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偶得清代吕仙牙雕
2013-04-28常罡
常罡
旧金山博翰·伯德富拍卖行于每年春秋两季亚洲艺术精品大型拍卖之前,依例有小型拍卖各一场,“亚洲装饰艺术品拍卖”便是其中之一,其实是汰剩次货之“撮堆卖”。虽如此,拍卖图录每寄至,笔者仍不免细加察阅,冀捕漏网之鱼。
甲申年(2004年)的秋季一场亚洲装饰艺术品拍卖,特设中国象牙雕刻部分。图录内一牙雕吕洞宾,脚踏灵石异卉,醉态飘摇。厉鬼执灯扶持在侧。道仙之风,冲爽袭来。读英文说明,并不标示年代,只言“可能为吕洞宾”云云,且估价极低。当下即以心许:若无大疵,必夺归之!自此牵肠挂肚、食寝不宁数十日。怪道林文忠谓“无欲则刚”,欲动,必意马心猿,殊浮乱难耐矣。
拍场夺宝
捱至预展首日,门启即入。急切切上手一过,心为之狂跳。此器不能早于康熙,亦不能晚于雍正。其脸廊眉弓之简洁,凤目垂帘之弯挑,耳轮丰坠之圆润,及鬼腮梵髭之旋卷,可从康乾间寿山石、黄杨及龙眼木雕中找到互佐。采料润腻,通体除天然小裂(天然小裂,反是老象牙特征),几无瑕疵可寻。稍后,观者陆续入,无人注目此器,方感稍安。
拍卖当天,乘隙再至展厅作战前最后一观。见美国古玩商鲍利,正双手持之上下端详。觉余趋近,骤掩人怀,扭身以肩背遮护之,笑谓“好东西,我要了!”俗语云“同行是冤家”,此其谓也。
至拍卖此拍品时,参战者或亲自在场或通过电话委托,计四五家之多。吾道之不孤,偏应在此等勾当处,令余叫苦不迭。相与争锋至最后者,乃一港台同行。价至起拍价之十数倍,场上本已寂寂然旗偃鼓息。可恼红鬃卷毛拍卖师全不顾人臀下火炙之苦,犹意兴正浓,木槌迟迟不肯着案,日朝敌手一方平摊掌心,如向淑女名媛彬彬邀舞状,口中一再重复余之竞价,音色柔而轻,似泣诉,似挑诱,终使战火重燃。价格攀翻再三,方勉强落槌。余此时只求摘攫之快,价之贵贱已置之度外也。
令人惊叹的雕工
吕洞宾,中国妇孺皆知之仙家。史上确有其人,传为晚唐咸通年间进士,游长安,遇钟离权授以丹诀,后修炼得道。元时赦封“纯阳演政警化孚佑帝君”,为全真道教北五祖之一。山西芮城县永乐宫纯阳殿内有元代所绘《纯阳帝君神旃显化之图》52幅述其仙迹。民间亦颇传其故事,倜傥风流,嗜饮,所到之处必饮。饮必醉,醉后每留异迹而去。
传世之吕仙形象,多背负宝剑,冠纯阳巾,执麈(zhu,古书上指鹿一类的动物,尾巴可以做拂尘)尾,或翩然独立,或群于众仙之中,踏涛渡海,恭揖上寿。此牙雕则择题“醉归”。颇新颖,剑笠在背,面虚白,瞳光乜斜散谈,酒湿须髯,袅结成绺;方巾失落,仅剩幞头,肩坍手垂,襟敞带褪,腿足跟跄互绊,大有玉山颓扶之态。旁侍之鬼怪力士,顶上肉伯凸起,狮鼻豺口,须眉络腮,卷曲回环;一手执灯,一臂鼎扛,下腭吃力昂起,眼筋突努如卯,仰视乇家,力有不胜而敬畏乞怜,令人莞尔;踝腱臂肌劲然绷鼓,甲趾粗壮,紧抠入地,挪步艰难,想必自肩夫走卒辈写生得柴。主仆脚下所踏,乃仙家福地,洞天玲珑,间有瑶草、琪花、灵芝从簇点缀,摇曳生姿。此一弛一张,一倚一持,戏剧对比,张力顿出,立显意趣匠心。
尤可叹赏者,衣纹垂风,肌脉融活,髭发生动,却不见丝毫着刀痕迹。通体流畅,远观之,几疑为德化之瓷,又宛若奶脂披沥被身而下,虽缝褶深掖处亦莫不如此,信是北派立体雕刻之佳制。清代牙雕分南北两派,亦称京派广派。北派坐镇宫中造办处牙雕坊,假天威以领流俗,“三分刻,七分磨”,不见锋碴,古来藏锋圆刀之法,至此臻登至境矣。
闲暇时捧出摩挲把玩,竟常看常新。一日,仰置案上,始见鬼怪颌下卷髭巾,有喉头于皱松皮下隐起如核。又见其卤门皱纹间,有一枯疤焦斑之蚀洞。初以为是巧用牙料蛀疵,添其莽野凶怪之相。细审之,牙料心材当无此瑕缺,且洞中点染石青,乃刻意凿琢而成。雕作护手剑格之双面鬼首,面相狰狞,大小仅如念珠。定睛细看,牙齿竟粒粒可数,不仅门齿,两侧更有獠牙各一,且双面皆然。洞石上有一条状物,似溪流泄入洞孔,不意竟是醉落之袍带,一端沿石壁逶迤而下。另一端则垂入洞孔,不见所终。踪其迹,竟盘转石洞间,穿枝过茎,绕过数本灵芝,从另洞他孔蜿蜒而出,非成竹在胸者不能办此。昔年曾与北京名匠师祖连朋老师傅谈及明代木器雕刻之精绝,祖师傅笑谓余曰:“老年间做东西就有那么个劲儿,许你眼没看到,不许我手没做到。”此言诚不虚也。
虽为其雕工之精绝欢喜,仍有疑云荡晃不去:侍钟馗脱靴抬轿之鬼,寺门金刚足践脚踏之鬼,皆系泛泛之鬼,非有特指。遍忆所见吕仙图像,似并未有与泛泛之鬼相伍者。此随从侍奉之鬼,莫非另有名堂?恨不能面询雕师于三百年前,讨教底细。苦于身届国外,案边资料有限,姑搁置之。
有趣的考证经历
次年暮春,游半月湾。步入小城一家老旧书店,自尘架上捡得三巨册英文《中国艺术》。书中图片丰富,多为国外大博物馆及著名藏家之珍品,国内颇不易见。遂购归之,以备索引。
归来阅读其绘画碑拓版画卷,见有版画一帧,版刻风格不能晚于明末,当为演义插图,似关涉吕洞宾、何仙姑风月事:吕仙负剑踞坐,与一娆美妇人席地对饮,醉眼迷离含情,倚身之酒瓮行将告罄;妇人脉脉羞涩,披荷叶霞帔,身旁一茎荷花,故知为何仙姑,一妩媚婢女搀其右臂。吕仙身后立一鬼怪,形象竞与那牙雕之鬼一模一样,双爪伸插吕仙腋下,似欲扶之起,唯其头顶窜出桠杈一截,当为树鬼木精一类。速查图片说明,盼能揭开牙雕之谜。然并无故事简要。
思八仙之中,钟离权的时代在后汉,铁拐李在隋,曹国舅在宋,余者吕、韩、蓝、何皆唐时人。故彼等神迹故事,植粒于隋唐五代,萌滋于宋,集成于元,大盛于明至清初,与元杂剧及明清小说传奇辙多类处。何不就此人手,或能有裨破解。
翌日往去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东亚图书馆,于明臧懋循编《元曲选》内查得马致远《吕洞宾三醉岳阳楼》一本,及明初谷子敬《吕洞宾三度城南柳》一本。另有明吕元泰作演义《八仙出处东游记》一种。诵读毕,大喜过望,疑云尽释。
据谷本,师父汉钟离曾告洞宾,岳州境内有数百余年古柳一株,可去度其成仙。洞宾过岳阳地界,见此柳恰在岳阳楼旁。醉饮啖桃之际,“凭栏看这柳树,果有仙风道骨。怎奈他土木之物,如何做得神仙,必然成精之后,方可成人,成人之后,方可成道。”于是在柳旁种下成仙之桃一枚,命其“与柳成花月之妖,结为夫妇,那其间再来度脱他也未迟哩。”
岁月荏苒,洞宾为度柳再至屠阳楼醉饮。柳桃二精从山中潜出,欲上岳阳楼歇宿。见了师父吕洞宾,柳精便追问“弟子端的几时得托生?”洞宾命其在酒保老杨家托生成人,经世历劫。柳精疑怪酒保老杨挑唆师父推迟脱度,竞欲与桃精趁黑夜迷杀之,却被老杨持吕剑砍中,被截做柳桩拴马,削成桃符钉门。
吕祖三至岳阳楼饮酒,已是20年后。酒保老杨亡故,其子继操父业,因生来便是白发,人戏呼之“老柳”,娶东邻女儿小桃为妻。老柳不识仙人,且舍不下红尘俗缘。发妻小桃却识得洞宾,执意随其出家。老柳执剑追至,杀死小桃并图谋诬陷洞宾。对质公堂,查得老柳剑上沾血,遂判南洞宾手刃之。老柳命丧黄泉,吕祖呼唤:“弟子如今省了也”。众仙齐上,引领成仙柳精赴瑶池西王母蟠桃会。
马致远《吕洞宾三醉岳阳楼》所载与之大同小异。只是柳精托生郭家而非杨家,娶梅花精贺腊梅而非桃仙小桃。明人好改元人本,旧本出新,寄托己意,马本当是谷木所宗。
然余所拍之牙雕,其鬼怪彤象应乃自谷奉一脉。何以为据?谷本写老柳被斩,再经吕仙唤醒后道:“恰才杀了我,如何又活了呀?原来我是城南柳树精,可知头上生出柳枝来。”据此,版画上头长枝权、搀扶吕仙之鬼怪,确为成仙之城南柳树精。其状貌装束与所行之事,均与牙雕鬼怪一般,可推知二者为一,此其一。蟠桃宴罢,西王母道:“老柳,你既成仙,可随洞宾去。”可知柳精自此追随吕仙左右,此其二。此二端均马本所无。以渊源论,元之马本早而明之谷本晚。若以清代艺匠取材便宜论,则元本远而明本近,其理自然。
又传吕氏曾于岳州城南卉寺逢老松精,事见南宋叶梦得《岩下放言》卷四。元永乐宫纯阳殿北门一侧亦有壁画名“柳仙图”,顶出树杈枝条,着人衣,而近人相,捧吕仙剑。据说乃吕仙家童,名柳寄儿。此二者与马谷两本柳精之关系,当属同源而分脉另流。
该版画右边荷塘池畔,独栽垂柳一棵。初不留心,俟再读,则陡然有所触悟。移眸向左,果见左下角山石叠磊中,亭亭桃树一株。鬼怪乃柳精老柳,何仙姑身后之仙女,自是桃仙小桃,至此更无疑义。刻手高明。藏机锋于司空见惯、视而不见处。进而思及纤雕鬼怪顶上之疤孔,亦豁然开朗:脑顶不出埘橱,巧凿占树枯桩之疖蛀蚀洞以代之,暗寓柳精身份来历。异曲而同工,蕴简笔胜繁之妙,不禁嘉叹良久。
后承蒙英国古玩商豪思恩先生惠示清初缂丝一幅,与牙雕同为康乾间所制。图上柳精竟自吕仙宝葫芦中跃下。可想见其平日缩身隐匿,逢招唤则现彤以供驱使,执灯扶师醉归,自足其分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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