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作文命题呼唤理性思维
2013-04-29孙绍振
孙绍振
与往年相比,今年各省高考作文题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议论文的指向占了优势。不管是材料作文还是话题作文,都是把相互矛盾的因素或明或暗地提供给考生,迫使其进行具体分析,形成自己的论点,展开论述。上海卷可为代表:
生活中,大家往往努力做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但世界上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这种现象普遍存在,人们对此的思考也不尽相同。请选取一个角度,写一篇文章,谈谈你的思考。
这个题目不像一般命题那样以感性的事件为素材,而是把“重要的”和“不重要的”观念直接摆在考生面前,有点像法国的高考题,题目很抽象,带有哲学意味,要求考生具备比较强的抽象能力。对一般习惯于从感性到理性、从具体到抽象的考生而言,这种富于思辨性的考题挑战性很强,但如果能够抓住“自己认为重要”即个体的重要性和“世界上”即人类的重要性的矛盾和转化的条件,思路就可能打开,不至于茫然失措;如果再适当引入正反两面的感性材料或者格言,阐释和分析就可能比较深入,不太可能流于肤浅。
与上海卷几乎如出一辙的是安徽卷。材料为萧伯纳的名言:
有的人看到已经发生的事情问:“为什么会这样?”我却梦想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然后追问:“为什么不能这样?”
这个题目同样没有提供感性材料,完全是抽象的议论,但较之上海卷的复杂之处在于,不管“已经发生的”还是“从未有过的”,后面都跟着一个“为什么”。这就要求更多层次的分析。这个题目对学生的思辨能力挑战性更强。题目出得这样抽象,难度这样大,显示了一种倾向,那就是在和西欧的高考作文命题接轨。这种题目有两种做法,一是遵从题目的提示,从抽象到抽象地演绎和分析;二是结合实际事例或者格言进行分析。第一种做法难以展开,估计能够这样写的学生凤毛麟角;对一般学生来说,可能最讨巧的做法是将论点感性化,举些具体的材料,但不满足于简单的例证,要有说服力,在引述感性事情、格言的基础上展开分析,文章才能有血有肉,而且有深度。
相对而言,北京卷虽然在表面形式上与历年命题一样从感性材料出发,但是难度不亚于上海卷和安徽卷。材料为两个科学家对话,讨论爱迪生回到21世纪对手机怎么看。题目没有直接揭示矛盾,难在需要考生自己把矛盾概括出来,要把历史上的科学家(爱迪生)的发明和21世纪很普及的手机这两种不同历史发展水平上的人类智慧成果对立起来加以分析。考生只有把矛盾简明地概括出来,才能进入理性思考。但是,对这样的反差既要有尊重历史的观念,又要有肯定进步的观念。历史的伟人在后来进化的环境中好像落伍,但是,历史伟人的贡献恰恰是今日科学发达的阶梯。
从理论上看,作文比之那些五花八门的选择题或者变相选择题,更是考查考生语文素养最雄辩的证明。语文素养,按课程标准就是人文性和工具性。人文性包括情感和理性,也就是情感的丰富和理性的严密,这分别在抒情散文和议论文得以表现。工具性就是考生对语言的实际把握和运用能力。二者互相渗透,可以说是密不可分的。对于初中生,可能抒情、叙事更重要一些,而在高中生,理性的立论和严密的分析、阐释和论证则更重要。因为进入大学,不管文科还是理科,课程都是系统理论。从这个意义说,今年的题目较之去年是有所突破的。
今年的高考作文题在理性的抽象度上可以分为两个类型。上述题目是比较拔尖的,其他一般的作文题,有一种很突出的现象:表面上看来是导向议论文的题目,实际上则很不全面,基本上是诗性的抒情命题。而抒情的逻辑往往存在片面见长的问题。最不能令人满意的是,材料本身往往比较片面,题目往往隐隐约约地表现出变相的强制性主题,用于作抒情性散文可能得心应手,但是若写议论文,就要对材料本身进行分析和批判。如浙江卷:
中国作家丰子恺:孩子的眼光是直线的,不会转弯的。英国作家赫胥黎:为什么人类的年龄在延长,而少男少女的心灵却在提前硬化?英国作家菲尔丁:世界正在失去伟大的孩提王国,一旦失去这一王国,那就是真正的沉沦。
表面上这是议论的题目,但是,这种观念明显有片面性,大凡有片面性的格言式的话语,都带着抒情的片面性。如果要写成像样的议论文,就要理性分析,也就是要全面思考。如果能指出这句话隐藏着的片面性,就可能胜人一筹:固然年龄增长与心灵硬化有一定的相关性,但是如果考生全面分析一下,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则是人的理性的成长和成熟,天真的孩子直线眼光可能自发地自私,如不肯将食物分给任何人,无理要求得不到满足就任性地哭闹,这并不是理想的人格;相反,是非理性的任性,成人要对之进行教育和规范,结果并不一定是“硬化”,如果要说失去什么王国,也并不是理性的王国,而是孩子的本能的不可持续的无序的王国。只有理性分析,才可能避免为这种片面的儿童纯真论所误导。
这类题目发展到极端就是倒退到强制性主题命题的老路上去。如新课标卷Ⅱ,材料大意如下:
调查结果显示,60%的人认为同学间的关系比较融洽,36%的人认为一般,4%的人觉得不满意。72%的人表示非常有信心,他们认为相互尊重、理解和包容,遇事多为他人着想,关系就会更加融洽。
结论已经有了:“相互尊重、理解和包容,遇事多为他人着想,关系就会更加融洽”,此题立论的空间在今年的题目中可能是最小的,考生只能被动迎合。与之相近的还有江苏卷的“探险者与蝴蝶”。一群探险者去山洞探险,进入后点燃蜡烛,发现有一群蝴蝶,于是退出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探险者们再次进入,却发现蝴蝶飞到山洞深处了,小小蜡烛影响了蝴蝶的生活环境。作文要求考生根据一点点细微的变化,自定主题。说是要“自定主题”,但题目已指明“根据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就谈不上自主了。材料性命题本来是对强制主题命题的突破,可是这样的材料,却把主题规定得死死的,对语文课程标准的理解可能是得其形而忘其神也。
命题的粗浅和片面暴露出命题者思维的简单粗浅,如新课标卷Ⅰ的“经验与勇气”,材料大意如下:
一位商人得到一块价值不菲的宝石,但却发现宝石上有一条裂缝,如果能从裂缝处切开,就能得到两块完美的宝石。当地许多富有经验的老工匠都不敢去切割这样一块昂贵的宝石,这时,一位年轻工匠勇敢地站了出来,并且完美地切割出了两块宝石。年轻工匠的师傅感叹地说,有些时候不仅需要足够的经验,更需要抛却许多顾虑的勇气。
这是一道道德性质的命题,题义在风险与冒险之间,片面强调勇气决定一切,一举成功,完全忘却无经验可能带来更大的风险。勇气胜于经验是绝对化,可信度很差。有头脑的考生会拓展想象的空间,对这个命题材料进行分析,指出这样成功的事例可能是孤证,决策应该对失败的风险作充分的估计。这样立论可能深刻一些,但是,可能被一些思想僵化的阅卷教师判为“离题”。
与此有某些类似的是湖北卷:
你注意到了吗?装鲜牛奶的容器一般是方盒子,装矿泉水的容器一般是圆瓶子,而装酒的圆瓶子一般又放在方盒子里,方圆之间,各得其妙。正如古诗所云:“方圆虽异器,功用信具呈。”人生也是如此,所谓:“上善若水任方圆。”
这个题目明显带着哲学性,可能是这类题目中水平比较高的。方与圆表面是矛盾的,但其“功用”则各尽其妙。哲学的根本是对一切观念的反思和批判,而这个题目却把“人生也如此”的结论摆在了考生面前,实际上把主题规定好了,没有反思的余地了。说得苛刻一点,这样的命题和新课标卷Ⅱ的命题一样,属于强制主题命题模式。
有人问我,对于今年全国高考作文命题,最满意的和最不满意的是什么。我觉得这样的提问很危险,一来会迫使我走向绝对化的思路,二来肯定会给一些我所不喜欢的省份带来伤害。我想还是把问题深入一步,对比较好的命题,分析其不足。今年福建省的高考作文题是很值得研究的,题目是顾城的一首诗,关键的意思是,假如地球没有引力,人就会有在天上飘浮的自由。为了拒绝这种“自由”,诗人愿变成一段树根,深深地扎进地层。这个题目值得称赞的一面在于,突破了某种机械反映论的指导思想。以往这种思想几乎成了命题的成规,命题者往往将题目作为反映现实的教条,拘守于贴近生活,甚至完全无视片面强调贴近生活现实,这就可能禁锢了学生的想象。一切创新是和想象不可分割的。文章并不仅是对客观对象被动的、机械的反映,而且是精神的创造;写作和修改的过程,不仅仅是语言的提升,而且是人格在超越现实中创造。高考是一种竞争性的写作,忽视了人的精神就谈不上文章的竞争力。这个题目好在不但刺激了想象,而且在想象中揭示了矛盾。人为地球所吸引,是不自由的,飞向天空有了自由。留下的问题不难想象,马上就产生了如何生存的问题,苏轼在《水调歌头》中就担忧过“高处不胜寒”的风险。不仅仅是寒冷,还有空气,还有水和食物的问题,也是生存的问题。但不能停留于此,如果进行更深层次的分析,论题就可能深化下去:虽然人还不能直接在太空生活,但是太空提供了电子运动的空间,因此才有了可以遥控的卫星,才有了汽车的定位器,才有了互联网,才有可能探索月球、火星的航天器等。这个题目想象的空间很大,不但是情感的,而且是理性的空间。很可惜的是,命题者对想象的伟大作用有些漠然,造成题目存在明显的缺陷,那就是把诗人的结论告诉了考生:“为了拒绝这种‘自由,作者愿变成一段树根,深深地扎进地层。”在自由与现实的矛盾中,把矛盾的主要方面确定为现实,为了现实,宁愿牺牲自由,这在顾城的作品中,诗的境界是比较低俗的。当然,这样的思想不是不可作为命题的材料,但把这样的思想明确地显示出来,就必然导致规定了考生立论的题旨。这有点煞风景,把这样的思想规定为文章的主题,考生还有什么空间自主立意,还有什么个性独特的发挥呢?前些年北京卷的“仰望星空,脚踏实地”与之表面类似,但是,并没有规定为了脚踏实地就要牺牲仰望天空的自由。
这样的命题和比较优秀的命题例如上海卷和安徽卷相比,其相形见绌是显而易见的。
总体说来,高考作文走向的变化,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方面,就是命题作文从强制性主题性命题走向非主题性命题。所谓话题、材料作文,首先考核的是学生自主确立独特主题的能力。在材料和问题面前拿出自己独立的见解来,这是素质的主体性、创造性,也是竞争力。第二个方面,这几年的命题逐渐从侧重抒情性的命题转向议论性,也就是理论性的命题转化。这符合世界各国高考命题的共同取向。不论是美国,还是澳大利亚、英国,作文的命题都是理论性的。法国是哲学性质的。新加坡甚至规定只能写议论文,不能写抒情散文。把理性思维能力放在中学语文教学与评价的重要地位,曾经被指斥为脱离学生实际,其实这样的指斥恰恰忽视了中学的育人宗旨和高校的选拔标准。理性思维能力不但是为文之本,而且是为人之本。我们一直说,要把学生教得像人,像人就是要有自己的思想。启蒙思想家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把这个命题阐释一下即为:我能独立思考,能拿出自己的观点来,故我在;反之,如果不能拿出自己的观点来,就是我不思,人云亦云,故我不在,也就是这一辈子白活了。
作文是语文素养最雄辩的证明,最理想的考试,应该主要是作文。我国发明的科举考试制度,就完全是作文。这个办法实行了一千多年,后来被英国人学去,改良为英国的文官考试制度。目前作文的分值太低,在一百五十分中,只占六十分,百分之四十。个别比较开放的省份增加到七十分。太多的选择题和变相选择题,造成了语文课陷于题海灾难。要把学生从题海苦海中解救出来,最有效的措施就是把作文分值提高到百分之八十,也就是一百二十分左右。当前效果不彰的原因,是太多的选择题和变相选择题。如果把作文分值提高百分之八十,那么题海的灾难则有望结束。这并不能说是空想。我在1955年考大学时,语文总分是一百分,一共两题,一题是作文,八十分,一题是古代汉语标点和翻译,二十分。不知怎么搞的,现在要恢复那时的模式,就有许多阻力。让高考这根指挥棒更有威力,拯救一代学子于苦海,我们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