曰:“吾顷在河阳,遭李罕之之难,引太原军围闭经年,啖木屑以度朝夕,死在顷刻,得他救援,以至今日,此恩不可负也。”(宋《五代史阙文·后唐史七篇·张全义》)

但是“S+得+N+VP”在南丰方言中却非常丰富。主语既可以是有生命的,也可以是无生命的。如:

(11)我得渠话了。(我被他骂了。)

(12)鱼得猫吃了。(鱼被猫吃了。)

(13)作业得我做完了。(作业做完了。)

(14)到今天这下场,还不是得渠害。(到今天这下场,还不是被他害的。)

这一句式还进一步发展为完全成熟的“S+得+N+Adj/Adv+VP+补语”式。如:

(15)我得渠重重箇打了一下。(我被他重重地打了一下。)

(16)“你做系里哟?”“我得桌哩叩了一下。”(“你怎么了?”“我被桌子碰到了。”)

(17)谢谢,要不是得你接到了是,(手机)肯定摔坏了!(谢谢,要不是被你接住了,(手机)肯定摔坏了。)

(18)谢谢,要不是(得)你救了渠是,(渠)肯定淹死了。(谢谢,要不是你救了他呀,他肯定要淹死。)

比较例(17)、例(18)两句,同样都是表救命的谢意,南丰方言都是用“得”字句,而在普通话中,一个用被动,一个用主动。可见,南丰方言中,“得”字的被动用法与普通话还是不完全一样。“要不是”强调后面所接的主语,普通话中后面所接的成分不能太复杂,只能要么“要不是+被+N+VP”,要么“要不是+N+VP+N”,而南丰方言则两种兼可,这也许是南丰方言对被动式保留得比较多的地方。

赣方言“内部特征极为复杂”②,地域分区明显,抚广片内部作为一个方言片虽然相对统一一些,但内部还是存在很大的差异。在被动标记上,临川方言是用“着”③,金溪也是用“着”④,只有黎川、南城、广昌、南丰使用“得”。黎川“得”的被动与南丰相似,李荣(1995:212)《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黎川方言词典分卷》中提到“得”也作为介词,相当于“被”,用例如下:

(19)门得渠关到了。(门被他关上了。)

(20)渠得癫狗□[]了一口。(他被疯狗咬了一口。)

另外,在常用“分”来表被动的客家话中,也有某些方言点用“得”来表被动。离广昌较近的瑞金用“讨”⑤,石城用“登”⑥,但在邑境内有的方言又不念“登”,而念“得”或“登”,宁都用“被”,长汀也用“得”⑦来表被动。临川、金溪等位于抚广片北部,而南丰、南城、广昌、黎川都位于南部,与位于广昌南部说客家话的长汀和石城邑境相距不远。

综上来看,用“得”表被动在地理分布上是从南丰、黎川往南到长汀等地,能形成一片,由此可见,“得”表被动在古代应该是成片的,不是孤立的。我们可以大致推测出这么一个历史事实:从赣中、赣北、赣南等地的移民将已经与土著语融合的北方方言带入抚广片。唐末五代抚州一带的稳定,也促使当地保留了此时南下移民的方言特征。但与此同时,北方的战乱导致方言的急剧发展变化,受阿尔泰语系等影响,产生出“叫”“被”等被动式,这些语法现象随着北方势力的壮大以及时间的推移,在元明清等时代逐渐南移,不断渗入语言已基本定型的赣语区,并与赣语自身的发展一起相互影响,逐渐分化出“等”“着”“登”等被动式标记。因此,“得”表被动现象只在零星的几个县保存下来。

“得”表被动的用法为古代汉语的“失传复现”,目前只查得在赣东南的几个县在使用,其内部用法具有较高的统一性。这种用法是历史的遗留,应该在其他地方还有保留,有待进一步探究。

注 释:

①王福堂.汉语方言语音的演变和层次[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5,

第77页。

②周静芳.赣方言的形成与发展初论[J].南昌大学学报(哲社版),

1998,(3).

③临川县志编纂委员会.临川县志[M].北京:新华出版社,1993.

④金溪县志编纂委员会.金溪县志[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

⑤瑞金县志编纂委员会.瑞金县志[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

⑥石城县志编纂委员会.石城县志[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

⑦温昌衍.客家方言[M].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06.

参考文献:

[1]张延俊.汉语被动式的历时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0.

[2]梅祖麟.汉语语法史中几个反复出现的演变方式[A].古汉语语法

论集[C].北京:语文出版社,1998.

[3]吴福祥.汉语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的语法化[J].中国语文,

2002,(1).

[4]曹广顺.试论汉语动态助词的形成过程[A].汉语史研究集刊(第

二辑)[C].成都:巴蜀书社,2000.

[5]黄柏荣,廖序东.现代汉语[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6]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黎川方言词典分卷)[M].南京:江

苏教育出版社,1995.

[7]吴福祥.汉语语法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8]王虎,金御真.“吃”字被动句研究[J].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

学版),2011,(1).

[9]南丰县志编纂委员会.南丰县志[M].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1994.

[10]王莉宁.江西南丰方言的声调分化现象[J].方言,2010,(1).

[11]王福堂.汉语方言语音的演变和层次[M].北京:语文出版社,

2005.

(余园园 浙江杭州 浙江财经学院人文学院 310018)

猜你喜欢

黎川南丰助词
来了南丰不思归
省音协赴鄱阳、南丰参加文艺志愿服务活动
广东省肇庆市封开县南丰镇中心小学
韩国语助词的连续构成与复合助词的区分
日语中“间投助词”与“终助词”在句中适用位置的对比考察
锦鲤若川
江永桃川土话的助词
锦鲤若川
南丰蜜橘逢大年
日韩汉语学习者助词“的”泛用偏误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