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温暖的寒夜
2013-04-27程青
程青
最温暖的寒夜
程青
程青,女。1963年出生于江苏。1984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供职于新华社《瞭望》周刊。现为北京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恋爱课》《美女作家》《织网的蜘蛛》,小说集《十周岁》《今晚吃烧烤》《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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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学兵到舅舅家已经两年多了,他在舅舅家开的龙元五金店上班,吃住都在舅舅家。平心而论,舅舅舅妈都是照应他的,但毕竟比不上亲生的。有几次夜里睡下后他听见舅舅舅妈在隔壁房间商议表哥葵正的婚事,想想自己只比葵正小了不到半岁,和他一样也是二十五了,却没人提起一句,心里不由黯然。
宋学兵十七岁离开东北老家出外闯荡,走过好几个省市,做过不少事情,可以说是有啥做啥,能做啥做啥,几年辛苦下来勉强混饱一个肚子。两年前他跟着朋友在湖北养鸭子,舅舅一个电话把他叫到了江苏。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有这么个舅舅存在,舅舅和他妈妈不是一母所生,早年他姥爷和姥姥离婚后回了南方老家,又在当地娶妻生子,才有了舅舅他们这一支,一二十年两边都不通消息。前年姥爷过世,临终前留下话让两边的儿女走动起来,往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这样两边才有了联系,他也才知道还有舅舅这么一家人存在。舅舅在他居住的这个城市是个出了名的心善之人,多少年来一直是捐资助学的典范,而且他只要在电视里看见哪里有旱涝灾害、地震海啸必定要捐钱捐物,久而久之成了慈善名人,在当地的新闻里频频露脸。舅舅得知姐姐家孩子多家境不好,尤其是听说姐姐的二儿子学兵多年在外打工,吃尽辛苦,当即表示要把他叫到身边亲自看顾。宋学兵接到舅舅的电话,起初觉得很突然,随即就被他的热情感动,卷了铺盖就投奔他来了。
来了之后宋学兵才知道舅舅并不是什么巨富之人,也不是做什么大买卖的,家里就这么一个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五金店,就是这个五金店也不是他创下的基业,而是舅妈娘家那边传下来的。舅舅原先是小学校长,听舅妈说他心高气傲,总嫌小学校长说出去不够响亮,一心想当中学校长。他请客送礼走后门,终于调进了一所中学。本来说好调过去就是副校长,结果真调过去人家就给了他一个教导主任的位子,就这还是又使了好大一把子力气才争取来的,差一点就啥职位都没捞着。舅舅不甘心从校长变成教导主任,一边继续找机会下本钱,一边起早贪黑,不辞辛劳,实干加巧干,努了四五年的力终于奔上了副校长。不过他并不满足,他的目标是当校长。可是老校长退休前夕,学校从外面调来了一个新校长,这位新校长不但是名牌大学毕业,而且年纪比他要轻了七八岁,等于把他熬年头的路都给堵死了。舅舅彻底灰了心,再也打不起精神好好干了,干脆辞了职回家打理五金店。其实他并不热衷做生意,对挣钱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不过是把这个店当了一条退路。他也不是真的有退隐之意,相反,他是风光过的人,在五金店当个小老板远不是他的人生目标,更不是他的人生理想。他熟悉场面上的那一套,知道事情做得大做得好一定要会借力和造势,所以到处行善,要钱出钱,要力出力,没两年工夫就名声在外,成了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比当中学副校长那时知名度和影响力要高得多。
宋学兵好几次从报纸上看到舅舅的名字,一会是给某某地方捐钱,一会是给某某地方捐物,不过他闹不清楚舅舅捐出去的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一直留心观察,想从舅舅那里学些挣钱的门道,日后自己也能发达起来,可是他见得最多的就是舅舅坐在店里跟几个熟客海阔天空地吹牛,要么就是伙了一堆人出去喝茶饮酒,终日忙倒是很忙,好像忙的也不是啥正事,五金店里的生意都是丢给表哥和他两个打理,经常是十天半月也不过问一声,到了月底才想起来翻翻账本。有一天晚上他听见舅妈和舅舅吵架,舅妈恶狠狠地骂他“游手好闲”,“坐吃山空”,还骂了一些更加难听的话。舅舅先还针锋相对地和她对骂,后来被她骂急了,摔了门跑出去了。舅妈余怒未消,去跟儿子诉苦。葵正不愿意听,嫌她唠叨,她就把他当了倾吐的对象。他从舅妈嘴里知道舅舅除了靠了她娘家的五金店,还靠她娘家的钱买股票发了一笔,舅妈说再以后他就没挣着过什么像样的钱,就是挣钱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且一直是出的多入的少。“多少钱都叫他在外头糟蹋掉了”,“他就是牛×吹得大,真本事不见得有”,“没事的时候夸夸其谈没有他不知晓的,真到事情临头他把乌龟头往脖子里一缩啥都不管了”。舅妈一边说一边掉下眼泪来。眼看着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当他的面淌眼抹泪,况且又是个长辈,真让他不知所措,心里也不由得跟着她一阵阵发酸。他想起舅舅打电话叫他过来的时候是何等的热情,大包大揽的劲头让他以为来了就能有大钱挣,每月最起码也能攒下个三千五千,结果舅舅开给他的工资也就是一个月一千五,余下的说是要跟业绩挂钩——说穿了就是舅舅怎么说他怎么听。这两年做下来,这一块平均到每个月还不到三百块钱,也就是说他起早贪黑不出差错干一个月总共也挣不到一千八,就这里头还夹着沾亲带故的面子。舅舅常说只要他干得好就给他涨工钱,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样才算达到舅舅“干得好”的标准,“涨工钱”这句话从舅舅嘴里说出来也成了大人哄小孩的一句空话。如今听舅妈这么一说,虽然他不知道是不是有夸大的成分,但他意识到舅舅的囊子比他看到的还要空虚,自己靠着他发财就是一个梦,而要从每个月一千七八的薪水中攒下结婚成家的钱,那恐怕得到猴年马月。他顿时明白光靠自己在这里吃苦耐劳傻干是不行的,成家立业还得另作打算。
宋学兵简单,但却一点不傻,他开始把眼光转向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姑娘。他其实倒也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相反,还痛恨嫌贫爱富,只是出来混了这几年,没赚到什么钱,家里又指靠不上,比他大四岁的哥哥宋学义还没有结婚成家,如果要靠父母怎么也得论个先来后到,哥哥娶了媳妇才轮得着他。与其坐等,不如靠自己,这是他打小就明白的道理。
这些年出来混,他还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你心里喜欢谁跟你结婚的那个人基本上是没关系的,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肯定是这样。他就像先知先觉一样能看见自己在一团迷雾背后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吃饭、睡觉、抱着小孩走在街上,忙忙碌碌……那个女人不是他心中女神一般的刘冰清,是另一个。他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她比刘冰清沉,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刘冰清永远是他心里一个缥缈的影子,她像天空中的一朵云,像风里飘动的一块薄纱,像屋顶上袅袅的轻烟,像洁白的羽毛,他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就会微微发疼。他清楚自己是离她越来越远了,就好像自己在天边,她也在天边,但他们在的并不是同一个天边。这些年他还像从前一样时不常脑子就会转到她身上,可是他清楚自己也就是想想而已,除了在梦里,连见她一面都难。他也很少梦到她,他想过总有一天自己会彻底忘记她,就像她这个人从来没跟他认识过一样。这么一想他就会伤心,伤心之后心里空空的。
他清楚自己条件不好,不高不帅还没钱,在舅舅的店里明明白白不可能有横财发,自己这二两本事也不够跳槽拣高枝儿飞的,所以不敢去高攀那些美貌佳人,只想找个平实稳当的一起好好过日子。不过在这“平实稳当”上面还得加上一条“家境宽裕”。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不能再找一个跟他一样穷的了,他实在是穷怕了。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没过多久他还真找到了一个符合他标准的女朋友,姑娘是木巷里做苗木生意的朱更生家的独养女儿,名叫樱桃。樱桃长得虽说不上娇姿艳质,也还算白净整齐,她单眼皮,厚嘴唇,面颊上有几点淡淡的雀斑,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可人劲儿,尤其是露出两个小兔牙娇娇一笑,憨态可掬,相当讨人喜欢。她比他小三岁,年龄也合适。他们俩认识很偶然,有一次他去土巷的采月斋给舅舅买素油点心,恰好樱桃也在那里。他称好了糕饼正要付钱,发现忘带钱包了,排在他后面的樱桃二话没说就拿出一张钞票替他把钱付了。在这之前他们在街上和这家店里也碰上过,彼此有几分面熟。樱桃的这个举动除了让他感动,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来借钱还钱十分自然,可是他觉得几块钱说还又有点拿不出手,想来想去决定找个机会请她一下。等下次在街上碰见,他鼓起勇气跟她说了,她居然十分痛快就答应了。他本来打算请她吃个小吃,一高兴说出来的话却是请她吃饭。那天他战战兢兢进了饭馆,战战兢兢把菜谱递给她点菜,心里没底,不知道这顿饭要吃掉他多少天的工资,鸡鸭鱼肉吃在嘴里都没有味道。樱桃倒是镇定自若,落落大方,显然餐馆这样的地方她不陌生。她该说说,该笑笑,一晚上没有冷场的时候,让他心生羡慕,也给了他相当好的印象。她给他更好的印象是趁他去厕所的工夫偷偷把单买了。这倒让他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再请她一次补上她的情分。等他再去请她,她也不推辞,也没有再抢着买单,只是只肯点些馄饨包子,略贵些的菜问她都不肯要,他知道她是替他省钱,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一顿饭吃下来没花出去几个钱两个人倒都是高高兴兴的。
宋学兵以为事到如此就算结束了,没想到过不多久樱桃又请了他一次。那天是她生日,她倒也不是单请他一个,而是热热闹闹在杏花楼摆了两大桌。宋学兵发现樱桃请的不是同事就是同学,既不是同事也不是同学的客人就他一个,心里隐隐有些触动,不过也没敢深想,怕自作多情。到了夜深席散,有人提出要送寿星回家,樱桃笑笑就把话岔开了,只说和他同路,不用别人送了,他自然是喜出望外。其实他跟她并不同路,舅舅家住在新城的望江新村,并不是一个方向。不过既然她有意要和他一道走,他自然是乐得从命。
杏花楼在水巷,樱桃家在木巷,如果抄近路走过去,要不了十分钟就到了,他们却很有默契地舍近求远,穿街过巷,兜兜转转,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暮春的夜晚风柔夜暖,月明如画,两个人多喝了几杯,带了几分酒意,一路上说说笑笑,格外投机。
到了樱桃家门口,宋学兵见她家楼高屋大,院子里树木森森,想起以前曾听见去五金店串门的街坊说到过木巷的朱家是做苗木的大户,心里不由活动起来。他趁着酒劲拉住了樱桃的手,她没有拒绝,他又大着胆子搂住了她的腰,她还是没有拒绝,他干脆就抱住了她,不由分说亲了她的嘴。
做了这些之后他心里顿时十分踏实,有一种确定下了目标的感觉。他想的是既然有了这个目标,并不急在一时半刻,今天的战果已经是大喜过望。他没想到的是樱桃却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一副欲罢不能的样子,用“投怀送抱”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借着路灯光他看她醉眼蒙眬,面颊飞红,想到酒能乱性那句老话,拉她到暗影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乱摸起来。她竟没有一丝抗拒的意思,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
宋学兵好久没跟姑娘亲热了,突然遇到樱桃这样一个你情我愿的,不由急渴起来。他把她拉到墙角下撩起她的裙子就要行事。他发现她里面还穿着连裤丝袜,也顾不得许多,只管替她拉扯下去,可是丝袜卷在腿上,絮絮叨叨十分碍事。他正有点着急,樱桃把他的手轻轻一拉,带着他三绕两拐到了她家的后院,悄悄开了门进去,也没有开灯,轻手轻脚把他领进了一间屋子。他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一看,是一间库房,里面杂乱地放着几件家具,估计是家里不用的。他看见墙边有一张竹榻还算平整,也不管干净不干净,抱起樱桃就放到了竹榻上,不由分说压到了她的身上。
他还是在郑州和南昌的时候谈过两次短暂的恋爱,一次也没有超过三个月,基本是没焐热又分开了。他自己也说不好那算不算是谈恋爱,两次都是跟东北老乡,都是先在网上胡聊一气,然后约见面,在街头的大排档吃饭、喝啤酒,喝得脸红耳热找个僻静的地方搂搂抱抱,运气好的时候怀里的姑娘也是相当主动的。不过他从来没有对她们说过“我爱你”这样的话,他认为这三个字是不能乱说的,只能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说,他心里的这个人无疑是刘冰清。他觉得只要没对别的女人说出这三个字,他是对得起刘冰清的。哪天要是真遇到她,有机会对她说出心里的这句话的时候,这三个字还是干干净净的,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在湖北的时候因为住得偏僻,四周都是水面,出行不方便,两年多时间他没机会碰过一个女人。到了这里他一次恋爱没有谈过,只是约见过几次女网友,因为不舍得花钱,跟人家的关系大都没有弄热,勉强抓住难得的机会上了床,也是有第一回就没有第二回了。他正值青春年少,身体壮得像一头牛,长久没碰过女人,身体里的炸药早已经储存得满满的,遇到一个火星就能爆炸。他急不可耐地进入樱桃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大弄就炸开了。樱桃正想翻身起来,他按住她,抱着她从上往下亲她,她即刻软得像糖稀一般,任由他搓揉。没多一会他又起来了,急切地顶进去,酣畅淋漓地动作起来,弄得樱桃身下的竹榻嘎吱嘎吱乱响起来。樱桃显然是怕动静太大让她爹妈听见,几次轻轻捏他的手腕暗示他轻点,可是他哪里顾得,只管在她身上肆虐。好几次樱桃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比他还要不管不顾。折腾了半宿,他才兴尽而归。
第二天早晨他睡醒过来有点头疼,他想到昨夜喝了不少的酒,迷糊之间忽然想起和樱桃在她家库房里干的事情,心中不由一阵忐忑。他本来是想好好追她的,这样一来虽说生米煮成了熟饭,但他也怕效果适得其反。他记起当时只顾贪欢,发出的动静不小,不知道有没有被她爹妈听见,也不知道她爹妈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思前想后,更加心神不宁。
随后几天樱桃就像沉入水底的鱼一样一点动静没有,他给她发短信她也没回。他很想给她打电话,又怕在电话里没有话说,反而尴尬,也怕她态度冷淡,自己自讨没趣。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
转眼十来天过去了,宋学兵每天都在思念樱桃中度过。头几日他过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寝食不安,总盼着能在街上或者店里遇见她,可是这样的机会却一次也没有。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礼拜,他把这事淡忘了一些,樱桃突然打电话给他,约他晚上去她上班的新世界公园看演出。他对看演出没有多大兴趣,不过她的这个电话却让他心花怒放。这么多天她对他不理不睬,他还以为那天夜里的事惹她不高兴了呢,或者就是她一时兴起跟他玩了个一夜情,事结束情也就了了,没想到她还会约他,至少说明他在她那里还没有彻底没戏。下班之后他骑上新买来的二手摩托车,兴冲冲地直奔新世界公园而去。
见到樱桃他喜不自禁,也不肯去看节目,趁集体宿舍没人拉着她又欢度了一次良宵。
这次和上次大不相同,上次因为情急加上又多喝了几杯,他只顾自己行事,未免鲁莽,这次他对她和风细雨,百般温柔,就像她是一朵娇贵的鲜花一般。他们一个情兴如炽,一个春心荡漾,缠绵了半夜,竟然好得难舍难分。
自此以后他们三日一约,五日一会,见面频繁起来。他们都是单纯直爽的人,没那么多话要说,见面的主要内容就是做爱,樱桃家后院的库房、新世界公园的集体宿舍、龙元五金店的柜台后面、甚至河滩上、树影里都成了他们幽会的地方。好了有三四个月,有一天宋学兵试探地问樱桃肯不肯嫁给他,樱桃却不说话,他再问,她就把话岔了开去。他自然不甘心,过了些日子又问她,她还是不置可否,连个含糊的答应都没有。他看得出她是在犹豫,只是不知道她到底犹豫什么。他猜想莫非是嫌他穷,别的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短处,也就不再问她,只想等自己下足了功夫之后水到渠成再说。
可是他发现樱桃和他并不像他想的或者说期盼的那样越来越好,而是时好时坏。有一阵子她忽然就对他疏远了,他约她也不肯出来,甚至打电话给她也不接,这可把他急坏了,他跑到新世界公园堵了她好几次,又是给她带好吃的,又是送她小玩意儿,总算把她哄得回心转意。可是没过多久,她对他又冷了下去,即使跟他在一起,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时间久了,他从街坊嘴里隐约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得知朱家的独养女儿早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心里不由凉了半截。依他的性子脚踏两只船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该扭头就走。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他想想和她好了这几个月,一天不见都想得慌,真要是跟她分手了,不说心里放不下她,就是想睡觉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现成的人?当然他也不光是想跟她睡睡觉,他是想好要娶她的。他也清楚如果跟她分手了,自己这么个条件,再要找一个像她这样方方面面说得过去的当地姑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是能找到,也得重砌炉灶,前头的那些功夫等于是白下了。再想想樱桃前面的男朋友人家比他先来,他比人家后到,如果他们真的很要好,他也插不进去,说明他们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不如不去吃这个醋,等他们自行完蛋。思来想去,他决定睁一个眼闭一个眼只当没这事,拿出耐心跟那个比他先到的情敌打持久战,直到把他熬掉为止。
主意拿定,不管樱桃跟他时远时近,时好时坏,他对她知冷知热,知心知意,他就不相信自己的一片真情换不来她的爱意。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樱桃对他又由冷转热起来。
两个人谈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宋学兵找个机会又对樱桃旧话重提,问她肯不肯嫁给他。这次樱桃既没有沉默不语,也没有拿话岔开,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让他去问她妈,她说如果她妈同意,她就跟他结婚。有了她这句话,他立刻兴高采烈地行动起来。
当地有些老讲究,男女要结婚就是自由恋爱的也要托个媒人去说亲,这样两家可以通过媒人来商讨事情,就是谈条件讲价钱甚至是讨价还价彼此也不伤情面。宋学兵立刻想到央顾正红替他去做这个大媒。
顾正红是古城里的一枝花,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她肤白如雪,体态风流,一双水汪汪的多情目,两条远山笼翠的柳叶眉,口若樱桃,唇不点自红,齿如编贝,见人笑颜常展,娉婷袅娜就像从古画上走下来的一样。她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不过长相年轻,加上会打扮,看上去顶多不过三十岁。她年幼的时候被昆剧团招去学戏,有些唱戏的底子,举手投足婉转妩媚,韵味十足,和一般的女人不同。她在剧团学了几年戏之后她父母觉得还是读书更有前途,把她接回来继续上学。因为缺了不少功课,她成绩一般,高中毕业只考上大专,读了个卫生学校,卫校毕业她分到卫生防疫站工作。比起医院,防疫站是个养人的地方,当地一些官太太正好在这里扎堆,单位的大小领导对她们都是睁一个眼闭一个眼不去多管,所以这里纪律松懈,上班清闲,基本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她也乐得沾官太太们的光悠闲自在。
顾正红看上去娇柔纤弱,却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她豪爽讲义气,有大丈夫气概,因此人缘极好,别人有事也喜欢找她帮忙。她有一个爱好是替人牵线说媒,已经撮合成了好几对,她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和英俊风流的小伙子打情骂俏,因此招来街坊四邻不少的流言蜚语。不过她倒是满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宋学兵既不英俊,也不风流,嘴头子也算不得俏皮,他自以为不是顾正红赏识的那个路子,不过顾正红倒是一向对他很好,平常见面跟他有说有笑,家里有些需要出力气的活也会叫他去做,他有事找她帮忙她也总是有求必应,一来二去彼此走得挺近。
不日,宋学兵找到顾正红,把想托她去樱桃家说亲的事情一说,顾正红略微沉吟了一下,笑嘻嘻地说:“这好办,找一天我领你去她家跟她妈说就是了。”
宋学兵倒有些踌躇,说:“直接上门去恐怕不行吧,要是人家看不上我咋办?还是麻烦你先跟她家里通个气。”
顾正红连说不必,她嘲笑他说:“你哪里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你们两个是自由恋爱,又不是谁包办的,他们做爷老子娘老子的只有顺水推舟,哪有从中作梗的?”
次日下午三四点钟,顾正红抽个空叫上他一起去了樱桃家。
宋学兵记不清有多少次夜里送樱桃回家到过这里,可是大白天他却一次也没来过。他早有耳闻樱桃妈是个厉害角色,眼尖手快嘴皮子刻薄,得理不饶人,事事要占上风,就是北方人形容的那种“上炕一把剪子,下炕一把铲子”的麻利泼辣的女人,他一听就畏惧了,生怕被她挑出毛病,所以一直避猫鼠一样躲着她,白天从来不敢到这里来闲逛。夜里他来这里,只看见楼高院大,看不清房屋新旧,日光之下才清清楚楚看见楼还算新,围墙却很旧了,墙皮斑斑驳驳,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雨水洇过的土黄色印子,有些地方还长着大片的青苔,白粉墙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这样的旧院墙被崭新的贴着马赛克的楼房一衬,就像一个相貌堂堂的人穿了一身又小又破的衣服一样,看着实在寒碜。他心中暗想要是自己进了这个家门,别的不说,头一件事就是要先翻修围墙。
正胡思乱想,顾正红已在他前面跨进了院子,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扭过身来关照他说:“一会见了她爸她妈大点声叫人!”
他赶紧点头。
她又关照他:“尽量少说话,言多必失,听见没有?”
他又赶紧点头。
顾正红大摇大摆地朝里走,突然院子里响起一阵狗叫,一条大黄狗闪电一般蹿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门里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笑声,她脚下生风快步从客厅里走出来,亲热地挽起顾正红的手说:“哎哟,正红妹妹真是稀客啊,快进来坐!刚才我在楼上晒衣服,听见狗叫,就知道是你到了!”
她说到“你”字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你们”,但最后还是没有改口。她两只眼睛盯着顾正红,故意不朝宋学兵看,就好像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宋学兵紧张之外又添了几分尴尬。
顾正红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朱嫂,我要恭喜你啦!”她指一指宋学兵,笑嘻嘻地说,“喏,人我给你领来了,快看看称不称你心,反正有人是早已经称心如意了!”她转过脸来对宋学兵说,“快叫阿姨呀,别不好意思!”
宋学兵本来想叫一声“伯母”,话到嘴边赶紧改了过来。樱桃妈很勉强地答应了一声,就好像很不好意思一样。她虚着眼光瞄了他一眼,马上又转过去跟顾正红说话。
顾正红紧挨着樱桃妈坐在长沙发上,宋学兵坐在她们侧面的单人沙发上,他紧张地咬着下颌骨,本来就宽阔的一张脸显得更宽了。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上门,坐在那里就像坐在考场里一样,手心脚心直冒汗,脑子发木,人也一阵阵发虚,根本想不起来该说什么话,心想刚才顾正红关照他少说话倒是多余了。
顾正红和樱桃妈倒很有话说,她们从来福说起,又说到街坊的新闻八卦,从狗聊到人,谈得津津有味。他在旁边听着,总觉得她们随时话头一转就会说到正题上,结果她们绕来绕去好半天也没有转回来,就好像把他忘记了一样。他实在受不了女人这种离题万里的胡扯唠叨,可是他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坐在那里听她们说。
樱桃妈只顾跟顾正红闲聊,一眼都不看他,让他心里打鼓,觉得她不喜欢他。他清楚自己本来就不是那种让人瞧一眼就能有好感的人,也清楚自己太穷,又是外来户,不是人家挑女婿喜欢的人选,不过樱桃妈表现得这样冷淡,还是让他自尊心很受伤害。
两个女人还在聊个不停,还是一句正题不说。他压着心里的不耐烦,一边听她们闲扯,一边打量起这座房子。他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阔气的房子,觉得称它“豪宅”一点也不过分。南北通透的一个大客厅少说也有一百平米,他还从来没有在谁家看到过这么大的客厅。客厅的前面是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台外面是垒得层层叠叠的花坛,一圈一圈就像梯田一样,每一层种着不同的花草,那些花草大多数是他在别处没有见到过的。客厅的两边都有房间,后面是厨房,透过玻璃门他可以看见厨房后面还有一个大阳台,阳台是用木条钉起来的,上面摆满了盆栽的花草,红红绿绿十分好看,让他相信了朱家在苗木花草上头的确是很有一套。客厅前面靠墙角有一个螺旋式的楼梯,不必说,是通到楼上的。他很喜欢这个样式的楼梯,觉得非常洋气。客厅中央悬挂的水晶灯他也喜欢,觉得跟楼梯很相衬。不过除了这两样,这房子里能看得见的东西都很土气,包括坐在沙发上的樱桃妈。来之前他照着樱桃的模样想象过她的样子,以为她应该是白白胖胖很富态的,而且很可能就像街上这个年纪的女人那样烫着菊花头,脖子里挂着粗粗的金项链或者珍珠项链,手指上套着白金戒指,反正是有钱人的样子。一见之下才发现自己把她想得太好了,她个子很高,不过不白也不胖,相反,又黑又瘦,也没烫头,头发紧巴巴地贴在头上,脖子和手指上没有一点首饰,只有耳朵上戴着两个式样简单的金耳环,衣服穿得也不时新,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根用旧了的毛笔。他心里暗想如果她不是樱桃妈,自己也同样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坐了一个来钟头,樱桃妈没跟他说一句话,也没一句话提到他,他在尴尬和局促中一分钟一分钟地挨着,就像考试的时候不会答题又不准离开教室一样备受煎熬。前面半个钟头他还一直在心里估量樱桃妈怎么看他,能不能接受他,到后面半个钟头他连这些都不去想了,心想反正有顾正红替他在前面冲锋,要是她这张巧嘴都说不下来,那别人就更不行了。这么一想,心里反倒定当了不少。
终于他听见两个女人在说告别话了,樱桃妈客气地说:“急什么,吃了晚饭再走好了!”
他紧张起来,生怕顾正红真的答应留下来吃晚饭,那样的话他可有罪受了,好在她谢绝了。
顾正红从沙发里站起来,示意他把礼物拿给樱桃妈。他赶紧把带来的两瓶酒、两条烟、两盒茶叶和一个写着“东北山珍”的礼盒从沙发下面放到了茶几上。樱桃妈嘴里说着“这也太客气了”,眼睛里却并没有多少热情。他自知礼轻了,心里十分后悔。本来他是要好好带些东西过来的,可是被舅妈拦住了。舅妈说你不过是去认个门,还不晓得人家的态度怎么样,也不一定去了这次就能定下来,千万别白花了冤枉钱,再说就是定下来,以后你去的时候还多,有的是机会送东西给他们,别一次送多了,以后下不来。他尽管是个好面子的人,被舅妈这一说,就打消了原先砸锅卖铁去送礼的念头。再想想自己吃住都在舅舅舅妈家,每月从他们手里支钱,处处依靠他们,还从来没有买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孝敬他们,心里的气跟着短了,也就听从了舅妈的话将就着买了些烟酒茶叶,挑的都是价廉物美的东西,现在看来这钱倒是不应该省的。
按当地规矩毛脚女婿没有定下来之前丈人家是不必回礼的,所以樱桃妈啥也没有送给他。不过她回赠了顾正红四条香烟、四坛当地最好的老陈酒、两盒海参和两只火腿,顾正红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你这是做什么?跟我还这样客气!”
推让了一番顾正红便笑纳了。宋学兵一看樱桃妈送顾正红的这份礼,就更加难为情了。
顾正红拿不了这么多东西,让他把东西装在摩托车上替她送回家去,自己直接去水巷查卫生。
出了门宋学兵很想问问她樱桃妈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到底是啥意思,还有没有戏,但他又不好意思张口就问,想等她主动说,哪怕是一句半句也好,让他心里有个底。可是顾正红却急着往水巷赶,只说等忙完了再跟他通电话。
他骑上摩托车,去顾正红家送东西。西边晚霞满天,金红一片,他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点堵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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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学兵到顾正红家送完东西一头大汗回到龙元五金店,看见店里正在进货,表哥葵正在一箱箱往里搬东西,也是一头大汗。葵正看见他一句话没说,招呼也没打一个,只是朝他翻了下眼睛。表哥的眼睛白多黑少,他感觉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赶紧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货车后面,和葵正一起搬货。
他扛着纸箱走进店里,看见舅舅正和老高坐在沙发上面对面抽烟,两个人吞云吐雾,都是悠然自得的模样。老高原来是市工商局局长,退休前因为经济问题被双开了,差一点进了监狱。退下来之后他风光不再,但走出来照样还是风度翩翩。他隔三差五就会来店里坐一坐,只要他一来,舅舅就会放下手上的事情陪他,而且总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宋学兵听来店里闲坐的街坊说过舅舅和老高的关系很不一般,说这话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而且说这话时的表情和口气都相当暧昧,渐渐地他也就明白了他们话里话外指的是什么。他听舅舅总说老高帮过他好多忙,但究竟帮过他什么忙,他却是一件也没有细说过。每次老高来,舅舅都要叫新烧了开水给他沏一杯绿茶,而且必须是用玻璃杯沏,不能用平常待客的一次性纸杯。老高喝的茶叶也是专门的,装在一个陶瓷的小罐子里,除了舅舅本人别人是不能喝的。老高享受这样的特殊待遇,不过他人倒还是蛮随和客气的。有一天老高来舅舅正巧临时出门去了,老高和他多聊了几句,对他夸起了他舅舅:“你舅舅可是个大好人啊,厚道,仁义,大方,稳靠,明白,待人真诚,现在像他这样的人可是不多了!”当时他听得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脊梁后面爬起一路鸡皮疙瘩。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觉得老高说话时那种掏心掏肺的由衷样子让他有点吃不消。不过,他还是喜欢老高到店里来,因为他一来舅舅脸上就有了笑容,店里的气氛也不再沉闷。老高还有一点好,就是说话行事能把在场的人个个都照应到,包括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不例外。因此只要老高一来他立马会觉得龙元五金店蓬荜生辉,而别人谁也没有他那个气场,至少不像他那样能让舅舅情绪振奋。所以他对这个上了年纪依然仪表堂堂的晚节不保的前市工商局局长很有好感,看见他心里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么一句俗话:骆驼死了架子不倒。
舅舅见到他进来,慢悠悠地问他说:“你哪里去了?刚才外面乱着四处找不见你人。”
他没有正面回答舅舅,只是说:“现在要我做什么?”
舅舅停顿了片刻,脸色不太好看。他以为舅舅要发怒,不过并没有。舅舅喝了口茶,吐掉嘴里的茶叶说:“也没啥大事,就是些零碎事情。你先卸货,卸完了你去一小送两箱合页。陈阿婆汤团店刚才打电话来说自来水龙头又坏了,你去帮她修一下。还有,你舅妈说家里洗衣粉用完了,我忙得没顾上,你去超市替她买一下。你也别单为买洗衣粉跑一趟,打电话问问她还要啥,一块买了。对了,葵容昨天说要吃糖炒栗子,你去土巷的春晖南北炒货店买,也不要多,给她买五块钱的,小孩子零食吃多了会把嘴吃馋的,好了,就这些吧,你记清楚了吗?”
宋学兵点点头。听舅舅说这一篇话,他肩上的一箱东西越来越沉,压得他快弯下了腰。听完舅舅的吩咐他一溜小跑去把纸箱放到柜台后面,又一溜小跑继续去搬运。出门时正好葵正进门,表哥的一张脸拉得老长老长,他立刻明白表哥是嫌他干活慢。
卸了货他赶紧出门去办舅舅交代的几件事。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天边的晚霞只剩下几条暗红的道道了,风吹在身上比刚才凉多了。等把舅舅布置的事情一件一件办完,天也彻底黑了下来。他加大了油门,风驰电掣一般赶回家去。
回到家,舅妈从厨房里探出身,板着面孔问他:“你不是早就从店里出来了吗,怎么这时候才到家?”
听她的口气好像他去哪里玩了一样,他赶紧解释说:“舅舅还让我去办了别的事情。”
舅妈盯了他一眼,好像要确认他有没有撒谎。她看他手里拎着一包洗衣粉,接过去看了看,不满地说:“不是这个牌子的,跟你舅舅说过多少遍了,他总是弄不清楚!”
宋学兵赶忙说:“是我去买的,是我没有问清楚。”又说,“您要什么牌子的?我重新去买。”
舅妈不快地说:“这一包就买贵了,多花了六毛五分钱,再去买,你以为不要钱呀?”
说话间铜壶里的水烧开了,宋学兵提着去厅里灌暖瓶。舅妈追出来问他:“你舅舅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你走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回答说:“他在跟高局长说话。”
舅妈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没好声气地说:“哪门子的高局长?早从那个位子上一头栽下来了!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做,就知道荒地跑马瞎胡扯,多少工夫都叫他给耽误了!”
听舅妈这么说他后悔跟她实话实说,可是他又不愿意撒谎,如果连这都要撒谎的话他整天就得生活在谎言里。他早就发现只要舅妈心情不好提到老高她就要夹枪带棒损上几句,最初他不知道背景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听了街坊的传言也就不再奇怪。他暗中留意,发现好些事情其实都是对得上号的,也就相信了街坊们不是凭空捏造。他听舅妈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些没头没脑的话,知道她心情又不好了。他怕殃及池鱼,不敢搭腔,赶紧端着菜盆到一边去择豆角。
突然门嘭的一响,小表妹葵容一阵风似的地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只小乌龟,兴冲冲地来拉他,要他跟她一块玩。舅妈冲过来劈头盖脸给了女儿一巴掌,好在葵容躲得快,没有被打着。舅妈扯起嗓子骂开了,葵容拔脚就往外跑,眨眼工夫就跑得没影了。
宋学兵看了这一幕心里暗笑,觉得就像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受待见一样,舅妈实际上也跟他差不多。舅舅对她是敷衍了事,葵正对她是敷衍了事,连年纪小小的葵容对她也一样是敷衍了事。他发现这个家里谁都不喜欢她,想想她起早贪黑,忙忙碌碌,样样事情替老公孩子操心,好吃好喝的都尽着他们,就得到这样的报答,混得也是够惨的。在他看来舅妈是个拔尖要强的女人,处处争先,谁的便宜都想占,只可惜她心上的这几个人就像一盘散沙,都不听她的,让她英雄气短。
舅妈一边烧菜嘴里一直没停唠叨,一会抱怨舅舅和葵正到这个钟点还不回家,一会又抱怨葵容不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宋学兵在她的唠叨声里择好了豆角,洗好了韭菜,擦干净了桌子,摆好了碗筷。他听见门铃响,跑去开门。舅舅和表哥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小脸红扑扑一头大汗的小表妹。
晚饭上桌已经八点多钟,比平常晚了一个多钟头。舅妈的一张脸拉得像擀面杖一样长,大家一看她的脸色都识趣地埋头吃饭,没有一个人说话。
突然,舅妈把手里的碗重重地往桌上一蹾,凶巴巴地对舅舅说:“你一天到晚不着家,还以为你店里生意有多忙呢,成天跟个老棺材瓤子混在一起,还自以为了不起!”
舅舅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和颜悦色地说:“谁自以为了不起啦?没有没有!我跟老高是在谈正经事。”
舅妈撇着嘴说:“你跟他能有啥正经事谈?骗鬼吧!”
舅舅还是笑呵呵地说:“你看看,你一说就是气话!他真的是有事跟我商量。再说从前人家在位的时候没少帮我们,他来店里坐坐,就是没有事情,我陪他喝杯茶聊聊天也是应该的嘛。”
舅妈气哼哼地说:“当然是应该的,我说不应该了吗?正好你亲老子死了,他就是送上门来的干老子!”
葵正突然扑哧一笑,舅妈恼火地训他一句:“你笑啥?”
葵正使劲忍,还是没憋住笑。
宋学兵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要笑出来,但他知道这个时候是千万不能笑的,要不然战火就会烧到他头上,而且一旦火烧到他头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舅妈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他使劲掐自己的大腿,憋着总算没有笑出来。
舅舅却大笑起来,说舅妈:“还问他笑什么,你说话嘴上没有把门的自己不知道呀!”
舅妈脸上的怒意一下子化开了,似乎也要笑了,不过她没有笑,她用略带夸张的蛮横口气命令舅舅说:“反正以后你少跟他弄到一起,听见没有?”
舅舅做出为难的样子说:“是他来找我,又不是我去找他,我还能不叫人家上门呀?”
舅妈两条眉毛竖起来,说:“怎么不能?你就明跟他说叫他别来了!”
舅舅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你厉害你说去!”
舅妈也提高了声音说:“你当我不敢?”
舅舅立马软了口气说:“你有什么不敢?外头谁不知道我怕你?”
舅妈说:“那还不是你自己在外头造的谣,把我的好名声都糟蹋了!”
葵正听到“好名声”三个字又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这回宋学兵也实在憋不住了,他看舅舅的饭碗空了,赶紧一把抢过来到厨房去替他添饭。
等他端着饭碗回来,舅妈还在唠叨,她沉着脸说舅舅:“你总说他帮过我们多少多少,那怎么到现在我们也不是这个城里的首富?也别说首富了,恐怕连富人那一档也够不上,这说明了什么你知道吗?”她停下来,好像在考舅舅一样。舅舅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她接着又说:“说明你根本就没有把这头关系用好。我这个人倒也不是沾上谁就想利用谁的,我还真不是那样的人。我是说他还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时候你想做点什么生意不能够?那时候成天追着他溜须拍马的人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不是早就叫你把五金店关了开个来钱快的买卖,你肯听我一句吗?”
舅舅不耐烦地说:“你老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舅妈愤愤地说:“你当初要是肯听我的,就不是‘没用的’,而是有用的了,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发成什么样子了!”舅舅只顾埋头往嘴里扒饭,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舅妈不管他在不在听,继续说,“二十几年前我就叫你开饭馆,你不听,你看看隔壁董家就开了个包子铺现在都弄成连锁店了。二十年前我叫你开卡拉OK,你不听,你看看最早开歌厅的汪大姐家现在都是什么身家了。再后来我叫你开桑拿房,你不听,叫你开游戏厅,你不听,叫你开网吧,你还是不听,商机就这么白白错过了。你这个人不是我说你,没眼光也就罢了,还没脑子,我都给你把路指明了,你就是不肯走,这让我有什么办法?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哭都来不及,后悔也没有用!”
舅舅嘟囔一句:“谁后悔啦?”
舅妈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也就是你不后悔,那是因为你麻木!你看看金巷现在多热闹,早就成了娱乐一条街了,实际上就是那几个老东家在霸着。原先大家还是各占一块地盘各做各的生意,现在完全成了那几个大佬的天下!人家挣大钱住大别墅开豪华车进进出出,往来的不是大官就是有钱人,你们这些小店主跟他们一比就像瘪三一样,自己不觉得难过吗?你去数数像你这样守着老摊头的还剩几家?说句你不爱听的,有一家算一家都是生意日薄西山的。也就是你这样不长心肝的还能在那条街上撑得下去,我是连一眼都看不下去的!”
舅舅不以为然地说:“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又不是做的同一行,有什么好比的?”
舅妈冷笑道:“都是做生意的,怎么就不好比?比挣钱多不就行了吗?我前面说了这一通,不就是让你脑筋放灵活点吗?你当我说半天是放屁?”舅舅还在不服气地嘀咕,舅妈不容他说话,提高了声音说,“你说不是做同一行不好比,那你就跟也是开五金店的成老板比比,你看看人家那个财发得有多大,听说买房子都不是一套一套买,也不是一层一层买,而是一个门洞一个门洞从上到下都包圆了哎。我还听人说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之外还弄了四个小老婆,每个老婆都给他生了儿子,我就不相信你听了一点不羡慕……”
舅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还真的是不羡慕,我要是有那么多钱也不会去弄四个小老婆,烦都要把人烦死了,我不会自讨苦吃的。”他笑眯眯地扭脸望着她说,“我要是弄四个小老婆,你乐意呀?”
葵正忍不住又笑起来,舅舅舅妈一起看着他,异口同声地呵斥他说:“有啥好笑的!”
葵正低下头,好容易止了笑,慢吞吞抬起脸,不阴不阳地回敬爹妈一句:“这还不好笑啊?”
舅妈恨恨地骂他:“没规矩!”骂完不解气,又补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葵正和舅舅同时翻了她一眼,父子俩面带不满,不过都没有说话。
等一家人吃完,宋学兵收桌子洗碗。从他到这个家的第一天起,这就成了他的事。他从小就不喜欢涮锅洗碗,认为那不是大老爷们干的活儿,他宁可去做力气活。他在东北长大,从小看惯的都是女人下厨房,所以一到抹桌子洗碗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不得劲,甚至会涌起寄人篱下的悲凉。
厨房收拾停当,铜壶里的水也烧开了,他给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的舅舅舅妈一人泡上一杯茶。舅舅舅妈喝茶都是很考究的,他们只喝刚烧开的水沏的茶,嫌热水瓶里倒出来的开水有股子瓶塞味。而且沏茶一定要先洗茶,泡茶的水温也得恰到好处,稍微烫一点或者凉一点他们的眉头就会皱起来。饭后给他们泡茶也是他每天必做的工作,除了他没人动手,他要是不动手或者动手慢了,是要挨骂的。
都弄停当,他从挂在衣钩上的外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看时间,看见手机上显示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才想起下午去樱桃家把手机调成了振动,出来一忙忘记调过来了。那些电话无一例外都是樱桃打来的,他想她打了这么多电话他没接指不定多恼火呢,她那小脾气可不是好惹的。他不敢在家里给她回电话,怕她在电话里跟他发脾气让舅舅舅妈表哥表妹听见不好,而且当着他们的面低三下四告饶求情也不方便。他拿起外衣,嘴里咕噜一句:“我出去一下。”没等舅舅舅妈回过神来,就飞快地出了家门。
3
宋学兵出了舅舅家就像飞出笼子的小鸟,浑身舒展。他骑上摩托车,油门踩到最大,向新世界公园飞驰而去。
他没给樱桃打电话,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暗藏的私心是顺便去看看她有没有出去,或者跟什么人在一起,也算是一次临时查岗。他知道从星期一到星期四她一般都住在集体宿舍里,没有特别的事情不会回家。他不止一次问过她家里房子那么大干吗住在闹哄哄的宿舍里?她回答说集体宿舍热闹,自在,没人唠叨。按他的想法一个年轻姑娘还是住在家里好,有爹妈看着,出出进进都在爹妈的眼皮子底下,怎么样也不至于出大格。住在外面,尤其是新世界公园这种年轻人扎堆风气开放的地方,实在叫人放心不下。新世界公园名声在外的是这里美女如云,集体宿舍住着的绝大部分是招来表演舞蹈、杂技、马戏、茶艺的外地女孩。这些女孩经过层层挑选,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人人能歌善舞,成了当地一道特别诱人的风景。他从樱桃那里听说她们的一些事情,相当吃惊,生怕她在这样的环境里被熏染坏了。不少次他来公园都看见有人开着豪华汽车接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他想假如自己能作得了主,定然是要叫她回家去住的。因此他也很不满她爹妈对她这样放任自流。一路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他就来到了新世界公园的门口。
夜晚的新世界公园一点看不出白天的热闹喧嚣,四处都是暗沉沉静悄悄的,大概是为了节能省电,只有一条主路开了路灯,那些灯也都是节能灯,发出白蒙蒙的光,看上去阴冷惨淡,和节日里璀璨明亮的灯光简直是天上地下。这个公园是近几年刚建造起来的,一半天然,一半人工,是新市长上任之后的政绩工程,在报纸上被称为“一张靓丽的城市名片”,也是这个城市一古一新两个最大的亮点之一,“古”指的是古城,“新”指的就是这个新世界公园。据说古城在夏时就有了,商末周初地属吴国,春秋时期有一度属于越国,三国时期又归属吴国,从宋代到明清都极为繁华。如今古城的面貌早已经荡然无存,但还保留着从前金、木、水、火、土的街道名称和走势,五条巷子按五行的方位布局,中间的土巷是最早的集市,它不像通常的街道向两边延伸,而是首尾聚拢合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汇聚了店铺、饭馆、茶楼、戏院、车站、码头以及花街柳巷,是这里年头最早的繁华之处。金木水火四条巷子也都不是笔直地向一个方向伸展,而是曲里拐弯,交错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据说金木水火这几条巷子如果从空中看下来就像是一个旋转的风火轮,不过是一个快要散架的风火轮。从古至今,古城就像肉馒头里的馅,被越来越往外扩展出去的新城包在了中间。古城依然热闹,只是空间过于狭小,所以新市长上任后抓的头一件大事就是拓展城市空间,这其中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依托大运河和河边的一片天然芦苇荡建了新世界公园——这些都是宋学兵从报纸上看来的,他喜欢看报,尤其关注本城消息,樱桃笑话他比她还像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
到了樱桃宿舍楼下,他停了车,一口气跑上五楼,气喘吁吁地敲樱桃宿舍的门。
好一会没人开门,他心里一阵失望。其实他也是想到可能扑空,只是樱桃真的没在宿舍里,那种一脚踏空的感觉还是让他十分沮丧和恼火,心里不由埋怨她出去也不跟他打声招呼,比如发条短信给他,不过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之前他不止一次跟她说过,她只当耳边风,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他想她肯定不会是一个人在外面,那她又是跟谁在一起呢?这么一想心里面就翻腾起来,也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他想打个电话给樱桃问问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可是掏出手机又犹豫起来。他知道她讨厌他查问她的行踪,他们也为此吵过好几次架,有两次还吵得特别厉害,几乎闹到要分手的地步。他明白谈恋爱需要给对方空间,他也明白这个时候建立感情比破坏感情重要得多,自己必须从大局出发,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可是要他啥都不问,他也做不到,心里那种煎熬先不说,他觉得自己做男人的尊严被剥夺了。每次吵完架之后他都暗下决心以后再不为这种事跟她吵了,可是事到临头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冷静,不要再犯以前犯过的错误。这么一想他决定回去算了,只当没有来这一趟。可是他又不甘心跑这么远的路没见着她的面就灰溜溜地回去了。他心里犹豫,也心有不甘,慢吞吞地走下楼去,在宿舍楼前的空地上来回徘徊,抱着侥幸,决定再等她一会。
他一次次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不过都是看看时间又放了回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希望樱桃快点回来,他们还能有多点时间在一起。他实在是太想她了,心里就像着了火一样,十分迫切需要她败败火。他想好等她回来啥都不问,先亲热了再说。
他在楼下等了半个多小时,樱桃还是不见踪影。湖面上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他心烦意乱。突然他看见一辆汽车远远地开过来,眼前不由一亮,心跳也加快了——他真希望是樱桃坐着出租车回来了。可是那辆汽车没有往集体宿舍这边来,而是拐了个弯朝小树林开去了。他想那片小树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那里做什么?不由起了好奇心。他喜欢从汽车的牌子判断车里坐的可能是什么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车,就像猎人盯着猎物一样。可是因为离得远,天又黑,他看不清楚那是一辆什么车。那辆汽车在小树林边上停了下来,没有熄火,车灯也仍然亮着,就像随时准备开走一样。过了片刻,车灯熄了,又过了片刻,车也灭了,只是没有人下来。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声更大了。
他断定车里肯定是一男一女,在做什么自然也不必说。一想到他们在离他三五十米的汽车里正做着自己非常渴望的事情,他不由浑身燥热难耐。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也许更长一点,他听见车门嘭的一响,看见一个身影从汽车里走了出来。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女的,走得风摆杨柳一般,隐约还能听见高跟鞋磕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那辆汽车短促地鸣了一声喇叭,随即朝相反的方向开走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朝集体宿舍走过来的人影,忽然觉得很像樱桃,一颗心不由跳到了嗓子眼里。等那人又走近几步,他终于从身高和走路的姿势上判定不是樱桃,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果然是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比樱桃高,也比樱桃瘦,当她走近宿舍楼大门,里面的灯光映在她身上,她顿时暴露在一片光亮之中,就像现出原形一般,他看清楚她是住在樱桃隔壁的那个跳舞的小姑娘,名叫白兰花。原先他一直以为她姓白,觉得她的名字特别好听,还跟樱桃说起过,樱桃告诉他她不姓白,白兰花是她的艺名,表示纯洁的意思。樱桃还告诉他她是全团年纪最小的演员,刚满十五岁。白兰花从他身边经过时一阵香气差点把他熏晕,他心里暗自感叹,看来这个白兰花还真不像她的名字那样纯洁。
他看着白兰花像花蝴蝶一般从眼前飘过,忽然担心起樱桃来,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醋意。他也顾不得她高兴不高兴,咬了咬牙,拨了她的手机。
响了五六次铃樱桃还没有接电话,他又坚持了三次铃,她还是没有接,他失望地挂断了电话。想想不甘心,又拨了一遍。这次他数到十次铃才挂断,她还是没有接。他咬牙又拨了第三次,结果她还是没有接,他心里又失望又焦躁。
他很懊恼眼看着这一晚上就要白等了,到这会子他后悔没有早点打这个电话。他想要是早一点打,说不定樱桃看见手机上的未接电话会给他打过来,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她故意不接他电话。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一沉,他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再打打试试。他就像着了魔一般,一遍一遍地拨打樱桃的手机。
她还是没有接,他垂头丧气地朝摩托车走去,准备打道回府。突然他听见不远处有手机铃声在响,他把手里的手机挂断了,那个铃声也戛然而止。他还没有判断出那个铃声和自己的关系,一辆自行车速度很快地冲到他的面前,他看清樱桃正飞身从上面下来。
简直是从天而降,让他又惊又喜——本来是他想给樱桃一个惊喜的,到头来却是她给了他一个惊喜。
樱桃显然早就看见他了,她两眼盯着他,直愣愣地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他想解释,一时竟不知怎么解释,又觉得见着人了就不用再解释了,也没留意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伸出手就要搂她,一边笑着说:“我已经等你老半天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走了。”
樱桃躲闪开,没让他搂,嘴里说一句:“那你走好了!”
他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赶紧改口说:“你回来了我当然就不着急走了。”
樱桃没说话,推着自行车快步走进车棚,他赶忙上去替她锁好了车。樱桃转身往宿舍楼走去,他屏息敛气地跟在她身后。本来他想问问她这么晚去哪里了,看她这个态度也不敢问。
到了宿舍门口,樱桃打开门,他跟着她进去,一进门就从后面抱住了她,一边亲她的脸,一只手迫不及待去摸她的胸。樱桃用力挣脱他,朝他说一句:“你烦不烦啊?”
他也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不高兴,急切地说:“我都想死你了,趁她们没回来,快让我弄一下吧!”
樱桃不屑地说:“见面就是这点事,你就不能来点新鲜的?”
他有点尴尬,但还是强作笑颜,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她胡扯,逗她开心。她没有一点领情的意思,进了屋就忙自己的,把他晾在一边。他知道她小脾气又上来了,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渐渐也失了耐心,不再赔笑脸,口气冷硬地问她:“你怎么啦?”
樱桃说:“你问我怎么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了呢!”
他心烦起来,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怎么惹你啦?”
樱桃横他一眼说:“你没惹我,你惹我妈了。”
他一听急了,说:“我怎么惹你妈了?”
樱桃生气地说:“你头一次去我家,就带那些破东西?有你这样办事的吗?你不知道你是干吗去的吗?”
几句话说得他张口结舌回不上话来,好一会他才气急败坏地说出一句:“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啊!”
樱桃说:“我妈可不这么看,你一走她就给我打电话,说你太不拿我们家当回事了,还有好多话,我也懒得跟你一句一句学了。”
他一听也生气了,但他忍着气说:“你还不知道我吗?你就不会替我向她解释一下吗?”
樱桃说:“我知道你有什么用?我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嘛,她就是个爱挑理的人,你就不能一把把事情做到位吗?我跟她解释,她连听都懒得听。再说了,这种事情是解释的吗?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多花两个钱把事情办漂亮点,怎么就那么难呢?”
宋学兵被她这番话噎住了,他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因为囊中羞涩没能讨得未来丈母娘的欢心就已经够他心里难受的了,现在樱桃又这么一点不拐弯直来直去地说出来,让他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他粗声大气地说:“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我这个人穷,我家里也穷,跟有钱的人比不了,不过我把话放这里,你嫁给我横竖是不会让你饿肚子的,不是我说大话,别的男人能养老婆,我也一样能养你,不信走着瞧!”
樱桃撇着嘴说:“得了,一说就是这一套!我不也跟你说过,我自己有工作,根本用不着你养。”
宋学兵说:“我知道你是不用我养,我不就是让你相信我是真心的嘛!”樱桃脸色柔和了一些,宋学兵知道自己的话对她起作用了,又说,“你挣得比我多,你家又比我家富裕,我找你是高攀了,我心里一清二楚的。我这个人没多少优点,但是有一点,我肯定会对你好。你不是说你妈就要你找一个能对你好的人吗?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她应当高兴才是啊!”
樱桃扑哧一声笑了,说:“人家还说你这个人老实呢,说起来也是满嘴的花言巧语,这些话是老实人说得出来的吗?”
宋学兵见她笑了,赶紧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
樱桃推开他,说:“刚好好没说两句话,你又坐不住了!”
宋学兵厚着脸皮讨好地笑着说:“我抱我的,你说你的!”说着,把她抱得更紧了。
樱桃挣开了他,在床沿上坐下来,说:“你能让我消停一会吗?人家心烦得很!”
宋学兵放开了她,紧挨着她也在床沿上坐下来,问她:“你为啥心烦?”
樱桃叹了口气没回答。
宋学兵说:“你想想有我爱你就不心烦了!”
樱桃立刻吐出两个字:“更烦!”
宋学兵咧开嘴勉强地笑了笑,哄她说:“那我能用什么办法让你不烦吗?”
樱桃又硬邦邦吐出两个字:“不能!”
正说话,樱桃的手机响了,她看一眼屏幕,说:“我妈。”随手就把电话摁掉了。
宋学兵问:“干吗不接?”
樱桃说:“我不想听她啰嗦。”又说,“她那套话我早听腻了。”
宋学兵心里暗自高兴,觉得她烦她妈就表明是跟自己站在一边的,心里一高兴忍不住又搂住了她的腰。这次她没有躲闪,只是木然地坐着。他试探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也没有任何不快的表示,他的嘴唇迅速贴到了她的嘴唇上。
樱桃居然有了迎合的意思,宋学兵心里一阵激动,立刻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在他怀里松弛下来,他一边抚摸她,一边去解她的衣扣。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解。他不说话,只顾行动。她用力阻拦,显然是真的不想让他动她。他却不想收手,两个人默默地较了一阵劲,他力气比她大,很快占了上风。他顺势把她按在床上,顾不得脱她的衣服,拉下她的裙子,就压了上去。
就在这当口樱桃的手机又响了,这让宋学兵十分恼火,他叫她别接,可是她却扭过身,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嘀咕一句:“又是我妈。”说完马上轻声轻气“喂”了一声,示意他别说话,拉上了裙子,拿着手机跑到宿舍外面去了。
他直觉这个电话根本不是她妈打来的,他从她那一声温柔的“喂”上就能听出那不是她接她妈电话时的口气。他很不高兴她骗他,而且有一股醋意在心口翻腾。他倒在她的小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耳朵恨不能伸到门外去听听她究竟在说什么。
这个电话打得很长,十来分钟还没有结束。宋学兵一个人躺在床上极不耐烦,真想爬起来一走了之。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十一点多了,心里不由焦躁起来。他怕这屋的女孩们回来,也怕舅妈又要骂他回去晚,可是没有和樱桃把那事做了他不甘心。他躺在床上,听着楼道里隐约传来的樱桃的说话声,有片刻迷糊了过去。等他睁开眼,一时竟不知道是睡在哪里。他侧耳细听,樱桃还没有说完,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娇媚的笑声,他更加肯定她不是在跟她妈通话,因为她跟她妈打电话从来没有这样的好脾气。他忍不住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去听。听了一会儿他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可是又不敢开了门听,他清楚要是让她发现他在偷听她打电话肯定会不依不饶。突然他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吓得赶忙跑回去坐到床上。他刚坐下,樱桃就进来了,嘴里嘟囔着:“话真多,一说就是老半天!”随手把手机往桌上一扔,眯起眼睛朝他一笑。他清楚她这样的表情表明她心情很好,他不想去探究她怎么接了个说是她妈的电话之后心情就起了这么大的变化,也不想去探究刚才这个可疑的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他两条胳膊圈住她,急不可耐地亲吻她。她明显比刚才顺溜多了,他不由分说就把她抱到了床上。
事情完毕,宋学兵穿好衣服要走,樱桃忽然变得恋恋不舍起来,要下楼去送他,他不让,替她盖好被子,在她脸上脖子上亲了又亲,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他骑着摩托车沿着湖堤往外走,四周起了雾,风倒是比来时小了很多。身上积了好几天的负担卸了,他感觉人有点轻飘飘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脑子却格外清醒。他一边抄近路往家赶,一边回味着和樱桃在一起的全部细节。以往做爱之后他会像牛反刍一样反反复复回味肌肤相亲的感觉,而这一次他反反复复回想的却是当晚樱桃说过的话和她情绪的变化,尤其是她不明去向的外出和那个通了很久的神秘电话,都像鱼刺一样扎在他的喉咙口。他想了一路,自以为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不过也还有一些疑点想不明白。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就是樱桃显然没有弄上什么特别有实力的人,或者说没有弄上什么特别爱她的人,不然她也不会在这么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来。不过他也知道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樱桃的心显然并不全在他的身上。他意识到自己尽管跟她睡过觉,也去她家提过亲,但能不能娶到她还真不好说。这么一想,便有点郁闷,困意也跟着上来了,骑在摩托车上上下眼皮就打起架来。
4
宋学兵一早醒过来才想起昨天只顾和樱桃亲热竟然没有问问她妈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很想知道她妈对他印象如何,他还有戏没戏。他想如果她妈只是嫌他钱上不大方,那他还是可以找机会弥补的,要是连人都嫌弃,那就不大容易补救了,恐怕就要另作打算。他后悔昨天没有从樱桃那里先摸摸底,探明情况也好拿出对策。本来他就是带着这个想法去的,结果忙乎了一晚上却把正事给忘了。
他一边洗漱一边想着还是要抽空再去找她一趟,把昨天忘记问的话问清楚,然后再去找一下顾正红,听听她的看法。这件事上他最信赖的人就是顾正红了,他觉得她聪明能干有主意,什么事情看一眼就明白,话都能说在点子上,出的主意也好使,最主要的一条是她肯帮他,而且是真心实意为他想。从他到这里,除了舅舅一家,对他照顾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非亲非故的顾正红了。所以尽管她有风流的名声在外,背后少不得被街坊四邻指指戳戳,他却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把能跟她做朋友当作是一件十分荣幸的事。他觉得有她这样热心仗义的朋友很难得,心里更多的是拿她当自己哥们儿。他想要是从樱桃那里问明了情况,再由顾正红来替他分析判断出主意,这件事说不定就能顺当些,当然一点问题没有他也不敢指望。
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他听见舅妈在叫他,他走到她房门口,舅妈躺在床上吩咐他说:“学兵啊,一会你下楼买豆浆油条的时候再去东头小吃店买一笼生煎馒头,昨天葵正说好久没吃生煎馒头了。你顺便再去买两个大头菜,回来自己用油炒一炒,放些花椒和干辣椒,你舅舅说就是大头菜搭粥最清爽。上次买的肉松吃完就不要买了,有股子油哈味,我怕是用过期的油做的。现在那帮子黑良心的连地沟油都用,也不怕被雷劈。对了,今天你记得去超市把牙膏卫生纸那些东西买了,再买把新拖把,就要那种最简单的布条子扎的,别的新产品一概都不要,价钱贵不说,还不好用。现在拖把也涨身价了,成本也就几块钱的东西,摆在超市里就要几十块钱,贵的还有几百块钱的呢,这不是抢钱吗?说到钱我倒想起来了,你顺路去银行替我取六百块回来,不要在自动提款机上取,我听说有人在自动提款机取出假钱了,我们以后再不要图这个方便!还有,今天你下班早点回来做晚饭,我下午要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排骨在冰箱里,你要花点工夫多炖炖,文火炖得入味才好吃。好了,你先抓紧去买早点吧,葵容还等着吃了上学去,回头我想起什么再跟你说吧。”
舅妈唠唠叨叨说了这一通话,宋学兵听见卧室里响起舅舅的咳嗽声,他侧耳细听了一下,想判明舅舅是真咳嗽还是嫌舅妈烦,不过他啥也没听出来。舅妈交待完这些卧室就安静下来,显然是在抓紧时间睡回笼觉。
宋学兵来之前舅舅在电话里跟他说他就是帮着照看照看五金店的生意,别的都用不着他管。他刚来那阵子舅妈支使他做这做那舅舅还会阻拦两句,比如他会说“他手上有事情,等他忙完再说”或者是“你叫葵正去做吧”,在替他挡过几次之后,舅妈仍然使唤他,舅舅也就不管了,仿佛该尽的心都尽到了。时间一长,舅舅对这些事变得视若无睹,或者说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当回事。宋学兵体谅舅舅,也理解他的苦衷,舅妈脾气火爆,一发作起来六亲不认,而且随时随地都能平地起风雷炸上一通,舅舅偏向他,舅妈就会不高兴,与其让她不高兴,不如他自己辛苦点。所以舅妈叫他做什么他都手脚麻利地去做,而且尽量做好,不让她挑出毛病。他想自己反正有的是力气,多做一点没什么。再说舅舅舅妈毕竟不是亲生父母,能这样照应自己已经很不错了。
等他把舅妈布置的几样东西买回来,一家人都已经起来了,坐在桌子边等着吃早饭。吃过早饭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各忙各的去了,他把桌子收拾了,洗了碗,整理了房间,这才骑上摩托车去五金店。
店里的事情也不少。舅舅发现昨天送来的货有十箱是发错的,需要退换。舅舅打发他和葵正去换货。换完货回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他们还没有吃饭,舅舅去巷口的面店叫了两大碗热腾腾的三鲜面和几碗菜过来,坐在桌子对面十分怜爱地看着他们吃,一边还给他们夹菜倒茶。吃完饭,宋学兵出去办舅妈吩咐的一串事,办完事他回来跟舅舅说舅妈让他早点回家去炖排骨,舅舅摆摆手就让他走了。
出了五金店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调转车头朝新世界公园驶去。到了新世界公园门口,他打电话给樱桃,告诉她自己到了。电话里立刻传来樱桃不耐烦的声音:“你怎么又来了?”
宋学兵柔声细语地说:“我来你不高兴?你快去宿舍等我!”
樱桃干脆利落地回答说:“我不去!”
宋学兵没有办法,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办公室,让他到离她办公楼不远的湖心亭见面。他嫌那里无遮无拦,啥也做不了,不肯去。
樱桃说:“昨天晚上不是刚……”
宋学兵马上说:“昨天吃了饭你今天不吃啦?”
樱桃笑起来,说:“不理你!”
宋学兵拗不过她,去了湖心亭。他一见到她就像饿虎扑食一般把她搂在怀里,在她脸上脖子上乱啃了一通,她躲闪着说:“四处全是眼睛,让人看见多不好!”
宋学兵说:“那我让你去宿舍你还不肯。”
他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来,笑嘻嘻地要拉她坐在腿上,樱桃不肯,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对他说:“你又跑来做什么?”
宋学兵说:“我就想问问你妈到底是怎么说的。”
樱桃似乎不想跟他说这个话题,勉强说一句:“我妈也没怎么说。”
宋学兵说:“你就拣关键的说吧。”
樱桃迟疑了一下说:“她就说了一句话……”她停住了,片刻之后又说,“算了,我不给你学了。”
宋学兵说:“你就直说吧,我挺得住。”
樱桃说:“她说‘我看不怎么样’。”
宋学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完了!”
樱桃扑哧一笑说:“哪里这么容易就完了?”
宋学兵听她这一句,死灰复燃一般,心情振奋了一点,问她:“你说我还有戏?”
樱桃瞟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事在人为,就看你的表现了。”
宋学兵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热切地说:“你要我怎么表现我就怎么表现,只要能讨你妈欢心,我都听你的,我豁出去了。”
樱桃一撇嘴说:“你就是嘴上说得好听,调转屁股连自己说的什么都记不得。”
宋学兵赶忙说:“这次不会了,我保证说到做到!”他换了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口气问她,“你妈挑女婿的眼光那么高,我怎么才能往她的标准上靠一靠?”
樱桃说:“我妈就是要找个上门女婿而已,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宋学兵说:“这个我没问题。”
樱桃又说:“其实我妈也没啥标准。”
宋学兵说:“没有标准最不好办。”
樱桃想了想说:“我妈就要我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做丈夫,她说男人用不着英俊,用不着潇洒,也用不着有钱,只要能对我好就行了……”
宋学兵立马喜笑颜开地说:“那我不是很符合你妈的这个标准吗?”
樱桃一脸赞同地说:“你的确是最符合她标准的,我认识的人当中再也找不出一个像你这么符合她标准的了,可惜她居然没看中你!”说完咯咯地大笑起来。
宋学兵也跟着她笑起来,不过心里却极不舒服。他倒也不跟她计较,而是把一腔的不满和愤怒都记到了她妈的头上。
樱桃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不以为然地说:“我妈那个人其实谁都难中她的意,连我都跟她处不好,她最喜欢鸡蛋里面挑骨头,你别理她就完了。”
宋学兵听了叹了口气说:“那我就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樱桃笑起来,笑过之后马上板起面孔说:“我妈厉害是厉害,倒也不是母老虎,她好起来的时候特别好,样样替你想到,件件事情替你做,让你说不出一句话。”她突然口气一变说,“你真用不着这样唉声叹气的,又没谁逼着你做什么,我就不相信没你我就嫁不出去了!”
宋学兵发觉她一下子又站回到她家那边去了,赶紧打住不往下说了。
他看太阳快落山了,知道不能不走了。可是他一点也不想走,搂过樱桃亲吻起来。他越亲心里越是火烧火燎煎熬得难受,恨不得连她人一起生吞了下去。临走前他咬着她的耳朵说:“明天晚上等着我!”
她突然把他的手一捏,瞪着他说:“昨天你又冒险了,我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他吓了一跳,说:“你月经不是刚来过吗?”
她说:“什么呀,都来过几天了!”
他说:“那你不早说?”
她恨恨地说:“你给我时间说了吗?迫不及待的,跟火烧了屁股一样!不是你的事,你当然无所谓啦!”
他赶忙说:“怎么说不是我的事呢?这是咱俩的事,我怎么会无所谓?”
她嘟哝一句:“就会嘴上说得好听!”
他辩解说:“我可不是光嘴上说说,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我是要娶你做老婆的,怎么忍心看着自己老婆受苦?”
她马上脸色好看了不少,撒娇地问他:“你说我不会有事吧?”
他明白她是要他安慰她,心里觉得她太傻太天真,嘴上却说:“不会有事的,你一百个放心吧。”又补一句,“真要有事的话我们就结婚呗。”
她讥刺地说:“倒正好称了你的心了!”
他哈哈笑起来,说:“恐怕到那会儿我不想结你妈还要追着让我结呢!”
她翻他一眼,说:“你想得美吧!”
她挽起他的手一直把他送到摩托车前,他心里暖洋洋的,更加急切要快点把她娶到手。
他骑着摩托车往家赶的路上想好晚上去找一趟顾正红,向她讨讨主意,看看怎么能快点把樱桃妈这个难关攻下来。
回到家他赶紧做晚饭,炖排骨,焖米饭,洗菜炒菜,都弄得差不多,一家人也陆续回来了。他把四菜一汤端上桌,替他们每人盛上饭,自己才在桌子边上坐下来。吃完了晚饭,收拾好碗筷,像往日一样烧了开水,替舅舅舅妈沏上茶,恭恭敬敬地放在他们面前。一切都弄妥当,他悄悄溜出门,去了顾正红家。
顾正红家灯火通明,他走进大门,看见临街的几间门面房全都打通了,正在装修,天井里堆着水泥、沙子和木材,顾正红正挽着袖子在指挥几个人搬东西,忙得不亦乐乎。见他进去,她满面笑容地说:“哎哟喂,正想打电话喊你呢,你就自己跑来了!”
他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就帮着搬东西。他看见跟顾正红走得很近的赵钱孙李四个小伙子一个不落全都在,而且都在卖力干活。他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对他爱答不理的,他也就懒得跟他们多说话。
他问顾正红:“怎么想起来要装修的?”
顾正红指了指她老公滕老七,笑嘻嘻地说:“你问你七哥!”
滕老七一边伸懒腰一边说:“赶鸭子上架哎!”
顾正红说:“你七哥要开始立业啦!”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宋学兵笑着问他们:“你们要开饭馆?”
滕老七说:“不开饭馆,烟熏火燎的受不了,又得请大厨,又得请跑堂,还得请洗碗的小工,每天一大清早眼一睁就要去买菜,油乎乎的碗一洗一大池子,到晚客人不走还收不了摊,一天忙下来也挣不到几个钱,那种累人不浅的活不能干。”
顾正红在旁边斜了他一眼,朝宋学兵说:“你七哥是生来享福的命,家里油瓶子倒了也不扶,只想挣钱,不想出力,做不了辛苦的买卖!”
滕老七得意洋洋地说:“我们这种人天生不是靠吃苦耐劳挣钱的,不过我要是乐意,也没啥干不了的。”
顾正红听了一笑,对宋学兵说:“我们就开个茶园子,只当是玩,反正自己也要喝茶的,朋友来了也有个坐的地方,街坊四邻过来谈个生意打个牌什么的也方便。我们还打算把井台前面的两间房子做成雅间,喜欢清静的、想说点私房话的去里面坐着也没人打扰。”
宋学兵正想夸赞几句,滕老七抢过话头说:“你不是本地人你不知道,从前这个城里最有名的茶园子就是我们家开的——不是我家,是她家,她太爷爷开的怡情茶园远近闻名,我打算把这个老字号恢复起来。”
顾正红打断他说:“不是‘怡情’茶园,是‘宜清’茶园,家里还有那么一块老匾呢。”
滕老七执拗地说:“‘怡情’多好,怡情就是让人开心,你那个‘宜清’谁晓得是什么意思?我开茶馆就要叫‘怡情茶园’!”
顾正红随口说:“好好好,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边说边朝宋学兵挤了挤眼睛。
宋学兵马上凑趣地说:“恭喜你们发大财!”
顾正红莞尔一笑说:“也不光是我们发财,大家一起发财!刚才我跟四小龙说了,叫他们来茶园子帮忙,也算上你一个好不好?”
宋学兵高兴地说:“那太好了!”
顾正红说:“这个茶园子是七哥名下的,他是个清闲惯了的人,兴头来了还高兴出出头动动手,回头兴头一过就怕他只当没这回事了,我还上着班呢,好赖端着公家的饭碗,不能在这里大张旗鼓做生意。”她向四小龙招了招手,等他们靠拢过来,接着说,“我这么想你们听听行不行,你们五个人从礼拜一到礼拜五正好一人一晚上来这里值班,礼拜六礼拜天我们自己管。七哥负责抓总,他没事就在这里盯着,有事他忙他的。我们请了一个亲戚白天看店,晚上轮到哪个值班哪个就负起责任来,你们觉着行不行?”
四小龙点头说行,宋学兵也跟着点头说行,他知道顾正红有大方的名声,知道她是不会亏待他们的。
果然顾正红说:“刚才我说有财大家一起发,我不会让你们白忙的。我把话说在明面上,大厅里准备摆十张台子,一晚上开一桌值班的人就提十块钱,赶上翻台照样提。哪个晚上开得多哪个晚上开得少,遇到好说话的还是遇到难缠的,这就看你们各人的运气了。如果你们当中哪一个轮到值班来不了,那要自己找一个替班的,如果招呼不打一声只管放空了不来,那是要罚的。我也把丑话说头里,不管当晚开了几个台,十张桌子有一张算一张都要罚到,三次以上就要双倍罚。不过我绝不会没让你们挣着钱倒先来掏你们腰包的,这点你们尽管放心。我跟你们一个月一结账,你们挣的罚的都在里面。要是罚的比挣的还多,那罚的也抹掉不算,我总不能让你们出了力还倒贴钱,这我是做不出来的。”
四小龙和宋学兵听了都笑起来。
顾正红又说:“还有一句话,不管这个茶园子是赚是赔,你们该得的我都会给你们,不会少你们一分钱。我当然是希望你们拿得越多越好。你们拿得多,说明这里生意好,大家皆大欢喜。你们看看这样行不行?”
宋学兵和四小龙都点头,滕老七在旁边听了也是一脸的赞同。
顾正红含笑说:“我是把你们看作自己人才拉你们几个来的,这是小本经营,你们不要嫌赚钱少就好。”她望一眼滕老七,转回脸对他们说,“你们七哥是个心慈面软的人,他是不舍得说你们啥的,我呢跟你们要好,更是不舍得说你们,你们想好了,不做没关系,答应了就不能像对付外面不相干的人那样对付我们。”
四小龙听了都笑着表态说姐姐姐夫的事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不会不好好做的,宋学兵也跟着他们表态,让姐姐姐夫放心。
滕老七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老婆安排这些事情,并不插话。看老婆说得差不多了,他说一声外面有人约了,转身就出门去了。顾正红也不管他,叫宋学兵把桌子擦了,请他和四小龙坐下来喝茶。
滕老七一走家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轻松了,顾正红和他们几个有说有笑,比刚才亲热得多。宋学兵认识她不久就听说过她和滕老七的一些事情,外面都传他们夫妻关系不好,貌合神离,也就是在人前装装样子。他一向不大相信闲言碎语,也分辨不清那些话是真是假,他看他们夫妻两个好像是蛮正常的,至少看不出像人家说的那么不好。他只是觉得每次来这里见到滕老七虽说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不过总像是没什么热情,多少有点勉强的样子。他也暗中留意过他对顾正红的态度,发现他对她也是和和气气的,不过同样是没有什么热情,看着总归是不起劲。他心里替顾正红觉得冤,他想像她这样一个聪明能干的美人儿,哪个男人娶到都是大福气,应该当作珍宝捧在手心里才对,滕老七这种不死不活的态度让他觉得很没劲,因此对他也就没什么好感。好在滕老七经常不在家,和他碰面的机会并不多。他还听到街坊风言风语,说顾正红和四小龙之间不清不楚,他冷眼旁观,觉得她跟他们关系是不错,不过她和他们每个人都很亲密,他当然不相信她会同时跟他们四个人好。不过好几次他来找她,都撞到四小龙也在,她和他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确是亲昵得不得了。因此他对那些风传的话也不能说完全不相信,多少有点将信将疑。
滕老七一走顾正红兴高采烈地对他们说:“今晚你们先来享受一下,就当是剪彩,不枉你们也是半个主人!”
她亲自给他们泡茶,又摆出花生瓜子五香豆核桃仁几个小碟,陪他们一起喝茶。到吃消夜的时间,她打电话叫饭馆送了冷盘热菜各式点心过来,整整齐齐摆了一桌。四小龙爱喝啤酒,她搬出一箱啤酒让他们喝个痛快。
吃到一半,趁四小龙喝得热闹,她悄悄递了个眼色给宋学兵,站起身去了后面。宋学兵会意,尾随她进了堆满杂物的小客厅。
顾正红未语先笑,说:“你一来我就晓得你肯定是遇着困难了,我没猜错吧?”
宋学兵笑说:“你真是料事如神!”
顾正红微微一笑说:“主要是樱桃妈那个人我太了解了,她是典型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做生意门槛就精得很,挑女婿上头肯定也不含糊。昨天晚上我给她打过电话,问她考虑得怎么样,她说了一大篇的话,绕来绕去听得我头都晕了,我就知道她是不中意,至少也是不十分中意,不过她又不肯把话明着说出来。她反反复复跟我说希望女儿找个好老公,我说小宋就不错啊,身体好,脾气好,模样也不错,人又勤快肯做事,反正是把你夸得像朵花,她听我这么说,就说要是人长得再英俊些,个子再高点,家庭条件再好一些,那就理想了。听她的意思还是不称心呗!我心里说,他要长得跟明星一样,家里又有钱,十足的高富帅,哪里还看得上你女儿?要我说她女儿找到你也算是有福气了,她也别太不知足了!”
宋学兵叹一句:“还是咱配不上她闺女呗!”
顾正红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她最要命的一条就是非要招女婿不可,按我们这里的风俗,小伙子一般都不大肯去女方家里倒插门。你呢反正不是本地人,家又离得远,要我说倒插门不倒插门其实关系不大。说远一点,结婚以后你住她家里,和你现在住你舅舅舅妈家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你跟你舅舅舅妈能过得了,跟他们一样也能过得了。我就是抓住这点劝她的,我跟她说你要找个不错的女婿肯定是不难,你要找个不错的上门女婿那就要赶得巧了。我还跟她说,你挑女婿肯定是要挑个好的,换我挑女婿也是一样,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他对女儿好,要是对女儿不好,那他本身条件再好都没用。她连声说对。我说现在放着小宋在这里,他可能和你心里的那些标准有出入,不过是你女儿自己看中的,总归是没啥大错的。她说这个不一定,小孩子这上头能有多少经验?我说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多少夫妻早早结婚,啥经验没有,一辈子过下来也是和和睦睦的,反过来说,有多少挑挑拣拣挑花了眼的,弄到最后不是把自己剩下了,就是结了婚也还是散了。所以这跟经验也没多大关系,恐怕还要看运气。她说这倒也是。我赶紧劝她不如顺水推舟,女儿将来好赖也怨不着她。我又把你结结实实夸了一通,说你人好,实在,本分,勤快,能吃苦,当然最主要的一条我是不会忘记说的,就是你不但对樱桃,对他们老两口也会很好的,反正是把她说晕了算。”
宋学兵问:“那她怎么说?”
顾正红说:“她说容她再看看。”
宋学兵清楚形势对自己不利,他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顾正红浅浅一笑说:“她挑剔你的地方还不少,我就不跟你一句一句学了。以后你跟她过不成一家人,听了也无益,以后如果你真跟她过成了一家人,存在心里也不痛快。我不跟你绕弯子,直说就是她没有一眼把你相中。我跟你说吧,女人有时候是很麻烦的,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要是一眼看中了,再不好她也觉得好,她要是一眼没看中,再好也能挑出毛病来。人家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我看未必是这样,挑三拣四的丈母娘多的是,经常是女儿这一关好过,她娘那一关倒不好过。不是人家说吗,‘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隔层丈母娘’!”
宋学兵听了忍不住笑了,笑过立马变得沮丧,说:“我确实是条件差,也不怪她要挑剔。”
顾正红说:“她只知道挑别人,不想想别人要是挑她女儿也不会是十分完美吧?你要是肯听我的,最近这一段先冷一冷,等过些日子我再去听听她口风,她要是还这个口气,那你就得好好做点工作了,她要是自己想明白转弯了,那就再好不过,也省你的事了。要我说找对象结婚跟用兵打仗一样,也讲个知己知彼,所以有句老话说‘情场如战场’,该用脑子的时候还是要用脑子。”
宋学兵认真地点头说:“我听你的。”
顾正红娇俏地一笑,说:“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她的笑容让他心里一动,也让他心里暖烘烘的。他告辞回家,没有再往前面大厅里去。出院门时他听见大厅里笑语喧哗的,喝酒猜拳十分热闹,心想滕老七留这么个聪明美貌的老婆一个人在家居然也能放得下心来。
5
躺在床上宋学兵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是出现顾正红笑意盈盈的脸,耳边回荡的是她娇媚柔软的说话声。他觉得她说的那些话都特别在理,教他的一招一式也都在点子上,心里十分庆幸在这里能遇到这么一位足智多谋又对自己好的大姐。他决定一切听她的,先对樱桃家冷一冷,别让她妈觉得他像个剃头挑子,反倒瞧不起他。他还想好从明天起对樱桃也要一起冷一冷,来个双管齐下。他想顾正红让他该用脑子的时候还是要用脑子,其实就是提醒他不能让感情冲昏了头脑。他下定决心这段时间一定要管住自己不往新世界公园跑。
他还真做到了,整整两个星期没有去找樱桃。
这么长时间没有跟樱桃见面,从他们谈恋爱起还是头一回。他觉得头两三天特别难熬,随时随地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樱桃,一想起来心里就像百爪抓心,没着没落的,只要有点空闲就恨不得立马骑上摩托车去找她,所以他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到处找事情做,连舅舅都夸奖他这一阵子勤快多了。等五六天一过,他心定了一些,虽然还时不常地会想樱桃,但生活好像进入了一个平稳的轨道。他发现少了约会这项内容日子也还是过得去的。他感觉谈恋爱就像跑步,不知不觉就会越跑越快,而且一不留神就会跑得气喘吁吁,一慢下来才知道其实也不是非那样不可。他发现不去找樱桃每天时间就多出不少,吃过晚饭做完家务还有空闲和舅舅舅妈一起看看电视。平常舅舅和舅妈看电视的时候经常要为看什么台吵架,舅舅喜欢看新闻、体育和戏曲,舅妈喜欢看电视连续剧、明星八卦和动物世界,两人的兴趣爱好完全不同,所以经常要争夺遥控器。他们一到争夺遥控器的时候脾气都极大,总是互不相让,而且随时会爆发大级别的争吵,甚至殃及池鱼,把他们三个小的也一起捎带进去。现在他有空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看电视,他们倒是都很谦和,也没有当着他的面争夺遥控器,两个人彼此妥协,看的都是相对主流的频道,比如明星八卦、动物世界让位给了新闻联播,打篮球和唱戏让位给了电视连续剧。连着几天下来,舅舅舅妈反倒是一团和气,有点皆大欢喜的样子。
让宋学兵感到意外的是他有意冷落樱桃,她竟然也像把他忘记了一样,对他这么长时间不去找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以前要是连着四五天他没去看她,她就会给他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她在他面前一向很矜持,从来不会主动跑来找他,也不会直截了当叫他过去,但她只要一给他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他立马就坐不住了。他觉得她很有办法让他坐不住,仿佛天生知道那个开关在哪里。他刚认识她的时候以为她很单纯,等被她勾得魂都快掉了才知道她的厉害。跟她接触深了,他发现她有什么想法和要求都不会直截明了地说出来,要么藏在心里,让别人去猜,要么七绕八拐地说几句,藏头露尾的,如果不特别用心就不会明白她在说什么。在他看来她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复杂的事情弄得更加复杂化。不过他也觉得这正是她吸引他的地方,能让他时时刻刻把她放在心上,而且生怕一不小心惹她不高兴。这两个星期刚开始他隔天给她打一个电话,电话都打得很短,故意不和她亲近。几天之后电话也不打了,隔个两三天发一条短信,无论她回不回,他都没有下文了。再后来他电话和短信都没有了,静观她的反应。虽然这么做他自己其实很痛苦,内心深受折磨,可是为了达到冷落她家的效果,他只得忍受这种痛苦和折磨。可是樱桃就像跟他心有灵犀一样,前几天还给他打打电话,后来就改成了短信,再后来既不打电话也不发短信,就像故意跟他保持同步一样。他觉得她太鬼了,肯定是把他的心思看破了,反过来捉弄他。他反倒对她又爱又怜,更加欲罢不能。
到了第十五天,他觉得再也忍不下去了,而且也怀疑自己这样做有多大意义。下午他找个借口早早下了班,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直奔新世界公园。
正是转季节的当口,这十五天新世界公园的景色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路两边和河堤上的树叶已经由原来的绿色变成了黄绿相间,而且落了一半,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枯叶。他沿着熟悉的路线骑得飞快,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樱桃,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扑腾扑腾的,全身热血奔涌。
进了公园他才想起问问樱桃在不在办公室,他跨骑在摩托车上,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一通樱桃就接了起来,可是她说话的口气却是冷冰冰的。她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是来看看她。她冷冷地说了两个字“不必”。他就像被劈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一腔热情瞬间冻住了。他知道她是生气了,心里着慌,一个劲儿地跟她没话找话说。他问她在做什么,忙不忙,她不客气地说:“你要没事我就挂电话了,我急着出去呢。”
宋学兵顿时着急起来,问她:“你要去哪里?”
电话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随后樱桃说:“我去哪里用得着向你汇报吗?”
宋学兵听她口气里带着恼怒,不由十分后悔这几天故意冷淡她。他软了口气说:“我现在就在公园门口呢。”
樱桃还是冷冷地说:“你来做什么?”
宋学兵笑着说:“我来做什么你还不知道?”他故意用极亲热的口气说,“你快去宿舍等着我,好不好?我马上就到。”
樱桃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马上要出去。”
宋学兵求她说:“先见一下嘛,不会耽误你出去的。”
樱桃没有让步的意思,说:“我这就要走了,跟人约好了,我又不知道你会来。”
宋学兵跟她耍赖说:“我跑这么远来看你,就见一小会不行吗?”
樱桃说:“我已经迟了。”
宋学兵突然急了,提高了嗓门说:“你至少等我们见了面再走不行吗?”
樱桃也急了,说:“你这么多天没想到要跟我见面,这会子偏偏非见不可,你是不是就当我是墙角里的一棵草,你想起来了我就得在那里,你想不起来就当我不存在?我忍了你这么长时间,正想问问你到底是啥意思呢!”
宋学兵不想跟她在气头上争吵,忍着气说:“那好,你先忙你的,明天我再来找你吧。”
樱桃怒气冲冲地说:“你不必来!”又说,“你恐怕自己都忘了吧,上次走的时候你就说明天来找我,自己数数多少个明天过去了?我早已经不拿你的话当真了。”
宋学兵赶紧低声下气地给她赔不是,说:“对不起,宝贝我错了,明天我一定来,说到做到,下刀子也来!”
樱桃说:“你爱来不来,跟我没关系。”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宋学兵愣在那里,樱桃很少这样果断,他发现这十五天她的变化可真大。他想自己这次是把她得罪深了,恐怕真的伤了她的心。回过头去想想他非常后悔自己鬼使神差要故意冷落她两个星期。他很想在公园门口等着她出来,跟她当面解释,可又怕她气头上跟他吵架,想想还是调转了车头,朝公园外驶去。他还从来没有到了这里没跟她见上面就调头回去的,他又悔又恨,难过了一路。
到夜里临睡前他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他想跟她和解一下,最主要的还是放心不下她。可是她没有接他电话,他也没有勇气再打。他发了一条短信给她:“你心情好点了吗?”她没有回。他不知道她是故意不理他,还是没有听见电话响,或者是不方便接电话和回短信,他心烦意乱,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真想狠狠心把手机一关不再想这些闹心的事,可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等她的回音。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过了半个多小时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还是没有接,他心里的担心远远大过了生气,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到宿舍,是不是安全,他想过会再给她打,但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他头疼得厉害,他按着两个太阳穴去卫生间,撒尿的时候瞥见镜子里一张蜡黄的脸,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他想起在家的时候妈妈总说他心太重,他承认妈妈说得没错。他像往常一样给舅舅一家人弄好早饭,自己却一点胃口也没有,看着白花花的白切肉和黄澄澄的炒鸡蛋他直想吐。等他们吃完,他收拾了碗筷去了店里,一边干活一边盘算要不要找个借口去公园遛一趟,省得心里总七上八下不踏实。
上午店里有生意,他不好走,他想下午一定抽空去,没想到中午时分老高突然来了。老高把舅舅叫出去吃饭,还把葵正也一起叫走了。老高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一个五十多岁胖乎乎的女人,说是他姐姐。舅舅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亮开嗓门喊葵正过去敬烟泡茶。平常店里来了人,不管是朋友还是客户,端茶倒水这些事都是他的,葵正从来都不动手的,这次舅舅一反常态让他觉得不太正常,他一边理货,一边留心他们那边的动静。他看见老高的姐姐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葵正,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马上想到她肯定是来相女婿的,心里下意识地衡量了一番,觉得她做葵正的丈母娘还是蛮不错的,至少看上去人很和气,不像是尖酸刻薄的。他听她说话细声慢语,话不多,句句说得很得体、很谦和。他看她长得虽然胖点,倒是端庄体面,比樱桃妈看上去要善良厚道,心里推想她女儿大概也像她这样端庄体面善良厚道,不由对葵正生出几分羡慕。
因为舅舅和表哥被老高请出去吃饭了,店里就留下他一个人。下午没啥生意,可是没人看店他不能走。他一直等到太阳西下,舅舅和表哥也没有回来。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关了门去找樱桃,舅妈打电话来催他回家做饭,说她单位来了考察团,晚上有应酬,没空回家烧饭了。他一听脑袋就疼了,不过还是没有二话答应了舅妈。
他想吃完晚饭就去找樱桃,可是忙完晚饭他头疼得更加厉害。他勉强吃了几口,强撑着把锅碗洗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和衣往床头上一靠,竟然昏昏沉沉就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半夜,他头疼欲裂,浑身直打哆嗦,自己一摸额头滚烫。他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发过烧,长大之后就再没有过,而且也很少生病,像这样来势汹汹的高烧还是头一次。他口渴得厉害,想喝点水,一起床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他不好意思深更半夜叫人帮忙,就忍着难受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他想像往常一样起来弄早饭,可是身体软得像面条,脑袋倒有千斤重,他只得和舅妈说自己生病了。舅妈不阴不阳地问了他几句,脸色不悦,不过嘴上还是叫他好好休息,别去店里了。舅舅得知他病了,走过来站在他房门口,问长问短了一番,还说要带他去医院看看。他怕去医院,也怕花钱,说睡一觉就好了。舅舅也就顺水推舟地说那就先睡睡再说,吃点感冒药,说不定就好了。
他吃了舅舅给他的感冒胶囊,昏睡了三天,病果真就好了。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感觉不像是感冒,但感冒药却很见效。生病这三天他躺在床上,不时想到要给樱桃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但是却一直犹犹豫豫的,没有行动。他其实是盼着樱桃给他打电话发短信的,那样至少表明她心里还有他,不是真的不理他了。他病得难受的时候特别渴望得到她的安慰,可是他等了三天,啥也没等到。他忍不住心里又赌气,下决心不给她打电话发短信,看看到底能僵持多久。
病好他去店里上班,一大清早刚开店门,就听见工具包里响起了音乐声,一时他居然没有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在响。他一看是樱桃打来的,忽地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渔夫和魔鬼的故事,他横一横心,想不接她电话,又怕她从此再也不打来了,迟疑了片刻还是接了起来。他慢吞吞摁下接听键,电话里立刻响起樱桃急促的声音。
樱桃问他:“你怎么好半天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就不接我电话了呢!”
宋学兵心里忽然非常高兴,觉得自己的制裁行动终于起到了效果。他故意用平淡的口气说:“刚才正在忙事情。”
樱桃也没多问,带点埋怨说:“你说过的话又不作数了啊!”
宋学兵心里越发高兴,用温柔的声音问她:“你是不是想我啦?”
樱桃就像是被问住了,沉默了片刻问他:“今天你有空过来一趟吗?”
宋学兵本来正想要说去看她,没想到她先说出来了,心里不由喜出望外,立刻说下午早点下班去找她。放下电话他心里真比喝了蜜还甜。
下班之后他去了新世界公园,直奔樱桃宿舍。房间里就她一个人,他一进门就把她扑倒在床上,和她钻进了被窝。她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身上散发出沐浴液的芳香,面颊红扑扑的,皮肤白得就像玉石一样。他从上到下亲着她,爱不释手。她也很动情,任他摆布。他顾不得病后身体虚弱,连着和她做了两次。他还想继续作战,无奈病体难支,只好作罢。
事毕他搂着樱桃躺在床上,樱桃就像一只取暖的小猫一样温柔地蜷伏在他身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还不时伸出又软又湿的舌头在他脖颈里舔上一下,他幸福得心都酥了。
突然樱桃翻身坐起来,一脸正色地对他说:“我要跟你说件事。”他看她的样子意识到不是一件小事,马上想到恐怕是她妈反对他们,可她说出来的却是,“我可能怀孕了。”
他吃了一惊,说:“不会吧?”
她反问他:“怎么就不会呢?”
他说:“我都那么长时间没有碰过你了!”
她一下急了,说:“这跟多长时间碰没碰过有关系吗?碰过一次就够了!”
他说:“这倒是。”心里还是觉得这事有点突然。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说:“什么叫‘这倒是’?”
他搂住她,问她:“真要是怀孕了,那就是我在楼下等你那晚上的事吧?”
她说:“也许吧。不过这之前也有过,你忘啦?”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却想不起来。他也懒得多想,说:“你说有就有吧。”
她噘起嘴,没好气地说:“有没有过你都不记得,好在你还记得有那么一次,要不然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赶紧抱住她,赔笑说:“我可没别的意思,都是你自己瞎说的!”他看她愁眉不展,劝她说,“你不要心烦,你也没去医院检查,哪里就一定怀孕了?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查一查,别自己吓唬自己。”
她苦恼地说:“都过了好几天没来了,我从来不这样的。真要是怀孕了,我妈还不骂死我呀?”说着就哭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他像哄小孩一样拍着她说:“不怕,有我呢!”
可是她却哭得更加厉害,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怎么劝也劝不住。他看她哭得悲苦,差一点忍不住跟她一起掉下眼泪。不过他心里却很疑惑,他想即便是怀孕了,也不至于这样悲伤,而且他都跟她说了大不了就是结婚,她妈也不是个脑筋多死板的人,总不至于把她逼到绝路上去吧?所以他真不知道她悲从何来。
他哄了她好长时间她才慢慢止住了哭泣,仍然还在伤心地抽咽。他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珠,温柔地说:“啥话都不说了,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如果真是怀孕了,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她听他说到“结婚”两个字,微微呆了一下,问他:“你真想跟我结婚?”
他点头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是真的。”
她沉默了片刻,苦笑一下,嘀咕一句:“怎么偏偏是你?”
他正好没有听清,问她,她不肯再说。
临走的时候他又跟她做了一次,她比前两次还要激情澎湃,到高潮的时候喊得很响,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他觉得她就像个视死如归的女英雄,心里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云收雨住她依偎在他怀里说:“我要是没怀孕就好了,就不用急着跟你结婚了。”
他听这话不对味,问她:“你是说没怀孕不用急着结婚,还是说没怀孕就不用急着和我结婚?”
她翻着眼睛,好一会没说出话来,就像短路了一样。片刻之后反问他:“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笑笑说:“你说呢?”
她马上嘟起嘴不快地说:“你现在说话藏头露尾的,我都听不懂了。”
他怕惹她不高兴,把好好的一个夜晚糟蹋了,便亲了亲她,叫她安心睡觉别多想,自己下楼回家去。
他骑上摩托飞驰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樱桃刚才跟他说的可能怀孕的事情。他越想越觉得蹊跷,不过实在是不愿意去怀疑她。快到家的时候他想清楚樱桃真要是怀孕了也未必是件坏事,说不定反倒成全了他,眼下别的都是次要的,跟她顺顺当当把婚结了才是主要的,这样自己也算是靠自己娶上了媳妇,而且是这样一个方方面面都说得过去的媳妇。他想等结了婚,她肚子里的孩子要还是不要,那就再说了。
6
第二天宋学兵如约打电话给樱桃,问她什么时候陪她去医院检查,樱桃却说:“不急,过两天再说。”
他一听,觉得她太不把自己的事放心上了,劝她说:“去检查一下不就好放心了吗?”
她说:“反正早一天知道晚一天知道都一回事。”
他说:“早点知道也好早想办法啊。”
她说:“等我先忙过这几天再说吧。”
他好奇地问:“你忙什么?”
她似乎不想跟他说,但还是告诉了他:“就和表演团的几个小姑娘一起去大鲤湖秋游,过两天就回来。”
他说:“都冬天了你们还秋游啊?”
她说:“早就约了,一直没有凑到一起。蔷薇花快要结婚了,结了婚她就辞职不干了,她说再不一块出去玩玩就怕以后没机会了。”
他关切地说:“那你身体吃得消吗?”
她轻松地说:“没事啊。”
他知道她主意已定,这时候要是硬拦也不好,她不听他的不说,说不定还会跟他闹一场。他不想自讨苦吃,赶紧顺坡下驴,对她说:“那你小心点,穿暖和些,别着凉。”
她痛快地答应了,还在电话里亲了他一口,这倒是少有的事,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当天下午樱桃就出发了,她没有让他去送。她刚一走宋学兵就开始想她,他给她打电话,她告诉他一路上狂晕车,吐了几次,难受劲还没有过去,没说几句话就挂了电话。第二天早晨他又给她打电话,她说在船上,正在游湖,信号不好听不清,也是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他这头听她说话倒是相当清楚,而且还能清楚地听见话筒里传来男男女女的说笑声和打闹声,心里的醋意顿时就上来了。过了两三个小时他估摸着湖也该游完了,再给她打电话,接通之后电话里出现的竟是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想好好的关什么机呀,不由又疑惑起来。不过他最主要的还是担心她身体,怕她吃不消。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问她身体怎么样,人还晕不晕,什么时候回来。他想她很可能是手机没电了,等她充上电看见这条短信自然就会回复他。可是这条短信就像石沉大海一样,发出之后一直没有回音。随后的两天他又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她一直是关机。
到她走的第四天晚上,他终于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回来了。他早已经等得火急火燎,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他问她为什么关机,她说手机没电了,又忘带充电器了,现在还是用同伴的手机给他打的。他心说既能用同伴的手机,这个电话也用不着等到这一会才打,白让他牵肠挂肚这三天。不过他不想她刚回来就跟她吵架,就忍住了。他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刚进城,一帮人正在找地方吃饭。他问她什么时候能见面,她迟疑好久,才说让他到花满楼去找她。
花满楼是离新世界公园不远的一家餐馆,他听说过,但没有去过。他骑上摩托车立刻赶了过去,好容易在城乡结合部的几条一模一样的街上找到了花满楼。这家餐馆高大气派,装修得十分豪华,看上去就像宫殿一般,不过周围的路还没有修好,附近一大段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到处泼了一摊摊的脏水,汪起一个一个的水塘。餐馆门外的水龙头边堆着刚拔下来的鸡毛鸭毛,风一吹直打旋。临街的一大排油烟机呼呼地喷着炒菜的油烟,他经过的时候油乎乎的热风吹得他一头一脸。
他走上楼去,两排穿着旗袍的迎客小姐齐刷刷地站在楼梯两边向他鞠躬,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势,吓了一跳。他最初听见“花满楼”这个名字还以为是个农家乐呢,看这架势知道价钱肯定便宜不了,说不定是个狠狠宰人一刀的地方。他后悔没有问问清楚就着急麻慌跑了过来,这下真有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很想调头走掉,忽然听见有人叫他,远远看见有一桌人在朝他招手,定睛一看,樱桃就在那圈人里坐着,只得硬着头皮朝他们走去。
他看见那张大圆桌坐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除了樱桃还有她的两个好朋友蔷薇花和太阳花,还有她同房间的茉莉花和水仙花,他撞见过的白兰花也在里面,还有一个他不认识,樱桃给他介绍她是百合花,住她们楼下。这几个女孩个个是浓妆艳抹,头发高高地盘在脑后,戴着大大的耳环,而且就像是统一着装一样,每个人都是紧腿裤,高筒靴,上面套一件短外衣,敞着怀,露着里面五颜六色的低胸小衫,个个胸前都是波浪起伏,而且都大方地露着乳沟,他的眼睛都不好意思往她们身上看。他再看樱桃,素净的一张脸,连口红都没抹,身上是一件深灰的小外套,当地叫两用衫,里面是一件咖啡色的薄羊毛衫,头发简简单单扎一个马尾巴,看着就跟她们不太一样。他觉得樱桃虽然远比不得她们时髦漂亮,却看着顺眼,跟她们一比他就觉得她能让自己心里踏实。他早就听说表演团的女孩子不少是被大款包养的,有的还被不止一个人包养,他提醒过樱桃少跟这些放得开手脚的姑娘们搅和在一起,他人穷却看重名声,更不愿意让人误会,樱桃却不以为然,说都是同事,怎么就不能跟她们一起玩啦?她根本不听他的,该怎样还怎样。管了几次没有效果,他知道说了没用,也就不去多说了。他看樱桃蜡黄着一张脸坐在她们当中,跟她们有说有笑,穿着打扮上虽然和她们有些不同,却和她们亲密无间,情同姐妹,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局外人。
除了花枝招展的女孩们桌上也有几个男人。最活跃的两个人一个是蔷薇花的男朋友,另一个是太阳花的男朋友。他早就听说他们都是大款,只是之前没有见过。还有四个男人他一个也不认识,看上去都是财大气粗的样子。
他在樱桃旁边临时加出来的椅子上坐下来,坐定没多久菜谱就传到了他的手里。他想推托,大家七嘴八舌告诉他每个人都点的,他只好硬着头皮翻开了菜谱。他发现上面的菜价都贵得很,从头翻到尾,至少有半本标的是“时价”,翻了两三个来回他也没挑出一个他觉得合算的菜。他不知道这顿饭由谁来买单,他想就是桌上这几个男的平摊,也够自己受的。
他挑来挑去点了一个香菇菜心,一边在心里盘算要是在家里这盘菜的钱足够吃半个月的香菇菜心了。点完之后他把菜谱递给樱桃,她看也没看,点了一个烤鸭,把他吓了一跳。菜谱又往下传,菜是越点越贵。虽然天气有点凉,在等着上菜的时候他手心一直在冒汗。
菜上得很快,分量也很足,盘子大得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桌上的人相互碰杯,除了他都是兴高采烈的。表演团的女孩们喝酒说话尺度都非常大,令那几个男的兴奋异常,很快就都喝高了。他担心他们喝醉了没人结账,一顿饭吃得心里忐忑不安。
果然很快有个男人喝着喝着咕咚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有两个男人送他回家,桌上一共只剩下四个男的了。他的心又往下落了一层,不知道这顿饭会怎样收场。
他一直在为结账的事情担心,旁边的樱桃也是心神不宁。她不时拿出手机看短信发短信,热菜刚上来,她的电话响了,她拿起电话跑了出去。这个电话打得很长,他先是担心菜凉了,后来又担心她在外面会冷。他隔着窗户远远地望着她,大约有十来分钟她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倚在栏杆上说话,一动不动。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也听不见她说话,看她专注的样子他感觉她似乎在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好像很麻烦。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又是那么明显和强烈。等她打完电话进来,他发现她眼圈有点红,好像刚哭过。他没敢问她,只是叫她趁热吃菜。她答应了,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她表面上还是有说有笑的,但是他看出来其实她是强颜欢笑。不过他啥也没有说,啥也没有问。
这顿饭直吃到餐馆打烊才结束。服务员把账单拿过来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厚起脸皮早点溜掉。不过想想溜也不是个事,自己脸上无光不说,还会带累樱桃丢面子。她本来就嫌他钱上不大方,要是再这么一跑,怕是在她面前没有一点形象了。就在他走神的当口,蔷薇花的男朋友已经把账单抢在手里,太阳花的男朋友又一把抢了过去,两个人就像打架一样争夺了好一会。女孩们没一个去管他们,由他们争。他坐在一边,只觉得万分尴尬。他口袋里没钱,连跟他们争一下的底气都没有,他也不好劝他们别争,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他想想自己也是个男人,在外面吃顿饭连个单都买不起,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子来,最起码能请得起人吃饭,不让女朋友跟着自己栽面子。
最后是太阳花的男朋友抢着买了单,蔷薇花的男朋友马上招呼大家一起去唱歌,女孩们也不说谢,一拥而上在他们两个的脸上各亲了一口。樱桃没跟着她们这样做,宋学兵心里还是很失落,他想要是自己不在这里,估计她也不会例外。他看那两个男的都是一副坦然笑纳的样子,根本不拿这当回事,心头便更加不舒服。
他和樱桃没有去唱歌,等他们一走他马上关切地问她:“你身体没事吧?”
她好像一时没有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缓过神来才说:“怎么没事?早晨起来吐了。”她挽住他的胳膊,带着哭音说,“妊娠反应都有了,这下子我完了!”
他一把搂住她,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有我呢!我们结婚好了。”
她长长地叹口气说:“也只好这样了。”
他一阵高兴,居然没有听出她口气中的勉强和无奈。
她突然哈哈大笑,一直笑出了眼泪。好容易她才忍住笑,说:“真没想到到了我还是要嫁给你!”
他听得有几分刺心,还是一把搂住她说:“我会对你好的,你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你嫁给我算是嫁对人了!”
他很想和她亲热,简直是一刻也等不及。他拉起她的手,说要送她回去,可是她却没有要他一块走的意思,冷着脸说在外面这几天总熬夜,实在太累了,身上也不舒服,想早点睡觉。他看她没精打采的样子,不敢强求,小心翼翼地提出送她一段到环岛,她也不要他送,说坐摩托车不安全,不如自己打的走。他知道她说一不二的脾气,也就没有再坚持。
等出租车的时候两个人站在街边又商量了几句怎么去做她家里工作,她特别关照他千万不要让她妈知道她怀孕的事,她说她妈是个最见不得这种事情的人,她人传统,嘴又碎,喜欢说别人,最怕被别人看笑话,要是知道自己家里出了这等“丑事”,不知会火成什么样,所以只好先瞒一天算一天。
他本来心里打的如意算盘是拿她怀孕当作一张大牌的,他想这张牌一打出去她妈就很难再扛得住了,但既然她这么说,他也就答应先不向她妈透露消息。
他看着她坐上出租车走了,心里空落落的。他不想就这样回家去睡觉,他一看时间还不到十点钟,就返回老城去了顾正红家。
宋学兵去顾正红家从来都是不打电话直接上门的。这天他到了她家,院子里静悄悄的,沿街的屋子黑着灯,只有门口亮着一盏昏暗的路灯。他看大门虚掩着,敲了两下,试探着走了进去。进了院子,他看房间都没有亮灯,好像没人在家。他不甘心,站在院子里试探着喊了两声“顾大姐”,没人应声,他正想出去,突然,他听见一扇门吱呀一响,身后亮起一片灯光,顾正红一边挽着头发,一边笑嘻嘻地说:“我一听敲门就知道是你来了,这大半夜跑来串门的也就是你!”
宋学兵顿时十分尴尬,慌乱地说:“我不知道你已经睡下了,我改天再来吧,你快接着睡。”
顾正红娇媚地一笑,说:“来都来了,快进屋坐吧。”
她大步流星地穿过院子,进了前面大厅,随手把灯开了,屋里顿时雪亮一片。她让他坐,洗了手给他沏茶。他只得坐下,觉得这会儿硬要走反倒跟她见外了。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笑眯眯地问他:“你这个钟点跑来找我,又是向我讨主意的吧?”
他笑着恭维她说:“你真是料事如神!”
她也笑着说:“找我你算是找对人了,你的事我会管到底的。”
他听了心口热乎乎的,由衷地说:“我一有事就想到你,都养成习惯了,你算被我赖上了!”
她说:“你用不着跟我讲客气话,你一个人背井离乡到这里,说实在话,能照应到你我心里也是蛮高兴的。你七哥老说我是无事忙,我就喜欢无事忙。对了,跟我说说,你那边进展得怎么样,看看我能帮你什么。”
他刚说了几句,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响,有个人走了进来。他只顾说话没细看,还以为是她老公滕老七。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他走路晃着两条胳膊,痞里痞气的样子,不太像是滕老七。扭头一看,是四小龙当中的小孙,暗暗吃了一惊。
小孙进来没有跟顾正红打招呼,只跟他点个头,像个主人似的大大咧咧往桌子边一坐,听他们说话。顾正红起身从茶柜里取了一只杯子,替他倒了一杯茶,他端起来喝一口,连个谢字也没有。宋学兵看在眼里,心里即刻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之前他就听说顾正红和四小龙牵扯不清,本来他是不太相信的,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现在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想不相信也没法不相信了。顾正红显然是没有要避讳他的意思,举手投足十分自然,这让他心里越发吃惊。他替她觉得不值,他认为除了年轻不论从哪方面说小孙都配不上她。在他看来小孙是四小龙中最弱的一个,就是跟在那三个屁股后头混的。除了没啥本事,他长得也是四小龙中最差的:个子不高,又黑又瘦,腰就像细麻秆一样,还经常软塌塌地弯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跟那三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家伙实在是没法比。四小龙能在街上逞威风在他看来也全靠有那三个杵着,要是都像小孙这副瘪三样那就压根儿没法混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顾正红竟然会和这个尾巴梢子弄到一块,真不知道她究竟看上他哪点了。
因为有小孙在场他和顾正红聊得很不顺畅,他也不愿意当着这么个外人说自己的事情了。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找些闲话说,聊得没滋没味,还经常出现冷场。小孙坐了一会有点坐不住了,屁股在椅子上磨来磨去,哈欠连天,不过却并不提要走的话。顾正红不时望他一眼,朝他温柔地笑一笑,就像安抚一个出门做客又没有耐心的小孩子一样。等他坐了半个来小时,在他一连串的哈欠之后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要不你先回去睡吧?累了一天了!”
小孙听了她这句话如同得着圣旨一般,马上从椅子里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说一句“那我先走了”,趿拉着鞋就出去了。宋学兵发现他那个懒拖拖的样子竟和滕老七有几分神似,心里不由暗暗替顾正红叹了一口气。
小孙一走,他们马上言归正题。宋学兵本来是想好不跟顾正红说樱桃怀孕的事的,一是因为樱桃不想让别人知道,二是他也知道顾正红并不是个嘴紧的人,相反,她和樱桃妈一样热衷传播小道消息,喜欢搬弄是非,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可是念她对他不遮不掩以诚相待,连和小孙的事情都不瞒着他,他觉得自己如果不跟她实话实说就有点对不住她,况且自己还有求于她,这么重要的一个情况隐瞒不说,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自然也会影响到她替他做判断,而且也会直接影响到她替他出主意。他在心里权衡了一番,决定还是对她实情相告。
他刚一开口脸就红了,觉得这种事情有点难以启齿。顾正红倒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等他说完,笑呵呵地说:“恭喜你喜当爹!人家说傻人有傻福,这句话还真应在你头上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顾正红莞尔一笑,说:“其实要说你可是一点也不傻,表面上风浪不兴,心眼比谁也不少。而且你这个人藏得深,就是人家说的不显山不露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人。”
他谦虚地笑着说:“你夸得我都找不着北了!”
顾正红一脸认真地说:“我把话放这里,你可不要小看了自己,机会一到,你这样的人是能成牌的,我这个人看人一向是很准的。”
他也一脸认真地说:“我真有咸鱼翻身的那一天,一定好好报答你!”
顾正红柔媚地一笑说:“那我就一心一意等着啦!”
宋学兵发现她眼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心里顿时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他望着她两条弯弯的细眉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波光闪闪,觉得她不但可亲而且勾魂摄魄,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有点走神。
顾正红替他分析道:“要我说你现在是‘天时’、‘地利’两条都占了,独缺‘人和’这一条了。樱桃妈要招女婿上门,原来她有的是时间,毕竟樱桃岁数不大,现在樱桃怀孕了,她要是舍了你,一时让她上哪儿去招这么一个现成的女婿?再说了,樱桃怀孕这事一传出去,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嫁得出去——倒不是我有什么老思想,说到底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盘根错节都搭得上关系,这种事也不是想瞒就能瞒得住的。照我说,如果你真是一心想跟她结婚,眼下就是好机会,我就豁出去替你勾兑去。”她两眼望着他,就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老话说‘婚姻不是儿戏’,虽说结了婚不称心也是可以离的,但没有人是为了离婚去结婚的,所以你迈出这一步前一定要自己想好了。”
宋学兵听她说得语重心长,不像是一般的友情提示,倒像是郑重劝告,心里不由疑惑起来,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顾正红欲言又止,不过还是说了出来:“这话似乎不应该由我对你说,原本我也没有打算跟你说,你既然问到我,我要不说也不好。有几句话我早就想透给你,怕你听了心里不舒服,又怕你进退两难,所以一直忍着没有说。现在眼看着再不跟你说就晚了。你自己想好了,你要不想听,我就不说了,你要是想听,那我就有什么说什么。”
宋学兵好奇心被勾起来,催她快说。
顾正红问他:“有个人你听说过没有——市一中的姜老师?”
宋学兵说:“我知道这个人,他是樱桃的中学老师,她说过上学那会儿他对她很不错。”
顾正红说:“他哪里只是对她‘很不错’,他对不少女学生都是‘很不错’的!我最早是从我堂妹那里知道这个人的,我堂妹特别喜欢他,说崇拜都不过分。我也见过这个姜老师,他长得真是一表人才,穿着打扮也时髦,走在街上相当显眼,用我堂妹的话说是‘鹤立鸡群’。听我堂妹说他多才多艺,写诗、画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最主要的是他热爱女人,也会哄女人高兴,所以红颜知己不少。说是红颜知己,其实都是上床的关系,说难听点他就是个流氓。他因为跟在校的女学生上床,被学校处分过,只差被开除,不过他好像没有悔改,只是明的转了暗的。我堂妹跟他也有一腿,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她特别痛苦姜老师脚踏几条船,我跟她说那你还不离开他,她说不舍得。我真不明白这个姜老师哪来的那么大魅力?这男女之间的事情旁人真是说不清楚啊!”
宋学兵听了心里很震惊,没想到一个老师竟然是这样无耻的一个人。他记起自己也是见过这个姜老师的,只是当时并不知道是他罢了。他和樱桃刚好不久有一天他们去商业广场看电影,突然樱桃的神色就不对起来,拉起他就跑。等停下来他问她怎么啦,她却不肯说,叫他别问。那天他们正是和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擦肩而过,当时他就留意到他看樱桃的目光很特别,心里不由结了一个疙瘩。那场电影樱桃看得心不在焉,他也是看得心神不宁。过了一段他和樱桃又碰到了这个人,那天他们正在馄饨店吃夜宵,看见他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走进来,樱桃脸色陡变,没吃完就跑了出去。他追出去问她怎么了,她先不肯说,在他追问之下才说出来那是她的中学老师,上学的时候对她很不错。他说既然是对你很不错的老师你干吗要跑,她说怕见了没话说。他想想换成自己大概也一样,并没有太往心里去。现在经顾正红一提,他顿时全都想起来了。他皱起眉头,问她:“你是说樱桃也跟他有关系吗?”
顾正红两眼望着他,十分真诚地说:“我不想搬弄是非,只想给你提个醒。我听说樱桃在学校的时候跟姜老师走得也蛮近的,这么说吧,其实我堂妹一直吃她的醋。你来找我去樱桃家说亲,我心里就犹豫要不要告诉你,说实在话,当时我觉得替你说成的可能性不算大,所以也就没急着告诉你。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倒觉得有必要跟你把话讲明白。我想劝你一句,结婚前你最好把情况弄弄清爽,只要没有领结婚证,进退都容易;当然如果你根本不在乎这些事,就爱她这个人,那你只当我这些话都没说。”
宋学兵听了她这一番话,犹如心上插了一把刀。不过他想想她跟自己非亲非故,肯如此直言相告,而且替自己想得如此周全,心里也着实感动。他说:“我知道你说这些都是为我好,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会对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什么客气话,以后你有啥事用得着我你尽管开口就是了。”他咬咬牙说,“我不管别的,就是一心一意跟她好。”
顾正红露出雪白的牙齿美美地一笑,夸赞道:“你的确是个男子汉,男子汉就该这样有胸怀。”
宋学兵也没有细辨她这话是否由衷,胸口被一股热气顶着,冲动地说:“我就是要她这个人,别的啥都不在乎。你帮我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样能和她踏踏实实把婚结了。”
顾正红笑起来,说:“我就喜欢你这种爽快的性子,不计较小事,豁得出去,真是百分百纯爷们儿!我见多了黏黏糊糊拿不定主意的人,也最怕跟那样的人打交道,可是偏偏遇来遇去老是那样的人。你既然认定了她,那我们就往这个目标上使劲。上次她妈不是嫌你送的礼轻怠慢了他们吗?你看这样好不好,这次叫上你舅舅舅妈一起出面,多送些礼物过去,就当是定亲,看看她妈还有什么话说。”
宋学兵有点担心地说:“我自己倒没啥,反正是个一穷二白的傻小子,也不怕碰钉子,要是我舅舅舅妈上门樱桃妈不给他们面子,那可怎么好?”
顾正红说:“我不敢打保票说你舅舅舅妈去了就一定能做成这门亲事,不过你们家这边有这个姿态,至少事情容易成。我了解樱桃妈那个人,虽然有点得理不饶人,大面子还是顾的。她跟你舅舅舅妈也是老相识,说不定他们一上门,她立马就点这个头了。”
说着话夜深了,宋学兵起身告辞,心里忽然有些恋恋不舍的。顾正红打着哈欠跟他开玩笑说:“为你结婚操的心真比为我自己结婚操的心还要多!”
7
宋学兵趁店里没有别人的时候跟舅舅说了这件事,舅舅听了吟哦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转眼工夫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真是时光如流水啊!”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热茶,又说,“这件事我们替你出面当然没有话说,本来就是应该的,等我回去同你舅妈商量一下我们就去。”
宋学兵对着舅舅也说不出多少感谢的话,他小声说了声“谢谢”,赶紧接过舅舅手里的杯子,殷勤地替他续茶。
舅舅一边喝茶一边说:“你倒是不错,自己的事情自己办,葵正这方面就远不如你,他还比你大了半岁呢,我看比起你差着一截子。他自己的事情还要旁人来操心,将来我们老了怎么能指望得着他?”他顿了顿又说,“你这件事吧回头你自己跟舅妈去说一说,你知道她那个人,我也不说她鸡蛋里挑骨头,我只说她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人,你自己跟她说效果会比我跟她说好。”
宋学兵心领神会。他挑了一个舅妈心情不错的时候跟她说了,舅妈听了也是满口答应,她说的话比舅舅说的更加动听:“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要不在我这里,我就是想管也管不到,你在我这里,我就拿你当自己亲生的孩子,父母该做的,我和你舅舅一样不少也会替你做。”
宋学兵听了心里十分感动,不过他担心舅妈答应了不马上行动,又加了一句,请她就在这几天和舅舅一起去一趟。
舅妈仍是满口答应,说:“这是大事情,再说路又不远,我和你舅舅抽个空就去了。”
宋学兵说:“那我抓紧去把礼物买好。”
舅妈说:“你小年轻一个,手里也没几个钱,家里不是有那些人家送来的补品,我和你舅舅也不吃,放着也是浪费,不如拿了送给他们去。”
宋学兵说不必,心里想的是那些东西不对景,上次去樱桃家她妈已经嫌他礼薄了,他怎么也不能再让她嫌一次,拼着命也要买点像样的东西拿过去。
他抽了个空上街去买了好烟好酒,又特意给樱桃爸妈一人买了一件羊绒衫。他把手里积蓄花得差不多,心里却很高兴,觉得离胜利又近了一步。
都弄齐备了,他打电话给樱桃,问什么时候去拜见她父母合适,樱桃说:“早早晚晚都合适,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宋学兵听她说话没精打采,而且像是敷衍了事,急急地问她:“你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啦?”
樱桃闷闷不乐地说:“没谁惹我,就是没什么能让我高兴得起来的。”
宋学兵恳切地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跟我说说吧。”
樱桃说:“跟你也说不清!”又说,“要不晚饭后我们到小桥头见一面吧。”
听她说见面宋学兵十分高兴,她很少主动提见面,可是她约他到小桥头又让他心里犯嘀咕,因为那个地方是他们刚谈恋爱不想被人看见那会儿常去的,在水巷和土巷的交界处,是一条弯曲的支巷,十分僻静,一边是大片的竹林,一边是从前粮店的仓库,天一黑就没什么人走了。他不明白都到了快结婚的地步怎么又要去背人的地方约会?心里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不过他没有多想,匆匆吃过晚饭就去了小桥头。
樱桃居然比他先到。他离得很远就看见她站在桥上,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他又是心疼又是高兴,走过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嘴唇迫不及待地贴到她嘴唇上。她躲开了他的热吻,却抱紧了他,身体的分量都压在了他的胸口。他被她抱得有点喘不上气来,挣脱开来,发现她竟然在哭。
他问她:“你怎么啦?”
她吸着鼻子,哽咽地说:“没怎么。”
他捧起她的脸问她:“那你为什么哭?”
她不说话。
他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她挣脱了他的拥抱,倚在桥栏杆上,低头望着湍急的河水从身下哗哗地流过,突然开口说:“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
他吓了一大跳,问她:“你是说……我们一起跳?”
她翻了他一眼说:“当然是我一个人跳,死还有拉着旁人一起去的?”
听她的口气似乎她的事跟他无关,他心里就像扎了一根刺一样又疼又难受。不过他还是顺着她的话头说:“那我会救你的!”
她立马生硬地回一句:“我不要你救!”
他忽然觉得她很可怜,他用胳膊圈住她,温柔地说:“不是跟你说过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有我呢!”
她靠在他身上,说:“我把生活弄得一团糟,也就是你还对我好了。”
他说:“瞧你说的,哪里就是我对你好?你爹妈多疼你啊!”
她摇了摇头说:“风平浪静的时候可能是这样,有点波浪就说不定了。你不了解我妈那个人,自以为是,什么事都要管,什么事都要听她的,不顺她的意就骂死你,我爸又偏偏是个烂好人,样样听我妈的,一点主意都不拿,简直就是一棵墙头草,你想让他出来替你说一句话根本就做不到。别人还以为我这个独养女儿过得多幸福,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我也就是比别的女孩子多几个零花钱吧,自己的生活自己一点也做不了主。”
他安慰她说:“你跟我比比还不是强太多了?”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说话。
他拉住她的手说:“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跟我说吧,让我来替你想办法。”
她沉默了片刻,突然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伤心无助,就像一个受了巨大委屈的孩子。他抱紧她,亲着她湿湿的脸颊说:“你别哭,再哭我也要跟你一块哭了!”
她好容易止住哭,带着哭音说:“我问你,你真的爱我吗?”
他说:“当然啦,这还用问?”
她又说:“你真的愿意跟我结婚吗?”
他说:“当然啦,这也不用问。”
她两眼凝望着他说:“你对我是真心的吗?”
他说:“我对你当然是真心的,百分之一百的真心,我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
她咬着嘴唇,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说:“我也相信你对我是真心的,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一个男的对我真心,恐怕就是你了!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跟你说,现在再不说就太迟了,你想听吗?”
他心里一震,马上想到顾正红跟他说起过的她跟姜老师的一节,扎在嗓子眼里的那根刺又让他难受起来。他忽然很害怕她会对他坦白,他一点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知道。可他嘴里却说:“你说什么我都想听。”
她在昏暗的路灯光下侧头望着他,眼神既凄楚又充满了信赖,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声音幽幽地说:“我难过死了,心都快裂开了,他害得我好苦,好几年我都是在痛苦的煎熬里过来的……我早就不想瞒你了,又怕开口对你说这种事,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说。可能你多少也感觉到一点吧……那个人就是姜老师。”
“姜老师”三个字她说得小心翼翼,仿佛是去踩一个地雷。她停下来看他的反应,他只是“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她似乎放下心来,继续往下说。
“我刚进初中的时候他是我的历史老师,在我看来他样样都懂,我好崇拜他,可以说要多崇拜有多崇拜。他对我挺好的,应当说是特别好,只要在课堂上写作业他就跑到我后面站着看,一看就是好半天。星期三下午只上一节课,放学早,他有时候会叫我去他办公室玩,很少有学生有这样的待遇,我真的是受宠若惊。初二结束的那个暑假他和我好了。我已经爱慕他两年了,觉得跟他就是真正的爱情。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其实不懂什么,只想一生一世只爱他一个人。和他好了半学期,我无意中听说他跟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关系不一般,同学议论他们的时候话说得很露骨。我受不了了,跑去责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是别人瞎编的,叫我不要得风就是雨,三言两语就把我哄住了。隔了一段时间,我无意中又听同学议论他跟另一个女生关系相当好,我又很生气,找他跟他吵,他还是一口咬定没有那回事,又把我哄住了。再后来我不断听说他跟这个跟那个有事情,我终于明白了其实他对我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说白了不过就是玩玩而已。可是我陷得很深,拔不出来,一边跟他吵,一边又不肯离开他。就这样一直到毕业,真的是伤透了心。”
她突然不说了,拉住了他的手,问他:“你生气了吗?”
他摇了摇头。
她接着说:“中学毕业我去外地上学,和他见面少了,也就是寒暑假时见一见,跟他的关系也冷了不少。我在他眼前时他还和这个和那个好,我不在那就可想而知了。这中间我跟他架也没少吵,也分过手,不过一直都没有真正分开。我上财会学校的最后一年他结婚了,这个消息我一直不知道,他没告诉我,我还是从同学那里听说的。我当时就气疯了,给他打电话,劈头盖脸把他痛骂了一顿,什么绝情的话都说了,我以为跟他彻底了断了。等我毕业回来,听说他已经离婚。他知道我回来之后主动约我见面,我是发过誓不理他的,我不见他。他给我打了无数的电话,我不接他电话,他就到我单位门口堵我。最后我没抵抗得住,又跟他来往了。不过跟他一直是疙疙瘩瘩的,原因还是他太花了。这下子情况更加复杂了,他还和学生不清不楚的,又多出一个前妻来搅和,我经常跟他吵架。吵归吵,我还是一门心思想跟他结婚,就像着了魔一样。他倒是不急不忙的,也不说结也不说不结,就那么拖着我。有一天我终于逼得他答应了,回家去一说,我妈跳起来反对,横竖就是不同意。我妈背着我还去找了他,要他答应不再跟我来往,还威胁他说要不然就去告他引诱少女,不适合在教师岗位上工作。我妈这么一闹,我跟他的关系又走到了悬崖边上。本来就是我想结婚他很勉强,这下子他正好有理由顺坡下驴了,而且还把责任一把推在了我妈头上。这么一场之后我跟他又冷下来了,经常一两个月也不联系一回。就是在那时候我认识了你,和你好了之后我就不跟他联系了,我把他的电话都从手机里删掉了。有一次我们去看电影遇到他,当天夜里他就打电话给我,问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然后一定要我跟他见一见。我说没必要再见面了,我态度越是坚决,他越是恳切,连哀求的话都说出来了。以前他可从来不这样的,他把我的心说软了,我答应跟他在我家门口的小吃店见一面,约那么个地方就是为了跟他速战速决。可是见了面情况就不是我想的那样了……我也不跟你细说了,就一句话,我又被他俘虏了。我跟你说心里话我不想那样,可是又身不由己。我真的很痛苦,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个脚踏两条船的人。我心里其实是最痛恨这种事的,我自己就在这上面吃足了苦头。每次跟他见面我都说要和他分手,可是我越说分手他对我抓得越紧,而且只要我一跟他提分手,他马上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苦苦哀求我,叫我不要扔下他。我不知道跟他怎么那么拧,我以前对他那样好,他背着我这个那个地不消停,从来没有真正把心放在我身上,等我冷了心想不理他,他又死缠烂打追着我不放。我简直快被他逼疯了!”
她伸手搂住他的腰,就像抱着一棵树一样抱着他,轻声说:“你听了不开心我就不说了。”
他脸色铁青,强撑着说:“我知道你是信任我才对我说的,你说吧,我不会不开心的。”
她相信了,马上又沉浸到刚才的情绪里,愤愤地说:“最让我气不过的是他一边跟我纠缠不清,一边又弄上了一个女朋友,是他的学生,才十五六岁,被我当面撞到过。一开始他死活不承认,后来在事实面前不得不承认了。我大骂他,他反过来说我三心二意,说我在外面也有人,没资格说他,我气极了,我说我有男朋友是在和你分手之后,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是你逼得我脚踏两只船的!他被我说得没话可说,又反过来求我原谅,要我别对他那么绝情……他这一套把戏不知演过多少回了,可是我总是吃他那一套,就是没有抵抗力。我一边觉得对不起你,一边又没法拒绝他,我真的好恨我自己啊!我妈说我是个没脑子的人,其实我真的是没头脑,让他牵着鼻子走……我干脆都告诉你了吧,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提要跟我结婚的话,还说要拿出耐心去做通我妈的工作,不过他没有任何行动。他从来就是嘴上说说的,我早看透他了。有一天我真急了,我对他说你说到就要做到,别说话像放屁。他求我再容他一段时间,我说我给你的时间还少吗?从十四岁到现在已经给过你八年时间了,八年还短吗?一场抗日战争都打下来了!我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我彻底跟他翻脸了。我跑回家跟我妈哭了一通,我说我不会再上那个王八蛋的当了,我妈还很高兴,说我早就该想明白的。”
他紧紧地抱住她说:“总算这一切都过去了……”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哪里这么简单!我以为我跟他翻脸都翻成那样了,他肯定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找上门来了——我真弄不懂他那个人,劲使得都跟人反的。他打电话给我我不接,他就跑到集体宿舍楼下守着,我坚决不见他,我早已经被他折腾够了。结果他把我们那里的几个小姑娘感动了,她们替他来说情,我没办法,只好下楼去。我本来是想叫他走的,结果却……唉,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糊涂!之后我又和他拖泥带水来往了一阵,现在想想真是往事不堪回首,真的是太对不住你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他就这么没完没了,我妈说是我前世里欠他的,还说我和他是前世里的冤家。还有可气的,我理了他之后他又对我忽冷忽热起来,全忘了他求我时说过的那些信誓旦旦的话。偶尔有一次我听以前一个要好的同学说他跟那个学生也是这样,分分合合好几回,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跟他们两个一直在背靠背混战着,他还有没有别人我就不知道了。我简直气疯了!我听我那同学说,他们两个都去影楼拍过婚纱照了,据说他答应等那个女孩年龄一到就去领证。说到底其实他一直在欺骗我,我怎么就这么傻?”
他听着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瓶子,说不出是啥滋味。他心疼她,可又实在撮火,干脆咬着牙一句话不说。
她紧紧地拉住他的手,带着悔恨说:“我想想自己真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也觉得自己很可恨,我一直在下决心要跟你坦白,你这样真心对我,我不能骗你。我总算把这些对你说了,就是你不跟我结婚,我也认了。”
他看她这样坦诚,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口一阵剧痛,就像搂一个孩子那样小心翼翼地搂过她说:“我爱你,我当然要跟你结婚!”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发自内心地说:“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
他的眼睛也湿了,动情地说:“这根本就说不上原谅不原谅,你有选择的权利。从跟你好的第一天起,我就是一心一意要跟你结婚的,现在我还是一心一意要跟你结婚!”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胸口热乎乎的,自己都觉得很有英雄气概,说完之后心里立马就有点发虚,好像刚才不是自己说的一样。其实他心里早已经满腔怒火,真想去剁了那个老流氓,替樱桃报仇,也替自己报仇。他心头堵得厉害,想想自己没招谁惹谁,却跟着趟了这个浑水,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心里正懊丧,樱桃却一往情深地对他说:“我没看错你,我知道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和你在一起我心里真的很踏实。”
他听她这么说只觉得心窝子里凉丝丝的,忍不住问她:“你怎么忽然想起跟我说这些的?”
“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的,”她脸对脸望着他说,“昨天我去过医院了,我真怀孕了,我不想让我妈骂我,我只想快点结婚。”
他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现在她要他做救火队员,甚至是救命的人,而且他没有退路,想上不想上都得上。他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她看他不说话,急切地问他:“你怎么啦?”
他木然地说:“我没事。”
她却大大地松了口气,说:“好在你没事,你要是再有点什么事我就彻底垮了。”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深情地吻着他的脸。她很少这么主动,也很少这么温柔,让他又心疼又感动。他搂抱着她丰盈柔软的身体,心里忽然充满了欲望。他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忘情地和她亲吻起来。她比平常更加热情也更加配合,甚至有迎合的意思。他拉下裤子,抱她坐在自己身上,她不但没有拒绝,而是忘情地扭动起来,竟然很快就到了高潮。
他把她送回家之后一个人走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想着这一晚上她跟他说的那些话,脚步越来越沉重,心里第一次犹豫这个婚到底是结还是不结。
8
早两天宋学兵就和舅舅舅妈说好了请他们去樱桃家登门拜访,舅舅和舅妈答应过之后就再没有提起,就跟没这回事一样,本来他是要催他们的,可是他自己心里犹豫了起来,也就不急着催他们,暗想不如放一放再说。
舅舅舅妈对外甥的婚事不上心,却紧锣密鼓地张罗起自己儿子的婚事来。
舅舅舅妈为葵正的婚事操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舅舅家到葵正已经是五代单传,本来他们想方设法生个二胎就是想再生一个儿子,结果生了葵容没能称心如愿。舅舅生怕他们沈家断了香火,这两年一直在催促葵正赶紧找女朋友结婚,尤其是看见外甥都找到女朋友了,更加着急起来,话里话外都要点葵正几句。葵正倒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舅舅和舅妈见儿子总没有动静,加紧替他张罗起来。他们两个虽然忙的是同一件事,物色的姑娘却不是同一个人。舅妈替儿子看中的是她侄女的小姑子,跟她在同一个中学上班,是美术老师;舅舅替儿子相中的是老高的外甥女,在房地产公司当售楼经理。舅妈认为美术老师好,工作稳定,生活安逸,而且还有寒暑假,结婚以后有工夫打理家务相夫教子;舅舅认为售楼经理好,挣钱多,而且挣钱快,有了钱啥都可以有,家务可以请保姆做。两个人意见分歧,不过只是暗中较劲。因为这件事他们两个谁也作不得主,真正能拍板的还是葵正本人。
葵正态度中立,既不站在爸爸一边,也不站在妈妈一边,爸爸叫他去相亲他也去,妈妈叫他去相亲他也去,问他见的姑娘好不好,他回答都是一个字——好,问他还想不想发展下去,他回答都是两个字——不想,弄得他爸和他妈都拿他没办法。
葵正实际上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半死不活,而是个蔫有主意的人,典型的外冷内热型。他从小酷爱读书,只要是书他不挑不拣,捧起来就读,而且总是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才放下。他上学成绩一直相当好,他是家里的骄傲,爹妈对他都很放心,也不太多管他。高考前他迷上了电脑游戏,每天吃过晚饭到深夜这段复习时间几乎一分钟没浪费全部用在了打游戏上,结果第一次高考败下阵来,离分数线差了八分。他复读了一年,一边补习一边打游戏,结果又一次败下阵来,离分数线还是差了八分。他不甘心,还要再考,他爸劝他不要再考了,对他说现在就是上了大学,毕业出来也找不着工作,就是找着了工作,要出人头地也难,与其去社会上四处碰壁,比小媳妇熬出头还要难,不如就在自家的店里学习做生意,以后好赖是个老板。可是他心高气傲,不肯认输,一定要再考一次。他戒了网瘾,一心读书,结果第三次考得比前两次还差,离分数线差了有二十来分。他泄了气,从此不再提高考这码事,也不再打电脑游戏,对任何事似乎都提不起兴趣,包括对女人也一样。他爹妈起先还没太在意,等发现了都认为这个问题很严重。他们催他找女朋友,尤其是他妈,生怕他步了他爸的后尘,催得更是紧迫。他仍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爹妈再急,他也不急,从来不主动出击。他爸他妈终于看不下去,打算包办到底。
那天宋学兵在店里看见老高领着他姐姐神情诡异地来找舅舅和表哥出去吃饭,直觉他们就是来相亲的,果不其然,老高一心想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葵正,舅舅忙里忙外,一心想促成此事,显得格外兴奋。宋学兵已经越来越看清楚舅舅和老高的那层特殊关系,他留心观察,比如舅舅从来不请老高到家里去,老高只到店里来找他,也不和舅妈见面。在家里舅舅也极少提到老高,偶尔说到他,舅妈会一脸的鄙夷,说出的话也很难听,舅舅总是笑着打岔过去,并不和她认真,也不怎么争辩,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而舅舅和老高在一起他也早看出他们之间不一般的默契,那也是一般男人和男人没有的。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舅舅和老高两个人笑起来脸上的褶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就像那种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他实在是吃惊不小,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次老高来给外甥女和葵正牵线搭桥,在他看来也“上赶”得过分。老高一趟趟到店里来跟舅舅商议,就像密谋什么军国大事。他们的保密工作也做得相当好,当然只是对舅妈而言,直到事情八九不离十了才让她知道。即使让她知道也很讲策略,一步一个脚印,步步不乱。舅舅先向她透风说葵正谈了个女朋友,并没有跟她说那个女孩是老高的外甥女,紧接着舅妈被安排去售楼处看房偷偷相看了那个姑娘,居然一眼看中,舅舅便以不能让儿子脚踏两条船为由让她出面去回绝了她自己牵线的美术老师,在这一系列事情完成之后,舅舅才半吞半吐地说出这个女孩是老高介绍的,舅妈脸色一变立时怒了起来。等她发完了一通火,他又说出其实她就是老高的外甥女。舅妈再次暴跳如雷,大骂舅舅不是东西,不做人事尽搞鬼名堂。可是连续两次的大吵大闹就像挨得很近的两次强震一样,消耗了舅妈太多的火气,也耗掉了她太多的能量,吵过之后她连惯常的唠叨都没有了。她一心想去把刚刚回掉的美术老师再续上,她去找儿子做同盟军,可是葵正却不配合她,不但不配合,还大发雷霆,嫌她做事没章法,脑子乱。她清楚儿子的脾气,知道让他转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没有儿子这个当事人的支持,她也没法再去把这断枝接上。与此同时,舅舅这边一刻也没耽误,他一边对老婆温存体贴连家务都抢着做,一边软语款款和她沟通交流,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劝她说只要葵正肯结婚成家,对他们来说就是了了一桩心事,他愿意娶谁就娶谁,只要不节外生枝就行。舅妈居然被他说服,三分勉强七分将就地点了头。
宋学兵和樱桃在小桥头见过面这天夜里回到家,听见舅舅和舅妈正在隔壁房间里商议儿子定婚宴上的菜谱。他躺在被窝里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得十分热烈。舅舅说鱼翅鲍鱼这些就不上了,太贵,弄那个排场没必要,再说土亲戚们也不知道那是好东西,舅妈马上高兴地赞同。舅舅说鱼是一定不能少的,弄得好一点就是清蒸一条深海鱼,比如东星斑或者老虎斑,舅妈说深海鱼太贵了,清蒸一条鲈鱼就足够了。舅舅说来个花旗参枸杞甲鱼汤吧,舅妈说现在的甲鱼都是用避孕药喂出来的,谁敢吃啊?舅舅说想办法去买野生的,总可以放心了,舅妈说哪有什么野生的,都是骗人的,不如炖个鸡汤,便宜得多。舅舅又说那怎么也应该来点活虾吧,舅妈说活虾死虾做熟了吃起来味道差不多,饭店里的水晶虾仁都是冷冻的虾仁做的,不也卖得很贵的?舅舅说没有提气的菜不行,要不来个葱烧海参?舅妈说那东西黑乎乎的像虫子,有啥吃头?贵还贵得要死,一道菜不够两口吃的,不如做个大杂烩来得实惠。舅舅说她“不懂”,但也没有再坚持。他们又商议冷盘,舅妈说冷菜都听你的,你说弄什么就弄什么吧。舅舅刚说出海蜇头、盐水鸭、白斩鸡、熏鱼、腊肠几个,舅妈就挑出一堆毛病。说到最后舅舅提到的菜全被舅妈否定了,定下来的全是舅妈提出来的。他隔墙听着,一边在心里替他们算账。他发现舅妈修改后的菜谱就原材料这一项就要比舅舅的菜谱节省一半还多。他一边听一边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笑过之后心里冷冰冰的。他想舅妈对自己亲生儿子都不过如此,自己怎么指得上她到樱桃家去帮他撑门面?
葵正订婚宴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说好宴席由舅舅掌勺,舅妈负责陪客,葵正是主角,葵容还小,所以就由他给舅舅打下手。订婚宴的前三天舅舅就领着葵正葵容兄妹出去采购了,舅妈在家指挥他打扫卫生,她自己则把多年不用的成套的锅碗杯盏翻出来一件件洗好备用,一副百年不遇要大操大办的样子。如果不是听见她和舅舅商量菜谱,他还真以为她要豁出去招待亲朋好友大吃大喝一通呢。
一家人从洗窗帘擦地板到买菜做菜七手八脚整整忙了三天,直到开宴前才算大致弄整齐。舅妈一会指挥这个一会指挥那个,忙上忙下,嗓子都喊哑了。
请客那天晌午时分女方那边的亲戚朋友就到了,背的背抱的抱扶老携幼一共来了二十多人,一下子把家里不算小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来的客人远远超出了邀请的范围,舅妈一看这么一大群人笑容立马就僵在了脸上,成了皮笑肉不笑。舅舅赶紧朝她使眼色,生怕她控制不住情绪在亲家面前坍了台。舅妈算是顾全大局,没有流露出不快。舅舅一直是笑容满面,亲自给来客端茶倒水递香烟拿点心,一边跟他们说说笑笑,悄悄打发葵正和宋学兵去邻居家借凳子。
宋学兵觉得舅舅这天做的菜毫无特色,远不及他高兴起来偶尔露一手时的水准,不过舅舅本人却很有特色,他特意穿起了一套压箱底的西装,为了不弄脏衣服系了一条长长的白围裙,头上怕沾上油烟包了一块白毛巾,打扮得不洋不土不伦不类,惹得大家一阵阵好笑。更有意思的是老高也穿了一套和舅舅一模一样的西装,连打的领带也一模一样,两个人打扮得就像双胞胎。宾客当中有人拉着扯着问他们是不是一块买的,也有问他们到底是谁送给谁的礼物,舅舅和老高两个也十分凑趣,故意回答得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逗得客人们哈哈大笑。坐在席上舅舅和老高两个还相互频频举杯,喝得十分开怀。舅妈好几次皱起眉头拿眼睛瞟舅舅,他都装得看不见。
这天舅舅喝得有点高,他毫不避讳和老高的亲近,趁做菜的空闲过来陪老高喝酒不说,还一次次把快要出锅的菜装在小碟子里端过来让老高尝尝咸淡,有两次就用筷子夹着直接送进了老高的嘴里。老高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和激动的光芒,一副十分陶醉的样子。舅妈看见了,把脸扭到一边去,假装忙着给客人倒酒夹菜,故意不看他们。她始终很克制,当着宾客脸上一直是笑盈盈的。舅舅却借酒撒疯,他挨个和客人碰杯,高举着酒杯高声对客人们说:“我和老高认识这么多年,正式请他到家里来吃饭还是头一次!”他特别强调了“头一次”这三个字,仿佛生怕别人不明白一样要故意渲染里面的曲折和艰难,这句话他反复说了好几次,客人中知情的都忍不住笑起来。葵正看不下去,上前拉住爸爸的胳膊,把他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舅舅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他总把话头往老高身上引,逗得客人们阵阵大笑。他把老高弄成了主角,一对新人反倒被冷落了。葵正和未婚妻夏如云没有挨着坐,而是被安排在面对面的位子上,后来因为又加了椅子,坐的方位就有点乱了。葵正提出要换座位,被父亲阻止了,他也不好为这点小事顶撞他,只好将就。夏如云倒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她该吃吃,该喝喝,敬酒的时候落落大方,说的话也句句得体,跟葵正相比,倒显得成熟干练得多。好几次都是她示意葵正,他才想起来要给客人敬酒。每次敬完酒,他都会朝她如释重负地一笑,就像一个小学生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她也总是回他一个温柔的笑容,似乎是肯定和赞赏这个小学生的努力。宋学兵端菜的时候好几次看到表哥和未来的表嫂两个人正眉目传情,心里有点羡慕,又有点不屑。他感觉葵正已经依赖上了夏如云,或者干脆说已经被夏如云控制了。他觉得表哥有点可怜,在家被爹妈管束,终于要成家立业了,眼看着又要被老婆管束。他冷眼看去,觉得这位未来的表嫂配了自己表哥多少是有些吃亏的,无论是长相还是才干,她都远在葵正之上。
葵正和夏如云的订婚宴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捞到机会上桌,他一直在厨房忙,从择菜、洗菜、切菜到上菜,都是他的事情。舅舅去陪客人喝酒的时候就由他来掌勺,一桌席至少有一半菜是他烧的。客人们直吃到天黑方散,等客人走了他才吃饭,早已经饿过劲了。之后又是洗锅洗碗收拾家当,直忙到后半夜才弄完。舅舅喝高了,客人一走就躺倒了,葵正去送夏如云回家,到半夜还没有回来,舅妈因为请的都是老高家那边的人,憋了一肚子的气,故意端起架子袖手旁观,葵容年纪小指不上她,因此就他一个人扫尾,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由他来做。他忙里忙外,忙上忙下,舅妈不但要指手画脚,还要嫌这嫌那,让他心里不由生出几分酸楚。
9
订婚宴当晚宋学兵收到樱桃的短信,只有一句话:“在忙啥呢?”他心里明白,樱桃是在催他。当时他正挽着袖子在擦锅台,两手沾满了油腻,顾不得回短信。没想到一忙竟给忙忘了。
第二天一早他刚到店里就接到樱桃的电话,问他怎么连短信都不回。听她的音调已经是极不耐烦,他赶紧软了口气向她赔不是,跟她解释说忙表哥的订婚宴给忙忘了。
樱桃气呼呼地说:“你是忙得忘记了回短信,还是忙得连我都忘掉了?”
他赶紧说:“我怎么会忘记你?这也就才过了三五天,你别急,我这就立即行动。”
樱桃还是气呼呼地说:“你说得好轻松,那货没长你肚子里,你当然不急!你还等着我去求你吗?我跟你直话直说,你要愿意结这个婚你就抓紧点办,你要不愿意就给我一句痛快话,我是绝对不会来缠着你的。”
听她的口气就像是最后通牒,他呵呵笑着安抚她说:“我当然是一心一意要跟你结婚的,我是非你不娶,我肯定会抓紧办的。”说完换了玩笑的口气说,“都这时候了大小姐脾气还一点没改!”
樱桃听了气急道:“‘这时候’是啥时候?你的意思是我这样了就没身价了?”
他被她说中,有点心虚,赶忙找补说:“你看看,你又敏感了吧?我说的‘这时候’是指你都快结婚了,你想哪儿去了?”
樱桃打断他说:“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我心烦得要命,你下午有空过来一趟吧,我有话跟你说。”
他答应尽快过去,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她,自己嘴上对她信誓旦旦,心里其实是有点想打退堂鼓了。他不知道等会儿见了她面该怎么跟她说。
下午他早早下了班骑着摩托车去了新世界公园。这天北风刮得嗖嗖的,他骑得飞快,身后卷起一片落叶和尘土。
到了新世界公园,他一口气跑上五楼,气喘吁吁地敲门,房间里响起一片娇滴滴的喊他进去的声音。他推门进去,看见屋里坐着一群女孩,都是表演团的,樱桃却不在里面。她们抢着告诉他樱桃下楼去小卖部买东西马上回来,让他坐下等她。他本来想下楼去找樱桃,可她们实在太热情了,他生怕辜负了她们,就坐了下来。坐下之后马上有个女孩拿樱桃的杯子给他倒了一杯茶,他认出她是住在楼下的百合花。这么个美人儿给他倒茶,让他受宠若惊,赶紧起身去接茶杯,慌乱之中把茶泼洒出来,烫了手指,引得一屋子的女孩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她们好像忘记了他的存在,又叽叽喳喳说她们自己的话题。他顺手拿起樱桃床上的一本杂志胡乱翻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们闲聊。
他听了一会明白她们在替樱桃同房间的茉莉花出主意,好像她正在两个男人之间举棋不定。他听蔷薇花开导她说:“要我说男人第一条就是得有实力,你要指望男人爱你一辈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就是有,也不一定就让你赶上。除了有实力当然还得看他是不是实实在在对你好,最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要看他肯不肯为你花钱,要不然怎么能证明他对你好呢?反正我是打死不嫁穷小子的!”
另一个他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女孩附和说:“就是啊,都说男人是靠不住的,其实女人也是靠不住的,如花似玉也就是几年的工夫,等人老珠黄我就不相信还会有男人像现在这样起劲来追我们。蔷薇花姐姐说得对,要我也是要挑有钱人。”
他听得心里一阵阵失落,实在坐不下去,好几次想走,可是这样直愣愣站起来拔腿就走,又怕让她们下不来台,本来她们也不是冲着他说的,他这么多心反倒显得小气。恰好百合花又站起来替他添茶,他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坐下去。想到樱桃经常听她们说这些话,居然还跟自己好,替她想想都觉得她不容易。
突然他听茉莉花说:“你们整天说的就是钱呀、房子呀、汽车呀,那要是遇到真爱呢?你们就不相信爱情吗?”
女孩们顿时大笑起来,她们争抢着说话,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一个说:“现在还有谁在说爱情?只有傻瓜才相信爱情呢!”另一个说:“爱情当然好啦,爱情比钱、房子、汽车还要难弄到,你有本事去弄来给我们看看呀!”
女孩们又笑成一片。
他听了她们这些话,心情更加灰暗。好在樱桃回来了,她提着一大包零食,面色憔悴,看到他也不顾她们在场,一头扑在他怀里。女孩们嚷嚷着“给姐姐姐夫腾地方”,一哄而散。刚才房间里还是莺歌燕舞,转眼就人去楼空了。
宋学兵抱紧樱桃,关切地问她:“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樱桃说:“没什么,就是心里烦。”
他拉住她的手,安慰她说:“这一两天我就叫我舅舅舅妈到你家里去。”
她说:“就怕不顶用。”
他问她:“怎么不顶用?”
她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和我妈提结婚的事,她嫌这嫌那的,就是不同意,我也不跟你细说了,反正我都快疯了!”
他听了连叹了几口气,愁闷地说:“我要是个有钱人就好了,我就带你远走高飞!”
她苦笑一声说:“你真要是有钱人的话我们就用不着远走高飞了,我妈巴结你还来不及呢,她绝对不会不同意我跟你结婚的。我妈那个人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她?”
他听她说得尖刻,有点挂不住,说:“她是你亲妈,你可别这么说她。”
她立马冷笑道:“我妈那个人俗气得不得了,真不是我在背后说她,她总觉得自己是有钱人,看谁都是穷人,而且还特别看不起穷人,以后你有机会跟她一起过就知道了。”
他被她的话逗笑了,抱住她,凑上去亲她的脸,两只手也跟着不老实起来,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她扭着身子躲开她,说道:“人家心烦意乱的,哪有心思弄这个?”
他哄她说:“有我呢,你啥也不用担心!”说着拉她倒在了床上。
她稍稍抵抗了一阵就不再抗拒。他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摁在床沿上,享受销魂时刻。她很配合,也很顺从,跟那天在小桥头一样。很快她似乎也有了感觉,动作得和他更加默契。因为想着她怀孕了,他不敢放开大弄,怕弄出事来,草草弄了一番就赶紧把她抱进了被窝,在被子底下温柔地和她缠绵。
云收雨住,樱桃对他说打算向她妈摊牌,他吃了一惊,说那不是去捅马蜂窝吗?她说管不了那么多,这都是她逼的。他说要不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听了直摇头,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没见你想出什么办法来,再拖下去我肚子里的东西就藏不住了,还不如破罐子破摔,跟她直来直去算了。我妈不是要面子吗?我偏偏就让她没面子,看她有本事再拦下去!”
他担心地说:“这样不会把事情弄僵吗?”
她柳眉倒竖,大义凛然地说:“要打要骂随她的便,我不相信她真能把我怎么样。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反正我是豁出去了。”她口气坚决地对他说,“明天上午你到我家去,我们一起当面对她说。”
他听她这么说,知道自己只能跟着她往上冲了。
第二天上午他去了樱桃家。他手里提着两条中华烟两瓶茅台酒,还有两件羊绒衫,心里忐忐忑忑的,不知道这次上门结果如何。他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胸口隐隐作疼,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这样大出血给谁送过这么贵重的礼物。他还特意穿了一件新夹克,为了突出新衣服的效果,他不顾天冷,连羽绒服都没有穿。想起上次和顾正红来这里,虽然还不到三个月,他却觉得就像过了很久很久。他还没来得及摁门铃,一条大黄狗从敞开的门里冲了出来,汪的一声大叫,吓得他一个激灵。
狗一叫樱桃就跑了出来,她笑眯眯地拉起他的手往里走,他怕她爹妈看见不好,赶紧把手抽了回来。
进了客厅樱桃冲楼上叫了一声:“妈,来客人啦!”可是好一会没人应声。樱桃又朝楼上喊了一声,过了片刻她妈蓬着头发,披着一件旧棉袄从楼上下来了,一看是宋学兵,一刹那露出不当回事的表情,跟他简单打了声招呼,又折回楼上去了。樱桃爸从厨房后面探出头来,看了宋学兵两眼,又把头缩了回去。宋学兵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十分尴尬,恨不得赶紧调头走掉。樱桃却拉他在沙发上坐下,一边怒气冲冲地大叫:“来客人了,你们耳朵聋了都听不见啊?”
她这一喊,她妈立即应声下楼。就这片刻工夫,她头发梳得溜光,已经换过了见客的衣服,脸上的笑容也十分灿烂,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宋学兵见过麻利的,但还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麻利的。
樱桃妈招呼他到八仙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一边叫樱桃去沏茶,一边叫她爸过来见客。樱桃爸慢吞吞地从厨房里走出来,笑容满面地和宋学兵打招呼,问他吃过早饭没有,又问他外头冷不冷。虽然是几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客套话,宋学兵听了心里还是松快了许多。他有一种走入正轨的感觉。
坐定之后,樱桃妈笑眯眯地对他说:“你也不是头一次来了,难为你对我们家樱桃这么有心。上次到现在也有些日子了,我以为你去了就不再来了,没想到你又来了……”
樱桃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妈,皱起了眉头。她妈只作没看见,还是笑眯眯地对宋学兵说:“旧社会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呢也不讲这一套了,不过我家樱桃从小就肯听话,我和她爸爸要是不同意,我想她也没有那个胆……”
樱桃在旁边有点急,小声说:“妈,你说啥呢?”
她妈不理会她,继续说:“我们可能跟你们年轻人想得不太一样,你们年纪轻的人只要在一起高兴就行,我们有了年纪的人考虑问题就要现实得多……”
樱桃忍不住打断她说:“妈,昨天夜里我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吗?你怎么又是这一套话?”
她妈瞪她一眼,转过脸来面带微笑地对宋学兵说:“我和她爸爸都不是封建的人,我们不会包办代替,我们就是希望她能找一个方方面面都不错的人,本人要好,家庭也要好……”
樱桃提高了声音对她妈说:“妈,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她妈脸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了,对樱桃说:“我说的这些话有错吗?昨天我跟你不也是这么说的?”她转向樱桃爸,“你也说句话,把你的意思说说吧,你别什么话不说就我说。”
樱桃爸笑呵呵地说:“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都说了,我没有什么话要说的。”
樱桃妈脸上浮起了笑意,态度从容端庄,对樱桃说:“你听见了吧,你爸爸的意思跟我一样。”
樱桃突然朝她妈嫣然一笑,说:“妈,告诉你一件事,我怀孕了。”
她妈几乎从椅子里跳起来,问她:“你说什么?”
樱桃说:“我怀孕了。”
她妈瞪着她嚷起来:“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樱桃微微一笑,一脸纯真地问她妈:“这下你不会不让我结婚了吧?”
她妈冲到她面前,一把薅住她头发就往她头上打了一下,正要打第二下,宋学兵和樱桃爸赶紧冲上去拦住了她。
樱桃抱着头大哭起来,哭得就像小孩一样任性和放纵。
樱桃妈飞快地扫了宋学兵一眼,她犀利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他正不知所措,只听她长叹一声,嘴里连珠炮似的吐出一串话。她说的是她娘家的方言,说得又快,他一句也听不懂。不过她刚才趾高气扬的样子没有了,相反是一脸的忧愁。樱桃哭得声音更大了,她妈狠狠地瞪她一眼,厉声吼道:“这会子哭有啥用?”
樱桃妈往旁边斜了一下眼睛,捎带把宋学兵也瞪在了里面。宋学兵的心就像被锤子重重敲了一下,脸上烫得火烧一般。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尴尬的时候,他如坐针毡,恨不能立刻从她家逃出去。
樱桃还在哭,她哭得伤心欲绝。她妈抽了几张纸巾朝她摔过去,她也不伸手接,有两张掉在桌子上,一张飘落到地上。宋学兵赶紧把纸巾捡起来,塞到她手里。他碰到她冰凉的手指,不由一阵心疼。
樱桃爸起身去卫生间绞了一条热毛巾给女儿擦脸,樱桃妈凶巴巴地瞪着他,他低眉顺眼,一声不敢吭。四个人一句话没有地坐着,客厅里安静下来,就像谈判进入到一个僵持阶段,只有樱桃在小声地抽泣。
过了好一会樱桃妈扭过脸去问樱桃:“有多少时间了?”
樱桃低着头不说话,沉默了片刻她还是开口了,她嗫嚅地说:“两个多月吧,快到三个月了。”
她妈眉毛倒竖,双目圆瞪,怒气冲天地说:“怎么到这时候才说?”
樱桃咕哝一句:“我就没想说。”
她妈伸手又要打她,不过比划了一下就收住了。她凶狠地朝她吼道:“你就作死吧!”
她用当地的土话数落樱桃,樱桃低着头只顾流泪,偶尔回敬她几句。宋学兵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想走又觉得这个当口不能走,自己一走就是临阵脱逃,等于把事情都推到了樱桃一个人身上,因此只好硬着头皮陪坐。转眼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樱桃妈还在痛责女儿,好像把中午饭这回事彻底忘记了。樱桃爸在边上默然地坐着,木愣愣地一言不发,也好像把中午饭这回事彻底忘记了。周末舅舅一家人要睡懒觉,早饭要十点多才吃,宋学兵出来前没有赶上吃早饭,到这会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忍着饥饿,挨着这难过的时光。
突然樱桃妈站起身,示意樱桃跟她走。樱桃犹犹豫豫地站起来,看一眼她爸,她爸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她又看一眼他,他知道她是在向自己求助,可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帮得了她?只好眼睁睁看着她抹着眼泪跟在她妈后面上楼去了。
樱桃妈走到楼梯口,回过头来对他说:“我和她上去说几句话,你先坐着,看看电视吧。”
他赶紧站起身,恭敬地答应。樱桃妈朝樱桃爸使个眼色,让他也上楼,可是樱桃爸却坐着没动。樱桃妈只好朝他说:“你也来。”
樱桃爸还是坐着没动,问她:“做啥?”
樱桃妈火了,说:“你不是她爹呀?”
樱桃爸站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我管不了这些事。”
他走出几步回过身对宋学兵客气地说:“小宋,你坐着啊,我去苗圃看看。”说完,快步走出了家门。
樱桃妈叹了口气,独自带着樱桃上楼去了。客厅里就剩下宋学兵一个人,他感觉就像坐在空旷无人的大礼堂里一样,心里空落落的。南方的屋里没有暖气,他的新夹克根本抵不住寒冷,坐久了越坐越冷,直冷到心里面,加上肚里空着,更是饥寒交迫。他开了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不停地换台,没有一个台能看得下去。他盼着樱桃快点下来,不管结果怎样,别让他悬着一颗心在这里受罪。
他一个人在这个又大又冷的客厅里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樱桃母女还没有从楼上下来,樱桃爸也没有从外面回来。客厅里渐渐暗下来,他没好意思去开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黑暗里。他很想一走了之,可是又怕这么一来后果不妙,只好咬着牙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
直到天完全黑透,他总算把樱桃母女等了下来。
樱桃一见他就埋怨说:“你怎么灯也不开?”
他听出她口气里的心疼,心里十分安慰。
樱桃妈也说:“让你一个人黑灯瞎火坐了这老半天,真是怠慢你了!”
他听她说得诚心诚意,心情透亮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沮丧,不过他弄不清楚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重新给他沏了茶,客气地留他在家里吃晚饭。他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樱桃抢着说:“我们不在家吃,我们这就走。”
她拉起他的手,一阵风似的把他带出了门。
外面很冷,他们跑到巷子口的汤团店,点了两大碗汤团,顾不得烫吃了起来。
吃了几口他急急地问她:“你妈跟你说什么了?”
“说来话长。”她说,“我听得头都晕了。”
他问:“她同意我们结婚了吗?”
她说:“勉强同意了吧。”
“同意就好了。”他松了一口气。
“好什么?”她说,“我妈那个人你还能指望她无条件投降啊?她尽管是同意了,不过还提了两个条件。”
她望着他,欲言又止。
“你快说说都什么条件。”他急切地说。
“我想着就心烦!”她眉头皱得紧紧的。
“心烦也没用,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一定要我先去打胎才准我们结婚。”
他听了心情复杂,又喜又悲,不知说什么好。
“我怎么求她都没用,她的心可真狠!我跟她说现在奉子成婚的多的是,不算什么,她就是不答应,说她在街坊四邻面前抬不起头。我问到底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一条生命重要,她一听就急了,抽了我一嘴巴,说我做了丑事还嘴硬,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说我要是不去做人流呢,她说你试试,你要那样就别想拿到一分钱嫁妆。她真是够狠的,我相信她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她气呼呼地说。
“那我们就拼着不要嫁妆了……”他咬着牙说。
“我可没这么傻!”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说,“我应该得的,凭什么不要?跟你说吧,那可不是一笔小钱——给少了他们脸上也过不去,我还指望靠这笔钱养孩子呢,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你想想我们两个加起来一年到头才挣多少?刨去吃喝还能剩多少?哪能硬着脖子说一句‘不要了’?我妈还有下一句呢,她说要是不听她的,我们结了婚就搬出去住。你想想,没有嫁妆,还要自己租房子,那日子怎么过?只怕连肉都吃不起,所以我真不能跟她硬碰硬。”
他伸手搂住她,心疼地说:“那我不能看着你去受苦啊!”
她叹气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我只好向我妈低头了。”
他问她:“那你答应她啦?”
她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他难过地说:“都怪我太穷了,让你受委屈!”
“我妈还有一条呢……”她两眼望着他,“这一条我看是挺难为你的,她说不管我跟谁结婚,男方家里最少要拿出十万块钱作为聘礼,否则就免谈。”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十万块钱?我就是一年能省下一万,那也要十年才攒得起来!我就是不吃不喝把全部钱都存下来,没个四五年也不行啊。不过真要是不吃不喝,我也活不了四五年。你妈是故意给我出难题吧?”
她说:“我当时一听就跟她吵起来了,我说你不同意我跟他结婚你就直说,你明知道他拿不出这么多钱,用不着拿钱来逼他!她听了很不开心,骂我不懂事。她说她完全是为了我好,我说我都这个样子了,你存心让我结不成婚,这还是为我好?她听我这么说,软了,问我十万不行那五万行不行?我说五万他也拿不出。说来说去把她说急了,她说我又不是在跟你做生意,别跟我五万十万讨价还价!她叫我带一句话给你:真想结婚就拿五万块钱出来,其余都是我家里来,让我问你这样行不行。”
他听了心上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他实在是进退两难,说:“要说你妈提这个条件也不能算过分,她对我也是一降再降,算是相当优惠了。”
她立马瞪他一眼,说:“让你这一说真成做生意了!”
他苦笑道:“她一定要我拿出五万块钱,你跟她怎么说这个底价都不肯变,这不就是一笔生意吗?”
她说:“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她要这钱,也不是收进她自己的腰包里,以后还是归我们的。”
他点着头说:“我明白了,她就是让我交个保证金。”
她不快地说:“让你一说就这么难听!我妈不过是按老规矩办事,十万块钱的聘礼在我们这里实在不算什么,也就是意思意思。她又不怕你跑了,要你交什么‘保证金’?”
他见她真恼了,赶紧认错,说:“我这不是急火攻心吗?我要是有,别说五万,就是五十万五百万我也会痛痛快快拿出来的!结了婚就是一家人,我绝对不会跟你我的你的分那么清楚的。不过要我立马凑齐这五万块钱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瞒你说,我攒了这几年的钱,刨去花掉的,存折上也就还有五千来块钱,这还是刚发了工资奖金才攒起这么多的,我只能跟家里开口了。我出来打工这几年,倒是每年都给家里寄钱,不过一共也没寄过多少,现在要跟家里要这么多钱,我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
她说:“我妈说了,叫你想想办法,她说娶媳妇是终身大事,你们家自然不会不管。”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说:“你是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唉,不跟你说这些了,我尽量想办法把钱凑上吧。”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就是啊,为这么点钱值当说上这半天嘛!”
他听了心往下一落,不过没有再为这件事多说什么。
10
宋学兵把樱桃送回家之后没有马上回舅舅家,而是拐了个弯去了顾正红家。心里有了难解的结他自然而然就会想到顾正红,除了她他再想不到第二个人。
顾正红家装修还没有完工,大屋里灯火通明,凌乱不堪。她隔着窗户看见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哎哟喂,哪阵风把你吹来的?有几天没看见你啦!”她把他让进屋里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他,“进展得顺当吗?”
宋学兵就把去樱桃家樱桃怎么和她妈摊牌包括樱桃妈要她去做人流、要他出五万块钱聘礼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顾正红听了说:“我看樱桃跟她妈直说就对了,要不然她妈还不知道有多少戏好唱,我知道她那个人,就是老话说的不见棺材不掉泪,这种人就是要打蛇打七寸才能降服得住。”
宋学兵说:“不过她提的两个条件也够我们受的。”
顾正红望着他俏媚地一笑,说一句:“也不全是坏事。”
宋学兵疑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顾正红说:“要我说等于是帮了你,你别怪我多嘴,我是看你一个人在外面怕你吃亏才说的——那孩子有点来路不明,你何苦糊里糊涂当这个爹!”
宋学兵听她说得这样直接,心里尴尬,却又被她的真心打动,忍不住笑起来,边摇着头边感叹说:“你真是直肠子,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来!”
顾正红笑起来,说:“我这人就是嘴快,我妈没少骂我,骂了半辈子都不起作用。”又说,“我再说一句不怕你不开心的话,我真看不出来你那个樱桃有什么好,脸那么大,眼睛那么小,就是名字听着还像点样!”
宋学兵听她的口气竟像是在吃醋,有点吃惊地望着她,发现她面色格外红润,眼睛水汪汪的,在灯光下越发楚楚动人。他想起她风流的名声,心头不由一动。
他笑起来,想想自己当初不挑不拣就认定了樱桃,就是因为穷没有自信罢了。不过他嘴上还是维护樱桃,说:“兴许是我看习惯了吧,我倒觉得她挺耐看的,皮肤白,眼睛小,看着干净。”
顾正红听了哈哈大笑,笑罢说:“别人都说你憨厚老实,他们看到的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在你眼睛里就是西施,你看她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别的人恐怕统统被她比下去了。”她又噗地一笑,有点酸溜溜地说,“反正每天跟她一起吃饭睡觉的是你也不是别人!”
宋学兵忍不住哈哈大笑,看她一颦一笑越发娇俏妩媚。
说笑了几句,顾正红言归正题,问他:“那五万块钱聘礼你怎么办?”
宋学兵说:“我答应樱桃尽快凑齐。”
顾正红说:“我借你两万吧,是我的私房钱,你不要跟别人说起,要是传到你七哥的耳朵里,他有得跟我烦了。”
宋学兵感激地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我都不好意思向你开口,你倒先说了!说句那什么的话,像我这么一个没根没业的穷小子,你敢把钱借我,也不怕我跑了?”
顾正红笑嘻嘻地说:“我不相信我和你的交情才值这点钱!要是放在别的时候五万块钱我全部借给你了,正巧这一段要开店,手上有点紧。”
宋学兵赶忙说:“有你这两万块钱已经是救了我的急了,我准备再跟家里要一点。我妈是个好说话的人,千难万难她都会替我去想办法的,我的这个难题差不多也就解决了。”
顾正红说:“我也是穷过来的,知道手里没钱的苦楚。该开口你就开口吧,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时短缺谁都会有的,我就不相信你会穷一辈子!”
宋学兵听了她这几句话心头暖洋洋的,觉得她仗义起来比男人还爽快,更加对她刮目相看。
第二天顾正红就把两万块钱给了他,他心里有了底,也有了底气。
当务之急就是再弄齐那三万块钱,宋学兵决定给家里打电话。平常他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一年顶多也就打个两三次。一方面是为了节省电话费,另一方面他觉得在电话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小到大几乎就没见过家里人坐下来聊天,平常都是有事说事,没事无话。他总觉得和自己家里人没法像电影和电视剧里那样说出滚烫的亲热话,当面说不出来,电话里一样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没话说打电话挺尴尬的,所以干脆连电话也不怎么打。一般过两三个星期他会给哥哥发个短信,比如“我在这儿挺好的,你们都好吧”,或者是“妈身体好吧”,就是这样一些最简单的报平安和问候的话。每次他给家里汇了钱,也是发条短信,就三个字:“钱汇了。”等钱到了,他会收到哥哥的回复,同样是三个字:“收到了。”然后大家就沉默了,各过各的日子。这次要向家里要钱,而且数目不小,他觉得光发个短信不太好,打个电话是必须的。他早已经忘记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翻了通讯本,对着上面的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拨着,心嗵嗵地跳起来,背后热汗一阵一阵冒出来。电话还没接通,他已经替妈妈难过起来,不知道她又要急得几夜睡不着觉了。
电话通了,他听见妈妈“喂”了一声,声音似乎离得很遥远,但一听就是妈妈的声音,他甚至觉得妈妈就站在他面前。他连声妈都没叫,就像以前在家那样直截了当地说:“你能给我汇两万五千块钱来吗?”
妈妈沉默了片刻,就像是定了定神,问他:“你没出啥事吧?”
他说:“没有。”
妈妈的声音马上就从容了,说:“好,啥时候要?”
他说:“尽快吧。”
妈妈说:“好,我叫你哥汇给你。”
他这才有点不过意地说:“我快结婚了,对象还没带给你和我爸看过呢。”
妈妈在电话里笑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十分爽快地说:“没事的,你自己个看着办吧!离得那么远,也帮不上你啥,有事你就多问问你舅舅舅妈吧。”
他答应着,鼻子一阵一阵发酸,拼命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还是那么从容平静,在他的记忆里妈妈不管和谁说话都是温柔平和的,而且她不管遇到多大的事情好像都没有慌张过,一直都是稳稳当当,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劲头,就是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也是放在自己心里,就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不会在人前唉声叹气。而且她从来不唠叨,对事情也不斤斤计较,所以他才敢自己做主和樱桃结婚,他有把握妈妈肯定会给他大开绿灯的。
他对着电话呵呵笑着说:“等我这边弄利索了我就带我对象回来给你们看看。”
妈妈体谅地说:“路那么远,等你们方便的时候再说吧。家里都好,你在外面放心。就是你结婚这么大一个事情我们家里人也不能到南边去看看你们和亲家,你先替我和你爸跟他们打声招呼。”又说一句,“委屈你了。”
他听妈妈的声音有点发哽,赶紧宽慰她说:“日子长着呢,以后跟他们见面的机会有的是!”
妈妈说:“只要你在南边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他真想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那样说一声“谢谢妈”,可是因为从来没有对自己妈说客气话的习惯,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他对着电话使劲地“嗯”了一声。
妈妈又说:“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你还是多问问你舅舅和舅妈,你要听他们的话。”
他答应道:“我知道了,妈。”
他自然而然地叫出了一声妈,挂了电话心里觉得十分高兴。
第二天家里就把两万五千块钱汇到了他的银行卡上,他像以往一样发了一条短信到哥哥的手机上:“收到了。”他看着从手机屏幕上翻滚着飞走的那个小信封,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责和难过。他清楚自己向家里要了这笔钱肯定给他们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和负担。
凑齐了钱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和樱桃约好次日一早去她家把钱交给她妈,然后陪她去医院做人流。
第二天早晨他向舅舅告了假,说有事要晚点去五金店。往樱桃家走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和她家就像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心里又好笑又酸楚。
到了樱桃家,照例是来福第一个冲过来,不过它已经认识他了,不再对他狂叫。樱桃正对窗梳妆,看见他来马上跑了出来,笑嘻嘻地打趣说:“你还真讲信用,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他咧开嘴,笑了笑说:“怎么会不来呢?”
樱桃看一眼他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淘气地说:“要我是你就不来了。”
他实诚地说:“我不来不就对不起你了吗?”
樱桃亲昵地挽起他的胳膊,还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樱桃朝后面叫了一声妈,她妈立刻从厨房里忙忙地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碟腌雪里蕻和一碟咸鸭蛋,见是他,满脸堆笑地说:“你还真早啊,正好跟我们一起吃早饭!”
他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阿姨”,说:“我吃过了。”
他把装着五万块钱的塑料口袋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尽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对樱桃妈说:“钱我带来了。”
樱桃妈只是浅浅地点了下头,真正是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她给他沏了一杯茶,自己在八仙桌边上坐下来吃早饭。樱桃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哼哼唧唧地说:“我不能不去做吗?”
她妈板起脸,不耐烦地说:“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樱桃愁眉苦脸地说:“干吗要逼我呀?”
“怎么是我逼你?”她妈停下筷子,两眼盯着她说,“你就非要我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吗?”
樱桃提高了一点声音说:“这不马上就结婚了嘛!”
她妈也提高了一点声音说:“人家不会掰着手指头数数日子呀?猫三狗四猪五,你六个月就把小孩生出来了,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呀?”
樱桃噘起嘴说:“看笑话就看笑话,都什么年代了,我不在乎!”
她妈柔和了口气说:“知道你不怕,是我怕!你妈是个拔尖要强的人你不是不知道,平常我没少笑话人家,现在人家会反过来笑话我们的,我想想夜里就睡不着觉!”
樱桃气急败坏地说:“那是你活该,都是你嘴不好到处得罪人,跟我有个屁关系?”
她妈理直气壮地说:“你若没有短,我也不怕人家笑话了!”
樱桃愤愤地说:“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别什么事都拉扯上我!”
她妈息事宁人地说:“好好好,你快把早饭吃了去医院吧。”
樱桃还是怒冲冲地说:“我不是说了嘛,我不去!”
她妈求援似的朝宋学兵说:“学兵啊,你帮我劝劝她!”
宋学兵第一次听她叫自己“学兵”而不是“小宋”,而且叫得这般亲切自然,心里立即想到一定是那五万块钱起的作用。他在旁边坐着一直没敢插嘴,怕日后樱桃反悔起来会怨恨他,这下樱桃妈点将点到了他头上,他想站干岸也不成了。
他正要开口,樱桃冲她妈说:“你用不着找人跟你一起站队,我跟你说了啊,我不去医院,除非打掉这个以后再别让我生了!”
她妈急道:“你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路归路,桥归桥,我叫你去流产又不是不让你生小孩!”
樱桃站起身,怒不可遏地说:“你今天让我去流产,明天又要让我生小孩,有你这样脱裤子放屁的吗?”
她妈脸都气白了,却还是耐着性子恳求她说:“你就听我的话,我是为了你好,吃过早饭快点去医院吧。”
宋学兵觉得这时候自己再不说句话就不合适了,他劝樱桃:“你就听妈的吧。”
他说的是“妈”,而不是“阿姨”,他能感觉到樱桃和她妈都留心到了这个称呼,他甚至能感觉到她们各自一怔。
樱桃一屁股坐下来,两行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她抽了纸巾捂在眼睛上,没一会纸巾就湿透了。她妈重新盛了一碗热粥放在她面前,就像哄小孩一样对她说:“吃吧,乖!”
樱桃擦干了眼泪,吸溜着鼻子,委委屈屈地说:“做人流要空腹的。”
她妈就不再强求,拿了条厚围巾围在她脖子里,对她说:“穿厚点,当心着凉。”樱桃和宋学兵刚走到院子里,她又从后面追上来,讪讪地赔笑说,“我就不跟你们去医院了,省得人多眼杂看见了不好。”
樱桃头也不回出了家门,宋学兵紧紧地跟在她后面。一出门她就责怪他不站在她一边反而帮她妈说话,还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叛徒。宋学兵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她,听了只笑不说话。
到了医院,做B超等了不少时间,宋学兵心里有点着急,因为五金店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做,他跟舅舅只说去银行取钱,没说要陪樱桃上医院。他怕一说起来话太多,又不想撒谎,干脆就没有说。
好在做人流的不算多,他心里轻松了一点。他看见走廊的对开门上写着“男宾止步”,就让樱桃自己进去。
检查完樱桃出来,告诉他因为怀孕过了七十天,不能做吸宫流产,要做钳刮术,好在B超显示孕囊还不算大,要是再拖的话就得做引产了。她十分紧张,紧皱着眉头说:“我害怕!”
他安慰她说:“别怕,有我呢。”
她又走了进去,边走边回过头求援似的看他,他生怕她再退出来,眼光都不敢和她对视。
等到头中午,他等得都有点心焦了,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樱桃从里面出来,她走得很慢,不再是活蹦乱跳的。她嘴唇苍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好像随时要倒下去一样。他赶忙扶住她,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樱桃偎在他怀里嘤嘤地哭起来,她这一哭,把他的心都要哭碎了。
回家虽然路不远,他还是叫了一辆出租车。他清楚这样的时候是万万不能省钱的。
上了出租车樱桃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闭上了眼睛,他心里顿时升起一种被依靠的感觉,模模糊糊地想着这打车钱花得也还算值。他搂着她,尽量让她靠得舒服些。樱桃掏出手机在手里摁来摁去,他想提醒她刚做完人流别伤精神,一看她正在发短信,无意中瞥见短信里有这么一句话:“现在说啥都太迟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不知道她发给谁,还是感觉撞到了她的隐私,他胸口闷闷的,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他很想抢过她的手机看一看,说不定就人赃俱获了,不过他清楚自己不能这么干,尤其是这会儿不是跟她吵架的时候。他扭过头去望着车窗外面,抱着她的两条胳膊越来越沉。
次日一早上班前宋学兵先拐到樱桃家去看她。樱桃妈来开的门,对他笑脸相迎,直接让他上楼去看樱桃。樱桃还在床上躺着,不过精神不错,见他一大早就来了,非常高兴,拉他在床沿上坐下来,两个人少不得亲昵一番,只是她身上不便,不能尽兴。
坐了一会宋学兵要上班去,樱桃拉住他说:“对了,昨天我妈还跟我说呢,叫我跟你说,什么时候和你舅舅舅妈见见,一起吃顿饭,也算是两边家长正式见面。我妈说从前也是一条街上住过的,小辈都要结婚了,长辈连面也不见,有点说不过去。”
他答应回去就落实这件事。
到了店里他就跟舅舅说了,舅舅大手一挥说:“好说,早就该办的事了,这一阵子事情多拖了下来。”又笑呵呵地说,“还是你能干,自己就能不声不响把老婆娶到手,葵正有这么多人帮他推波助澜,进展得还不见得有你快。人家说外甥像舅,你那股闷头往前拱的劲头还真有点像年轻时代的我!”
他被舅舅一夸心里美滋滋的,不过还是没有忘记跟舅舅把时间敲定下来。
舅舅又是大手一挥说:“好说!我随时都可以,你先去跟你舅妈说好,她什么时候有空我就和她什么时候去。还是那句话,你得自己去跟她说,她那个人呀,最好面子了,你去跟她说是尊敬她,她会高兴的。”
他答应了,下班一回到家就去跟舅妈说。舅妈就像没听见一样,好一刻没反应,他心里就预感这事不会太顺当。果然,舅妈向他诉起苦来。她苦着脸说:“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忙成什么样子,单位里的事,家里的事,这些就不说了,葵正要买房子置家具准备结婚,你舅舅是嘴上功夫,哪一样离得开我?还有夏如云家那边的事也来找我,比如说办嫁妆,明明不关我的事,他们动不动就来问我这个样子好不好,那个颜色对不对,件件都要叫我过目,样样都要叫我出主意,这样下去我真是长八只手都不够用,每天累得筋骨疼,夜里睡觉都躺不下去……”
他知道舅妈爱听奉承的话,赶紧赔着笑脸说一句:“您是能者多劳!”
舅妈说:“什么能者多劳?我就是天生劳碌命!我也知道我就是给这一大家人打杂的,我做的事情,有你们看得到的,也有你们看不到的,我为这个家操的心,至少有一大半都是你们看不到的!”
他一脸诚恳地直点头,尽量做出真心佩服的表情。
舅妈又说:“就说你表哥的婚事吧,背着我他们有本事偷偷把对象找好,却没有本事把事情办好,哪一件都要我操心到,只要有哪一处没想到,哪一处肯定就出问题,我跟在他们后面擦屁股就没有消停过。外面的人以为葵正找的对象挣钱多,她家里也有钱,横竖是没得挑,其实找有钱人也有找有钱人的麻烦,这句话跟你说说不要紧,要跟别人说,人家还以为我是得着便宜卖乖呢。我这个人吧,你是知道的,最不爱占别人的便宜了,就单说请客送礼这一项吧,夏家倒是不小气,送礼送的都是好东西,吃饭挑的都是好馆子,但是有来必得有往啊,他们出手大方,我们也得陪着他们出手大方,就这一项就要多花出去多少钱!真不是我说小气话,我们家跟他们家哪里比得上?我是工薪阶层,就不说了,你舅舅下海前也是工薪阶层,而且他那个人胆子小,又好面子,好多来钱快的事情叫他做他也不肯做,这几年也没有挣着过什么吓得死人的钱,葵正就更加不用说了,他和你两个就是守着这个小买卖混口饭吃罢了,我和你舅舅又恰恰都是要体面的人,我们又是男方,凡事不能比他们女方差,就比如能挑八十斤的让你挑一百斤,就是挑得起来,你想想有多吃力!跟你说句实在话,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吃饱喝足是不成问题的,真要是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也是顶不住的。葵正找了这么一个对象,倒像是在沙袋上扎了个窟窿,有多少沙子经得起这样漏?愁得我夜里都睡不着觉!”
他听明白舅妈是怕花钱,赶紧说:“樱桃家的礼我都送过了,您和舅舅出面跟他们吃顿饭就行了。”
舅妈听了笑起来,说:“你真是小孩子的话,哪有这么简单的?不是我不肯去走这一趟,路又不远,也用不着坐火车乘轮船千里迢迢奔波,就是抬抬脚的事情,吃顿饭也耽误不了多大的工夫,可是话说回来,有了一次就有二次,走得熟惯了,自然而然就成了你来我往,葵正这一头我都招架不住,又弄上你那一头,要说儿子外甥一样都是亲的,你体谅体谅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他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是不肯去,也不便强求,只好说:“好的,舅妈,那就不去算了。”
舅妈倒似乎有点过意不去,讪讪地一笑说:“说到底我们还是钱少,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有些排场就讲不得了,我还跟葵正说呢,大家只好将就将就,跟你我也是这句话,让你跟着我们受委屈了!”
舅妈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只好说:“好的,舅妈,那就算了,您别放在心上。”
等见到樱桃,宋学兵把这些话跟她学了,樱桃一听,柳眉倒竖,生气地说:“两家人在一起吃顿饭能破费她多少银子?再说这是有来有往的,也不是白吃她的。以前我听人说你舅妈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我看她走出来穿得整整齐齐,对人也是笑容可掬,不像传说的那样,现在看来人家还真是没有瞎说她。我妈也是白挣这个面子,你舅妈既然不愿意走动,我说就算了,往后我们只当没有这门子亲戚就是了。”
宋学兵听了心里堵堵的,却笑着说:“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她毕竟是我的亲舅妈。”
樱桃冷笑道:“舅妈有什么亲不亲的?你舅舅找谁结婚谁就是你亲舅妈,改天他若真跟老高过成了一家人,老高也是你亲舅妈!”又说,“替外甥出个面都不肯,亏你还整天忙前忙后什么事都替她做呢!”
宋学兵软了口气说:“我替她做点事情也是应该的,毕竟我住在她家里,怎么说也是她肯收留我,她要是不肯收留我,我和你恐怕一辈子也没机会认识。”
樱桃不以为然地说:“既然她收留了你,她怎么就不知道替你把事情做得漂亮点?”
宋学兵笑着说:“我倒也不能跟她挑这样的理,她毕竟是长辈,再说她不是都说了嘛,她有她的难处。”
樱桃干脆利落地说:“那好,那我就跟我妈说也别那么多讲究了,不走动大家都还省事些。”
正说着话,樱桃妈上楼来了。樱桃当着宋学兵的面把他舅妈不想见面的话说了,她妈听了倒是十分平静,淡淡一笑,朝宋学兵说:“那以后我们就和你父母走动好了!”
一句话说得宋学兵和樱桃两个都没有话说。宋学兵明白樱桃妈是给他一个很好的台阶下,心里由不得不佩服这位聪明干练的准丈母娘。
三个人商量定等樱桃身体恢复了就去领结婚证。樱桃妈又跟他们商量婚礼的事,她的意思是婚姻是终身大事,怎么也该办个像样的婚礼。樱桃说两家人都没在一起吃过一顿饭,婚礼怎么办?宋学兵不置可否,按当地规矩办婚礼是男方出钱,他本来不多的积蓄早用得弹尽粮绝,根本拿不出钱来做这个排场,而且这里办个看得过眼的婚礼没个十几几十万下不来,他不敢去接话茬。不过樱桃妈话里的意思办婚礼她家会拿出钱来,并不是要他来掏腰包,但他还是担心到时候她又要拉他出一份,他实在是没这个余力了。可是不办婚礼的话他又说不出口,怕樱桃不开心,也怕樱桃妈那边过不去,吭哧了好一会他也没有说出一句囫囵话。
樱桃和她妈等着他拿主意,他觉得她们就像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也是个好脸面的人,不能没进人家门先输了这步棋。他想了想终于有了个主意,对她们说:“马上就快过年了,我来这里还没有回家去过过春节,要不樱桃跟我回趟东北,就算回家办事了,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樱桃一听马上摇头说:“你们那疙瘩能把人耳朵冻掉,要去也等天暖和了吧!”
樱桃妈却说:“这是个好主意,你们回家过年,去看看你父母,对你父母那边礼数也尽到了,你舅舅舅妈这边也不伤面子,我看倒是很周全。”
樱桃还在嘀嘀咕咕,被她妈三言两语止住了。
11
宋学兵和樱桃去领结婚证这天虽然很冷,却天气晴朗,天空瓦蓝瓦蓝的,像刚洗过一样干净。一大早他去樱桃家接上她,出了门就说:“你看今天天气多好,我们肯定会非常幸福美满的!”
樱桃一听就笑起来,讥讽他说:“你当结婚是种地,还要看天气?你听谁说过好天气结婚就肯定幸福?那坏天气结婚就肯定不幸福啦?”
宋学兵不想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跟她抬杠,笑着说:“我这么说不就是图个吉利吗?”
樱桃斜他一眼说:“我看你神神叨叨的,跟我妈一样迷信。”
宋学兵怕跟她戗起来,赶紧把话岔开。
出了门樱桃看见墙角里停着他的摩托车,问他:“就骑这个去?”
宋学兵说:“对啊,坐公共汽车两头都要走,打的没必要。”
樱桃十分勉强地笑了笑,一副不想跟他争的样子,自嘲地说:“没想到我会坐个破电驴子去领结婚证,以后跟小孩有故事说了。”
宋学兵讨好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车坐好,一脚油门,飞驰而去。
到了结婚登记处,两个人从摩托车上下来,宋学兵把手里装着身份证户口簿的纸口袋卷成一个喇叭筒伸到樱桃面前,学着电视里记者采访明星的架势,兴致勃勃地问她:“朱樱桃小姐,你马上就要和宋学兵先生登记结婚了,请问你现在心情如何?”
樱桃撇了下嘴没说话。
宋学兵追着她问:“你是不是感到很幸福?”
樱桃又撇了下嘴还是没说话。
宋学兵不屈不挠,继续追着她问:“那请问你为什么要和宋学兵先生结婚?”
樱桃一把接过他伸到面前的“话筒”,一手握着,像唱卡拉OK一样放在嘴边,得意洋洋地说:“我想结婚,我就结婚,没有为什么!”她歪着头做出思索的样子,又说,“如果一定要问我为什么,那就是为了让我妈不痛快!”
宋学兵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抢过“话筒”问她:“为什么说要让你妈不痛快呢?”
樱桃又把“话筒”抢了回去,说:“我妈不让我做的事情我就偏要做,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她管不了我!”
宋学兵的一腔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他没有再去抢她手里的“话筒”,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妈不是同意我们结婚了吗?”
樱桃鼻子里哼了一声,同样是直截了当地说:“你以为她是真心同意的吗?她是被逼无奈。你对我妈太缺乏了解了,她这个人很有心机,我跟她斗了这么多年,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等时间长了她那些花招你都会看到的。”
宋学兵一下子被她逗乐了,说:“哪有女儿这样说自己妈的?”
樱桃说:“我又没瞎说她,我就是实话实说罢了。”
宋学兵听了她这话心里生出担忧,不过已经到结婚登记处门口了,他也顾不得去细想。
他们走进院子,进门的时候差点和两个搂在一起的人撞个满怀。那两个人穿着时髦,都戴着样式时新的墨镜,派头很大的样子。看他们亲热得恨不能合为一体,宋学兵赶紧把目光挪向了别处,樱桃却兴奋地大叫起来:“哎哟,是你们啊!”
那两个人停下了脚步,异口同声地说:“太巧了!”
宋学兵定睛一看,女的是百合花,男的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打完招呼他们就各走各的了。
等他们一出门,樱桃就一脸神秘地凑到他耳边说:“知道这男的是谁吗?他是太阳花的男朋友!你还记得吗?上次去大鲤湖秋游回来在花满楼一块吃过饭的。”
宋学兵惊得合不拢嘴,叹服地说:“也就一个多月吧,他就又拿下了一个大美女,他可真有本事啊!”
樱桃瞪他一眼,说:“你这个人还有点立场没有?”
宋学兵立马笑着说:“对不起亲爱的,我错了,你是不是想听我说这个男人太坏了?”
樱桃不理他,自己感慨道:“真不知道这对狗男女怎么在太阳花眼皮子底下搞上的,太阳花肯定要伤心死了——白马王子结婚了,可惜新娘不是她!”
宋学兵挑刺说:“你一会说他们是狗男女,一会又说什么白马王子,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呀?”
樱桃说:“他们偷鸡摸狗可不是狗男女?白马王子说的是太阳花的男朋友——现在已经是她前男朋友了,有错吗?只可惜了太阳花,煮在锅里的鸭子还是飞了!”
宋学兵知道她跟太阳花要好,不想在这个关口惹她不快,就不再乱说话。樱桃还是心意难平,她掏出手机要给太阳花发短信,宋学兵赶忙拦住她,劝她说:“你可别去捅这个马蜂窝,他们谁跟谁好,谁跟谁不好,都不关你的事!”
樱桃一边发短信一边说:“太阳花是我的好朋友,我没看见也就算了,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宋学兵说:“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别去沾这闹心的事。”
樱桃挑了他一眼,说:“你还这么迷信?”
说话间她已经把短信发出去了,宋学兵埋怨她说:“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
樱桃得意洋洋地说:“我就想看看这种横刀夺爱的人有什么好下场!”
宋学兵说:“你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知道是横刀夺爱?说不定人家是找到真爱了呢!现在这年头有什么事是说得清楚的?”
樱桃耻笑道:“你就别糟蹋‘真爱’这两个字了!这两个人我都太知道了,男的就是大色狼,女的就是狐狸精,男的仗着有钱,不知祸害了多少女孩子。不说他在别处,就在我们那里太阳花已经是他第三任女朋友了。百合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她跟公园的头头脑脑至少有一半上过床。这两个人你说他们找到了‘真爱’,真要把我的大牙笑掉了!”
宋学兵一本正经地说:“这倒也不好说,狐狸精遇到大色狼,人家也算是绝配。”
两个人进了登记处的办公室,几排木条椅上坐得满满当当,都是等着领证的男女。等了快两个钟头,总算轮到他们了。办证倒是不慢,填表、交钱、拿证,不一刻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书就到手了。
宋学兵捧着结婚证,左看右看,喜上眉梢,得意洋洋地说:“我也娶上媳妇啦!”
樱桃听了直撇嘴。
宋学兵一把搂住她,美滋滋地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媳妇了,确确切切地地道道的媳妇,别小看这么个小红本,有了它你想跑都跑不掉啦!”
樱桃说:“可不是嘛,活猪推进去,出来已经是香肠了!”
两个人领了证走出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再看天气已经阴下来,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空成了铅灰色。
樱桃突然笑起来,故意问他说:“你不是说好天气结婚就美满幸福,就登个记这点工夫天气说变就变,这下你有什么说法吗?”
宋学兵赶紧捂住她的嘴,说:“大好的日子你可别胡言乱语!”
樱桃还是笑嘻嘻地说:“天气变得这么快,是不是说明我们也会变得这么快?”
“乌鸦嘴!”宋学兵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放心,我发誓会永远对你好的!”
两个人站在街角商量去哪里吃中饭。宋学兵心想这么一个大喜的日子怎么说也应该带樱桃下馆子去吃点好吃的,随随便便对付一下肯定是不行的,可是想到花钱又心疼,口袋里也确实没有几张钞票。他等着樱桃开口,她却说想不起来要吃什么,又说吃什么都可以。说着话她在一个炒货摊前停了下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他赶忙抢着付了钱。走了几步她又在糕饼店门口停了下来,买了八个新出炉的梅花糕,他又赶忙抢着把钱付了。他真有点害怕她这么一路买下去,攥着钱的手都冒出汗来了。
樱桃拿起一个梅花糕很香地吃起来,她把纸口袋送到他面前,让他也趁热吃。两个人站在街口就把八个梅花糕吃掉了。吃完梅花糕樱桃说不想吃饭了,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们正犹豫余下的时光怎么打发,是去看电影还是去逛街,樱桃的手机响了。她三言两语接完电话,兴奋得满脸放光,一把拉住他说:“快走快走,跟我去公园看戏去。”
宋学兵疑惑地问她:“看啥戏?”
樱桃晃了晃手机说:“蔷薇花打电话说太阳花和百合花打起来了,好戏果然开演了!快点快点,去晚了就看不到啦!”
宋学兵不当回事地说:“我当是什么呢,那有什么好看的?”
樱桃说:“两个女人为抢男人打架,这样的热闹还不好看?”
宋学兵说:“别去沾了她们的晦气。”
樱桃笑他说:“你真比我妈还迷信!”
宋学兵拗不过她,骑上摩托车带着她往新世界公园驶去。天阴得厉害,而且特别冷,好像要下雪了。
到了樱桃宿舍,女孩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告诉他们刚才太阳花和百合花打架的经过,樱桃直后悔晚到了一步。
突然宿舍门嘭的一声被推开,太阳花蓬着头发,额头上贴着创可贴,带着一股冷气走了进来。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捂着脸号啕大哭起来。女孩们一拥而上抱住她哄的哄劝的劝,她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哭得更加放纵。她一边哭一边大骂百合花不要脸,女孩们也都跟着她同仇敌忾地大骂百合花,太阳花又痛骂自己的前男友,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女孩们也跟着她众口一词地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没一个靠得住,还争相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证明。宋学兵在旁边听着,十分尴尬,真有点无地自容。他想走,可是樱桃不让他走,要他陪她看热闹,他没辙,只好硬着头皮陪她呆在宿舍里。
外面下起雪来,而且越下越大。下午公园里没有游人,自然而然就放假了。女孩们在宿舍里偷偷开了电炉烤山芋,房间里又暖又香。大家嗑着瓜子,七嘴八舌说着八卦,不时高声大笑。只有太阳花一个人闷闷不乐,还不时流一阵眼泪。女孩们轮番安慰她,似乎效果不大。宋学兵看她可怜,向樱桃递眼色让她也去安慰她,樱桃斜他一眼,坐着没动。他意识到自己操心过了,恐怕惹她不高兴。就在他后悔之际,太阳花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接了电话之后马上破涕为笑,说一声“走了”,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等她再来时已经化好了妆,创可贴拿掉了,厚厚的粉底遮住了额头的青紫,头发放下来挡住了伤口,贴了又长又弯的假睫毛,嘴唇上抹了鲜艳欲滴的口红,穿着低胸的小衫,下面是短短的塔裙,渔网黑丝袜配高跟长筒靴,打扮得性感美艳,跟刚才恓惶悲切的样子判若两人。她抱了几套衣服过来,让女孩们为她参谋穿哪一套好。女孩们七嘴八舌问她又要去和谁约会,她笑而不答,一副秘而不宣的样子。女孩们越发好奇,唧唧喳喳问个不停。
太阳花来回穿梭了好几次,每次都换了不同的衣服,引起女孩们一阵阵夸张的尖叫。她总算选定了衣服,穿了一件罂粟红的羊绒连衣裙,外面是一件雪白的羊绒短大衣,扭着好看的细腰,噔噔噔出门去了。她走了好半天房间里还留着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宋学兵脑袋都被熏晕了,心里直感叹这也是个不省油的妖精。
太阳花一走樱桃就朝他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低声说他:“看看你啥样子,魂都快被勾掉了!”
宋学兵笑骂她:“胡说八道!”又说,“你怎么学会吃醋了?”
他们趴在窗台上眺望外面的雪景,就这一会工夫远远近近已经披上了一层白色。
宋学兵说:“我们赶紧回去吧,要不雪下大了就不好走了。”
樱桃懒洋洋地说:“现在就不好走了。”
宋学兵说:“等天一黑就更加难走了。”
樱桃说:“难走就不走呗,等雪停了我们正好去湖心岛看雪景,明天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专门跑来买了门票赏雪呢,我们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宋学兵说:“我怕你妈在家等我们。”
樱桃皱起眉头说:“她那人就是那样,最好一家人都围着她转,我最烦她那一套了。今天家里也不请客,我们根本没必要回去。我们就不回,看她能怎么样。”
宋学兵不放心地说:“那不好吧?我们领了证也不回家去向她说一声,她会不会觉得我们眼里没有家长呀?”
樱桃大包大揽地说:“有我呢,你别管。”
一下午在宿舍里闲聊着就过去了。宋学兵还怕舅舅和舅妈会找他,结果他们谁也没有打电话给他,他哪天也没像这天这么清闲过。
傍晚时分,百合花突然来了,宿舍里又热闹了好一阵。百合花是来送喜糖的,她虽然脸上被抓破了,但整个人喜气洋洋的,浑身上下洋溢着胜利者的喜悦。女孩们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对她羡慕不已。
话题自然而然又转到了上午她和太阳花打架的事情上。同样是讲述打架的经过,百合花脸上挂着温婉的微笑,就像在讲一件别人的事情。她没有骂太阳花一句,话里话外却明讥暗讽,阴损刻薄,毫不留情。虽说她抢了太阳花的男朋友,言谈举止却平和从容,举手投足温柔典雅,让人很容易就会对她生出怜爱之心。她说着说着就说起她跟老公之间的浪漫,听得女孩们个个面露羡慕。宋学兵也一样很被打动,不过他心里却觉得十分可笑——尽管他对她颇有好感,可是这次他心里却没有站在她那一边。
百合花正眉飞色舞说得高兴,外面响起一阵鞭炮声,有人在楼下大喊“接新娘子啦”,她立马一脸幸福地从椅子里蹦起来,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女孩们跟着她跑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樱桃和宋学兵。他们站在窗口看热闹,楼下的空地上停满了汽车,至少有二三十辆,最前面一辆是凯迪拉克,后面是一水的大奔,车上都装饰着玫瑰花,在雪地里一字排开,很有气派。好半天百合花才从楼门里出来,她已经穿上了雪白的婚纱,她一出现就在鞭炮声里被新郎抱上了车,这个动人的场景让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
鞭炮响了至少有半个小时,集体宿舍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看热闹,盛况空前。车队没有马上离开公园,而是绕着湖边缓缓地兜了两圈之后才驶出公园大门。好多人拥到湖堤上看热闹,就像看明星一般。
樱桃无比羡慕地对宋学兵说:“看看人家这排场,这还不是结婚的正日子呢,接亲就这样,真想不出婚礼会是多大的场面!”
宋学兵心里不自在,随口说:“这也太俗气了吧,不就是想叫人家看看他们是怎么烧钱的吗?”
樱桃盯他一眼说:“别说人家俗气,你也俗气一个给我看看!”
一句话把他说得噎在了那里。
沉默了片刻她把话岔了开去,说:“这些本来该是太阳花的,只可惜她没有这个福分!”
宋学兵笑起来,说:“你们真有意思,刚同情完太阳花,又羡慕上这个小三了,你们到底有没有立场?”
樱桃说:“这是两码事,我们也不像你说的羡慕小三,这里当小三的也不是一个半个,还真没人羡慕她们。你看看今天这阵势,有这样的体面和风光,反正我是很羡慕她的!”
宋学兵听了心更虚气更短,不知说什么好。过了片刻才说:“你也不用眼馋她,至少我爱你!”又说,“别看她今天坐着豪华车,过些时候这辆豪华车里还不知坐的是谁呢!”
樱桃噗地笑了一声,没说话。
宋学兵望着她,忽然心里泛酸地问她:“你是嫌我穷吧?”
樱桃翻了他一眼说:“我没嫌你穷。”
宋学兵搂住她,赌咒发誓说:“你放心,我不会穷一辈子的,别人的老婆有什么我也要让你有什么,我一定要让你过得好,过得开心,一点不比别的女人差!”
樱桃说:“我早跟你说过我不喜欢赌咒发誓这一套。”
宋学兵说:“我是要让你知道我的心!”
说着话樱桃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她妈打来的,宋学兵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樱桃妈问他们在哪里,让他们赶紧回去,说中午就等他们回家吃饭,一直等到现在。宋学兵朝樱桃点头,但是樱桃却不理会他,对着电话说:“下这么大雪,路上不好走,晚点看看再说吧。”
电话里樱桃妈说:“现在就不早了,等天黑更不好走了。今天这个日子你们怎么能不回家来呢?”
樱桃说:“你能不能不管我们?”
樱桃妈的声音立马高了起来,说:“你们心里多少总要有这个家吧?我不想让街坊四邻看笑话!”
樱桃不耐烦地说:“我早说了,平常你不去管别人家的闲事,谁会来看你家的笑话?”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宋学兵小心翼翼地和她商量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樱桃还没说话,电话又响了,还是她妈。她不耐烦地接起来,她妈粗声大气地问她:“你们到底回不回来?”
樱桃同样粗声大气地回答说:“不回!”
她又把电话挂了,顺手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说:“看她有多烦了吧?就这么一天她都不让我们安生!”
宋学兵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不就是惦记你……”舌头迅速拐了个弯改口说,“我们嘛!”
樱桃叹气说:“你没跟她一块过过你不知道,我都快被她烦疯了!”
宋学兵说:“你放心吧,我跟什么人都能过,跟你妈肯定也能处得好。说句不该说的话,我跟我舅妈都能过,跟你妈还有什么不能过的?”
樱桃鼻子里哼地一笑,说:“我妈跟你舅妈的确有一拼,都是极品。”
樱桃的手机又响了,还是她妈打来的,她任电话响着不去接。宋学兵担心事情弄僵,拿起电话放到她手里,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摁下了接听键,很不耐烦地喂了一声,那边便絮絮叨叨诉说起来,宋学兵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能听出话头密得很。好一会樱桃才插进去说一句:“不是都说过了吗?”那边又絮絮叨叨说起来,樱桃忍耐着说:“不是都说好了吗?”那边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樱桃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把手机放到宋学兵的耳边让他听,他听了一会示意由他来接电话,樱桃就像扔下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立刻把手机给了他。在一个他认为恰当的时机对着手机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妈,樱桃妈说话声中断了几秒钟,就像刚反应上来,含糊地答应了一声,马上就跟他像对上火一样接上了话头。他朝樱桃露出得意的微笑,踱着方步和丈母娘聊了起来。他边接电话边踱着方步,状态极好,踱着踱着就出了房门到楼道里去了。十来分钟之后他一脸喜色地回来了。
“摆平啦?”
“那当然!”
樱桃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说:“你还真行!”
“以后这样的事就由我来吧。”宋学兵得意洋洋地说,“就这会儿工夫,我摆平了你妈不说,还摆平了我舅妈,我给她也打过电话了,跟她说今天不回去了。”
雪还在下,没有停的意思。中午他们就没有吃饭,晚饭不能再不吃了。宋学兵想着这是他们大喜的日子,特意请樱桃去湖光餐厅吃饭。湖光餐厅对外是餐厅,对内其实就是小食堂,只是比起职工大食堂档次要高,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菜价贵。平常这里主要是做游客的生意,雪天没游客,吃饭的人极少,连灯都只开了一排,显得昏暗冷清,人走进去都是面目模糊的。宋学兵让樱桃点菜,她点了一个糖醋排骨,一个茨菰烧老鸭,一个炒茭白丝,都是极家常的菜。宋学兵说怎么也该有个鱼吧,樱桃说又不是过年,哪里非得要鱼?宋学兵说不在过年不过年,你不是爱吃鱼吗?他又特意为她要了一个红烧带鱼。
他们脸对脸坐在条桌边吃饭,吃得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宋学兵停下筷子,望着樱桃说:“问你一句话,跟我过这样的日子,你觉得委屈吗?”
樱桃十分干脆地回答:“不觉得。”又说,“这才第一天,就委屈啦?”
宋学兵说:“那我再问你一句话,我们领证这么大一件事,你怎么不告诉你那些小姐妹?”
樱桃神情木然地说:“我没想说。”
宋学兵追问她:“你是不是觉得嫁给我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呀?”
樱桃沉默了片刻,说:“这不是早晚人家都会知道的吗?”
宋学兵还是不肯罢休地追问她:“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樱桃说:“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宋学兵被她一撅,还是不屈不挠地说:“你嫁给我其实心里不满意,对不对?”
樱桃狠狠地瞪他一眼,说:“你嘴怎么这么碎?我心里是不满意,这下你满意了吧?”
宋学兵一时无言以对。话是他招出来的,他听了心里不快也是自己活该。他怕再说下去彼此都不高兴,他不想在这个日子不开心,便和缓了口气,笑着逗她说:“对了,我想问你,你怎么不跟你那些小姐妹一样也找个大款呢?”
樱桃微微皱了下眉头,说:“你烦不烦人?越说越没劲了!我要找了大款还找你?你以为想找大款就能找大款吗?”她呵呵一笑说,“你没听过一句话?鱼找鱼,虾找虾,是什么命过什么日子。我没有如花似玉的长相,脾气不好,又不会哄人,你说大款会要我这样的吗?你当大款傻呀?”
宋学兵听她话说得这样直白,却句句都是实情,心里又恨又爱,接了她的话茬说:“他们都不傻,就是我傻!”
樱桃斜着眼瞟他一眼,说:“爱听好听的你找别人去!”
两个人突然都沉默了,气氛有点尴尬。
突然宋学兵感叹地说:“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倒是看了一天别人的戏!”
樱桃嘿地一笑说:“想当主角也要有当主角的命!”
宋学兵自嘲地说:“你说得对,像我这种矮丑穷是时时不该忘了自己是谁的!”
樱桃笑嘻嘻地说:“今天的矮丑穷未必不是将来的高帅富,我睁着眼等着这一天呢!”
当晚,樱桃同屋的女孩们像以往一样给他们腾了房间,宋学兵第一次踏踏实实睡在女生宿舍里,和樱桃一起度过他们的新婚第一夜。只是樱桃做过人流身上还没有彻底干净,他为了表示爱她忍着不碰她。因为缺少了这一个重头节目,他们法定的洞房花烛夜变得又冷又长。
12
宋学兵和樱桃领结婚证这天没有回家惹恼了樱桃妈,樱桃告诉他她妈几天不跟她说话了,对她爱答不理的,看来是真生气了。宋学兵一听有点心慌,不知该怎么办。他清楚丈母娘是真正的一家之主,自然是不能得罪的,他问樱桃要不要买点东西上门去看看她,樱桃说等她过了气头再说吧。过了几天他又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她妈,樱桃说她妈刚和缓些,这时去说不定反而又把她心里的气勾起来,要是惯出了毛病以后就更加不好办,不如等等再说。他听了想想也是,登门拜访丈母娘这件事他心里本来就犯怵,何况丈母娘还生着他们的气,因此是能拖一天是一天。他总想找个合适的时候再去,结果一天天拖下来,合适的时候没找到,倒把这件事拖冷了。
本来樱桃妈是说等他们领了证就搬到家里住,可是他们真领了证她却不提这句话了,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樱桃也不提,她要跟她妈争这口气。樱桃爸在家里是个和事佬,只要没人逼着他,他从来是不拿主意不说话的,就是有人逼着,他也是哼哼哈哈,不肯给句明白话,天长日久,家里大小事情实际上都是樱桃妈一人统管,他也根本插不上手。宋学兵心里清楚作为男方结婚没房本身就英雄气短,丈人家招他入赘,那也得等人家发话才能搬过去,丈人家不发话,他只好原地待命,急也急不得。因此虽然他和樱桃已经是合法夫妻,但他还像以前一样住在舅舅舅妈家里,过着和没领证前一模一样的生活。
不过尽管他不住在丈人家,丈人家的事情他却没有少做。他总觉得自己现在是这个家的人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像个客人似的袖手旁观。只要和樱桃一起回去,一进门他家务活就上手了。他在舅舅家是做惯的,洗碗扫地这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敲敲打打搬东挪西的事他有的是一把好力气,樱桃妈有时让他跑个腿办点事他也弄得利利落落,总之只要樱桃家有事,他总是二话不说就去做,干活卖力,态度还好。
樱桃有点看不过去,悄悄跟他说以后别一回家就做这做那,新姑爷要端着点,还说别她妈一叫就去,也要拿着点劲,别让她用得太顺手。他一听就笑了,说:“人家胳膊肘往里拐,就你胳膊肘是往外拐的!”
樱桃说:“现在你是‘里’,他们是‘外’,你脑子清楚点。我是为你好,你别不识好人心!”
除了樱桃还有一个人对他隔三差五跑去替丈母娘干活也很不赞成,那就是他舅妈。
舅妈倒不像樱桃那样明说,她的话说得拐弯抹角,不仔细听还听不大懂。一开始他就没有听明白,几次之后才清楚舅妈究竟是啥意思。
一天早晨上班前舅妈对他说:“有一阵没吃过你做的红烧排骨了,倒有点想了。”
他说:“这还不好办?晚上回来我就烧一个。”
舅妈装得有点意外地说:“哦,今天你有空回来做晚饭?”
他这才想起来他已经答应下班后去替樱桃家收拾后院,几天来他一直都在那边帮忙这件事,只好改口说:“等忙过这三两天我来做吧。”
舅妈便叹气说:“唉,现在你忙得连烧个菜的工夫都没有了!”
又一天舅妈对他说:“你舅舅跟我说每天你去得晚走得倒早,店里还有客人就已经找不着你了。有两次送货的到晚了一点,葵正正好也出去了,结果是你舅舅自己卸的货。你舅舅那个老腰说闪就闪,搬两箱钉子倒要疼上一个礼拜,我说他是老得不中用了。”
他听了心里既难过又委屈,心想每天都是从她家里走的,去得晚也是因为做家务,她不是不知道,不过他不能说,他不能跟她顶嘴,再说他在这个家里也不会住太长了,没有必要折在这最后一哆嗦上。他知道舅妈话里的意思是责怪他下班早,说穿了就是不愿意他去丈人家帮忙,所以他体谅她的心思,尽量温顺地说:“我以后会早点到店里,尽量晚点走。”
舅妈说:“其实也不是要你多做多少,你在我们这里这么长时间,你也知道我们的心,我们是拿你当自己家孩子的,不过是让你在店里锻炼锻炼,真要是累着你,我们也舍不得!你不要怪舅妈话多,我就是看不惯你那个丈母娘拿你当小工使唤,这样事那样事都叫你做,人家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她倒好,一个女婿顶到三个工人用了!你是娶了她女儿,你不过就是跟她领了个结婚证,说句不好听的,你没有吃她家的用她家的,她就让你抡圆了替他们做,现在你做惯了,以后进了她家的门还能松劲?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出去也要长点心眼学聪明点才好!”
他听明白了舅妈其实就是让他知道谁亲谁疏,当然她话里挑拨离间的意思他也听得明明白白,不过他只好顺着她说,因为他知道她是个不能不顺着她说话的人。
眼看快到年根底下了,一天舅妈问他:“她家还打算不打算给你们办事哪?”
他脑子飞快地转起来,想知道舅妈这句话后面要说的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说:“这一阵她家也没提这件事。”
舅妈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家人真是有意思,也不知是什么路子,要招女婿的是他们,现在不哼不哈的也是他们!”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既不能帮樱桃家说话,怕舅妈不高兴,也不好跟着她说樱桃家什么,怕她再给传出去,只好傻傻地笑着不说话。
舅妈说:“亏你还笑得出来,你这孩子和你表哥真是一个样,一点也不会为自己想想。我倒要问你了,那要是他们不提,你就一直这样干等下去吗?”
他抓着头皮,一脸无奈地说:“可能他们那边还没有准备好吧。”
舅妈摇了摇头说:“你这孩子真老实,这有多少好准备的?婚礼办不办倒还在其次,让你们东一个西一个不住一起这叫什么事?又不用挖地基盖房子,顶多不过就是打扫个房间铺个床的事情,有半天工夫全弄好了,也好这么一拖十天半个月连句话都没有?真不知道他们家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要我说你也不要脸皮太薄了,找个机会去探探那边的口风。”
他大致感觉出了舅妈有撵他走的意思,他想自己实在是愚钝,非要等她把话说得这样清楚才明白,赶紧顺从地回答说:“好的。”
舅妈给他出主意:“你自己不好开口问,就让樱桃去问问她妈。”
他又顺从地点点头说:“好的。”
舅妈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不能再不拿出行动来,否则就像赖着不走,他清楚时间长了难免让人讨厌。可是别说他不好意思去向樱桃妈开口,就是对樱桃也一样张不了嘴。他心里烦闷了几天,还是决定去问问顾正红怎么办好。
下午下了班他直接去了顾正红家,还没进门就发现两扇大门油漆得光鲜夺目,门口悬挂着两只腰子形的纸灯笼,在风里晃动着,很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大门上吊着一串铜铃铛,一推门就发出清脆的响声,让他觉得很像那么回事。他走进门,发现院子也收拾得井井有条,白墙粉刷过了,地也重新铺过了,还新修了井台和花坛,花坛里不知从哪里移来一株腊梅花,开得香气阵阵。腊梅后面青砖围墙的漏窗前种了几株竹子,整个院子看上去就像是画里的一样。
门上的铃铛一响,顾正红马上从大厅里探出头来,一看是他,朝他嫣然一笑,从屋里款款地走出来。她松松地挽着发髻,上身穿一件织锦缎对襟棉袄,下身是一条宽松的黑色收脚裤,风姿绰约,让他眼睛一亮。
顾正红笑着朝他说:“恭喜新郎官,我还等着你来谢媒呢!”
宋学兵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还没跟你说你怎么就知道了?你倒是消息灵通啊!”
顾正红说:“你也不想想这是个多大的城?老辈人说城南放个屁城北都闻到臭,前两天我去买菜,在菜场碰到樱桃妈,她当街站着跟我聊了好一会呢。”
宋学兵饶有兴趣地问:“你们都聊什么了?”
顾正红说:“还不是家长里短的?进屋坐下说吧。”
宋学兵问她滕七哥在不在家,顾正红说他出去打牌了,不到半夜不会回来。他怕遇到小孙,悄悄问她没别人吧,她扑哧笑了,心领神会地说没别人,让他踏踏实实进屋去坐。
他跟她进了装修好的茶室,里面焕然一新,两排荸荠漆的八仙桌和椅子摆放得整整齐齐,柜台后面和侧面的墙上打了博古架,上面陈设着陶瓷玉石的摆件,临街的大门处摆着一面小屏风,上面是些古色古香的图案,远远看去有山有水有树还有美女,她告诉他那是螺钿镶嵌,而且还是从前的老货。他不懂什么叫螺钿镶嵌,只觉得精细华美,看上去就是值钱的东西。茶室的窗户都改成了镂空雕花的木窗,和桌椅一样也漆了荸荠漆,十分古雅。他由衷地赞叹道:“这一弄实在是太漂亮了!”
顾正红得意洋洋地说:“看着还算像样吧?现在就是后头雅间的家具还没有配齐,等弄好了就可以开业了。”
顾正红让他坐,沏了茶来,一边说:“我听樱桃妈的口气好像有点不太开心,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我想你们领证也没几天工夫,不至于跟她有什么磕磕绊绊吧?”
宋学兵就把领证那天樱桃妈叫他们回去他们没回去的事说了,顾正红沉吟了一下说:“这件事的确是你们做得有点欠妥当。不过话说回来,清官难断家务事,樱桃不肯回去,肯定是她觉得不回去更自在,所以单说你们不妥当也不完全对。以后真要是住在一块,这种进退两难的事情说不定你会经常碰到,我就提醒你一句,你也别光听老婆的,丈母娘那边尽量也要照顾到。”
宋学兵点头说:“我晓得了。”笑着又加一句,“你要是早一点提醒我就好了。”
顾正红笑说:“那你也把我想得太料事如神了吧?”又说,“要说你现在结婚了,跟樱桃妈算是一家人了,不过我还是要跟你说,你这个丈母娘是个难缠的主,以前我们一条街上住着的时候她就是出了名的滚刀肉,‘一个屁三个主意’,‘只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恨人有,笑人无’,‘吃柿子拣软的捏’,她条条都占了,表面上见人三分笑,背地里不说她一把刀,也是尖酸刻薄出了名的——看在她是你丈母娘的分上,我也留点口德,就不多说她的坏话了。要我说她极有可能就是起个岔头给你一个下马威,进门之前先煞一煞你的威风再说。”
宋学兵委屈地说:“我这么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外地打工仔,要啥没啥,有什么威风值得她煞的?”
顾正红说:“她可是个有算计的人,她不能弄个女婿进门来,不说万贯家业成了别人的,到头来还要听人家的吧?”
宋学兵说:“她真要是这么想,那她实在是想太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到她家里去当家做主,更没有想到她家里去作威作福,再说你知道的,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顾正红说:“我倒也不是要来挑拨你和丈母娘的关系,你给她去当上门女婿,可是得机灵点,那天听她的口气,她好像不会让你顺顺当当进她家门的,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宋学兵说:“要招上门女婿的是她,招了女婿又不让上门的也是她,我真不明白干吗要把简单的事情弄得这样复杂?她就不怕到头来伤了感情?”
顾正红说:“这也不光是她,有一类人就是这样处事的。我也是理解不了,人家说‘人情世故’,‘人情’向来是排在‘世故’前头的,如果没有人情,光有世故那就招人讨厌了。”
宋学兵无奈地说:“怎么就让我摊上这么一个丈母娘?”
顾正红劝他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个丈母娘是有不少缺点,可是她也有一般人不及的长处,她头脑灵活,人也能干,一般人欺负不到她头上。你既然赶上了这么一个丈母娘,你也用不着怕她,你只要事情办得在理,我想她对你也挑不出啥毛病。”
宋学兵说:“我尽量往好里做吧,我当然希望能跟他们一家和和睦睦的。”
顾正红问他:“你们婚礼打算怎么办?”
“这也是一件挠头的事情。”宋学兵说,“那天她妈问我,我情急生智说趁过年带樱桃回趟东北,就算把事办了。”
“倒是个好主意!”顾正红说,“你丈人丈母娘不跟着去也没人挑理,你们办成什么样甚至说办不办都没关系,回来发个喜糖就行了,大面子上也都过得去。”
宋学兵说:“假如有钱的话我肯定是要风风光光办的,毕竟一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最好也租个几十辆豪华车弄个车队,穿街过巷兜上几圈,多气派啊!没钱就只好凑合了,好在樱桃倒是什么也不挑,好说话得很,想想真是挺对不住她的。人穷志短,只好简简单单对付过去算了。”
顾正红说:“你还这么年轻,不拘哪里挣一笔钱就翻过身来了,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嘛,我就不相信你会穷一辈子的!”
宋学兵两眼炯炯地望着她说:“也就是你这么对我说,还敢把钱借给我,你也不怕我还不起?”
顾正红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笑。
宋学兵被她的笑容打动,忽然心里一软,忍不住向她诉苦说:“现在结婚证是领了,婚礼的事也算有办法了,我和樱桃还各住各的,她家不叫我过去,我舅妈倒有赶我走的意思,我真有点走投无路,你帮我出出主意我该怎么办。”
“主意我有一个,就是不知道管用不管用。”顾正红说,“你不是过几天就要回东北了吗?你走之前先放出风去说要租房子,从东北回来就要正正经经过日子,看看樱桃妈有啥反应。她如果想让你们住家里,肯定就会拿出行动来,这样你顺水推舟就是了;她要是不想让你们住到家里,你结了婚总归也是一个人家,不可能一直这样你住你的她住她的,你就先随便租个房子和樱桃搬过去,等她妈看不过去了,她也会让你们搬回家去住的。”
宋学兵想一想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也想过实在不行就在外面租房子住,可是现在房租贵得很,而且一交至少就是三个月的,还要交押金,我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我想着都冒汗。”
顾正红微微一笑说:“你是吃了没钱的亏,事还没办先把胆吓破了。其实你去仔细打听打听,还是有价钱合适的房子的。有些人家为了投资买了好几套房,自己住不过来,房子空关着不好,像你们这样的小夫妻人家是乐意租的,价钱也是可以谈的。再说了,你租房子不过是投石问路,说穿了相当于唱一出《空城计》,要是樱桃妈中计了你也用不着当真拿出钱去租房了,你说是不是?”
宋学兵茅塞顿开,说:“你这招老厉害了,说不定还真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把这么大一个问题解决了。不过,我怎么才能让樱桃妈知道我想在外面租房呢?我总不能直接去跟她说吧?”
顾正红说:“那是啊,你要直接跟她说不就伤她的颜面了吗?如今她是你岳母,你是她女婿,往后你们即使不住在一起少不得常常碰面,要是住在一起那就天天要见面,你娶了她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能惹她不高兴就不说了,还要尽量讨她的欢心才对,也不为别的,就是一家人最起码大面子上要过得去。所以,你给她透这个消息,我看倒是要绕远点效果才好。”
宋学兵问她:“怎么个绕远法?”
顾正红略一思索,便说:“你家葵正的对象不就在房产公司上班吗?你先找她,跟她说要租房子,让她帮忙找个价钱便宜的。”
宋学兵又问:“那怎么能让樱桃妈知道呢?”
顾正红说:“这个简单,你和你表嫂说过之后,你在你舅舅舅妈面前提一下,有机会再在老高面前说一下,有这三条线,不愁这个消息不传到你丈母娘的耳朵里。”
宋学兵疑惑地说:“他们和樱桃妈也没来往,这消息怎么能传到她耳朵里?”
顾正红说:“他们只要把消息散出去,自然就会传到她耳朵里。你想想你舅舅舅妈老高他们都是闲人,平常走哪儿就是闲聊天,跟他们不相干的事情都能嚼上半天,他们怎么会放过这件事不说?再说樱桃妈又是个喜欢把嘴搁在别人头上的,得罪的人不少,街坊四邻能看她的笑话自然也不会放过。你舅舅和老高两个还喜欢坐茶馆,茶馆一泡大半天,翻来覆去有什么可说的?还不是家长里短的那些破烂事?说起茶馆,你七哥常去木巷的永泰茶馆打麻将,听他不止一次说起遇到你老丈人,我叫他在你丈人面前吹个风,还怕你丈母娘不知道?我家的茶园子是没开张,要我们这里开了张,你坐这屋里说句话我估计就起作用。”
宋学兵由衷地赞叹道:“你真比《沙家浜》里的阿庆嫂还厉害!”
第二天他去了新世界公园,把顾正红出的这个主意告诉了樱桃。樱桃一听,硬邦邦地甩过来一句:“我看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又说,“我不是早说了我妈不会当真不让我们住家里的嘛,她一门心思要招女婿,现在女婿招来了,她还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宋学兵说:“我这样做不就是为了争取主动吗?”
樱桃不悦地说:“横竖是一家人,有什么主动不主动的?”
宋学兵说:“那要是等我们从东北回来你妈还像现在这样不叫我们回去住怎么办?”
樱桃很有把握地说:“不会的,她那个人我最清楚了,她就是想拿点颜色出来给我们看看。我就是因为太知道她那一套了,所以不肯低头去求她,等她自己转弯。”
宋学兵说:“真要是像你说的这样就好了,我是担心我们总这么漂着,把你的青春都耽误掉了!”
樱桃冷笑道:“你是怕把你的青春耽误掉吧?你不会就这么忍不住吧?”又说,“你放心,我妈不是个非要把事情做绝的人,相反她特别好面子,这一条街上的人都是认识的,说句不敬的话,她就是不在乎我们,也不会不在乎她自己的面子,所以我定心得很,等着她放下架子来请我们回去。”
宋学兵说:“你能定心,可我急啊!一个大男人结了婚还跟老婆分着住,我不是面子上过不去,我是心里过不去!我做梦都在想要是能买得起房子该多好,可是房价都涨疯了,就是跌下来一半,我不吃不喝攒一辈子钱也买不起啊,想想心都凉透了!”
樱桃说:“行了,我也没挑你有没有房子。你没有房子不也一样娶到了老婆?再说房子也不能说没有,只是还没到你手里而已。换句话说,你不差房子,就是差着那么几个日子。这么想想,你有什么好急的?”
宋学兵感动地搂住她说:“还是我老婆好,你这一说,让我心里敞亮多了!你要早这么说我也不必愁眉苦脸没头苍蝇一样去找顾正红出主意了。”
樱桃沉下脸来,不快地说:“谁叫你去找她的?我就看不惯那女人妖里妖气的样子!你看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弄得跟谁都好像一条心,把人哄得团团转,到头来不就是为了好让她用吗?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她不会吃一点亏的。外面传她的事情多了,她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宋学兵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替顾正红说话:“其实她很仗义,对人相当好,你可不要听别人乱说她。”
樱桃鼻子里哼了两声,说:“她也就是对男人好,你见过她对哪个女人好了?”
宋学兵愣了一下,想想她这句话倒还真是打蛇打在七寸上。不过他嘴上还是说:“她热心肯帮忙,是不是只对男人好不对女人好我倒是不知道。”
樱桃嘲笑他说:“我看你是中她的魔了,我念她为我们的事情出过力,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放开来说过她什么话,再说我也犯不上让你觉得我跟一个三十好几的老女人吃醋。”
宋学兵听了她这几句话,心中一震,他从来以为她是个娇气单纯没什么心计的人,有时甚至把她当小孩子看待,没想到她看人看事也有自己的一套,而且疏而不漏,心眼足得很,算是得了她妈的真传,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他心想可不能小瞧了自己老婆。
13
大年初二宋学兵带着樱桃坐火车回东北老家去,因为火车票衔接得不太好,路上倒了两趟车,中间还坐了一小段站站停的慢车,到家已经是大年初四的下午了。
宋学兵的哥哥宋学义到火车站接他们,宋学兵已经有将近四年没有见过他,第一眼看见都有点不敢认了。刚到三十岁的宋学义明显发福了,身体有原来两个厚,肚子也挺了出来,脸膛更加黑红,头发也掉了不少,脑门往上已经开始谢顶,猛一看就像是一个中年人。宋学兵没想到不到四年时间哥哥的变化这么大,猜想他日子一定过得很辛苦,心里不由一阵难受。
宋学兵的妈妈已经做好了一大桌菜等他们。见到二儿子和二儿媳回来她喜出望外,一手拉一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合不拢嘴。她把宋学兵的双胞胎弟弟宋学松和宋学柏叫出来和二哥二嫂相见,两个十三岁的孩子非常害羞,红着脸只笑不说话。让他们叫人,他们把头一低,笑着跑开了。
宋学兵没见到父亲,问妈妈:“我爸呢?”
妈妈说:“他听你们说过年回家,本来也说要回来的,结果原先定好值班的人走了,他又留那里值班了。”
宋学兵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那么积极,啥事都冲在头里,他到底图啥呀?”
宋学义笑着接一句:“他啥也不图,就是为人民服务!”
宋学兵对樱桃说:“咱爸年年都是模范共产党员!”他抬起下巴指了指贴在墙上的两排奖状说,“我从小就不怎么见得着他人,就见着这些奖状了。没想到到现在还是不容易见着他人。”
一家人坐下吃饭,妈妈一个劲儿地往樱桃碗里夹菜,以此来表达对这个新娶进门的儿媳妇的喜欢,哥哥一个劲儿地往宋学兵碗里夹菜,以此来表达和他们相聚的喜悦,宋学兵一个劲儿地往两个弟弟碗里夹菜,以此来表达手足之情,樱桃一个劲儿地给婆婆、哥哥、两个弟弟夹菜,以此来表达对婆家人的亲近,一顿饭一家人吃得热热乎乎,高高兴兴。
当晚,妈妈睡到双胞胎弟弟的屋里,把自己的大房间腾给了二儿子和二儿媳住。临睡前妈妈拉开五斗橱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樱桃,说:“这是我和你爸爸的一点心意,你千万别嫌少。”
樱桃和她推让了一番,就收下了。
妈妈满脸笑容地对她说:“这床上铺的盖的都给你们换了新的,家里条件差,屋子小,和你娘家没法比,你就凑合住吧。”
樱桃客气地说:“妈妈,您这里好,比我家里暖和多了。”
宋学兵也说:“妈您就别操心了,我和樱桃是回家,又不是来做客。”
妈妈拉着樱桃的手说:“你要什么就跟妈说,千万别不好意思开口,这里就是你的家!”又说,“真难为你这娇娇嫩嫩的南方小姑娘来咱家受委屈!”
宋学兵和樱桃把带来的礼物拿给妈妈,除了茶叶、火腿、腊肉、熏鸡、腌鱼、笋干等等土特产,家里每人还有一身新衣服。这些全都是樱桃家准备的。妈妈看着这些礼物,连声道谢。樱桃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条羊绒围巾给妈妈,这是来之前她和宋学兵转了好几家商店才挑出来的。妈妈接过羊绒围巾,脸上泛起幸福的光泽,感慨地说:“这么好的东西,你们干吗替我买呀?”
两个人劝她围上试试,妈妈舍不得,犹豫再三才颤抖着手指打开了包装盒。妈妈围上围巾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嘴里一个劲儿地说:“这围巾实在是太好了,这得花掉你们多少钱啊,以后可别给我买东西了!”
宋学兵看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好几次嗓子发紧,差点哭出来。妈妈额头上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发现自己虽然离开家那么久了,以为早把这个家撇在了身后,可是一回来,他感觉就像一天也没离开过一样,才知道自己跟这个家的联系有多紧密,说血肉相连一点不过分。家里的气息和气味都是他熟悉的,家里的每一样东西,即使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也是熟悉和亲切的,就好像从来就在那里一样。他真想从此踏踏实实呆在家里再也不走了,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现在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有家有口有责任,再不能像十七岁离家出走那样自己想怎样就怎样。这里也不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南方。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个家付出得太少太少,内心非常自责。
在家的这一夜成了他们真正的新婚之夜。
次日一早,宋学兵和樱桃还没起床妈妈就已经做好了丰盛的早饭。吃过早饭妈妈和哥哥去农贸市场买菜,准备请客。一家人商定不在饭店摆酒,就在家分三批宴请亲戚朋友。虽然人辛苦点,但至少比到外面摆酒可以省下一大半的钱。宋学兵和樱桃要跟妈妈和哥哥一起去买菜,妈妈不让,说新娘子新郎官是不作兴干活的。
妈妈和哥哥买菜回来择菜洗菜炖肉烧鱼忙得不亦乐乎,宋学兵和樱桃要帮忙,妈妈坚决不让他们插手,让他们等亲戚来了陪着唠嗑打牌。当天来了二三十个客人,吃饭喝酒闹洞房直到后半夜才散。第二天就是前一天的翻版,只是换了一茬人而已。
第三天请的是宋学兵同辈的客人,是他的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还有同学朋友等等。这一天的客人最无拘无束,闹得也最离谱。他们把闹洞房流行的那套恶作剧把戏耍了一溜够,把新郎新娘折腾够呛。宋学兵担心樱桃受不了他们这么胡闹,结果她从头到尾都很配合,给足了他面子。这一晚醉倒了好几个,包括宋学兵也被灌醉了。
三天大宴亲朋圆满结束,从头到尾都是妈妈和哥哥张罗,没让新郎新娘动一下手。
初八那天,妈妈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布袋子,对宋学兵和樱桃说:“这是这几天亲戚朋友随的份子钱,都在这里,你们拿回去用。”
宋学兵像是被烫了一下,说:“我没带钱回来给家里,宴席都是家里操办的,这钱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拿。”
樱桃也跟着推让。
妈妈笑了,说:“这是亲戚朋友对你们的一片心意,怎么能不拿呢?”
推让不过,宋学兵只得收了,心里想的是再找机会把这钱给妈妈。妈妈见他收了,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妈妈出去之后宋学兵和樱桃数了数布袋子里的钱,一共四千三百块。
樱桃笑了,说:“这三天至少来了七八十个客人吧,放在我们那里一张桌子恐怕也不止收这些!”
宋学兵说:“咱家的亲戚朋友都是普通老百姓,没一个是大款,他们挣的也不多,有一家来几口就出一百的,随个份子就是表个心意,有这么多已经出乎我意料了。”
樱桃叹气道:“好在也没有指着份子钱过日子!”
宋学兵拢住她肩膀,宽慰她说:“我舅妈总说人穷志短,往后我一定好好挣钱,不让你跟着我受穷。”
樱桃温柔地说:“我找你也不是图你挣大钱的。”
宋学兵说:“不管你怎么说,我总归会为你为我自己为咱们的家好好奋斗的!”
初十他们便要回南方去了,眼看着还有两天的时间,宋学兵心里的那件事又翻腾起来。他非常想见见中学同学刘冰清,可是不知她现在在哪里,也没有她的电话。人家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他跑了不止一千里,心里抱的希望是说不定在大街上就能碰到她。可是外面天寒地冻的,他连出去的机会都没有,跟她再有缘也碰不上。好几次他想通过同学打听她,可是樱桃不离左右,他又不愿意背着她偷偷摸摸去打听,所以连刘冰清的电话都没机会要到。再想想自己都结婚了,就是打听到了刘冰清,背着樱桃去见面也不合适,要是带着樱桃去见面,不说她们会不会尴尬,他自己也觉得那种见面不会有意思。想来想去他就把打听刘冰清的念头打消了。可是这个念头就像摁到水里的葫芦一样,随时会自己浮起来。想到刘冰清他心里就像被一把小刺扎着那样,一阵阵地疼,然后是酥酥麻麻的。再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地回家乡,却不能见她一面,心里的疼慢慢扩展开来,直到明显起来。
但是不管他心里多纠结他在家里还是过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就像一个真正的新郎官一样。临走前宋学义提出要跟他出去喝顿酒,他们哥俩都不好酒,他知道哥哥肯定是有话要对他说,喝酒不过是个借口。
傍晚他们去了从前住的那条老街上的回民餐馆,要了一瓶酒,点了几个菜,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
哥哥说:“这几年你一个人在外面,肯定没少遭罪,你不说我也能想得到。你总算靠自己在外面结了婚,我这个当哥哥的真为你高兴。”
宋学兵说:“我只管自己一走了之,把妈和这个家都扔给了你,其实我心里想想挺难过的。”
哥哥说:“你要这么说我们兄弟之间就见外了,妈是咱的妈,家是咱的家,我多做一点还是你多做一点是一样的。如果你换了我,你肯定也会这样做的。有时我自己躺在床上想想,觉得我们兄弟俩就像是一个人,你去了南方,我留在家里,你在南边忙,我在这里忙。”
宋学兵听了心里感动,说:“四年没见,你还真有点见老。以后你少做些,千万别强努。以前我对家里照顾太少,往后我会多尽力,让你多少能轻松点儿。”
哥哥说:“有你这片心就足够了,我是老大,爸又不在家,我做这些是应该的,不然妈就太苦了。”
宋学兵心里一酸,说:“是啊,我看妈这几年也是老多了,头发白了,腰塌了,身板也没以前直了,她也就五十出点头。”
哥哥说:“妈这一辈子是够不易的,要说吃苦就是她吃的苦最多。她辛辛苦苦把我们几个拉扯大不说,她自己的日子过得也够不顺心的。”
他欲言又止,端起酒杯,又放下了。
宋学兵从哥哥犹豫的神情上猜到他想说什么,便主动问他:“现在叔还来吗?”
宋学兵和哥哥还是头一次这样不遮不掩地提到叔,叔是妈的相好,他的存在一直是家里的一个秘密,也是公开的秘密,家里虽说从来没人提出,不过除了年纪尚幼的双胞胎兄弟谁都知道。
宋学兵说:“他还好吧?”
哥哥说:“老了,前年腊月得了脑血栓,幸亏治得及时,除了手有点抖走路有点跛没什么大的后遗症,跟他说话就是反应有点儿慢,脑子也还清楚。毕竟上岁数了,跟从前不能比了。”
宋学兵说:“他也真不容易,一辈子也没成个家。”
哥哥说:“可不是?有时看看妈,看看叔,再想想爸,我觉得他们哪一个都不容易。各人都是一辈子,过得都挺憋屈的,一想起来我心里就替他们难受得不得了。”
宋学兵说:“跟你说句实话,我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能理解妈和叔这种关系,从前叔对我们那么好,我心里还是挺反感他,想到他心里就膈应,自打我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我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
哥哥说:“我跟你差不多,那会儿我看家家都比咱家强,人家爹是爹,妈是妈,孩子是孩子,根儿是根儿,枝儿是枝儿,叶儿是叶儿的,清清爽爽,挑不出毛病,就咱家还岔出这么一条藤来,那种滋味,真不好受……”他露出顽皮的神情,“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捉弄叔的事吗?我们栓着门躲在屋里不管他怎么敲门就是不让他进来。”
宋学兵说:“我们捉弄过他不少回呢。我记得有个大冷的冬天,比这会儿还要冷,我们把他关在外面,把他冻惨了,后来妈知道了气得要揍我们。”
哥哥感叹说:“那会儿我们真是太不懂事了!”
宋学兵说:“想想妈那样一个要强的女人,到了还不是啥都得将就。”
哥哥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有叔这么个人,总归还是给妈一些安慰吧。”
宋学兵想了想,点了点头。
哥哥又一次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说:“你我是亲兄弟,有些话跟你就敞开说了。对两个弟弟我们得多疼点,一是他们比我们小好多,二也是暖妈的心……你明白我说的吧?”
宋学兵深深地点点头。他清楚地记得双胞胎弟弟出生不久爸爸突然从外地回家来的情形,爸爸咆哮着要跟妈妈离婚,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床下,气势汹汹地对她拳打脚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敢去想那些,一想起来便心如刀割。那一年他也就十二三岁,觉得家里的天都塌了。不久爸爸走了,之后至少有三年没有回来。有一天爸爸毫无征兆地回来了,他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家里的空气紧张到了极点。不过他没有再打妈妈,也没有再提离婚的事。他得了肝炎,病情相当严重,被送回来养病。三个月之后他又回工地去了,临走的时候脸上有了些笑容,连双胞胎叫他爸他也不再不理不睬。家里尽管谁也没有说过什么,宋学兵心里很清楚这两个弟弟的身世,比他大四岁的哥哥当然也很清楚,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他没想到十三年过去了,哥哥竟会把这事跟他彻底挑明,他心里震动,喝下去的白酒在胃里翻腾,脊梁后面冒出黏糊糊的汗来,有一阵他听哥哥的声音也似乎远了,好像要虚脱一般。好在没多久那阵难受劲儿过去了,他缓了过来。
他听哥哥说:“我心里想着一件事,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他赶紧说:“你说吧。”
哥哥说:“你这次是回来结婚,你几年才回来一趟,现在也成家了,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你最好抽个空去看看叔。”
哥哥两眼望着他,生怕他拒绝一样。
宋学兵点头说:“好,我听你的。”
哥哥关照他说:“这事最好别让我弟妹知道。”
宋学兵说:“好,那我自己去。”
哥哥说:“去还是你们一起去,毕竟你们是回来结婚的。你们一块去看看叔,他会高兴的。我是说别让我弟妹知道这里面是怎么一回事。”
宋学兵说:“好,我知道。”
他们又喝了一回酒,宋学兵笑呵呵地问哥哥:“妈说我嫂子也快过门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
哥哥说:“准日子还没定,不过怎么也得在五一之前吧。她怀孕都五个月了,孩子生下来之前肯定得跟她把事办了。我和她谈了也有四五年了,本来我还没急着结婚,家里的条件你清楚,一下子娶两个媳妇实在是够呛,没想到咱俩赶前赶后还是赶一块儿了。”
宋学兵不好意思地说:“按说你是大哥应该是你先结婚,我倒抢了先,还让家里出了那么多钱,真难为你和妈了!”
哥哥说:“兄弟之间说这干吗?要说也是我运气不好,好几回跟人出去倒腾山货都没有赚着大钱,有一次遇到劫道的还差点把小命搭上,要不然咱家早就脱贫致富了。”他脸上显出羞涩,“她是山里姑娘,人特别纯朴,年前她跟我商量在哪里过年,她的意思是要不她在咱家过,要不我去她家过,我说你们要回来,家里住不开,我让她自己回娘家去过年,她一句话没说就点头答应了。上车走的时候我看见她眼睛里含着两包泪,愣是没当我面流下来。”
宋学兵不忍地说:“让我嫂子受委屈了。”
哥哥摆摆手说:“没有的事!昨天我跟她通电话,我让她踏踏实实在家呆着,回头等送走了你们我接她去。”他话头一转,兴致勃勃地说,“还是你有福气,听妈说我弟妹家里富得很,比咱家强得不是一点半点,你能找着她,真是挺有能耐的啊!”
宋学兵说:“说老实话,像我这么个条件也没有多少挑挑拣拣的余地,现在的女孩子现实得多,找对象先问你有没有房子,有没有汽车,有没有钱,难得樱桃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些,要不是这样,我估计也娶不上媳妇!”
哥哥说:“想想你挺不容易的,上门女婿可不是好当的。你知道为什么你回来妈啥事不让你做吗?妈就是想放个样子出来,说句不该说的话,其实是做给你媳妇看的。说到底妈心里还是舍不得你。”
宋学兵听了鼻子一酸,说:“其实我大概齐也知道,真难为了妈的苦心!”
结账的时候宋学兵抢着要付钱,哥哥坚决不让,一只手用力挡着他,一只手掏了好几个口袋才凑齐五十几块钱。宋学兵看着放在收款台上的一大堆零零碎碎的钞票,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14
第二天宋学兵买了两条烟、两瓶酒还有水果点心带着樱桃一起去看叔。一路上他们踩着又硬又脏的积雪,穿过好几条胡同才到了叔的家。宋学兵自从十七岁离开家之后就再没来过这里,原来熟悉的胡同里加盖了不少小房子,变得眼生了,叔家的房子也更加破败不堪。他站在叔家的门外,踌躇了片刻,敲了敲门。里面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喊他进去。他推开门,屋里黑乎乎的,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楚叔正戴着老花镜坐在小板凳上补裤子。
叔认出是他,就像见到贵客一样慌忙起身,腿上补着的裤子掉到地上。他走过来拉住他的手,把他和樱桃让进屋里,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叔给他们倒了两杯白开水,嘴里一直在为没有茶叶嘀咕着抱歉的话。他在他们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问宋学兵回来多久了,打算住几天,又问他在南边做什么,累不累等等,又问了樱桃几句是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习惯不习惯之类的家常话,聊了十来句,就没什么话说了。宋学兵也问了他一些饮食起居方面的话,一边打量他的这个家。他放眼看去,家里就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床、桌子、凳子都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床上的被子又旧又脏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心里酸酸的,赶紧收回了目光。他看自己家的条件就挺差的,这个家比他家又要差了许多。
他想起从前还在家的时候妈让他来这里送东西,他是那么不情愿,实在没辙才肯来一趟。他记得来这里差不多都是叔病了,妈让他来给他送饭。想想那时候叔也就是五十来岁,可是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来就是一个小老头。他记得这个屋里总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让人不敢放开呼吸。来这里他最害怕的是被熟人和同学看见,他怕被人耻笑,不愿意跟这个地方有任何瓜葛。隔了这么多年他又来到这个屋里,闻到的还是跟从前一样的那股发霉发馊油烘烘的气味,他忽然明白那是老单身汉的味道。他心里已经没有了年少时的那种羞耻感,有的更多的是同情和无奈。
他看见叔晾在屋里的衣服,有两件衬衣和一条裤子上都打着补丁,所有的针脚都是七歪八扭像蜈蚣一样,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到过谁还穿这样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心中十分难过。他对叔说:“这些针线活你干吗不拿去让我妈做?”
叔谦恭地笑着说:“你妈那么多事,一天忙到晚,我就别拿这么点小事去麻烦她了。再说这点事我自己也可以的。”
他又说:“这么破的衣服您还在穿?”
叔还是谦恭地笑着说:“这些都是穿在里面的,没人看得见,出门我有好衣服。”
叔说话时脸上挂着笑,赔着小心,好像生怕被小辈埋怨,让他心里更加难受。他没有再说什么,临走往叔手里塞了三百块钱,他本来并没有打算给他钱,看了他这样的境况,觉得不给他点钱心里不安。叔死活不肯收,就像打架一样跟他推来推去。最后他把钱硬塞进了叔的口袋里,像逃跑一样拉着樱桃离开了他家。
出了门,在凛冽的寒风里往家走,樱桃问他:“这个叔是谁呀?”
他说:“叔就是叔呗。”
樱桃疑惑地说:“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啊。”
他说:“其实我也都快忘了他了。”
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当晚吃过晚饭妈妈去厨房洗碗,他走过去要帮她洗,妈妈不让。他靠在厨房门上装作不经意地说:“叔一个人过得不怎么样。”
妈妈“嗯”了一声,没说别的,只是洗碗的动作放慢了。
他又说:“他家里还是多少年前的那点旧东西,衣服都是补了又补的。”
妈妈眼圈红了,说:“一晃就到这个岁数了,我和他走动得少了,一年也见不了几面,有时候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听着,没吭声。
妈妈又说:“想想他对我也是一辈子啊!”
他看见妈妈眼睛里闪着泪光,赶紧走出了厨房。
当夜他趁旁边没人,拿了两千块钱给妈妈,妈妈不肯要,他十分坚决地塞进她的衣袋,在她耳边说:“我没跟樱桃说,你别吱声。”
妈妈和他推,被他用力摁住。
他说:“家里这么多人要吃饭,我知道你有多难。我结婚从家里要走的两万五,等我有了马上就还给你。”
妈妈说:“一家人说什么还不还的话,我的都是你们的。只不过你大哥的婚事还没有办,我心还定不下来。好在学松学柏还小,他们娶媳妇少说还得十来年呢,等学义娶了媳妇,我这儿就可以先松一口气了。”
他替妈妈把挡在眼睛前的一缕头发撩开,妈妈躲闪了一下,还是由着他把头发撩起来别到耳朵后面。他已经好久没跟妈妈这么亲热了,他小时候最爱揪妈妈的头发玩,现在偶尔弄一下,连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妈妈还像从前那样飞快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半笑半恼地说:“都娶媳妇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他像个孩子似的笑了。
他又悄悄拿了一千块钱塞给哥哥,哥哥也是死活不肯要,跟他推得就像打架一样。
他对哥哥说:“在家里摆了几桌酒,不说别的,就是买菜买酒也要不少钱,我也不是说这是给你买菜买酒的钱,我是不会跟你算这种豆腐账的。人家说‘亲兄弟明算账’,我最讨厌这句话了,要我说亲兄弟之间是用不着算账的。我们现在不就是钱少点嘛,你就先拿着填补一下。”
哥哥坚决不肯要,说:“我也是不喜欢‘亲兄弟明算账’那么句话,听着就别扭,小里小气的,还不如从前那些上山当土匪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抢着金银财宝坐地分赃,抢不着一块儿饿肚子,难不成亲兄弟倒不如土匪了?”
他推不过哥哥,只好把钱收了起来。
第二天他们就要回去了,宋学兵最怕在车站上告别,因此不让妈妈和兄弟们去送。哥哥一早就进山去给未来的岳父岳母拜年了,顺便接未婚妻进城,两个弟弟被打发到亲戚家玩了,只有妈妈在家帮他们打点行李。
他们是傍晚的火车,临走前宋学兵怕妈妈伤心,只是简简单单对她说一句“我们走了”,就和樱桃一起下了楼。走到楼下,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座住了十几年的青砖楼房,六层的单元楼就像码得整整齐齐的火柴盒一样,家家的窗户外面都加了防盗网,看上去就像鸽子笼。正是夕阳下山时分,落日的余辉照在窗户玻璃上,大片的反光金光灿灿,十分炫目。他想到妈妈这会儿很可能正在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心中一阵酸楚,眼泪涌上了眼眶。
突然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他,那个声音清脆喜悦,而且非常年轻,他迷茫地四顾寻找这个声音,他很困惑,想不出在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年轻的声音叫他。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准备继续赶路,樱桃拉了拉他,朝上指了指他家的方向。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妈妈正在阳台上朝他们招手,她满脸笑容,兴高采烈,就像他从前放学回家看见的那样。他忽然有点迷糊,仿佛时光倒流一般,他似乎又看见了妈妈年轻时的样子。
他咧开嘴笑了,使劲朝妈妈挥手。
妈妈从阳台上探出身子来对他们说:“这钱给你们买条床单!”说着,把两张钞票叠在一起从阳台上朝他们丢下来。两张钞票在中途分开了,一张很快落到了地上,另一张却飘飘扬扬缓缓地落下来。宋学兵把两张一百元的钞票捡起来朝妈妈挥了挥,他看见妈妈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心顿时被幸福的暖流包裹。
他们上了火车。宋学兵躺在卧铺上,一闭上眼睛面前出现的都是妈妈的笑脸,还有那两张从楼上飘落下来的钞票。他的心又酸又胀,想着妈妈的艰辛,他们走后一家人更加紧巴的日子,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樱桃坐在他床边,软软的身子靠着他,还细心地替他掖掖被子。她从来没像这样温柔过,可是他离开家就没怎么和她说话,他不但没有说话的兴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带着歉意握着她的一只手,在火车的颠簸中迷糊过去。他又听见了妈妈喊他的声音,清脆喜悦,仿佛就在耳边。他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车窗外一晃而过的灯光和模糊的树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火车开出两个多小时,樱桃问他想不想吃东西,他摇了摇头。她从包里拿出妈妈给他们准备的食物,很香地吃了起来。他闻着茶叶蛋和糯米糕发出的香味,心里又酸楚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赶紧别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睁开眼,车厢里的大灯已经熄灭,只有靠窗的小桌下开着照明的小灯,他知道列车已经进入夜间运行。樱桃躺在他对面的铺位上,好像睡着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离家去南方打工坐的就是夜车,那时也是春节刚过,天寒地冻,他半夜三点多钟上了一趟过路车,买不起卧铺票,挤在硬座车厢里,连座位都没有,就站在车厢里。那时候年轻,只想走得越远越好。现在他都不敢回想从踏上火车那一刻起到下了火车之后的那些日日夜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多事情他已经不大记得了,有些事情甚至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不想记起那些事,他庆幸那些艰难的日子总算熬过去了,他也庆幸自己终于能坐上火车的卧铺车厢了。
突然他听见手机“嘀”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他以为是当地电信发来的欢迎短信或者是当地的天气预报,一路上他已经收到过几条这样的信息。他有点懒得看,但还是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这样写道:“宋学兵你好!大概你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吧?你肯定已经忘记我了,我太伤心了!我是从小菜头那里听说你回来了,我跟他要了你的手机号码,向你问个好!”署名是“刘冰清”。
他看见“刘冰清”三个字心头一阵狂喜,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没想到朝思暮想的刘冰清竟然还记得他,而且还给他发来了短信。他心里热乎乎的,就像大冷天吃了一大碗热汤面一般舒服和满足。他算一算,已经有八年没有见过刘冰清了。他记忆中的刘冰清漂亮极了,高挑的个子,柳叶眉,杏核眼,皮肤白得像牛奶一样,小脸永远是红扑扑的,面颊就像玫瑰花瓣。他知道班里不少男生都喜欢她,包括她短信里提到的这个小菜头。不过那会儿刘冰清跟他关系最好,那是没得说的。她经常和他一起上学下学,其实他们也不住在一条街上,从学校出来有三分之二是同路,剩下三分之一的路就分岔了,一个往东南,一个往东北,但他们经常是一个在岔路口等着另一个一起去上学,放学的时候也是一起走,到岔路口再分头回家,有时一个也会陪另一个走回家。他印象中刘冰清陪他走的次数远比他陪她走的次数要多得多。刘冰清虽然是个姑娘家,但性格豪爽,就像男孩子一样。他跟她在一起就像跟要好的哥们儿在一起一样轻松,常常会忘了她是个女孩子。那会儿刘冰清长得比他还要高半个头,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他们上学放学同进同出,居然没有同学议论他们,让他心里相当失落。尽管他每天都能跟刘冰清在一起,可是他心里却觉得她是那样高不可攀。同学了三年半,他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什么。他只要看见她就已经很知足了,根本不敢奢望跟她再有进一步的发展。而且那会儿他也太小了,不懂怎样去讨女孩子的欢心。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高中读了一半不想读了,离开学校之前特别想约她出来见一见,思想斗争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没有敢跟她开这个口。他实在不知道把她约出来跟她说什么。他没有钱,前途未卜,他真的不知道能和一个姑娘谈什么。他越想越没有勇气,心里抱着的一线希望是刘冰清说不定会主动来找他,可是她却没有来。
这条突然出现的短信一下子勾起了他的许多记忆,那些甜美和酸涩的回忆就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他心情激动,反复琢磨该怎样回复这条短信。他多么希望能写几句又漂亮又感人的话发过去,让她也心情激动。可是他实在写不出自己心里想要的那种句子。此时此刻他非常后悔当年语文课上没有好好听讲。
他想了片刻,这样回复:“刘冰清你好啊!我怎么会忘记你呢?那是千千万万不能够的。我还记得和你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呢。你好吗?这么多年没见,我也向你问个好!”
短信发出去他的心好像也跟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小信封一起飞了出去,他默默地盼着刘冰清能回他的短信,千万不要只发这么一条问候一下就完了,可是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短信进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等得有点灰心,在火车单调的咔嚓声里又要晕糊过去,突然又是“嘀”的一声,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打开短信一看,果然是刘冰清发来的,他无比激动,困劲儿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冰清的短信这样写道:“我听小菜头说你是回家办喜事的,没想到你都结婚啦!你还在家吗?没走的话我们见见好不好?”
他回复:“实在是太不巧了,傍晚刚上的火车,只好等下次再见了。”
她的短信很快又到了:“这么快就走啦?下次你什么时候回?”
他回复:“还真不知道。”
不到半分钟她的短信又来了:“你结婚居然也不请我!”
他乐了。虽然是一句抱怨的话,可他看了觉得非常亲切——显然她没有忘记他们以前的交情。这句话让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他周身热血奔涌,心里暖洋洋的。他回复她:“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再说这次我没有请女同学。”
这条短信发出后好长时间都没有回复,他心里打起了小鼓,生怕会惹她不高兴。从前她是很容易生气的,经常他还没意识到她就生气了,他也常常不知道她因为什么生气,这跟她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性格又完全不一样,让他摸不着头脑。不过她生气就像夏天的雷阵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会儿就会自己好,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希望这次也是一样,过会儿就云开日出,阳光明媚,也正好说明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有变,而且对他也还跟从前一样。
他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盼着她的短信再次出现。他想象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想到她心里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那团影子就像树林子里的雾气,既轻盈又柔美,他只要一想到一颗心就变得软软的、暖暖的。
好久等不来她的短信,他趴在铺位上翻看她之前发来的四条短信,一边看一边想着从前和她在学校里的一些好玩的事情,想着想着忍不住笑起来。
突然他听见有人问他:“你还没睡呀?”
这个声音把他吓了一大跳,他看樱桃正从对面的铺位上看着他,赶紧说:“我看看时间,这就睡了。”
他顺嘴就撒了谎,他一向是痛恨撒谎的,他的脸有点发热,好在车厢里暗樱桃看不见。他迅速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侧身朝里躺了下去。
他一次次地在被窝里摁亮手机,生怕漏看了刘冰清的短信。可是每一次看都没有新短信,十几次之后,他彻底死心了,失落地准备睡觉。
就在这时,亮光一闪,又有短信进来。他欣喜地打开,正是刘冰清的短信:“你就是不想见我对不?你用不着找借口,也用不着抵赖。”
这条短信让他差点笑出声来,他发现她对他果然还像从前一样。
他满心欢喜地回复:“下次一定找机会好好请你!”
很快刘冰清回复:“你要说话算话,我等着这一天!”
他在甜蜜中睡去。他觉得火车上的这个夜晚非常完美,连同他和樱桃的新婚之旅都非常完美。
15
从东北回来当天,宋学兵带着礼物去拜望岳父岳母。岳父岳母热情地接待了他,话也说得亲近,可是坐了一个来小时,他们就是没说一句跟他们小两口未来生活有关的话,自然也没提让他搬过去住的事。从岳父岳母家出来,他情绪低落,寻思这下恐怕是真的逃不过要在外面租房子住了。
他打听了一下,城里出租的房子倒是好找,不过要找到又好又便宜的却要赶机会。而且租金再便宜,对他来说也不是一笔小钱。他心里越想越烦闷,却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回来以后虽说一切都是老样子,可他却无法像从前那样定心了,每天一醒过来就想到房子这件挠头的事,心头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沉甸甸的。
过了一个多星期,樱桃打电话给他说:“我妈叫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搬过来,她请大师看过了,说明天是黄道吉日。”
这件事樱桃妈一句话便解决了,本来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却觉得有点出乎意料,心里也没有多少高兴,尤其是樱桃妈一副说一不二的口气,让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也让他隐隐有些担心,不知道搬过去之后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他接樱桃电话时正在店里上班,接完电话就去向舅舅辞行。
一大早生意清淡,葵正还没来,舅舅捧着一杯热茶正坐在太阳底下看报纸,听他说要搬到丈人家去住,立马眉开眼笑地说:“恭喜恭喜,你总算是修成正果了!”他还没来得及道谢,舅舅又说,“还是你有能耐啊,我看你是真有办法,说白手起家一点不夸张,自己一个人就把事情一样一样都办起来了,没有钱,照样把婚结了,没有房子,照样把媳妇娶到手,而且还能娶个有房子的媳妇!看来人不在有什么东西,有能耐就行!”
他听了舅舅这番话,心想要是旁人这么说自己一定很开心,可是自己的亲舅舅这么说,听着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他想起投奔舅舅这两三年,他有难处的时候舅舅基本是说些大话空话搪塞过去,很少有实打实出手相助的时候,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凉意。转而想想小辈不该计较长辈,再说毕竟是舅舅收留了他,要不是舅舅让他过来,他也不会遇到樱桃,自然也不会有今天的一切。他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诚心诚意地说:“全靠舅舅成全!”
舅舅大手一挥说:“一家人用不着客气,你过得好我替你高兴,你要是过得不好,反倒会成为我的负担。我答应过你妈好好照顾你,说句老实话,当初我也是头脑一热叫你过来的,我这个人有时候很冲动,做事不考虑后果,放在年纪轻的时候叫热血青年,放在我这个岁数就是糊涂人办糊涂事,你舅妈没少骂我。现在说说反正也不要紧了,你也算是成家立业了!”
舅舅说完从肺腑里爆发出一阵很有成就感的爽朗的笑声,似乎他能有今天全是他的功劳。他赶紧说:“舅舅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以后我要是真的还能有点出息,我一定好好报答舅舅舅妈!”
舅舅又摆了摆手说:“我不是说了嘛,一家人用不着客气。以后我和你舅妈岁数大了,你能来看看我们,我们就很开心啦!”
他听舅舅这么说,忽地有些心酸,说:“这个自然,我拿你们就当自己的父母一样!”
舅舅放下茶杯,靠在沙发里,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凝重,说:“你说话做事倒比你表哥要成熟得多。”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声。
他从东北回来就发觉舅舅家里的气氛和他走之前不大一样,舅舅舅妈话里话外都对葵正很不满意,但又不正面说什么,甚至对葵正有点唯唯诺诺。他从舅舅舅妈片言只语里听出来他们和葵正夏如云在办婚事上意见不一致,闹得有点僵。原先说好葵正和夏如云春节前就办喜事的,结果直到他们从东北回来葵正他们的婚礼还没有办。他看一家人脸色都是灰灰的,神气也不大对劲,自然也不好去问,只当没有这回事。
听舅舅叹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知道舅舅和舅妈一样把葵正当个宝贝,恨不得天底下只有他们的儿子最出色最如意,舅舅能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被儿子伤了心。
舅舅一边喝茶一边说:“我自己养的儿子,说他的不是叫人笑话,我也不能跟别人说,你是亲外甥,跟你说说没关系。葵正是有点古怪的,你看他在店里上班也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不是找错了钱,就是给错了货,就跟丢了魂一样。前几年他是一门心思要考大学,就好像不考上大学就活不下去了,结果是越考越不行,弄得茶饭无心,女朋友也不找,把我和他妈急死了。那股子呆劲好不容易过去了,现在又犯上了驴脾气,我和他妈说东,他就偏要说西,有时候跟夏如云都这样,夏如云要这样,他就偏要那样。这次为办婚礼他可没少让我们烦神。我和你舅妈还有夏如云家那边都愿意摆酒,你知道葵正说什么?他嫌俗气。他说一大堆人认得不认得的坐一起吃吃喝喝一点意思没有,不想那样办婚礼。他妈说了,大家不都这样吗?他说正因为大家都这样,他才不要这样。我问他,那怎么办婚礼才不俗气呢?他说婚礼要有创意,比如国外有水下婚礼、跳伞婚礼、热气球婚礼、滑雪婚礼,多新鲜,多有意思,我一听这个气啊,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你舅妈还说他像我,我像他那样不知深浅吗?”
他宽慰舅舅说:“表哥浪漫,他层次高,要我是想都想不到那些新鲜花样的。像我这样的有饭吃有觉睡就心满意足了。”
舅舅略微提高了声音说:“我认为就像你这样的最好,人不能要求太多,青年人尤其不应该好高骛远,我就希望葵正像你这样,踏实,也容易满足,我和他妈可以少操多少心啊!”他突然脸色一变,愤愤地说,“你还不知道呢,我们已经在金鸡饭店订好了三十桌酒席,请帖都发出去了,连市里的头头脑脑都请到了,葵正说他坚决不参加,我们左说右说就是说不动他,连老高都搬来劝他,老高耐耐心心把人情世故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他就是听不进去,犟得像一头驴。谁见过吃喜酒新郎官不到场的?我们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只好把酒席退了,还得挨家挨户去通知客人这顿饭不吃了,都得上门去说,面子大的还得我跟你舅妈一起上门去说,哎呀喂,真是把我这张老脸丢干净了,气得我真想打他一顿!”
他这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不过他听了却不知如何安慰舅舅,他怕话说深说浅都不好,再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便啥也没说。
舅舅话还没完,他接着说:“酒席是退了,忙了一大通喜事还没有办。葵正又有新点子了,他一拍脑袋说想去欧洲旅行结婚,夏如云还真听他的,马上答应拿出一半的钱。她这么一来,我们也不好反对了。夏如云在房地产公司上班,卖楼的回扣不少拿,她自己也炒楼,赚了不少钱,葵正跟她没法比,他没钱,去欧洲旅行结婚还不得家里拿钱出来?这也就罢了,去趟欧洲也不是去不起,毕竟夏如云还主动拿出一半的钱,但是不摆酒席损失就大了,谁不知道摆酒是赚钱的?葵正不肯摆酒,等于这项收入就没有了。再说了,去欧洲旅行结婚可是纯粹花钱啊,夏如云说是出一半,她也就是出自己的旅费,一路上少不得零用吧,葵正他一个大男人好意思等着女人掏钱?一路上也少不得购物吧,葵正好意思站在边上缩着手不掏钱吗?他那个人头脑简单,手脚又大,这一趟还不知道要花掉多少冤枉钱呢!这一里一外你算算,我们要为他们多花多少钱?唉,葵正实在是太不懂事了,一点不体谅自己爹妈,把我跟你舅妈气得连年都没有过好!”
他给舅舅茶杯里续了开水,劝他说:“表哥不过是有他的想法,您和舅妈生气伤了身体反倒不值当了。”
舅舅苦笑一下说:“人家说‘养儿防老’,养一个像葵正这样眼高手低一点踏实劲没有的儿子,我还没到老就已经让他掏空了,真到老的那一天还能指靠得上他?”
舅舅发完感慨,拿起电话约了老高去逛花鸟鱼市了。
下班之后宋学兵回到家向舅妈辞行,舅妈一听,居然十分不舍,说:“你这一说走我心里还真有点难过,我也知道你早早晚晚都是要出去自立门户过日子的。从你进我家的门我就拿你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我虽说是你舅妈不是你舅舅,跟你从来也是不见外的。我都习惯了一早上睁开眼睛就叫得着你,往后见你一面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了,这么一想我心里头倒像是空了一块。”
舅妈说得动情,他被她的情绪感染,想到从此不再在这个家里生活,心里也有几分难过。不过听到她说“从你进我家的门我就拿你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差点替她脸红。不过他觉得她说的跟他“不见外”倒是真的,她啥事都叫他做,连铺床叠被这些事都不避讳。他想自己这一走她可就没有一个好支使的人在手边了,对她来说倒真是不方便了。
舅妈情真意切地说:“你就要搬到你岳母家去了,你总归别忘了这里也是你的家。”
他恭敬地点头,心里还是觉得挺温暖的。
舅妈又说:“你空了常回来走走,好在都在一个城里住着,也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你别有了丈人家就把自己亲舅舅家丢开了。”
舅妈看他的眼光十分温柔,他记忆中舅妈还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他赶紧说:“不会的,我一抬腿就过来了,舅妈不要嫌我烦才好!”
舅妈笑了,说:“怎么会呢?你来我只有高兴,不说别的,多少你能帮我做点事。你看葵正像是指望得上的人吗?他从小娇生惯养,吃不起苦,你就看他那一双手,十指尖尖,细皮嫩肉,比人家姑娘家的手还娇气,叫他做点事情手都伸不出来,我这人脾气又急,最看不得翘着兰花指做事情的人,所以我都懒得叫他做啥事,还不够让我看着生气的!这方面你可比葵正要强得多,毕竟你是吃过苦的,自己在外头闯过就是不一样。”舅妈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说,“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我少不得还是要叫你来做的噢!”
他笑着表态说:“舅妈不要客气,有事您就叫我,我保证随叫随到!”
舅妈叹惜地说:“还是你丈母娘有福气啊,招了你这么一个能干活的女婿!”
当晚宋学兵兴冲冲地去了顾正红家,他要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从东北回来他还没有见过她,他一是去给她送喜糖,二也是登门去向她道谢。
他刚走进顾正红家的小巷子,年节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家家院门口都拉着五彩的串灯,一明一灭,闪闪烁烁,巷子里满地都是炸得碎碎的鞭炮纸。虽说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了,这里的年好像还没有过完。他迈进顾正红家大门,随手拉了一下挂在门上的铜铃铛,马上就有一张黑胖的笑脸迎了出来,他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四小龙中的小钱。
小钱一看是他,顿时收了笑容,说:“我还当是来客人了呢,你打什么铃啊?”
他看小钱一副势利的嘴脸,正想回他两句,可是一想新年头里大家还是客客气气的好,何况又是在顾正红家,便忍了。
他走进院子,小钱追上来说:“顾姐有客人呢,你别直手直脚往里冲好不好?”
他收住脚步,回头看了小钱一眼,转身继续往里走。
小钱在后面说:“你听不见我说话呀?”
他站住了,朝小钱说:“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小钱气势汹汹地说:“今天这里归我管,你耳朵里塞鸡毛了听不见我说什么呀?”
他怕顾正红听见他们吵嚷不好,压低了声音说:“大过年的,大家最好高高兴兴的!”
小钱拉着脸说:“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高高兴兴的?”
他正想来几句狠的,只见顾正红领着两个女客走出来往后门口走去。不一会她送客回来,迎着他喜笑颜开地说:“哎哟,新郎官回来啦!”
他立马笑着说:“给你拜年,恭喜发财!”
他看顾正红穿着簇新的绣着牡丹的桃红色锦缎棉袄,梳着高高的发髻,耳朵上戴着碧绿的翡翠耳环,衬得一张粉脸越发俊俏,一时眼睛都直了。
顾正红朝他娇柔地一笑,转过脸去轻声问小钱:“刚才吵什么呢?”
小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唯唯诺诺地说:“没吵什么,我就说你有客人,叫他别直往里面冲。”
顾正红淡淡一笑,不再说啥。她朝小钱扫了一眼,小钱立刻识趣地走开了。
小钱一走,她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说:“走,我带你去茶室看看,开业之后你还是头一次来呢。”
宋学兵被她一挽,心跳顿时加速,半边身子忽地热了,两条腿也不像是自己的,麻酥酥地迈不开步子,连她跟他说的话都听不清楚。
等他回过神来,只听顾正红说:“你回东北去了这么多天,我还担心你不回来呢!”
他赶紧说:“我怎么会不回来?”他想说这里还有你呢,可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顾正红两眼望着他,说:“回来了就好,你不回来我还真想你呢!”
他发现她轻轻松松就把他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顾正红领他进了茶室,他看到大屋里十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有几张桌上在打麻将,也有在打扑克,人气很旺。
顾正红一脸喜气地对他说:“从开业第一天起就这样,天天一到晚上就客满,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真没想到开业没几天生意会这么好。”
他奉承她说:“都是冲着老板娘来的吧?”
顾正红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咯咯笑着说:“你也学得油嘴滑舌的!”
他问她:“七哥呢?”
顾正红说:“快别提他了,茶园开张第二天就回他爹妈家打麻将去了,他脑子里哪还有生意这档子事!”
他赶紧闭嘴不再问。
看了茶室出来顾正红领着他径直往后院走去,她开了卧房的门请他进去。宋学兵还是第一次到她的卧房,一迈进门槛就闻到一股香气,说不清是花香还是粉香,只觉得异常好闻。他心里有点局促,仿佛闯了禁地一般。顾正红倒是轻松随意的样子,她让他在茶几边的椅子里坐下来,自己进里面去换衣服了。
他坐下后打量房间,三个紧挨在一起的屋子,当中一间相当于过厅,一左一右两个都是睡房,刚才从走廊经过时他朝里看了一眼,东边一间是个卧室,里面摆着一张大床,还有橱柜桌椅条几等等,十分整齐。匆促的一瞥间他看见桌子和椅子都是大理石面的,心说这得多贵啊。他进的西边这一间装修风格跟东边那间卧室不太一样,在他看来要舒服很多。一面木墙隔出里外两间,里间和外间没有门,只挂着一块水绿色的软缎门帘,门帘上绣着鸳鸯戏水,四周是荷叶荷花,还有几条垂到水面的柳枝,看着赏心悦目。屋里家具器物更加精致美观,摆设得也十分精心,看上去就像是小姐的闺房。不一会顾正红换好了衣服从里面出来,她脱掉了见客的衣服,换上了浅粉勾花绒线衣和银灰色皮坎肩,下面是她常穿的黑色宽腿裤,一副家常打扮。她洗了手,泡茶给他喝。又拿出装着瓜子花生果仁酥糖的八宝盒,摆在桌子上让他吃,一边问他回东北结婚的情形,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说的都是些家常话,却谈得津津有味。他们说说笑笑,不觉就坐到了半夜。
宋学兵把樱桃妈让他搬去住的事留到最后才告诉她,顾正红听了说:“这你可得好好谢谢我……”说了一句便停下来望着他笑,好像等着他答应她。
他也望着她笑,却未作任何表示。
顾正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还有个事情没跟你说呢,往年春节你丈母娘是从来不到我家走动的,今年破天荒带了礼物来我家拜年,还说要找一天专门过来谢媒呢——我知道明面上我不过是做了个现成的媒人罢了,我真使的暗劲,她是看不到的。”
宋学兵听了哈哈大笑。
顾正红接着说:“既然她送上门来了,我自然不会白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我先拐弯抹角旁敲侧击说了几句,探她的口风。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你们要在外面租房子,起初态度还很硬,说的都是‘小孩大了,随他们去’之类的话,我没有顺着她说,我说那哪儿行?只要眼睛看得着还管得动总归是不能不管的,她先还哼哼哈哈的,后来就倒过来向着我说了。我一听她口气变了,话也就说得明白些。我顺嘴夸了你几句,说你勤快,能干,本分,心好,对她说你招了这么个女婿,有个帮手,以后自己可以省力些。我想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真都挑明了她脸面上不好看,她门槛那么精的一个人,不会算不过来这个账的。”
宋学兵由衷地夸她说:“你真是阿庆嫂,几句话就把我老丈母娘给忽悠了!”
顾正红莞尔一笑说:“真能起多大作用说不好,想帮你一把是真的。你一个人在这里,年纪轻,钱不多,还要成家立业,替你想想都不容易。”
宋学兵感激地说:“好在遇到你,你一直帮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顾正红笑道:“你跟我用不着说客气话!”她语气亲切地说,“等你安顿好了赶紧过来吧,四小龙在我这里干得挺来劲的,要是生意一直这样好下去,奖金也不少拿呢。”
她眉飞色舞地跟他说起开张这些天的事,他一边听她说话,眼睛却从半开的绣着鸳鸯戏水的水绿色门帘往里瞧,他看见雕花梳妆台的边上是一只雕花的衣柜,衣柜上的镜子正好照着大床的一角,能看出是一张老式的雕花木床,挂着一顶雪白的帐子,床上的铺设看不见,他猜想肯定是阔气讲究的。他想象顾正红躺在床上的样子,黑油油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白净的胸脯,白净的脖颈,红红的嘴唇,还有她那美丽的身体,香香的,软软的……这么想着,下面就硬了。再看顾正红,粉面桃腮,眼睛里水光闪闪,他真想把她抱到床上。
突然间顾正红停下说话,问了他一句,他霎时醒了过来,发现之前她说的什么竟然没有听见。他不由脸红起来,心里奇怪怎么会对她有那样非分的念头。
回去的路上他脚步轻飘飘的,就像喝了二两小酒一样。他满心满脑都是顾正红,想着她心里热烘烘的。
16
宋学兵搬到了樱桃家,才知道一家和一家的过法和规矩都是不一样的。
从前他在家里的时候,爸爸常年在外,妈妈理所当然就是一家之主,作为当家人家里大小事情全是她一手包揽。从他记事起就看妈妈整天忙忙碌碌。妈妈脾气好,无论做多少事情都不唠叨,更不会抱怨。到了舅舅家,同样是女人当家,舅妈是个会享福的人,能动嘴的时候是绝不会自己动手的。她习惯支使别人,他来了之后,她正好有了一个好使唤的人,不但把自己从家务劳动中解放了出来,同时也把老公和儿女从家务活中解放了出来。不过舅妈的好处是有人做事就不啰嗦,做得好不好她倒不是太挑剔。到樱桃家就完全不同了,同样还是女人当家,樱桃妈在家里说一不二,而且她一是一二是二,任何事情都是高标准严要求,心思又密,话也不直说,让他觉得无所适从。樱桃妈和舅妈一样很会支使人,和舅妈不一样的是她还总看不上别人做的事,很少有不挑剔不啰嗦的时候。他虽然一直听樱桃说跟她妈合不来,还是没想到丈母娘竟然这么难侍候。
他住到樱桃家头一天,下班回家看见樱桃妈正在厨房里择菜,正想过去帮忙,她先开口了,对他说:“学兵,你来做下晚饭吧!”
他二话没说,扎上围裙进了厨房,做了他到这个家的第一顿饭。
等一家人吃过晚饭,他就像在舅舅家一样收桌子洗碗,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拦阻,也没有人说一句客气话,就像是理所应当的一样。他刚弄停当,樱桃妈就走了进来,开了碗橱的门,就像查卫生一样把他洗过的碗拿出来一只一只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把她认为没有洗干净的两只碗和锅又让他重新洗了一遍。他顺从地做了,心里却很不舒服,感觉自己就像个雇来的小工,根本不像是这个家里的人。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他刚到家樱桃妈就叫他烧晚饭,吃过晚饭还是他收桌子洗碗,等他收拾好厨房她照例走进来检查一遍。这次他做得格外仔细,不想让她挑出毛病,结果她还是找出了一个放在墙角里没洗的蒸锅。他心里觉得懊丧,他没有用过蒸锅,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只蒸锅存在,可是他不便为这么小的事情和丈母娘辩解,只好忍气吞声把蒸锅洗了。
紧接着几天的情形大致相同,每天都是他做晚饭收拾厨房,他做完之后樱桃妈都要检查一遍,而且回回都能挑出他的疏漏和毛病,虽然只是些小疏忽小毛病。他觉得自己吃力还不讨好,心里十分不快。
几天下来,他积了一肚子的气。某天他又被樱桃妈挑剔,回到房间,关上房门,他忍不住对樱桃抱怨,樱桃听了呵呵直笑说:“这下你知道了吧?我妈就是那样一个人,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嘛,我从小就跟她合不来。”
他说:“让我做事没什么,她像个监工,鸡蛋里都要挑出骨头,我真侍候不了她!”
樱桃深有同感地说:“我早就被她烦怕了,你看我她叫了也不做事,明天起你也什么事都不做好了。”
他听她站在自己一边,心里欢喜,气也消了,说:“那倒也不合适,我住在你家里啥事不做也不好意思。”
樱桃顺水推舟地说:“那你就忍忍吧,我都忍了她二十多年了,不也过来了吗?”
他发愁地说:“不过天长日久地呆在一个屋檐下也不好弄。”
樱桃马上十分果决地说:“你要是觉得没法呆我们就搬出去住,惹不起还躲不起她?”
他一听,这不又要回到为租不起房苦恼的老路上去了吗?赶紧把话头岔了开去。
大约在樱桃家住了半个月,一天早晨宋学兵发现家里没有早饭,樱桃妈也不见踪影。平常早饭都是她准备的,她熬粥,蒸包子,包馄饨,煎鸡蛋,有时也会到外面去买豆浆油条,不但常变花样,而且每天都弄得挺丰盛的。前一天下大雨樱桃住在单位没回来,樱桃爸出门看树种去了,他想可能是因为家里人少,她就不费事弄早饭了。他到巷口面摊上吃了一碗面,就去上班了。
第二天还是一样,他和樱桃起来后还是没有早饭,樱桃妈也不知去向。他们去外面的小吃店吃了早饭,各自去上班。到第三天还是这样,他隐约感觉到这恐怕不是一个早饭的问题,可能是樱桃妈有什么想法了,不过他也没有多想。等樱桃爸从外地回来,早饭还是没有恢复。樱桃爸是个好脾气的人,没有早饭也没吭一声,好像没有早饭本来就是件很正常的事。
宋学兵很快适应了家里没有早饭的生活,如果樱桃和他差不多时候起来,他就陪她在街上找家小吃店吃点东西,如果他起得比樱桃早,或者樱桃起得比他早,他们就各吃各的。他一个人的时候也就买个烧饼填肚子,和樱桃在一起的话他们会吃面条、馄饨或者豆浆、油条、包子。他心里算了一笔账,和樱桃一起吃,两个人每天最少也要花五块钱,一般要花到七八块钱,一天两天不算多,可是一天天加起来光这一项开销就不算少。他心疼钱,不和樱桃一起出门就干脆不吃早饭了。
他从舅舅家搬走没多久葵正和夏如云就去欧洲旅行结婚了。葵正一走舅舅有点没精打采,不时唉声叹气抱怨儿子不听他的,对生意也不太上心,几次在他面前说挣得再多也不够养个败家子的。一到下午舅舅就约着老高去茶馆喝茶打牌,也叫他早早打烊回去。他从到这里就没有这么清闲过,忽然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都不知道怎么消磨。他做事做惯了,不会玩,也不知道该找谁去玩,关了店门他就直奔新世界公园去接樱桃回家,有时樱桃有事下不了班他就自己先回家。
一天他又是早早地回到家,樱桃妈对他说:“学兵,我要出去看个人,你把晚饭做了吧。”
他痛快地答应了,心想每天都做的事,没必要特意关照。
樱桃妈又说:“我急着走,没工夫去买菜了,你去菜市场买点菜吧。”
他答应了,心想买菜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怕她挑剔,便问她:“晚上做啥菜?”
樱桃妈说:“啥都行,你看着弄。”
他得了这个指示,心里便笃定了。
樱桃妈说完话就走了,他以为她会给他留买菜钱,可是看看桌子上是空的,茶几上也是空的。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冷冻室空空的,保鲜层也是空空的,就像坚壁清野了一样,只有一些装着胡椒粉花生酱之类的瓶瓶罐罐整整齐齐地码在冰箱侧面的凹槽里。他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丈母娘是在故意难为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去想她。
他去了农贸市场,转了几圈发现看中想买的东西价钱比他想的都要贵,让他有点下不去手。他比较来比较去,最后买了一斤多排骨、一个大白萝卜,又买了点韭菜、黄瓜和鸡蛋,回家炖了一个排骨萝卜汤,做了一个韭菜炒鸡蛋和一个拍黄瓜,焖了一大锅米饭,晚饭就算齐活了。
樱桃回来的时候晚饭已经摆好在桌子上,她不知道是他去买的菜,只是瞄了一眼,就皱起眉头说:“怎么就是些汤汤水水,连肉都没有!”
他用筷子指了指排骨萝卜汤,有点心虚地说:“那里面不有肉吗?”
樱桃不满地说:“我只看见骨头,没看见肉!”
樱桃妈马上说她:“你什么也不做,端起碗就吃,还要挑肥拣瘦的,你就有啥吃啥吧!”
樱桃皱着眉,苦着脸,不再说什么,埋头吃起饭来。樱桃爸本来在吃上头就很马虎,从不挑三拣四,真正属于有啥吃啥那种,他只顾埋头吃饭,不作一声。宋学兵听出樱桃妈话里有挖苦他的意思,心里不快,也是埋头吃饭不吭声。一桌子上只有樱桃妈一个人还是有说有笑的,她还不停手地给这个夹菜给那个盛汤,没多一会桌上的汤碗菜盘全都见了底,让他觉得脸面上很过不去,心里更加不快。不过想想自己住在她家里,人在屋檐下,便尽量装得啥事没有一样。
次日傍晚樱桃妈又要出去,还是叫他做饭,他只得又去农贸市场买菜。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怕樱桃抱怨没有肉,特意买了一大块猪肉,又买了白菜、豆腐、粉条和土豆,算一算,又是几十块钱出去了。回到家他把猪肉、粉条、豆腐、土豆炖了一大锅,热腾腾地端上桌,樱桃一看就一个菜,眉头立即又皱了起来。
樱桃还没有说什么,她妈先开口了:“学兵啊,你这个菜好吃是好吃,就是我们不大吃得惯,明天你还是买点鱼虾来吃吧!”
轻轻巧巧一句话,把明天的任务也派给他了,他只好点头。
第二天他到了农贸市场就直奔水产部。他在卖水产的几条长长的通道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买哪种鱼和哪种虾。鱼和虾的价钱都不低,而且不同的鱼和不同的虾价钱差得还相当大,他看来看去就是觉得贵。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看见一辆装满冻鱼的小卡车停在路边开始大甩卖,很快就围上了一堆人。他挤上去一看价钱果然便宜,就抢一样买了一条大的。
回到家他把鱼化了冻,加了酱油料酒葱姜蒜花了些工夫烧好,等鱼端上桌,除他自己之外丈人丈母娘和樱桃三个人都是尝了一口就不碰了。好在他吸取了前一天的教训,还做了别的菜,他们不吃鱼也还有菜可吃,不算太尴尬。
吃完饭他一边收桌子一边问樱桃:“这鱼不好吃吗?”
樱桃戗他一句:“你说木头好吃吗?”
樱桃妈听了扑哧一笑,对他说:“也怪我没有对你说清楚,我说的鱼不是这种冻得硬邦邦像棍子一样的死鱼,我们吃鱼不光要活的,不同时令讲究吃不同的鱼,比如春天水涨鱼肥,桃花开的时候正好吃鳜鱼、鲈鱼、鲥鱼、刀鱼、河豚,夏天天热要吃得清淡些,黄鳝、昂刺和白条都好,黄鳝和昂刺也可以炖汤,放点茭白丝或者鲜黄花又清爽又好吃,秋天水里最好吃的不是鱼,是螃蟹,‘秋风起,蟹脚痒’,螃蟹一上来,鱼就比不得了,冬天拿大青鱼做腌鱼最好,过年这里家家都做的,甲鱼、乌鱼、鲫鱼、草鱼、鲢子鱼这些都是一年四季吃到头的……你不是这里的人,不知道这些,就是樱桃这个年纪的人也未必都知道,等我慢慢来告诉你。”
他听得心里撮火,脸上却还是赔着笑。
等回到房间,他对樱桃说:“你妈真难侍候,我怎么就这么吃力不讨好呢?”
樱桃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卷头发,不当回事地说:“我妈就那样,你别理她!”
他倒在床上,没精打采地说:“你家这菜是越来越难买了,越来越难做了!”
樱桃没吭声。
他冷笑一声又说:“你妈还说要按时令吃鱼,臭讲究真多,当你们家是地主啊?”
樱桃没有再沉默,她幽幽地回敬他说:“我们家不是地主也用不着天天都吃忆苦饭,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从来没有吃得这样差!现在一天一家人就在家里吃这么一顿饭,你能不能做点像样些的菜给我们吃?”
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说:“想吃得好容易,叫你妈买菜就行。”
樱桃愣了一下,说:“菜不是我妈买的?”
他粗声大气地说:“当然不是,每天都是我去买的!”
樱桃劝他说:“算了,别为这点小事计较。”
他听她这么说,心里的火更大了,说:“我每天都要拿出几十块钱来买菜,到你嘴里就是小事一桩,那什么才是大事呢?”
樱桃听了倒笑了,说:“你拿钱出来买菜,也是花在家里人身上,又没花到外面去,一家人说什么你的我的?”
他说:“你以为我想分你的我的?我也希望你我不分呢,你妈倒是拿出钱来呀,不说别的,先把买菜的钱拿出来就行了!”
樱桃霎时收了笑容,说:“我妈那人是有点烦,不过她还真不是个小气的人,尤其是为家里人花钱,她就没有不舍得过,当花的她肯花,不当花的她也是肯花的。她是有大方的名声在外的,亲戚朋友都知道,也不是我一个人在这里说。她叫你买菜,我想大概也就是试试你的。”
他立马气呼呼地反问她:“试我什么?她这么做有意思吗?”
樱桃说:“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我妈这人是很烦人,你就忍忍吧。”
他说:“我能忍,可是我的钱包不能忍,再忍就彻底花干了。”
樱桃把脸一板说:“我就不爱听你这种小气话!”
他说:“我还真不是说小气话,我要有钱我会比谁都大方的。”
樱桃问他:“你妈不是把办酒的份子钱都给你了吗?好像有三千多块吧,哪里这么几天就用掉了?”
他一下子变得张口结舌。他没有把给妈妈两千块钱的事告诉她,他倒也不是要存心瞒着她,刚开始是怕她觉得他贴补娘家,他不想刚结婚就给她这么个感觉,也有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意思,后来想告诉她,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他认为恰当的时机。现在她突然一提,他觉得没有早告诉她反倒被动了。她跟他回东北一路上都特别温顺特别贤惠,凡事都听他的,让他觉得他有决定权,不必向她请示汇报,回来之后他发现她就像变了一个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说,脾气还特别大,就是一个被惯坏的大小姐。现在她向他追问起份子钱,更让他感到她的温顺和贤惠都是装出来的,或者说根本就是他的错觉。不过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对她实话实说,效果肯定不好,便和缓了口气说:“我不是不想把我们的钱一下子花光嘛!”
樱桃一听,皱了皱眉头说:“你就先拿出来用吧,也别总是‘你的’、‘我的’了,我们真要是没钱了,我就不信我妈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两个活活饿死!我们还不如大方些,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大家脸面上都好看。”
他赌气地说:“行,听你的,花光了算!”
除了花钱买菜这件事让他心里不痛快,打麻将的事也一样让他心里不痛快。
樱桃爸妈都喜欢打麻将,有时候他们出去打,有时候吃过晚饭就在家里开一桌。只要一打麻将他们就要来钱,玩得不算大,但一晚上至少也有几十块钱的进出。宋学兵不爱打麻将,结婚以前从来没有打过麻将,更不爱来钱,可是他不上桌就三缺一,所以他不能不上桌。岳父岳母手把手教会了他,他只得硬着头皮陪他们玩。刚开始一家人玩最简单的推倒和,基本靠手气,他输得不算多。玩了几次之后樱桃妈提出玩数番的,他初学乍练,牌技不精,时常出错牌,输的时候就很多。玩了三五次,把口袋里的几百块钱都输了出去。他又心疼又气愤,觉得丈母娘有点存心算计他。
从丈母娘这里受了委屈他以为能从老婆那里得些安慰,可是樱桃对他的态度也让他郁闷。比如樱桃妈挑剔他的时候他非常希望樱桃能站在自己这一边,替他说句公道话,或者哪怕是给他一个向着他的眼神也行,可是她却是一副不偏不倚的样子,谁也不帮,谁也不得罪,多数时候她根本就不闻不问,就像没看见一样。他当然能理解她做小辈不好说自己妈什么,可是回到房间里,她对他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他抱怨几句,她还要责怪他,话也不向着他说,他抱怨得多了,她就会毫不留情地跟他吵起来,弄得他雪上加霜。
还有一件事也让他十分不满却有苦难言,就是自从搬到樱桃家之后她一直不太愿意和他亲热。结婚之前他还时常跟她在集体宿舍趁没人的时候亲热一把,真正急渴起来甚至不顾地点环境,他以为结了婚有了自己的房间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和老婆睡觉,可是实际上却并不是这么回事。大白天樱桃是绝对不肯跟他做爱的,她甚至很少进自己房间,没事就窝在客厅的沙发里嗑瓜子,要么就是没完没了地看电视,宁肯跟她妈为看哪个台争来争去也不上楼到自己房间里踏踏实实看自己想看的频道,好像有意无意在她父母面前避嫌。到了晚上她也要等爹妈房间里没了声音才肯跟他做爱,而且不许他发出太大的动静。他觉得偷偷摸摸的就像做贼一样,反倒比在集体宿舍还要不尽兴。双休日闲在家里,他很想和她一起躲在房间里享受两人世界,他特别渴望和她一起睡睡懒觉,醒了躺在床上聊聊天,想做爱就做爱,做到尽兴为止,过个彻底放松的快乐的周末,可她却不肯好好和他一块儿呆着,跟他说不上几句话就没了耐心,宁可去和她妈胡缠。还有一点也是让他很不习惯的,就是她不许他把房门插上,只有他们做爱的那一会例外,理由是关了门她妈进来拿东西不方便。他实在不明白她妈有什么必要经常进出他们房间拿东西。她妈倒也确实没有常来拿东西,不过她进他们房间就像进自己房间一样,想进就进,不分钟点。有时他们都睡下了,她会走进来和樱桃聊几句天,或者关照他明天要做的事,有时他们还没有起来,她也会进来转一圈,甚至站在他们床前开始说街头的新闻。他对她这样随随便便进出他们房间很心烦,躺在床上觉得非常尴尬。他跟樱桃说过好几次,让她叫她妈别这样,可是樱桃却说这是她的家,哪有不让她进来的道理?还说她这么做是真把你当孩子,你用不着想太多。他没辙,就像哑巴吃黄连一样有苦说不出。樱桃妈这一抬脚就走进来的习惯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能随时随地和樱桃亲热,樱桃也似乎拿这当了个挡箭牌,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心里憋屈,觉得自己的蜜月过得一点也不像个蜜月。
他好几次想去顾正红那里把这些跟她说说,可是想到“家丑不可外扬”那句老话还是忍住了。不过他却时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顾正红,眼前老是晃动着她的笑脸,还有她走路时扭动的细腰。有时恍惚间他似乎听见她的说话声和笑声,心情会瞬时开朗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惦记这个年龄比他大得多的女人。他最想见的一个人就是她,心里憋着的许多话都想对她说。他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盼着蜜月结束赶紧到她茶园去上班。
17
蜜月总算过完了,宋学兵去了顾正红家的茶园。顾正红见到他十分高兴,当天就给他排上了班。那天本该小孙值班,顾正红放了他假,把班安排给了宋学兵,落得两头高兴。
宋学兵在顾正红这里帮了一段,发现顾正红也是有偏有向的,比如赵钱孙李四小龙,小孙因为跟她关系特殊,凡事她都先尽着他,那三个虽然强悍,但这一点上却分明是让着小孙的,而且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情绪,也没听见他们嘀嘀咕咕,相反,他们都是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他知道他们是给顾正红面子,他也是在外面一路混过来的,知道眉高眼低,对小孙一样也是让着,所以小孙倒成了头一碗菜。
四小龙当中宋学兵最看得上的是小赵。小赵聪明机灵长得也帅气,那三个都很听他的。小赵家里是开家具店的,并不缺钱,他脾气暴跟家里闹翻了才自己出来找事情做。他上过财会学校,据说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他没心思坐下来当会计,喜欢跑跑颠颠,平常仗着人头熟关系多帮人家拼拼缝或者替人家去讨债,日子过得也算油光水滑。他肯来顾正红茶园里帮忙在宋学兵看来是给顾正红面子,多少带点坐镇的意思。宋学兵早就想到顾正红那么会做人肯定是不会亏待小赵的,估计他除了明面上的那些大家都拿得到的钱之外另有补偿,是不是拿股份还另说。小孙之后顾正红照顾得多的就是他了。宋学兵冷眼看去,顾正红对小赵不仅仅是照顾,而且相当看重他,甚至是倚重他。滕老七很少在家,店里的大小事情她一般都会找小赵商量,外面有些不太好弄的事情或者不太好打的交道她也会请小赵替她出面,而小赵只要答应下来,十有八九能把事情料理得相当好。小赵的才干是那三个远远不及的,连他也自愧不如。他暗中观察过小赵,发现他很有一套,虽然话不多,说出来却很有分量,脸上时常笑呵呵的,一般人却没法跟他亲近,明戏的人也都不敢惹他。而他如果想跟谁走近却很有办法,他听说他一大本事就是在这个城里没有通不到的关系,不管跟人家认识不认识,他三绕两绕总有办法跟人家搭上关系,三杯酒一喝,就能跟人家称兄道弟,所以他走到哪里都有朋友,连顾正红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人前人后都夸他能干,对他佩服得不得了,而他却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他是四小龙当中唯一一个不巴结顾正红的人。每次听见顾正红夸他,宋学兵心里都酸溜溜的,结交他的意愿也越发强烈,只是他总不搭他这个茬。
小钱和小李比起小赵就要差许多,他们长得不如他高大结实,头脑也远没有他好使,虽然也很彪悍,却简单鲁莽,在宋学兵看来他们就是跟在小赵屁股后头混的。他们两个都是下岗工人的孩子,从小就是邻居,也是一起在棉纺厂长大的。工厂不景气,后来干脆就倒闭了,他们连个顶替的机会也没捞着,基本没沾到家里什么光。他们曾经合伙开过一个小音像店,想吃口规规矩矩的饭,结果是经不住盗版碟的冲击很快就开不下去了。赔了本他们不得已把小店关了,也去贩卖盗版碟。后来认识了小赵和小孙,跟他们伙到了一块,既是酒肉朋友,也是生意伙伴,有事相互叫着,没事闲逛也在一处,渐渐地在街面上有了些气候。他们两个从小都吃过苦,很会看眼色,小孙攀了高枝不便跟他争,小赵是他们的大哥,也只能敬着,对宋学兵他们就没那么客气了,他们已经让了两道,自然不能再让这个外来户爬到头上。不过他们表面上碍着顾正红的面子对他也还算客气,只是少不得暗中给他使些绊子。宋学兵也是街头长大的孩子,混世的套路他熟悉,他们排座次的那一套他也相当清楚,不过他只想在这里挣点钱,并没有想来跟他们争高低,更不想跟他们掐架,所以只要轧出苗头不对就及时避让了,跟他们大面上也还过得去。
四小龙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看人下菜碟子,吃柿子拣软的捏,碰到硬骨头反倒敬而远之。对宋学兵这么一块不软不硬的牛皮糖,他们似乎是可进可退,却也不便随便得罪。宋学兵对谁都客客气气,对他们也不例外。他心里清楚四小龙是决不会拿他当成他们一路的,除非他去卖身投靠。他当然是不会那么做的。他一到茶园就感觉到他们对他的抵触和敌意,他估摸了一下形势,明显是“敌众我寡”。他知道跟他们硬碰硬是不行的,而且如果真的起了冲突也对不起顾正红。因此他凡事忍让,尽量与他们和平相处。
顾正红似乎一直在暗中保护他,或者也可以说她是在暗中平衡他们的关系。四小龙对他稍有冒犯,她的目光就到了,所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宋学兵清楚顾正红对自己也是没得说的,有时甚至并不在那几个之下。他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顾正红家的茶园一开张生意就非常好,每晚桌子都坐得满满的,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到晚了还没位子。古城里几家有名的茶馆比如春来、悦来、清心、静雅等等的老客人都移到她这里来了。宋学兵干了一个月,值了四个班,加上插空过来帮着洗洗茶具买买东西,一共挣了八百五十块钱。虽然不算多,但毕竟是外快,而且又不费多大事,所以还是蛮开心的。
他一拿到钱就跑到邮局往家里寄了五百块,他想要是每月都有这个收入,至少能让妈妈和哥哥弟弟多吃几顿肉。饮水思源,他很感激顾正红。有时不是他值班,晚上没事他也会到茶园去转一转,看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当然也是为了看一看顾正红。
怡情茶园开业两三个月,宋学兵就没看见滕老七在家呆几天。他回老家住到正月底才回来,回来没几天又下乡去喝外甥的满月酒,喝完外甥的满月酒又去朋友承包的度假村钓鱼,顾正红说他是无事忙,他听了只是嘿嘿一笑,该玩还是玩,对自己名下的茶园一点不操心,就像没这回事一样。实际上茶园一直都是顾正红在打理,宋学兵看她又要上班又要照管生意,虽然她总说上班没啥事情,可早早晚晚都得去应个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不由很心疼她,能做的事尽量替她多做点。
一天正是他当班,他看碧螺春和六安瓜片两种茶叶快用完了,就去后面贮藏室拿茶叶。走进院子隐约听见顾正红和滕老七在房里吵架,因为门窗关着,他听不清他们吵什么,不过他能听出顾正红很愤怒,她的声音又高又尖,一点不像她平常说话那样温柔婉转。他想能把顾正红气成这样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或者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远远地听着,心里替她难过。
回到茶室他一边替客人斟茶倒水,一边留意着后面屋子里的动静,准备随时冲进去解救顾正红。约莫过了半个来钟头,他看见滕老七提着一只小旅行包气呼呼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脚步很重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他以为顾正红会追出来,但是没有。他探身往后院看,他们的房门大敞着,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过了几分钟,他又往院里看,他们的房门还是直直地敞开着,房间里没有一点声息。他忽然担心起来,生怕顾正红气头上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赶忙扔下手上的活儿,朝她房间跑去。
他想都没想就到了她的房门口,从敞开的门里看见她紧蹙着眉头阴沉着脸独自坐在茶几边默默地抽烟。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吸烟,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了门口。
顾正红一抬头见是他,飞快地掐灭了烟头,朝旁边一张椅子努了努嘴,示意他坐,开门见山地对他说:“人家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真要是靠他吃饭,我非饿死不可!你看看他像是能指靠得上的吗?我跟他说茶园子开张时间不长,你是老板,多少也得照应照应,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是你让我开的,我又不要弄这些占手的东西。我说那你就打算游手好闲一辈子,他说那又怎样,游手好闲还能饿得死我?我真是无话可说!男人总该有点安身立命的本事,总该有点责任心吧,这些在他那里都狗屁不是。我这人从小要强,哪里想到偏偏就碰到这么个浪荡子!”
宋学兵听她这一通抱怨,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找些话安慰她,说:“你先消消气,现在茶园的生意这么好,不劳七哥操心你不也弄得挺好的?”
顾正红愤愤地说:“本来开这茶园就是为了他,结果他就当这么个甩手掌柜,哪里把茶园子当一回事?我也不说他不识好人心,他那个人,这么说都抬高他了。他就是扶不起的刘阿斗,狗屎上不得台盘!”
宋学兵听她越发骂得狠了,劝她说:“七哥其实人挺好的,就是爱玩一点,那也是因为他有这个条件,不算过分。”
顾正红还是愤愤地说:“放着正事一件不做,成天连个人影子都见不着,回家一趟就是把脏衣服一换,提一包干净衣服又走了。人家说把家当客栈,他干脆就把家当洗衣店了。今天头中午才回来,吃个饭,洗个澡,转身又走了,你说他还把这里当家吗?还要怎么样才算过分?”
宋学兵不知怎么劝她,只好说:“反正吧,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气也不顶事啊!”
顾正红说:“我知道不顶事,哪里就能不生气?摊上这么一个无用的人,真是生生把我气死了!”
宋学兵突然笑起来,说:“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想想你这样一个人,也算是应有尽有了,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你要是整天烦恼,我们还怎么过?”
顾正红听了他这话愣了一下,说:“照你这么说倒是我苛求了?”
宋学兵说:“我只是觉得你较那个劲不值得。”
顾正红脸上平静了些,说:“刚才气头上我还真想过这日子没法跟他过下去了,你一说倒点醒我了,的确是没必要去较那个劲。”
宋学兵笑着说:“其实就是因为你太能干了!”又说,“你心里放下了就好了。”
顾正红两眼望着他,莞尔一笑,说:“你还挺会开导人的!”
他们四目相对,宋学兵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第二天晚上他因为不放心顾正红又去了茶园。当晚正好是小孙当班,小孙见到他就把一张马脸拉得更长了,他却没在意,径直走进院里去敲顾正红的房门。烧开水的阿顺颠颠地跑过来告诉他老板娘出去了,他正要离开,突然听见小孙站在茶室门口骂骂咧咧:“有事没事老往这里蹿,是来查岗还是来摸哨?咸吃萝卜淡操心,老板都不管用你来管?多管闲事多吃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茶园里喝茶打牌的客人有听到的,伸着脑袋朝这边看热闹,宋学兵听他骂得没头没脑,起先并没有意识到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无意中一扭头,看见他正眼露凶光瞪着自己,心里火冒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质问他说:“你嘴里不干不净说谁哪?我来关你什么鸟事!你当你是谁?你还以为自己是老板啊?”
小孙显然没料到他反击得这么干脆利索,被他这劈头盖脸几句话给闷住了。靠窗的一桌打牌的人发出了很响的笑声,奚落的意思很明显。小孙受了刺激,顾不得藏头露尾,对着他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你娘,我骂的就是你这个王八蛋,以后老子在你就少来这里撞尸!”
宋学兵冷笑道:“这话你说得太早了,那得等你转正了才有资格说,只怕你这辈子都等不着那一天!”
茶室里响起了更响的笑声,不但笑得肆无忌惮,而且笑得知情会意。
小孙突然带着一股冷风朝他冲过来,一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宋学兵也不软,反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又抬腿来了个扫堂腿,小孙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阿顺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才算站稳了脚跟。他气急败坏地又一次向他扑过来,尖利的指甲把他的脸划破了。宋学兵抬手给了他一拳,正好打在他鼻梁上,顿时鲜血直流。两个人都红了眼,不顾死活地扭打在一起。
茶客们本来只是看热闹,一看两人都下狠手把对方往死里打,这才有人出来把他们拉开。阿顺一大锅水烧开了好半天都不知道,在边上看得既开心又害怕。有人提醒他去喊老板娘,他才撒开腿飞快地跑了出去。
宋学兵没等顾正红回来就走了,出了门被冷风一吹,他立马清醒过来,觉得刚才跟小孙打架实在是太鲁莽了,老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顾正红的面子上也不该跟他动手的。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他这时候懊恼也没办法。
第二天早晨起来他感觉脸上有点疼,一照镜子看见下巴连着左边脸颊起了一块淤青,还有几条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的小道道,樱桃看见了,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想跟她多说,只简单说了句“磕的”,她也没再多问。他洗脸的时候尽量小心,不碰到伤处。收拾停当他去五金店上班,舅舅见了他和往日一样吩咐他几件要做的事情,然后跟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了闲天,不过并没有问起他脸上怎么受的伤。他发现舅舅跟他说话的时候故意不朝他脸上看,而且说话的口气也比往日温柔,他忽然想到舅舅大概是以为他们小两口打架了,心里暗想舅舅倒真是个有城府的人。
下午舅舅照例又约了老高去茶馆喝茶打牌,他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店铺,百无聊赖,恹恹欲睡。脸上还阵阵发疼,他不由想起昨天夜里跟小孙打架的事,猛然想到不知道顾正红会不会不高兴,心里不由忐忑起来。他想顾正红刚跟老公吵了架,自己又给她添堵,实在是不应该。万一她真要是生起气来,随便找个借口就能炒掉他,这样他一个月千儿八百的外快就没有了,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不小的损失。他想就是看在钱份子上也不该跟小孙动手的,再说自己又不是不清楚她和他的特殊关系,打他不等于也伤了她的面子?这么一想他就坐不住了,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去向顾正红赔个礼。
一想到顾正红他就想马上见到她的面,可是又怕有些话当面反倒说不出来,想想不如先给她打个电话。他拨了她的手机,好一会电话才接通。他听见电话里响起一个沙哑疲倦的声音,还以为打错了,正要挂断,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起来,他听出正是顾正红,竟然有点喜出望外。
他一激动居然忘了向她赔礼,一上来就问她在忙什么,她说啥也没忙,他问她是不是在上班,她说没去,在家呢,自己给自己放假了。他正犹豫接下去说什么,她主动说你要有空就过来坐坐吧,省得浪费你的电话费了。他一听正合心意,关了店门就去了她家。
到了顾正红家,他轻轻敲了敲门,她立刻从里面迎了出来。她穿着家常衣服,松松地挽着头发,一副春困未醒的样子,见了他笑眯眯地说:“吃过午饭我没有事情做,想起年前做了一半的这件东西,拿出来绣了几针,就犯起困来,往床头一靠,没想就睡过去了,要不是你来电话我还醒不了呢。”
他看窗户底下支起了一个绣花的绷子,笑说:“你还会弄这个?”
顾正红说:“从小就会的,还是跟我外婆学的呢。”
他凑近去看,一块松花色的缎子上绣着亭台楼阁树木花草,颜色鲜艳,倒比真的亭台楼阁树木花草还要漂亮,不由赞道:“了不得!”又说,“我刚来这里就听人家说你会唱戏,心里就非常佩服你,没想到你还会刺绣,你会的可真多!”
顾正红笑笑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不过是些消磨时间的玩意罢了。”
他看她粉面含春,楚楚动人,想到这样的女人竟然也会寂寞烦恼,心里不由对她生出几分怜惜。
顾正红洗了手,沏上茶,和他在茶几两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他问她:“七哥回来了没有?”
顾正红淡淡地说:“还没回来,不过来过电话了。”
他说:“事情过去了就好。”
顾正红轻轻一笑,说:“难为你还放在心上!”
他手里捧着滚烫的一杯热茶,看着她弯弯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就像有无数的春蚕在爬动一般。
他正心猿意马,顾正红忽然正了神色,直截了当地说:“昨天你怎么跟小孙打起来了?我就出去那么一小会,你们这里就家翻宅乱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拳头呢?”
他不敢分辩,默默地坐着,听她说。
顾正红说:“你跟他打架,外面的人不正好看笑话?我们茶园子生意好,本来就有不少人眼红,别人还没有来找是非,自己内部倒先打起来了,这不是没事生事吗?”
他还是不敢分辩,默默地坐着,听她说。
顾正红又说:“要是你们谁把谁打坏了,我这里缺人手先不说,你们自己难道就好过些?要是小孙被你打坏了,你至少得赔他医药费,要是小孙把你打坏了,你自己不吃苦头吗?昨天我回来听说你们两个打架了,一夜都没有睡着觉,想想都后怕。”
宋学兵听她这么说,心里憋着的一股气泄了。尤其是当他看到她温柔如水的眼波,通身都有细细的暖流流过,感觉就像冬天晒在暖暖的太阳底下一样。他心里忽然就升起一股委屈,愤愤不平地说:“是他先招我的,我就是过来瞧瞧,一句话也没说,他就骂起人来,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
顾正红淡淡一笑,说:“你不知道他就是那种一根筋的人?心里一点事不存,脑子又简单,我都说过他不知多少回了,他总改不了。以后你离他远点就是了。”
宋学兵梗了梗脖子正想说“凭什么”,一看顾正红的神情里明显有安抚他的意思,冲到嘴边的话顿时噎住了。
顾正红替他茶杯里续了茶,柔声说道:“你不知道,小孙其实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很小爹妈就离婚了,他跟着他妈,没几年他妈生病死了,没人管他,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体也没养好,四小龙当中就他最弱,原先总被那三个欺负,现在那三个不怎么咬他了,说句那什么的话,多少也是看我的情面。小孙在家里也是个受气包,他爸娶了个后妈,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他们四个开开心心一家人,看他处处碍眼,他的日子过得恐怕比你还不如。那三个有时候嘀嘀咕咕,说我护着他,我真不是有意要护着他,我就是看不得他一棵弱秧子夹在壮苗子当中,有时忍不住伸手扶他一把。路见不平还拔刀相助呢,你说是不是?虽说你跟他们四个不是一路的,反倒只有你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顾正红两眼凝望着他,一副诚心诚意有啥说啥的样子,让他感到她真是拿自己当知心朋友,虽然她是在替小孙说话,实际上却是要他谅解。他心想怎么说她是老板娘,自己跑到她地盘上撒野,她没有责备一声,还对自己这样和风细雨地开导,心里的气便全消了。
顾正红突然兀自一笑,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我这个人就是心太软,我知道自己有时候事情做得也不公平,所以小赵他们说我偏心也不冤枉。其实做人是不应该心太软的,你看他弱,伸手扶他一把,这一扶不要紧,他就依赖上你了,你就一直得扶着他。你要松手你会担心他倒下去,你真松手,他也真能给你倒下去,到头来你自己心里还会过不去。”
说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因为了解她的为人,他清楚话说到这个地步就算是说到头了,显然小孙让她很无奈。他不由想到她的老公滕老七,心里感叹她摊上一个还不够又摊上了另一个。
他端坐着和她说话,神情格外严肃,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激动。他听她连这样的私房话都对他说,知道她跟自己相当知己。他感觉她对自己真是不一般,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就像家里人一样,甚至比家里人还要亲,比家里人还要无话不说。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能跟她走得这么近,心里很有些受宠若惊。他敬重她,却也被她的俏丽和万种风情吸引。他看她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安静地放在桌沿上,真想把她十指纤纤白白净净的一双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好好握一握。他的目光从她的绣花夹袄往下移到她的裙子上,看着她裙子上水波一般涌起的褶皱他下意识地想到她裙子下面双腿的姿势,心里忽地有一股暖流涌过,身体也立刻有了反应。他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抱得她透不过气来。他不知道真要是那样她会不会反抗,也不知道如果她反抗自己是应该制服她还是放开她……他想着她细白柔嫩的肌肤,饱满湿润的嘴唇,浑身燥热难耐,头脑一片空白,听她的说话声有点缥缈。他不敢看她的脸,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转向水绿色的绣花门帘。门帘上的那对鸳鸯栩栩如生,就好像真的在游动一样。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门帘后面的那张雕花大床,想到她躺在床上的样子……
他就像喝醉了一样站起身,朝她那边跨出了半步,他只要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她,可是一看见她清澈如水的眼神他又迟疑了,坐下也不是,站着也不是,一时间有点进退两难。她显然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微仰着脸看着他,微笑着,没有说话。那一刻一切好像停滞了。他忽然觉得她的眼神意味深长,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她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在他腰里轻轻拍了一下,十分自然地叫他去把电水壶拿过来。电水壶刚巧烧开,他听话地走过去拿了过来,替她把茶杯续上,又把自己的杯子续上。他心里霎时松了下来,觉得她救了自己。
他坐下来,继续喝着茶跟她说话。刚才的一切就像是一个梦,或者说连梦也不是,根本就没有发生。他脑子还有些恍惚,心里却慢慢静了下来。
顾正红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口气温柔地对他说:“你该回家做饭了吧,要不然你丈母娘又该有话说了。”
他站起身,同样口气温柔地答应道:“好的,那我走了。”
一路走回家,他脚步轻快,心情也很轻快。他在心里反反复复想着顾正红跟他说的那些话,觉得她这人真是敞亮,而且特别聪明,特别仁义,特别为他人着想。想着她对自己的好,他胸口暖融融的,一颗心就像云朵一般飘浮在干干净净的蓝天里。
18
宋学兵觉得家里的日子越来越乏味,也越来越不顺心。樱桃妈对他还是那样,每天让他做晚饭,又不拿钱出来,总是让他掏腰包。一个月下来,买菜这一项他就花掉了一千多块,就这样除了樱桃爸没说过什么话,樱桃妈和樱桃经常表现出不满意,他是既出了钱又出了力还没落着好。
樱桃妈作为一家之主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她说了算,就连肉是清炖还是红烧、菜做得咸点还是淡点都要听她的,这也就罢了,反正他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家里一共就四个人,她还要分出三六九等来,好吃的东西都要留给老公和女儿,比如炖一只鸡,她会把两只鸡腿扯下来,一只放进老公碗里,一只放进女儿碗里,这就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再比如有时亲戚朋友送了时令鲜果来,她也是一定要留给老公和女儿吃。他们要是正好不在家,她会拿进自己房间收着,就是放坏也不会拿给他吃。他其实倒也并不馋鸡腿和时令鲜果,只是丈母娘这种做法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总觉得她根本就是拿他当外人。可是这一切他只能默默忍受,不能有所表露,更不能挑理,不然反倒显得他计较和小气了。
不过对他来说丈母娘对他是好是坏他都能忍,他受不了的是樱桃对他也日渐冷淡,就好像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有时她对他极不耐烦,似乎他是她的一个包袱,这让他心里非常难受,也非常委屈。
新婚燕尔他和樱桃却没有多少甜蜜可言,不合拍的时候倒是很多。没结婚的时候他想象蜜月中的夫妻一定从早到晚都腻得分不开,两个人好得就像一个人,甜得就像喝了蜜,不然怎么会叫“蜜月”呢?可是他经历了蜜月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蜜月有多甜蜜。自从搬过来之后,樱桃在性上没有一点主动性不说,经常是推三阻四,实在拒绝不了,也是敷衍了事,既不热情也不温柔,在他看来完全不像是新婚的人。他虽然不知道别的夫妻新婚时的性生活究竟怎样火热,但他觉得至少不会像他和樱桃这样冷冷冰冰。
因为樱桃的冷淡和拒绝他对她的要求已经是非常少了,可就是这样她也不肯痛痛快快地满足他。性上的不满足让他像一个吃不饱的人总有一种饥寒交迫的感觉,这种饥寒交迫的感觉积累起来就变成了一种无名火,可是他却不能发作,只能闷在心里。结婚时间不长,他和樱桃的关系就冷了下去。以前他只要一眼看不见她就会想她,她有任何事他都当是大事,心里时时刻刻牵挂着她,上班走神想着她,下班恨不得立刻飞过去见到她。他特别喜欢骑着摩托车沿着新世界公园湖堤飞驶的那种感觉——因为几分钟之后就能见到她,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刻,能让他忘掉一切烦恼,能让他觉得吃多少苦都心甘情愿,可是现在这一切好像离他远了,就是再去新世界公园,他也很难有以前那种快乐的心情。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过新世界公园了,好几次他问樱桃下班要不要去接她,她总是硬邦邦一句话:“接什么,我自己不会回?”弄得他索然无味。他一直以为女人是喜欢浪漫的,没想到自己的老婆偏偏是个例外。
每天他忙完舅舅店里的事情就去农贸市场买菜,买完菜回家做好饭樱桃才回来,有时晚饭做好了她还没有回家。新世界公园周一到周五都有班车进城,如果坐班车一般五点半之前就能到家,但樱桃却很少坐班车,宁可自己打车或者乘公共汽车回家,每天到家差不多都要七点以后。有一天在晚饭桌上他问她为什么放着现成的班车不坐,她说不想每天踩着钟点来回。他说早点回来不挺好的嘛,也省得打车花冤枉钱,她瞪着眼睛说我花我的钱,你管我呢?他知道再多说两句恐怕就要吵起来了,便不再说下去。
回到房间樱桃跟他抱怨说现在除了上班就是回家,连跟集体宿舍那帮小姑娘一起玩的工夫都没有,实在是气闷得很。她说以前住在集体宿舍里多自在,想玩多久玩多久,还说她最不喜欢回家,最烦听她妈唠叨,言下之意都是为了他才每天回家的。
他一听反倒对她有些愧疚,便说:“你该玩就玩吧,反正你回来也没有什么事情。”
樱桃立马喜上眉梢,拉住他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别一转脸又变卦了啊!”
果然从次日起她就回来得很晚,而且回来得越来越晚。一般总要到九点来钟才到家,一个星期会有一两个晚上要过了十二点才回来。她跟他说和集体宿舍的女孩们打扑克,他没有丝毫怀疑。他知道那帮女孩子酷爱打牌,经常一打就是通宵,大家轮流去睡觉,第二天只要没有演出也是大家轮流去上班。跟樱桃谈恋爱那会儿他被她们拉着玩过两次,但他夜里不睡觉白天照样得上班,家务又多,不能像她们那样补觉,困得实在吃不消,后来就不再跟她们玩通宵了。他心里觉得樱桃结了婚还跟她们一起疯得昏天黑地多少有点不合适,可是却不好说出来,他既答应了不管她,就不能言而无信。主要是他管她她也未必肯听,没准还会闹得不开心。他最怕跟她闹矛盾,想想住在她家里,凡事自然要忍耐些。闹起来最难受的肯定是他自己,而且她妈说不定还要掺和进来,那自己腹背受敌,更加没有好果子吃,所以他不敢去捅这个马蜂窝。
可是樱桃却得寸进尺,深夜十一二点回来的次数渐渐增多,有时一两点才回来,他还是忍着不说她,只当没这回事。
一天夜里,他睡醒一觉发现床另一半还是空的,他看了看闹钟,已经三点多钟了,这个时间超过了樱桃平常回来的钟点,他不放心起来,再也睡不着。他靠在床头上,竖起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可是楼下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响。他等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快四点半了,樱桃还是没有回来。他从不放心变成了担心,很想给她打个电话,可是又怕她在集体宿舍里睡下了,那样不但吵了她,还吵了她同房间的人。他犹豫来犹豫去,最终没打这个电话。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可是短信发出去犹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他悬着一颗心一直等到天亮,她竟然一夜未归。
早晨他去五金店上班,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因为夜里没睡好眼睛在阳光下有点睁不开。他心里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委屈,人也萎靡不振打不起精神。一上午他脑子里都转着樱桃一夜没回家这件事,她事前事后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他不知道她这一夜真正是在哪里过的、跟谁在一起。他越想越恼火,忍着不给她打电话,想等她主动打电话,他倒要听听她怎么解释这件事。他想但凡她心里还有他这个电话是必须打的,可是他等了整整一上午,这个他认为百分之百该来的电话却没有来。
他心里一股股的火气不断升起来,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可是中午一过他莫名其妙地担心起来,他突然害怕万一她真出了什么事,自己却不闻不问,罪过岂不大了?这么一想他毫不犹豫地拨了她的手机。
响了一串铃之后她才接起来,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好像还没睡醒。
他问她:“你怎么一夜没回家?”
她说:“跟她们打牌。”
他气呼呼地说:“打牌也没个钟点?”
她说:“她们拉着不让走。”
他说:“那你至少可以打个电话给我吧?”
她突然不耐烦起来,说:“行了,我知道了!”
这次彻夜不归就像是开了一个头,之后她一两个星期就会有一次通宵不回家。他问她,她只说是打牌,他说她,她就跟他吵,气势汹汹,毫不相让。他从小是在街头混大的,也是有脾气的,而且习惯用拳脚解决问题,有时气极了真想揍她一顿,不过他头脑还算清醒,知道老婆是打不得的,何况她爹妈就在边上,他总不能当着两个老人的面去教训他们的女儿,因此他再恼火也只得忍着。
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古城里各种花像接力一样地开着,空气里飘着浓浓淡淡的花香,可是他却情绪不高,对身边的这些景象毫不留意。
那天他正在店里算账,葵正忽然笑嘻嘻地对他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外面天气这么好,我们还老老实实关在屋子里守着这么个小买卖,实在是太可惜了,也是白白辜负了我们的美好人生,要不叫上如云我们一起去公园找樱桃玩好不好?我新买了一个相机,正好可以相互好好拍点照片。”
他还是第一次听葵正用这种抒情的口气跟他说话,真有点受宠若惊,本来他对春游毫无兴趣,自己是断然想不起来要跑出去玩的,但却不过表哥的情面,觉得不好拒绝。可是舅舅这两天正好出门了,他们一起出去就没人看店了,他有些为难地说:“那店怎么办?”
葵正哈哈大笑起来,说:“我都不当回事,你还这么认真干吗呀?”
他发现葵正从欧洲旅行结婚回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性格变得开朗了许多,人也变得热情了,还爱跟别人开玩笑,尽管那些玩笑在他看来有点不知深浅,好几次都吓他一跳。葵正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是有了不少的新思想和新想法,回来之后对守着龙元五金店做些小生意越发没兴趣了,好几次他听见他在电话里不知跟什么人抱怨自己生活过得太平庸太无聊太没有想象力了,他觉得无论怎么说他至少比自己强太多了,守着爹妈,想要什么老两口都尽量满足他,还娶了如花似玉而且很能挣钱的夏如云,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他都嫌“太平庸太无聊太没有想象力”,那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觉得表哥真有点生在福中不知福。有一次他听葵正跟舅舅说不想干了,舅舅问他想干什么他又哼哼叽叽说不出来,他在旁边看着真替他捏一把汗。他以为舅舅会光火,没想到他居然是和颜悦色地劝儿子等想好了有什么喜欢的事情再关店不迟。舅舅在儿子面前这样让步,让他觉得他太软弱了,不像一个堂堂正正的父亲,心里甚至有点瞧不起他,不过也因此更加羡慕表哥。
葵正立刻给夏如云打了电话,夏如云答应马上开车过来接他们,他也赶紧给樱桃打电话。他打她办公室,没有人接。他又打她的手机,打了两次她也没有接。他正要再打,葵正叫他别打了,说反正这个钟点她肯定在班上,直接去公园堵她就是了。
不一会夏如云就开着车来了,他们上了车,朝新世界公园飞驰而去。外面风和日丽,繁花似锦,青翠欲滴的树叶在风里婆娑起舞,带着花香的暖暖的风从车窗里吹进来让人陶醉。他还是第一次跟着表哥表嫂出来,看着他们一路上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心里无比羡慕。
快到新世界公园他又给樱桃打电话,她还是没接,往她办公室打,同样也是没人接。汽车进了公园,在湖心岛前停了下来,他让表哥表嫂先到湖心亭去拍照,自己去办公楼找樱桃。
他进了办公楼,直奔财务科。樱桃不在,隔壁办公室的一个大姐告诉他说她肚子疼,上午就请假回去休息了。他听了吓一跳,转身下楼,慌忙朝集体宿舍跑去。他知道樱桃有痛经的毛病,疼起来要死要活,算算日子也正好该来了,他很担心她,赶紧直奔集体宿舍。
他一口气跑上五楼,敲她宿舍的门,可是敲了好一阵门也没有开。他想莫不是她回家去了,拿出手机打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是她妈接的,她很茫然地说樱桃没有回来,他没等她细问就挂断了电话。他想樱桃肯定是睡着了,说不定是昏睡过去了,便耐心地敲门。三五分钟之后他听见屋里有了响动,门随即开了,不过只开了一条小缝,他以为是樱桃,急切地说:“我来了!”
可是门并没有开大,还是只开着一条小缝,门背后的那个人说:“樱桃姐不在。”
他看清楚是白兰花,原先她住在隔壁,樱桃结婚以后为了打牌方便她搬了过来,跟他早已经相当熟悉。他以为她在跟他开玩笑,便说:“你快开门,让我进去!”
白兰花用身体把门堵得十分严实,一脸正色地对他说:“樱桃姐真的不在,我没有骗你!”
他也不听她说,用力把门推开,一眼瞥见原先樱桃的那张床上有个人裹着被子躺着,他更加确信白兰花是在跟他开玩笑。他心里觉得这小丫头玩笑开得有点没轻没重,正要往里闯,突然看见床前有一双男人的黑皮鞋,一只在前,一只在后,就像是匆忙脱掉的。他热血上涌,立刻明白了房间里是怎么一回事。慌乱中他用力拉上门,跑下楼去。
跑到楼下他心口还怦怦直跳,撞到这样的事情他觉得晦气。他想起有天夜里在楼下等樱桃就撞见过她坐在汽车里跟不知什么人去了小树林,那时他心里就感慨这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胆子真大,这次亲眼目睹她光天化日和男人在集体宿舍里鬼混,更是吃惊不小。他早听说表演团的女孩们极开放,也耳闻目睹了她们的各种事情,联想到樱桃,她也是夜不归宿,现在又神出鬼没,就怕也没啥好事情。这么一想心里就堵堵的。
他想着葵正和夏如云还在湖心岛等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再次给樱桃打电话。他打了好几次,她都没有接。他被大太阳晒着,脑袋嗡嗡的,心里乱乱的,额头上淌下汗来。正不知该怎么办,樱桃的电话回过来了。她很不耐烦地问他:“你怎么啦?”
他心里火气蹿起来,高声问她:“你在哪里?怎么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也不接?”
她说:“我在城里逛街呢,店里太吵没听见。”
他仍然火气很大地说:“你放着好好的班不上跑出去逛什么街?”
她说:“你又不是我领导,我逛街用你管吗?”
他一想也是,和缓了些口气说:“你回老城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到公园白跑一趟。”
她口气狐疑地问他:“你跑公园去做什么?”
他说:“是葵正约的,他和夏如云也来了,想找你一起春游呢。”
她冷淡地说:“跟他们有什么好玩的?平常都没啥来往,怎么想得起来一起春游的?再说现在都快夏天了,怎么才想起来要春游?我看他们是春梦还没醒吧!”
他听她这么说,知道她脾气又上来了,只好软了口气说:“难得葵正有兴致,我不捧他这个场不好。”
她硬邦邦地说:“你要捧他的场你捧好了,跟我没关系,没事我就挂电话了。”
他没辙,知道说不动她,只好挂了电话。他没精打采地往湖心岛走,出来时的一腔好心情彻底烟消云散。
葵正和夏如云见他没有找到樱桃,问了几句,知道她人在城里,就说不要勉强。他们拍了一些照片,春游就草草结束了。他觉得扫了表哥表嫂的兴,心里十分愧疚。
葵正和夏如云想顺路去运河边看日落,问他去不去。樱桃不在,他觉得自己跟着他们像个电灯泡,迟疑了一下,说不去了。
他到公园门外去乘公共汽车回城,等了半个多小时总算把公共汽车等来了。汽车很破,开起来哐哐哐乱响,车窗也摇不上,呼呼往里灌风,他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半小时后汽车到了市中心,他没有下车,而是多坐一站,直接去了农贸市场。
农贸市场里熟悉的吆喝声和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心里说不清是踏实还是空虚,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女人,每天买菜做饭,还要看她妈的脸色,还不受待见,简直就像是樱桃的老婆。他一腔怨气,满心委屈,看不到改变的希望。他在肉摊间走来走去,望着一块块切割得各种形状的猪肉,终于下决心还是努力和樱桃改善关系。
他狠狠心买了两大兜菜,还特意买了樱桃爱吃的黄鳝和活虾。回到家他把米饭焖上,把费工夫的菜先烧好,又把蔬菜洗净切好,只等樱桃一进门就炒菜。可是左等右等她总不回来,他不想给她打电话,怕她嫌烦。他跑到院门外张望了几次,仍是不见她的身影。天渐渐黑下来,外面变天了,阴沉沉的,好像就要下雨了。他不由替她担心,生怕她在回来的路上淋着雨。他又一次跑到门外去张望,就这一刻工夫,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一条街已经看不见人影了。他顺着巷子慢慢往前走,盼着樱桃突然出现。可是迎出去两条巷子,也没有见着她的身影。他怕跟她走岔了路,没再继续往前走。
雨突然就下来了,先是豆大的雨滴重重地砸在地上,不一会就哗哗下成一片,空气里尽是土腥味儿。他一口气跑回家,冲进院门的时候差点撞到樱桃妈身上,她正撑着伞迈着小碎步迎出来,一看是他一脸不悦地说:“怎么是你?我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她,嗨咦!”
她的那声极其失望的“嗨咦”让他很受打击。回到客厅,他看樱桃爸正捧了一张报纸坐在沙发里似看非看,他知道他是在等着开饭,可是他还是想再等等樱桃,他不想让她回家吃剩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已经下得水天水地,看来樱桃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一脸焦急的樱桃妈突然开口了,催他说:“炒菜去吧,不要等了。”
他只得进厨房炒菜。
晚饭吃完樱桃还没有回来。他把桌子收拾了,去厨房把锅碗洗干净,像往常一样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电视。樱桃妈不时站起来看看窗外的雨有没有小点,电视看得很不定心。樱桃爸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看着看着就对着电视机打起盹来。外面雨还下得很大,而且没有一点转小的迹象。快到十一点钟,突然院门“嘭”的一响,樱桃一头冲了进来,浑身上下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她妈见女儿回来,赶紧叫他去厨房热饭,自己又是拿毛巾又是拿衣服,侍候她换上。樱桃很快换好了衣服坐下来吃饭,他以为她妈至少会问她两句,可是她却啥也不问,就好像樱桃晚回来很正常一样,还坐在她对面问她汤热不热,菜咸不咸,对她特别讨好。他一肚子的气,却只好忍气吞声呆在一边。
等回到房间,他终于憋不住了,问樱桃:“你下午就说在逛街,怎么逛到这个钟点才回来?冒雨逛街很有意思吗?”
樱桃显然听出了他话里挑衅的意味,她正坐在梳妆桌前吹头发,关了吹风机皱起眉头说:“我妈没烦,你倒烦上了!我怎么尽摊上这样的人!”
他板着脸,两眼盯着她,追问道:“你到底去哪里了?”
她翻他一眼,说:“我去哪里要向你汇报吗?”
他被她噎了一下,气冲冲地说:“你不想说就别说,我也保证以后再不问你了。”
她也气起来,说:“你用不着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以为我怕你威胁?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逛完街去看了场电影,就这点事,值得问过来问过去的吗?有我妈一个人唠叨已经够我烦的,你还要来管我,我真是一点自由也没了。”
他说:“你的意思是我干涉你的自由了?你整天吃吃玩玩,我又是买菜又是做饭,还要看人脸色,我还没说烦呢你就烦了?”
她从镜子里狠狠地瞪他一眼,说:“我早说了,你不想做可以不做,别做了又话多!”
他说:“我是话多的人吗?我不过就是希望能把日子过得顺溜,不要别别扭扭的就好。”
她没好气地说:“你别自找别扭就行了!”
说完她扔下吹风机掀开被子上了床。
他去洗了澡也上了床,盖着另一条被子躺在她边上。他睡了好久都没有睡着,身体里就像有一只野兽在蠢蠢欲动,胸腹间也被一股看不见的火苗烤得热腾腾的。他忍不住往樱桃那边挤了挤,挨紧了她。她却立即往另一边挪了挪身体,离他更远些。他心里清楚她的意思,但他不甘心,又往她那边靠了靠。这一次她没有躲避,只是脸朝着另一边一动不动地躺着。他横下一条心,伸出手扳着她的肩头轻轻摇了摇她。这是他们之间的接头暗号,也是他们吵架之后的台阶,可是她还是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就像真的睡着了一样。他犹豫了片刻,用了点力摇了摇她,她终于扭过头来很不耐烦地问他:“干吗?”
他凑近她,在她耳边热切地说:“干吗?”
她十分坚决地吐出一个字:“不!”
他被她拒绝得干净利落,心里和脸上都过不去,不过他顾不得这些,为了身体里难忍的欲望他还想继续软化她。他从后面贴上去抱住她,而且故意把手放在她乳房上。她突然幅度很大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卷起自己的被子往床最里面挪了过去。他清楚她是真的不愿意,自己再努力也白搭。
他败下阵来,盖着自己的被子躺在床上。他还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就像贴饼子一样。长夜漫漫,他听着雨劈里啪啦打在屋顶的瓦楞上,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孤单。
19
宋学兵和樱桃开始冷战,他要争回作为男人的那一口气。可是樱桃却不配合他——他不跟她说话,她不管他那一套,该跟他说什么还说什么。平常她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支使他做这做那,现在她一样还是支使他做这做那。他虽然嘴上不理她,事情却还是替她做,而且还像以前一样做得尽心尽意、不折不扣。所以他一边替她做事一边生自己的气,恨自己太没有骨气。
因为在家里实在憋闷,他除了值班之外晚上也经常到顾正红家串门。每次顾正红见他去总是十分高兴,跟他有说有笑,有聊不完的闲天。她还亲手泡茶给他喝,还拿出瓜子点心等等招待他,让他有一种被待若上宾的感觉。自从来到这个江南小城,他觉得只有坐在顾正红这里最能体会到一种家的味道,准确地说是他心中的家的味道。他好生奇怪以前住在舅舅家就没有这种感觉,现在住在岳父岳母家同样没有这种感觉,倒是这个非亲非故的顾正红的家能让他有这种感觉。
滕老七出去的日子比在家的日子要多得多,经常是回家没几天又出去了,顾正红说他心跑野了,在家呆不住。滕老七的好处是自己在外面逍遥,倒也不大管老婆在家怎么过的,所以顾正红也乐得逍遥自在。
宋学兵往顾正红家跑得勤了,滕老七从来没在意过,小孙却很不高兴。自从上次打过一架之后,小孙跟他总是别别扭扭的。好几次小孙故意挑衅,比如把他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弄到地上,把残茶泼到他旁边的地上,溅他一裤腿,或者黑影里吓他一跳等等,都是些诸如此类的小坏招,当真去说又摆不到台面上,让他心里很撮火。可是因为顾正红跟他说过别跟小孙一般见识,他看他白苍苍的一张脸,连眼睛都是白多黑少,一副病犊子模样,真要是饱揍他一顿恐怕他也吃不消,就尽量绕着他走,不跟他计较。
除了小孙明里暗里搞他几下,他发现小赵小钱小李三个对他也是横眉立目的。他不知道是他们三个和小孙同仇敌忾,还是小孙发动他们这样做的,他跟他们从无过节,虽然不是一拨的,却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见面至少会点个头打个招呼,大面上也是过得去的。自从他和小孙打了那一架,不曾想把他们三个也得罪了,他们都对他换了一副嘴脸,好像他是他们的对头一般。他实在没想到他们四个绑得这样紧,心里恼火,自然而然把这个账记在了小孙的头上,因此也更加讨厌他。
他不怕小孙,对那三个却多少有点怵。小赵小钱小李都比小孙强,而且个个都是打架的好手,要不然他们也不能在街上靠替别人平事立足。他想过如果单打独斗自己还能抵挡,要是他们一拥而上收拾他,那他只有挨打的份了。不过他虽然清楚自己寡不敌众,却也不露出丝毫胆怯,相反他拿出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硬拼到底的姿态,那三个的目光在他身上睃来睃去好一阵子,却一直是按兵不动,他估计他们还没有找到下口的地方。
不过他们和他之间的小摩擦却一直不断,他心里清楚是他们在故意找茬。他尽量躲避,却是防不胜防。比如茶园除了茶还给客人供应瓜子、花生、腰果、话梅、爆米花等等的小零食,为了节约流动资金和不压货,顾正红规定每样东西快卖完之前才进货,因此需要经常进货。有时正赶上夜晚不方便,就要在交班本上写清楚,等到明日再办。赵钱孙李四个当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经常是卖断了货不进货,而且也不告诉他。好几次他在值班的时候发现不是没了这样就是没了那样。有些东西是需要提前预订的,他就是立刻打电话,当天也到不了货。顾正红不问也就罢了,有时正好赶上她过来察看,就像是他不尽心。虽说顾正红也不会说什么,他心里却很别扭。他觉得自己要是当个事情去跟四小龙理论,好像有点小题大做,可是不说这种事情又每天都在发生,直接影响到生意。有一天他碰到小赵,想了想还是和他说了。小赵听了鼻子里哼了两声,一脸不以为然地说就这点小事不值得大惊小怪,谁进货不是进货,光喝茶不嗑瓜子也不会死,哪就急在这一天半天的?让小赵这一说,倒显得是他没事找事。可是他虽然把话跟他明说了,他们几个仍然还跟以前一样,货卖完了还是不闻不问,一到他当班不是短了这样就是缺了那样,有两次甚至连龙井和黄山毛峰都断货了,这两种茶是平常客人点得最多的。还有雅间的事也经常弄得很乱。因为只有两个雅间,客人得提前预订,有时客人约了牌局一订就是几天,按规定应该在交班本上写清楚,可是四小龙从来不写,也不对他说,他当班的时候好几次发生雅间订重的事情。赶上好说话的,大家相互谦让,笑一笑也就过去了,赶上不好说话的,双方就会争吵起来,互不相让,让他白白受了不少夹板气。
赵钱孙李四个都喜欢打牌,他们不值班的时候就来茶园里玩牌,每到他当班那天,他们四个就齐刷刷地坐在茶园里开上一桌。要是换家茶馆是不会允许伙计随便上桌坐的,可是顾正红是个随性的人,没那么多讲究,又跟他们是朋友,所以他们来她总是很欢迎,连茶水都是免费供应的。通常客人没上满他们就在大厅里打,客人上满了他们就挪到后面的小客厅里打,有时候他们正打得兴头上,嫌挪地方麻烦,也会有点嘟嘟囔囔。但嘟囔归嘟囔,挪还是得挪。
有一天恰好是宋学兵当班,忽然来了一个旅行团,四小龙正在打牌,只好起身让座。他们刚挪进小客厅里坐下来,宋学兵就进去和他们商量客人太多坐不下,要加桌,得借他们打牌的桌椅用用。那四个便很不高兴,不过客人要用,也没有办法。小赵和小李借着抬桌子,有意撞在博古架上,差点把上面的摆设碰下来,把宋学兵吓了一大跳。那些虽然不是多么值钱的真古董,也是顾正红一件件从外面淘来的,真要是打碎了顾正红不让他赔,他心里也不好受。他惊魂未定,小钱又突然从斜刺里冲过来狠狠地撞在他身上,他手里端着茶盘,躲闪不及,一只茶碗掉到了地上,好在他伸手挡了一下,滚在木地板上没有碎。他放下茶盘,挥拳就向小钱打过去。就在他伸出拳头的一刹那,他一眼瞥见顾正红出现在大厅门口,她的眼光就像闪电一般朝他一闪,他拳头一偏,没等打到小钱身上就迅速收了回去。等小钱转过脸来,他已经是一脸平静地站在一边了。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人发出瞧到热闹的笑声。小钱大概是感觉到了后脖子里的那股冷风,他回过头狐疑地瞪了他两眼,露出一个狞笑。当着顾正红他没有再寻事,和那三个往后面去了。
茶园恢复了平静。临打烊前宋学兵发现四小龙从后面小客厅里出来,他们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在茶园前面的小街上看别人下棋。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出门之后没有抄近路从僻静的河边走,而是绕道走了灯火通明的大街。
紧接着的四天都不是他的班,他怕惹是生非,那几天都没有去茶园。等又轮到他值班,他一进院门顾正红就招手叫他到里屋去说话。
顾正红一点弯子没绕,以她一贯的直爽对他说:“你是怎么把他们给得罪了?这几天那四个在我面前嘀嘀咕咕,说的都是你。昨天小赵当班,还跟我叽咕半天呢,他的意思是有他们就没你,有你就没他们,让我炒了你。”
他听了心一沉,没吭声。
顾正红望着他说:“你怎么不说话?”
他这才说:“那你是怎么说的?”
顾正红微微一笑说:“我说问问你再说。”
宋学兵有点吃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态度,暗想她大约是想让他主动提出来走,免得由她说出口伤面子。可是他实在是不想说要走的话,便说:“你的店,当然是你说了算。”
顾正红哈哈大笑,说:“人家都说小赵聪明机灵,我看你一点也不比他差。不瞒你说,我听他单刀直入跟我这么说,当时还真是动了让你走的念头。我想的是他们毕竟人多,他们四个一走,我这里就转不开磨了,就是我有心留你一个,你白天要在五金店上班,晚上来我这里,时间长了也吃不消。不过我心里是不愿意你走的,我也看不得他们拉帮结伙逞强霸道的样子。要是他们在外面这样,我也不去多管,毕竟说起来他们是我的小哥们,我胳膊肘不朝里拐也用不着朝外拐,但是他们把那一套弄到我茶园子里来了,我就不能允许了。就是你刚才那句话,店是我的店,我不能由别人来替我做主,更不能让别人在这里横行霸道。我这个人脾气也是不太好,有些事情人家肯放在心里我不一定肯放在心里,有些话别人不敢说我敢说出来,我最看不得不公平的事,我也不是说我这人多么有正义感,但也不会纵容邪恶。我想我要是听了他的把你炒了,自己心里会过不去。所以当时我就是这样问他的,我说这里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他一听我没向着他说话,口气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硬了,叫我看着办。我心里好笑,难道我鼻子底下的这点芝麻小事还用得着别人来出谋划策?”
宋学兵听了倒有些不过意,对她说:“要不我不来算了,这样倒叫你为难,你没必要为了我和他们伤了和气。”
顾正红慢悠悠地说:“你走你的路,他过他的桥,不说你们是轮着日子来的,就是一起在这里,也没有容不下你的道理。我这人最恨欺行霸市,再说在我这里帮忙说句老实话也不是油水很足的事情,用得着有我没你吗?我决不会助长他们的,你放心我一点也不为难。”
宋学兵心里既感激又感动,他不但感激顾正红留下他,更感动她替他主持公道。
顾正红又说:“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留心些,别跟他们正面冲突。说句自私的话,你们都在我这里帮忙,你们真打起来了让别人看笑话。说句为大家好的话,我觉得你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值得打的。”
宋学兵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不会跟他们打架的,你放心。”又说,“我从来没有惹过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把我当敌人看。”
顾正红说:“他们在街上打打杀杀惯了,看得入眼看不入眼的都要去作践一番,这也成了他们混世的法宝。你也就是赶上了,换个别人我想也是一样。昨天我已经明着劝过小赵,叫他让他们跟你和平相处,我也同样劝你一句,和为贵,即使受点委屈你也忍忍算了,毕竟你人单势弱,我眼睛看得见的我肯定会管,总有我看不到的时候,他们真要是伙起来欺负你,你还有不吃亏的?”
宋学兵深深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很想对她说声谢谢,可是却没有说得出来。
事后他想想顾正红对他可真算得尽心尽意。在他看来她完全犯不上为他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外来人口去跟几个本乡本土的街头小混混拉下脸来,何况她和他们的交情还是不错的。她这么做让他心里很过意不去,也让他觉得无以回报。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一天傍晚顾正红打电话问他晚上能不能过去加一下班。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但他也就赶上过一次两次。四小龙当中谁有事一般都是他们之间相互调剂,除非他们四个人一起有事才会找到他。他痛快地答应了,早早吃过晚饭就去了茶园。
七点一过打麻将的常客们就陆续到了,十张桌子很快坐满了。他正忙着给他们端茶递水,顾正红进来了,她让阿顺照看一下,叫他到后面屋里去说话。
进了屋子,顾正红反手关了门,对他说:“小赵四个跟我撂挑子不干了,我给你打电话之前他们刚跟我说的。”
宋学兵听了吃了一惊,自责地说:“都是因为我吧?要不你还是让他们回来,我走就是了。”
顾正红把眼睛一瞪说:“凭什么?就是你走他们能回来,我也不会这样做的。再说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我听说小赵在新城也开了一个茶园子,他把那三个都拉走了,这不是明摆着跟我唱对台戏吗?”
宋学兵惊讶地说:“开茶园也得有本钱啊,小赵说开就能开得起一个茶园?”
顾正红说:“我刚开始也奇怪呢,不明白他怎么会想起来干这一行的,也不清楚他的本钱是从哪里来的,刚才跑出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那几个老茶园子的人合伙拉着他入股,让他出头来弄的,估计是因为我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联起手来杀我的风头吧。”
宋学兵叹说:“真是江湖险恶!”
顾正红笑了笑,说:“人各有志,有句话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那么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最气的还不是这个,不瞒你说,我心里最火冒的是小孙竟然也被人家一拉就走,你说他这人还有点情义没有?我不说我对他怎样,他至少不能这么没脑子吧?我想想真是寒心。”
宋学兵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总觉得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而且说不定还让她误会。他沉默了片刻,很实在地说:“我也不知道能帮你什么,反正你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了。”
顾正红朝他柔柔地一笑,说:“眼下就是得麻烦你帮我盯一阵子,我已经托人去找人了,不过一时半刻恐怕也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其实我早就想请个人来管这茶园子,你知道七哥是悠闲惯了的,不说他一会迷打牌一会迷钓鱼的,有事没事还总上别人家的茶馆里泡着,我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但凡正经事情是一件指望不上他的,我给他打电话,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你总归有办法的’——他说得一点错没有,我确实是什么事都有办法,唯独对他没办法!”
宋学兵听她这么说,知道她心里的酸楚,不过人家夫妻间的事他也不便插嘴,便笑了笑说:“我倒是跟滕七哥想得一样,没有啥事情会难得倒你的,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又说,“我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过来帮你盯着就是。”
顾正红说:“这可得辛苦你了,说实在话,你新婚头里,让你一星期五个晚上到这里来,我心里还真过意不去。”
宋学兵不以为然地一笑,说:“结婚都几个月了,我们早就是老夫老妻了!”
顾正红听了笑起来,说:“你这话可不能让你们家樱桃听见,人家刚做新娘子没几天,到你嘴里就成老夫老妻了!”她收了笑,神情郑重地说,“这一段我这里的事就拜托你了,跟你说句心里话,我想来想去找不出一个比你更合适更让我放心的人来了。说起来我在这个城里认识的人不少,跟我关系好的人也不少,不过要找个凑手的人还真不容易。”
宋学兵点头说:“你放心,你看得起我,我也得让你看得起才是。”
宋学兵整整盯了一个月,顾正红找来了滕老七家一个拐了好几道弯的远房亲戚兴旺来管茶园。宋学兵见她找到了人,心想自己在这里就多余了。他找到她,说了这个意思。顾正红一听便说:“我不能没人手的时候把你叫了来,有了人手马上就让你走,这种用人脸朝前不用人脸朝后的事情我做不出来,你这不是存心要我不仁不义吗?”他正不知说什么好,她又说,“我跟你都不见外,你又何必跟我见外?你现在这个情况,有事做比没事做好,真到你不缺钱的时候,我也不敢留你在这里。再说兴旺也不能一星期七天一天不歇,我这样想,你一星期来一两个晚上,正好给他放假。只要你不说不来,我这里总归是不会把你值班的时间减掉的。”
他又一次被她的体贴和周到感动。
到月底结账,连值班费外加奖金顾正红给了他整整四千块钱,这是他在这里挣得最多的一个月,他知道除了顾正红有心照应他,四小龙也无意中成全了他。
20
宋学兵拿着这四千块钱就像大冬天里捧着一个热腾腾香喷喷的烤红薯,手里心里都是暖洋洋的。他跑到邮局,给家里寄了两千块钱。寄完钱他忽然有点想家,脑海里闪现出妈妈站在阳台上往下扔钱给他的情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给哥哥发条短信完事,而是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哥哥在电话里告诉他爸爸还有一年零八个月就要退休回家了,从此可以在家里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必再在外面奔忙了。他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既高兴又酸楚,他真想不出爸爸回家对一家人来说是忧是喜,他也不知道对爸爸自己来说是不是真的愿意回家。他发现有些事情是经不起琢磨的,表面上看是好事,往深里想可能就未必是好事。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叔,想想他这一辈子,又想想妈妈这一辈子,心里更是忍不住叹气。他发现若是放在以前,他是绝不会这么想的,他肯定只会简单地想爸爸终于可以回家了,妈妈就能少辛苦一点了,家也更像一个家了,可是现在他却没法想得那么简单,他想这可能就是涉世深了的缘故吧。
挂了电话之后他转身又进了邮局,又填了一张汇款单给哥哥寄了五百块钱。寄完钱他发了一条短信给他,让他把这五百块钱转交给叔。他知道哥哥同情叔,托他办这件事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从邮局出来,他有一种事情办妥了的安心感,可是没想到这寄出去的两千五百块钱却在樱桃那里惹出了事情。
恰好在几天前他结束了和樱桃的冷战,寄完钱之后他兜里还剩下一千五百块,他想把这些钱都花在她身上,让她高兴一下,正好也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升升温。
他本来想带樱桃去买衣服,也是凑巧,樱桃的手机不小心掉脸盆里进了水,虽然晾干了也还能用,但她说不好用了,要换一个新的。周末闲来无事,他提出要陪她去店里看看手机。樱桃有点惊讶,问他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平常遇到要花钱的事他都是不吭声的,突然变得这么大方,让她有点喜出望外。
樱桃好好打扮了一番,高高兴兴地和他上街去。出了门她问他:“要是有我看中的手机你会替我买吗?”
宋学兵笑嘻嘻地说:“那当然。”
樱桃追着问他:“那我看上贵的手机你也替我买吗?”
宋学兵的笑容有点发僵,说:“再贵的手机不也还是个手机吗?它也不能当汽车用吧?”
樱桃一甩头说:“那算了,就当我没说。”走出几步她嘲笑地说,“我说呢,你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大方的!”
宋学兵认真地说:“我真的是想给你买个手机,要不我给你一千块钱,你买什么样的随便你。”
樱桃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边笑边说:“我还以为你真给我买手机呢,原来你只是给我买部分手机啊!”
宋学兵被她一激,干脆把装着一千五百块钱的信封从兜里掏了出来,递给她说:“得啦,全给你吧,这个月我挣的外快都在这里了,你想要我给你买整个手机也可以,等我下个月再挣了钱吧,下个月不够就等到下下个月。”
樱桃接过他递过来的信封,只用两个手指头一捏,立即沉下脸来说:“你一个月天天晚上出去,就挣这么几个钱?我不知道是你对姓顾的女人让利了,还是有别的用途了?”
宋学兵突然变得张口结舌,他想说顾正红不但没有克扣他一分钱而且还多给了他,又觉得这样说不好,本来樱桃就有点吃她的醋,他不能不小心一点;他也不能说把钱寄回家去了,因为寄钱之前寄钱之后他都没有告诉她,现在说出来等于是被迫坦白交待,还不如不说。樱桃看他愣在那里,更是一个劲儿地追问他到底是没挣着钱还是花掉了,他想对她撒谎,可是一时不知道编什么谎话,也怕谎话编不圆反而弄巧成拙,惹她生气,无奈之下只好说出寄钱回家了。他多了一个心眼,没有说出寄回去的数目,只说寄了一点给他妈,樱桃一听,手机店也不去了,扭头就气呼呼地回家去了。
宋学兵知道自己这下子又得罪她了,本来他是想借买手机讨好她的,没想到好事办成了坏事。他看她气呼呼调头就走,本能的反应就是去追她,可是实际上他却是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他突然觉得自己跑去追她,然后拉着她的手或者抱着她,再然后跟她说好话,向她解释,向她告饶,直到她转怒为喜为止,这一套实在是太无聊了,这出戏他已经不知演过多少回了,他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再演一遍了。他就像木头桩子一样戳在太阳底下,自己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发愣。他这一走神樱桃已经走远了,等到他拔脚想去追她,她早已经在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樱桃跟他大吵一架,随后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冷战。这一次是真正的冷战,因为樱桃不但不跟他说话,也不再支使他做这做那。而且这一次的冷战旷日持久,就像黄梅天的雨一样,没完没了,让人气闷。
宋学兵还是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还是去农贸市场买菜,还是掏自己口袋里的钱,还是做晚饭,还是饭后洗碗刷锅,还是去顾正红的茶园子值班挣外快,还是把挣来的外快攒下来,悄悄往家里寄……而樱桃也是一样,她同样是该上班上班,下班之后该干吗干吗。越来越多的晚上她很晚回家,而且她不回家的晚上也越来越多。她晚回家他已经慢慢习惯,可是她不回家还是让他心里相当别扭和难受。以前她不回家总是说在集体宿舍和表演团的女孩们打牌,现在因为不说话,她连个理由都不需要给他。当然他仍然可以认为她是在集体宿舍和女孩们打牌,但他的直觉告诉他的却不是这样。他起疑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比如有两次原来和樱桃同房间的女孩打电话到家里来找她,而那个时间她并没有回来,而且两次恰好都是她整夜没有回家。虽然这不能证明她就一定不在公园,但却让他不得不怀疑她另有去处。两次接了电话之后他都想立刻骑上摩托车去新世界公园跑一趟,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在宿舍里打牌,可是他害怕万一看到的是自己不想看到的结果,那不等于自己给自己添堵吗?所以他宁肯忍受猜疑、担心、焦躁、失眠的折磨,也不想知道真相。
樱桃不回家的夜晚他非常难熬,有时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是睡着了也睡不踏实,他多么希望能抱着她入睡,半夜醒来能听到她匀称的呼吸声,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儿,能和她紧紧地贴在一起,亲亲密密,恩恩爱爱……可是他想要的这一切别人可能很容易得到,他却偏偏很难得到。除了一个人孤单地独眠,他还得忍受内心的种种折磨。
他们的冷战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樱桃似乎缓和了一些,不再整天耷拉着一张脸,虽然还是不跟他说话,但当着爹妈的面有时也会接他的话茬,至少饭桌上的气氛已经不像前一阵那样僵了。他看出樱桃好像有跟他和解的意思,可是他的拧劲上来了,他想凭什么你要冷战就冷战你要和解就和解?凭什么事事都得听你的?因此他不管她递过来什么示好的信号,一概视若不见。
不过他暗中却一直在仔细地留意她,他发现近来她晚回来的次数少了,基本是下了班就回家,而且没有一次整夜不回。她的作息也比较规律,每天吃完晚饭在楼下看一会电视就回房间坐在床上打游戏机,玩累了倒头便睡。他有点奇怪她怎么突然变得安静了,也不知道她这是一时的,还是从此就这样了。
他还发现她虽然每天早早回家,早早睡觉,气色却越来越差,一张脸白里泛黄,不像以前那样红润,胃口好像也差了许多,常常吃着饭就把碗放下不吃了,她妈叫她多吃点她就烦,多说两句她就要发脾气。他以为他自己郁闷,看她显然比他还要郁闷。
有一天樱桃又是早早地回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妈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没有不舒服。晚饭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没看电视就早早上楼去了。他收拾完厨房回到房间她已经睡下,他怕吵她睡觉,下楼去看了会电视,等他再上楼,看见她正躺在被窝里发短信,灯也没开,房间里黑洞洞的,只有她枕头边亮着一小片光。她听见他的脚步声马上放下手机睡了。她那种偷偷摸摸的样子让他心里顿生疑团。不过他没有任何反应,只作没有看见,脱了衣服,在大床的另一边睡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睡着,忽然听见“嘭”的一声,他第一反应是地震了,伸手摁亮了手机,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樱桃正捂着膝盖蹲在地上,他一下子明白是她磕着了,赶忙开了灯跳下床去察看她的伤情。她的膝盖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估计是撞在柜子上,他扶她走了两步,她也可以走,看上去问题不大,可是她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哭得悲痛欲绝。他怕惊动她父母,叫她别哭,可是怎么劝也劝不住她。不一会她爹妈果然披着衣服趿着鞋过来了,问他们出了什么事。老两口的目光不约而同都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好像要从他身上看出破绽,让他心里很不自在。他跟他们说是她不小心磕着了,他们好像都不太相信,满脸狐疑地又问樱桃是不是这样,见到她点头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乱了一阵之后老两口回房间睡觉去了,他去卫生间绞了一把热毛巾给樱桃擦脸。她接过毛巾捂在脸上,又呜呜地痛哭起来。好一会她才止住哭,他问她到底怎么啦,她不吭声,问她膝盖还疼吗,她也不吭声,他叫她睡觉,她迟疑了片刻,站起身,顺从地躺到了床上。她仍然躺在她的那一边,被子卷得紧紧的,他在自己的这一边躺下来,和她离得远远的。他第一次觉得这张床又宽又大,他想挪过去靠她近一点,可是又觉得这样没面子。他心里犹豫着,人已经昏昏沉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个热乎乎的身体贴着自己的脊背,他挣扎着从沉睡中醒过来,发现樱桃紧紧地挨着他,一条胳膊还搂着他的腰。他心里一阵激动,一时间忘了他们的冷战,反身抱住了她。霎时一股热流从胯下升起来直抵腰腹,下面立刻坚硬如铁。他伸手去脱她的睡衣,她丝毫没有拒绝,好像就在等着这一刻。他扑到她身上,她很配合。两个人顺理成章交合到一起。
快两个月没有做爱,两个人都激情似火。他没坚持多久就结束了。他心有不甘,很想马上再来一次,可是身体却不配合。他亲着她,不想睡着,可还是没撑住睡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一看钟,八点多了,两个人都睡过了。他们匆匆洗漱,各自急急忙忙去上班。没有补上夜里的那一课他心里非常遗憾,不过想到晚上又能跟她颠鸾倒凤,心情又舒畅起来。一整天他上班都没有心思,只盼着能快点下班回家。
当晚他应该去茶园值班,他怕弄得太晚耽误了跟樱桃的好事,便给顾正红打电话说家里来客人了,晚上不能过去。他还是第一次请假,顾正红痛快地答应了。放下电话他心里反倒有点不安,觉得自己不该对她撒谎。
晚饭之后收拾停当,他早早地洗了澡躺到床上等樱桃,可是樱桃却在楼下跟她妈一起看电视,迟迟不上楼来。他又不好下楼去叫她,等得起急,实在忍不住了,发了个短信给她,可是她既没有很快上来,也没有回他短信。他等得都快睡着了,她才慢慢腾腾上楼来。
她上了床,却离他远远的,还像他们冷战时那样。他心里别扭,却顾不得计较,主动朝她那边挪过去,伸手搂住了她。可是她却没有热情地回应,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知道她不会这么快睡着,轻轻推了推她,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要吗?”
她不咸不淡地说一句:“我累了。”
他故意说:“我不累,怎么办?”
她没好气地说:“累不累都睡吧。”
她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强求不得。他想等一会再说,就在床头上靠着。他听她呼吸平静,怕她真的就这么睡着了,探过身去抚摸她。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但很快就不耐烦了,烦躁地扭动起来。他只好收了手,想再等一等再说。可是过了不到十分钟,他凑过去想亲她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他心里十分沮丧,既因为没有做成爱,也因为白白辜负了这么一个特意请了假的夜晚。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他一心惦记着那件事,可是直到天亮也没有找到机会把事情办了。他感觉身体胀得难受,早晨看樱桃醒了赶紧抱住她往她身上摸去,可是她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叫他别烦她。他再怎么求她,她也不答应。他在沮丧的心情里起床洗漱吃早饭上班,仅维持了一天的好心情又烟消云散了。
随后的日子樱桃又回到了那种冷淡的状态,即使他像一盆火,她也仍然像一块冰,让他心里非常苦恼,又没有什么办法去改变。他知道不应该再跟她冷战了,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甚至连累到她爹妈,让他们也跟着不开心。他决定拿出男人的胸怀,好好对待她,让她高兴。可是做起来却很不容易,而且还屡屡遭到打击。不管他对她怎样关怀怎样体贴她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对她问寒问暖多了,她还要发脾气,有时甚至对他很有敌意,叫他不要管她的事。他无计可施,也十分伤心。他在最灰心的时候想到过离婚,不过稍稍冷静一想就彻底否定了这个念头。他清楚离婚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人财两空,而且他也清楚如果跟樱桃离了婚,至少是眼下,他根本没有可能再找到一个方方面面条件和她差不离的老婆。因此他明白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愁闷之下有一天他和顾正红闲聊的时候吐露了几句心事,顾正红一听就明白了,劝他说:“不是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吗?你就当自己这会子是屈,总有伸的那一天吧。”
他苦笑着说:“就怕不会有那一天。”
顾正红说:“我对你很有信心,你怎么自己反而对自己没有信心?”
他叹气说:“其实我何尝不想混出个人样子来?我想我真要是混出个人样子她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待我。”
顾正红微微一笑说:“你这样说也对也不对,有些女人的确是只看男人混得好不好,是不是有钱,是不是成功,不过在我看来也有不少女人还真不是这样的,她们遇到自己爱的男人不会计较他一时的成败,相反,她们爱起来不顾一切。其实女人有时候也很简单,只要她心里有你这个人,你怎么样都是好的,她看你不顺眼是因为她心不顺。当然了,我这么说不是要挑拨你和你老婆的关系,我只想告诉你对女人你得打动她的心才行,她心在你身上就是跟着你粗茶淡饭也是高兴的。像你们家樱桃,我看倒不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她其实就是个小姑娘,要我说还没有真正长大呢,所以你说你要混得怎样怎样人家才会对你怎么样是不对的,我看你应该对她多爱惜点,将心换心更好些。”
他说:“听你这一说好像真有点道理,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也从来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
顾正红用将心比心的口气说:“我自己就是女人,女人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想要,有一部分人可能真是那样,但大部分最看重的肯定还是感情。尤其是年纪轻的时候,一个‘情’字比天还大,偏偏又是这个‘情’字最脆弱,捧在手里会摔碎,含在嘴里会化掉,越是当心恐怕失去得越快。所以我劝你一句,对你家樱桃多点耐心,多点宽容,她心不定,你要心定,你要跟她过一生一世,就不要在乎一路上那些沟沟坎坎。”
他郑重地点点头,说:“听你说的这些话,我心里豁亮多了。”
从顾正红家出来,他一边琢磨着她说的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跟樱桃重归于好。他信步穿过了两条小巷,没有往家走,却拐上了大街。大街上灯火通明,霓虹灯闪闪烁烁,真有几分大城市的味道。他已经好久没有在夜里逛街了,突然很想溜达溜达。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阵,看见一家门口张灯结彩新开张的网吧,就信步走了进去。
他已经好久不上网了。没来这里之前他有一阵迷恋网络游戏,一有空就往网吧跑,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后来他发誓戒网,再没有踏进网吧一步。这天他被网吧门口的招牌闪得心痒,进去付了钱在电脑前坐了下来。
他打了一小时的游戏,觉得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那种快感,而且手生了,得分也不高。他退出了游戏,登录了长久没有上过的QQ,想看看哥哥在不在线。从前上网多的时候他经常和哥哥在QQ上聊几句闲天,可是这会儿哥哥的头像是灰的。他看见有个对话框跳出来,有个网名叫“桃花朵朵开”的网友请求加她。他点了“接受”,她随即就和他聊了起来。
桃花朵朵开:哎哟,你终于上来了啊!
宋学兵:你好!你是谁?
桃花朵朵开: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宋学兵:我怎么知道?
桃花朵朵开:不知道你就加我?
宋学兵:看你名字好像是个姑娘。
桃花朵朵开:是姑娘就加呀?
宋学兵:呵呵。
桃花朵朵开:说不定你正在跟一个蛤蟆说话呢。
宋学兵:可能是吧!
桃花朵朵开:哈哈,你太坏了,不带这样的!
早几年宋学兵常在网上和陌生的网友聊天,也泡过女网友,不过现在他对这一套没啥兴趣了。虽然这种说话的方式他相当熟悉,聊了几句他还是不想再聊下去。他正要下线,那边又有新对话发过来。
桃花朵朵开:我是刘冰清,你没想到是我吧?
他看见“刘冰清”三个字,心脏顿时加快了跳动,他立刻想到了从东北回来的火车上她发给他的那些短信,心情就像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轻盈。他颤抖着手指回复了一句:“真是你啊刘冰清?网络太神奇了!”
从页面上他看见她正在输入,但有好长时间却没有字出现。他等着,心口咚咚跳,脸变得滚烫,就像上学的时候坐在教室里等着发考卷一样。他脑子里出现了她各种样子,都是她十几岁时候的模样,稚嫩而清纯,用他现在的眼光看,那可真是冰清玉洁。
突然有一段长长的对话跳了出来,这样写道:可不是我嘛!春节你回来没和你见上面,把我遗憾得呀!好在我从小菜头那里要了你的手机号还有你的这个QQ号。那次给你发了短信之后我以为你会主动跟我联系的,可你一直没有音讯。你知道不我很生你的气?你肯定是把我给忘了吧,太可气了你!
他赶紧回复: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桃花朵朵开:那更惨,说明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在是在网上,他庆幸她看不见他尴尬的表情。
他想了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写道:我把你藏在心里很深的地方。
写完之后他很沾沾自喜,觉得这句话特别好,表面看很像是一句夸张的玩笑话,实际上又把他心里的意思表达了出来,怎么想都行。他想这下子刘冰清肯定没法挑他的理了。
果然,她很快给他发来了一个“笑脸”。
他也回给她一个“笑脸”。
他看她又在输入,心里有一阵阵甜滋滋的感觉涌上来。他想到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在作文里写“真比喝了蜜还要甜”,这下他真是体会到了那种感觉。他耐心等着,把回家的事抛在了脑后。
屏幕上又跳出来几行字:我已经等了你快五个月了,真的是从冬等到春,从春等到夏,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了呢!
他看了这几句话,仿佛看见刘冰清站在小河边的大树下等着他,胸前还垂着两条麦穗辫,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这样的情景虽然从来没有真的出现过,可是他这么一想就像是真的一样,他忍不住对着电脑屏幕笑出了声。
他回复:我要是知道你等我,我早就上网了。
她又发过来一个“笑脸”。
他就像真正看见了她笑盈盈的样子,心里非常后悔春节回家竟然没有跟她见一面。
屏幕上又跳出一行字:你有网名吗?
他回复:没有,以前这个号就跟我哥聊聊天。
她又发来一行字:你没在网上泡妞?
他又一次对着电脑屏幕笑了。他觉得她问得这样直接跟他真不见外。他想网络真好,什么都可以随便聊,真要是和她面对面,说不定还不知道说什么好呢。
他咬了咬牙写道:我没在网上泡过妞。
他心想这可是为了她才撒的谎。
他看她又在输入,饶有兴趣地等着那些字跳出来。
桃花朵朵开:那你起个网名吧。
他:为啥要起网名?真名不一样吗?
桃花朵朵开:真名你就是你,网名是另一个你。
他:你希望我是另一个人?
桃花朵朵开:不,你还是你,只是不完全是你。
他:你把我说晕了。
桃花朵朵开:我送你一个网名好不好?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迅速发来了四个字:蛤蟆王子。
他对着这四个字哈哈大笑,他已经好久没有笑得这样畅快了。
21
宋学兵的生活多了一样内容——上网聊天,准确地说是上QQ和刘冰清聊天。和从前上网进聊天室聊天完全不一样,对象和心情都相当专一,目的却含混了许多。以前他上网聊天说穿了就是为了“钓鱼”,能把女网友约出来见面弄上床是最大的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和刘冰清却完全不一样,他满怀热情地跟她聊天,可是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能在网上见到她,和她说话而已。为了方便和她聊天,他特意去向葵正把淘汰不用的一台旧电脑借了过来,还去办了包月的上网卡,他再也不恼火樱桃晚回来或者不回来了,他有了自己的事情可做,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她晚回来或者不回来,那样他可以一个人清清静静不受干扰地和刘冰清聊天。他觉得生活中没有一件事比这更快乐了。刘冰清在网上跟他说话还像小时候一样直来直去,经常把他逗得哈哈大笑。他记得刘冰清和他说过的每一件事,甚至是每一句话,他觉得和她就像是常常见面的朋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和她已经有那么多年没见过面了。有几次和刘冰清在网上聊完天他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她就在他床边,一伸手就能够到她。在他的梦里她一样是有说有笑,活泼热闹。他发现自己被这个少年时代的同学深深迷住了。不过刘冰清并不是总有空跟他在QQ上聊,她起得很晚,中午以后才起床,晚上一般八九点钟以后就要忙起来。她告诉他在酒吧工作,主要就是夜间忙。也有的时候大概是生意清淡,她一晚上都闲着,只要他这边方便,他们就一直聊到深夜。这样的时候他们总是聊得特别尽兴、特别开心。不过也有时候聊着聊着她突然就匆匆下线了,只说要去忙一阵子。这个“一阵子”可能是一两个小时,也可能是三四个小时,也有可能时间更长。有时候聊着聊着,她就消失不见了,这种时候她会用手机发条短信给他,一般就一句话:“忙呢回头再聊”,不让他白等。如果有几天没空在网上聊天,她也会发短信给他。他喜欢看她的短信,就像喜欢跟她聊天一样。她的短信总是字很多,一写就是一大篇。也有时候他给她发短信,她总是回得很快。偶尔也有一夜都没有回,他心里就会有些七七八八的想法。他愿意相信她很忙,可是再忙也不至于腾不出手来发条短信吧?他猜想那很可能就是不方便,可是一个单身姑娘发条短信又能有多大的不方便呢?他想到是不是她有男朋友了,好几次他想问她却没好意思问。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心里都会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失落和惆怅。
和刘冰清聊上天之后他发现自己对她有了牵挂,经常是一边做事一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有时想她想得出神,恨不得立刻飞到她身边和她见上一面。现在他太后悔过年回家时没和她见面了,不过在网上跟她聊天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流露出急切想见到她的心情,他尽量表现得正常和自然,不想让她知道他那样想见她而让她有顾虑。他想自己也许想多了,但他还是愿意小心谨慎,不想破坏了这份重新续上的友情。在网上聊天的时候他跟她说的多半是些逗乐的话,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他跟她从不说亲热话,网上流行的男女之间的话题他跟她也从来不说。不过她比他可放得开得多,经常会拿他开玩笑,有时还跟他开一些类似于擦边球的玩笑,也会跟他说一些夸张的亲热话和夸张的损他的话,这样让他觉得她的亲热话也不像是真的。他发现自己和她有一种默契,就是不打破小时候那种纯真的友情。所以他尽管随时随地都会想到她,但心里对她的那份感情他自认为是绝对纯洁的。
也许是因为心中有了刘冰清,他和樱桃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主要是他比以前更能忍了。但是要说他对樱桃有多好却也谈不上,相反他对她淡了许多,甚至有点无可无不可,远不像从前那么热切。樱桃骂他“不死不活”,他竟然不急不恼,心里还觉得她骂得挺对。
他觉得生活里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比在网上跟刘冰清聊天更有兴趣更快乐的了,他真希望除了在QQ上聊天这件事之外生活里别的事情都消失才好,尤其是家里的这些事,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才叫眼不见心不烦呢。可是他不找事情,事情却偏偏来找他。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早早地来到龙元五金店,刚洒扫庭除烧好开水,舅舅就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葵正已经好几天没有露过面了,他看舅舅拉着一张脸,向他打招呼也没有一丝笑容,心里隐约感觉到舅舅可能心情不好。他像平日一样用新烧好的开水沏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捧给他。
舅舅接过茶杯,在藤椅里坐下来,拿杯盖撇去上面的浮沫,浅浅地抿一口,慢吞吞地转过头来问他:“现在晚上你还去小顾家的茶园吗?”
他不知道舅舅怎么忽然会问他这个,难不成他不愿意他在外面兼职?他这才想起自己去顾正红家茶园帮忙从来没有跟舅舅打过招呼,自然也没有征得他同意,因此他一问他便有些紧张。他如实回答说:“还去的。”
舅舅问他:“一个礼拜去几次?”
他听舅舅问得这么仔细,心想他也不是个喜欢操心的人,自己的事都是能不管就不管的,觉得有点蹊跷。他回答说:“一星期去一两次。”
舅舅沉吟了片刻又问他:“有没有可能多去几次呢?”
他越发奇怪,完全弄不明白舅舅到底是啥意思。
他回答说:“他们请了一个亲戚来管茶园,我去就是替班给他放假。”
舅舅说:“噢,是这样啊。”他端着热茶,喝了一口,抬起脸来,两眼望着他,面有难色地说,“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这个店存在的时间可能不会太长了——也许它还存在,但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一下子没听明白舅舅的意思,不过意识到事情有点非同寻常。
舅舅站起身,踱了几步,在另一把藤椅里坐下来,脊背最大限度地向后靠去,一边拖长了声音就像念诗那样朗朗地说:“儿大不由娘啊!自己养的儿子不听话,说都没处说去,丢脸哪!”他换了平和的语调说,“这些事情想起来就心烦,我是能不想就不想,能拖一天是一天,现在眼看着拖不过去了……我一向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能做的,弄了这个店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经商的料,我没有商人唯利是图的头脑,也没有商人得寸进尺的心肠,更没有商人锱铢必较的手段,一句话,我对钱或者说对赚钱这件事没有疯狂的热爱,所以注定是做不好的。只是这个店是长辈托付的,我也只能竭尽全力来经营。这个店在我手上也有二十年了,靠它一家人也算吃用不愁。我呢其实早就萌生了退休之意,所以葵正结婚的时候提出想要这个店,我和他妈想想反正早晚都是他的,就同意给他了。不过后来他妈知道这是夏如云的主意,就很不高兴,这就不去说它啦。这些以前都没有跟你说过,你肯定不知道。葵正肯接这个店,我心里还真的高兴过一阵子,以为从此以后自己就可以从这些杂事中解脱出来,过我一直向往的闲云野鹤的生活,可是我没想到葵正当了这个老板之后对店里的事情还跟以前一样大松心。前两天葵正终于跟我和他妈摊牌了,说要把这个店卖掉,还说已经找好了买家——我是到那会才明白他要这个店其实就是为了卖掉的。不瞒你说,家里已经吵过好几通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事先连个招呼都不跟我们打,弄得八九不离十了才告诉我们,你说他眼里还有我们当父母的吗?”
他听了舅舅这一通话,心里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问他一礼拜去顾正红茶园几次,也意识到自己这个饭碗快要端不住了。
果然舅舅又说:“这个店真要是没有了,上对不起长辈,下对不起儿孙,我们家一年要少好些收入不说,再一个就是你,也要受连累。我想来想去,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真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个事……”
舅舅面露难色,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得只剩下茶根,他赶紧拿起电水壶给他续上。
舅舅眼光虚虚地望着他,他明白舅舅是希望他表个态,他很想痛痛快快表这个态,最好再说点宽宏大量的漂亮话,可是他一点也不知道离开了五金店自己能去哪里,要是早些日子他还能跟顾正红说说,现在她早已经找好了人,总不能让她为了他把兴旺辞掉。樱桃家倒是有事情做,她家有苗圃还有苗木商店,从外面雇了好几个工人打理,可是从他进她家门到现在,她爹妈就没有正面跟他提过一句他们家苗圃和苗木商店的话,就好像根本没有那回事一样,他当然也不好自己往上凑。他心里知道樱桃妈让他买个菜他还一直嘀嘀咕咕的,她肯定是对他不会满意的,更谈不上信任了。虽然他只是在樱桃面前嘀咕,但她未必不会把话传给她妈,就是她不传话,她也会流露出来,他太了解她那个人了。所以想不出家门找个活干这一条路基本也是走不通的。他没吭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舅舅叹了口气说:“你先别着急,也别为难,你听着点哪里需要人,我也替你想想办法。回头我再托你高伯伯也帮你想想办法,他关系多,路子广,替你找个工作估计是不成问题的。现在家里的仗还没打完,这个店还不会立马关门,你也还算是骑马找马!”
他恭恭敬敬地说:“谢谢舅舅!”
舅舅目光真挚地望着他说:“总归有我在,不会让你饿肚子的,怎么说你也是个有舅舅的人!”
他又恭恭敬敬地说:“谢谢舅舅!”
下午舅舅照例和老高去泡茶馆,临走前对他说:“这两天你舅妈身上不舒服,在家里躺着,她念叨过你好几次了,你抽空回家看看她吧。”
他关切地问舅舅:“舅妈怎么了?”
舅舅摆了下手,不以为然地说:“不是什么大毛病,就头疼。”
他问舅舅:“去医院看过吗?”
舅舅说:“没去医院,老毛病了,她一心烦就头疼,医院看不好的。”
下午他早早关了店门,买了水果点心去看舅妈。他有舅舅家的钥匙,直接开了门就进去了。舅妈还以为是儿子回来了,大声叫着葵正的名字,支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上,等看清是他,有气无力地说:“哎哟,是你来了,我还在想呢,他们谁会回来得这么早呢?”
他走到舅妈床前,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让她靠得舒服一点,又替她掖好了毛巾被,一边问她头疼得厉害不厉害,要不要带她去医院。舅妈顾不得跟他细谈,只是说:“你来得正好,我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呢,头疼得起不来,也没有胃口,这一会饿得头昏昏的,你替我去做碗汤面吧。”
他转身去了厨房,给舅妈做汤面。他熟门熟路,做汤面的时候顺带做了碗红糖姜汤,让舅妈喝了发汗。舅妈吃了喝了,精神恢复了不少,靠在床头跟他聊天。她像是非常寂寞,话特别多。
舅妈说:“你走了一晃也有六七个月了,我知道你忙,你都没怎么来过。还记得我怎么跟你说的?我不是叫你有空就来转转的嘛,也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我跟你舅舅把你当自己家的孩子,你也要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才好哇!”
他听出了舅妈口气里的责备,赶紧点头答应。
舅妈又说:“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呢,就你走了之后这个家里就翻了天,一桩事情接着一桩事情,我不能说事事不顺心,也没两件是顺心的。”
舅妈跟他说了葵正和夏如云出去旅行结婚的事,又说了葵正回家来要他们在运河边给他们买套房子的事,件件事情都是让她花钱又生气。她又说到葵正把五金店要过去的事,她愤愤地说:“他找好了接手的人才来对我们说,我一听真是火冒三丈,跟他大吵了一架,第二天我就躺倒了。我躺在床上这么些天,他们爷俩都是一大清早出去,天漆黑才回来,好像比平常还忙些。夏如云从来是七点以后十点以前家里见不着她人影的,她是女强人,整天要忙事业,我连自己老公儿子都靠不上,还能去靠儿媳妇?你不知道天底下最难处的就是婆媳关系,她不来烦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病得起不来床的时候都是葵容放学回来烧饭给我吃,当初生她这个二胎被罚了八千块,现在想想倒是值得的。你看看这个家成了什么样,这些我还没处说去,说了叫人家笑话,也就是跟你这个亲外甥说一说。”
他看舅妈没有了从前趾高气扬的神气,一边很同情她,一边也对她很失望。可是舅妈对他掏心窝子,他怎么也得安慰她几句。他也不能把话说得太过,因为舅妈一点不糊涂,她也不是一个用几句好听的话就能糊弄过去的人,所以他故意含含糊糊地说:“舅舅对您不错的,表哥他们对您也都挺好的。”
舅妈说:“别人先不说了,就你舅舅啊——我也就是跟你关起门来说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跟他坚持了这么多年的,要说还是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吧。说起来我真的是伤透了心,你看看我这样一个人,走出去也是个知识分子,在你舅舅眼里我也就是个家庭妇女。”
他听了差点没忍住要笑出来,在他眼里舅妈虽说不是家庭妇女,但也断然不是她自己说的“知识分子”。她确实是在学校上班,不过是在后勤部门管教学器材,说白了就是一个保管员,仗着舅舅的面子和校长走得近,也有机会出去应酬应酬,他跟她一个家里住了三年多,别说读书了,他连她看报纸都没有见过。她说话做事哪一样他都没觉得她能称得上是知识分子。
舅妈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看不起我,我是知道的,我又哪里就看得起他了?我这个人是很传统的,我一生中最看重的是清白二字,被他这么一搅,哪里还有清白可以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外面浪荡,年纪活在狗身上了,我再好面子,台也叫他坍光了。我一看见他跟那个腐败分子老高混在一起就气得要发心脏病,他这不是存心打我的脸吗?”
他听舅妈说得这么直白,心里震动,想装傻都不行,虽然很尴尬,还是安慰她说:“您就想开一点吧。”
舅妈从肺腑里深深地叹了口一气,说:“我要是计较,一天也过不下去,只好睁一个眼闭一个眼罢了。”又说,“当初是我娘和老子看中的他,我那时候年纪轻,一张白纸,啥都不懂,爹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其实了解不深是很要命的,没有经验也是很要命的,我是吃了亏才明白这些的,不过也都晚了。到我这个岁数,这辈子算是交代了。前些时候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商店里的收音机开得声音好大,我耳朵里刮着一句话——‘失败的人生’,我听了呆在那里,我不知道收音机里在说谁,我想我自己才真的是‘失败的人生’呢!我就像当头挨了一棒,当时眼泪就淌下来了。”
舅妈说着眼圈红了,眼睛里浮起了泪花。她飞快地眨动着眼睛,就像被砂子眯了一样。他看了心里一阵难过,有点不知所措。他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按在眼睛上,声音哽咽地说:“外头的人还说我厉害,我不知道有哪个厉害的人像我这样背时!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他柔声劝她说:“人家说您厉害,那是指您能干。”
舅妈突然破涕为笑,说:“能干个啥?就是瞎对付把过得下来过不下来的日子过下来罢了。有时我想想这日子有啥过头,不如出家做尼姑去算了,想想还是放不下葵正葵容两个孩子。外头人看看我们也是像模像样一个家,我怎么也要替两个小的想想吧?不如就牺牲我一个算了……”舅妈转向他说,“你听我唠叨了这么多,我还没有问问你在丈人家里过得怎么样呢,你丈人丈母娘对你还好吗?在他家没有给你气受吧?”
他听舅妈这么问,心里一下子涌上来好多话,真有一种面对亲人一吐为快的冲动,不过他知道舅妈嘴碎,担心她说出去,再传到樱桃爸妈的耳朵里,没事也生出事来。再说他也不想让舅妈替他操心,所以没有实话实说。他说:“还好吧,丈人丈母娘对我都挺好的,没人给我气受。”
舅妈审视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不过她眼光很快就游移了,就像是彻底信了他的话,带点羡慕地说:“还是那句话,你丈母娘福气好,招了你这么一个又勤快又听话的女婿,多了个帮手,还不惹气。哪像我家,儿子娶了媳妇,媳妇不听你的,连带儿子也不听你的。对了,还有一件事也是气得我冒烟,葵正说他们不要孩子,要做什么丁克家庭,我说结婚哪有不要小孩的?他说结婚和生小孩是两码事,还说我不懂,我真是弄不懂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没想到表哥这样超前,觉得舅妈面前的确是摆着一大堆的问题,有的还是难题。他发现自己很同情这个以前那么凶悍的舅妈。他看她说话有点气短,脸色也黯淡下去,赶紧扶她躺下去,问她:“要不要我去买点菜来把晚饭烧好?”
舅妈在枕头上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十分柔和地望着他说:“你真有心,葵正什么时候能像你这样就好了!躺了这几天我也有点想明白了,我把他们一个个捧在手心里,他们习惯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只想他们自己,不会想到别人。跟你说句心里话,我这颗心都凉透了。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要不然耽误你回家去做晚饭了。”
他嘴里说着“没事”,顺手把舅妈床头的空碗收了去洗干净,又替她倒好一杯水,放在她伸手就拿得着的地方。都弄停当,他换了鞋准备走。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舅妈,她静静地躺着,只有蜡黄的一张脸露在毛巾被外面,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天正在黑下来,窗户外面已经是灰蒙蒙的一片,屋里光线已经很暗。舅妈叫他把灯关了走,他答应了。
骑着摩托车回家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舅妈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样子,想想她以前那样盛气凌人,心里忍不住一阵阵发酸。想到龙元五金店就要转让了,从此和舅舅家没有关系了,自己捧在手里的饭碗就要端不住了,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处境比躺在病床上的舅妈还要可怜。
22
宋学兵还是每天去龙元五金店上班,但是龙元五金店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龙元五金店了。葵正说了要把店卖掉之后就很少到店里,舅舅一边叹气一边骂儿子毁了祖业,心气也是一落千丈。五金店基本就是扔给宋学兵看门,生意怎么样作为老主人的舅舅和作为新主人的葵正都很少问起。
这天宋学兵一个人坐在生意清冷的五金店里,心里发愁店倒了之后自己怎么办。这种时候他自然而然又想到要去找顾正红。去顾正红家之前他特意去农贸市场买了两只散养的乌骨鸡,又去买了两坛上好的老陈酒,他知道顾正红高兴起来喜欢喝两口。他想自己以前真是不懂事,找她帮忙从来就是空口白舌提要求,她帮了自己也想不起来买点东西去谢谢她,就像她是应该的一样,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提着东西上门,虽然不过是略表心意,他觉得这才像是求人帮忙的样子。
下午他早早关了店门去了顾正红家。顾正红刚刚午睡起来,蓬着头发,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见他提着一大篮子东西进来,两只活鸡还探头探脑咕咕叫着,她脸上露出一个惊奇的笑容,说:“你这是要给谁送礼呀?”
宋学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说:“给你的。”
顾正红疑惑地看他一眼,好像要判断他是不是跟她开玩笑。他把篮子塞到她手里,她只得接着,问他:“好好的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她洗了手给他泡茶。她把他带来的两坛老陈酒放在桌上,对他说:“你不急着走吧?我叫兴旺去弄点下酒菜来,我们喝上两盅。”
宋学兵正中下怀,不过心里却有点忐忑,说:“我倒是不急着走,不过,这好吗?”
顾正红看他一眼,笑道:“你怎么担心这担心那的,我们喝个酒又不碍着谁。”
她站在门口叫了兴旺,吩咐他去买些熟菜来,又叫他把两只鸡拿到院子里拴好。她一边和宋学兵闲聊,一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梳头。宋学兵看着她把一把长长的头发仔仔细细梳通,在脑后拢成一束,三转两转,绕成一团,盘到了头顶上。他没看清楚她用了什么,那个乌油油的发髻就牢牢地固定在脑袋后面,发髻旁边还垂下一小缕头发,就像小鸟的翎毛一样,她用夹子夹弯,打上摩丝,就像画报上打扮时髦的美人,看得他眼睛都直了。
顾正红在镜子里和他的目光相遇,转过头来,扑哧一笑,说:“梳头有什么好看的?你没见过女人梳头呀?”
宋学兵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目光挪开。
顾正红梳好了头发,站起身,端着脸盆出去了一趟,不一会端着半脸盆热水走了进来,把脸盆在脸盆架上放好,洗起脸来。
她洗完了脸,轻轻拍着面颊说:“我是夜里睡不着,白天睡不醒,这把脸一洗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宋学兵看她脸上挂着水珠,皮肤泛着光泽,一点不像三十几岁的年纪,心里有一股暖暖的水流在涌动,眼光又不由自主地粘到了她的身上。顾正红知道他在看她,也不理会,随他去看。她重新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打开红木化妆盒,从里面拿出一个细长的瓶子,拔开盖子,用纤细的手指压着喷嘴,将里面的液体压在化妆棉上,轻轻地拍在脸上,又从一个白色的小瓶里挤出一点乳液,涂抹在脸上,房间里顿时充满了一股好闻的香味,甜甜的,柔柔的,就像新摘的瓜果的味道。宋学兵使劲吸了两口,霎时觉得肺里充满了香气。
顾正红搽完了脸,端起脸盆往外走,宋学兵突然站起身说:“让我就你这水洗洗手。”
顾正红愣了一下,说:“水有的是,哪能让你用我用过的?我去给你换点干净水来。”
宋学兵不让,硬说就要这水,顾正红只得把脸盆放了回去。
宋学兵把手伸进脸盆,一股暖意从手心涌向全身,他低头看着顾正红洗过脸的那盆水袅袅地冒着热气,鬼使神差一般把脸也浸了进去。洗完了脸他抬起头,看见顾正红正皱着眉头看着他笑。
顾正红递给他一块干毛巾,嗔道:“你也不是个小孩子,看人家洗脸也眼热!”
他嘿嘿笑着,接过她手里的毛巾。其实他很想用她的毛巾,但终究没有好意思。
重新坐下来,顾正红已经给他茶杯里续了茶。他捧在手里滚烫的,端起来喝一口,通体舒坦。他望着坐在对面的顾正红,觉得她就像向他施了妖术一样,让他没喝酒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比如刚才他根本没想要洗脸的,却鬼使神差一般洗了脸,而且还非得就着她的洗脸水洗,他就是和樱桃也没有这样过。而且他看她今天格外漂亮,脸上的皮肤紧绷绷的,像珍珠一样粉白润泽,面颊微微泛着桃红,简直就像小姑娘一般。他亲眼看见她洗脸的全过程,知道她除了护肤之外一点妆没化,真正相信了她是天生丽质。他坐在她房间里,感觉房间里的气氛也似乎跟往日不一样,可是他又说不清是怎么个不一样法,脑子里突然迸出“暧昧”两个字,再看顾正红,眼睛里水波荡漾,眼光又清澈又温柔,甚至还有点羞答答的样子。她一向都是干练泼辣的,用“手起刀落”形容虽然有点过,但就是那个意思,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像现在这样娇羞妩媚,心头就像有无数只蝴蝶在飞一样,早把来找她前的烦闷抛到了九霄云外。
窗下传来兴旺的咳嗽声,随即门上响起了两声很轻的敲门声。顾正红起身开了门,兴旺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把四盘熟菜放在了桌上:一盘糟鸡,一盘熏鱼,一盘卤鸭胗,还有一盘肴肉。顾正红叫他去烫酒,顺便再弄两个素的来。不一会他又端着托盘过来了,上面是烫得滚热的两壶酒和两个凉拌菜,一个是萝卜苗拌核桃仁,另一个是凉拌莴笋干。兴旺一退下,顾正红就关了门,端起酒壶给他斟酒,他赶忙抢过来替她斟上,两个人面对面喝了起来。
宋学兵来这屋里坐过几次,但喝酒还是头一回,多少有点拘束。他半天不动一下筷子,顾正红不断往他碗里夹菜,他面前的青花碗已经堆得小山一般了。三杯酒下肚,他脸就红了起来,额头上也冒出汗来。他看顾正红脸色也越发红润,雪青色的衬衣领口微微敞着一点,露出里面白嫩的脖颈,看得他心痒难挠。
他正想入非非,顾正红抿了一口酒,对他说:“对了,你又是鸡又是酒的来看我,我还没有问你有什么事情呢!”
宋学兵被她这一句话打回了现实,在她面前他也不绕弯子,叹了口气说:“我舅舅跟我说龙元五金店要不了多久就要关张了。”
顾正红说:“不是开得好好的吗?”
宋学兵说:“说来话长!简单说吧,我表哥结婚的时候把五金店要了过去,现在这店已经是他的,他要把店卖掉,我舅舅舅妈拿他也没有办法。”
顾正红说:“原来是这样。你舅舅是个头脑好使的人,你舅妈更是处处拔尖逞强,我想不至于他们两口子弄这么个小店会开不下去。我们这老城里有多少人祖祖辈辈都是认识的,盘根错节,沾亲带故,向来都是相互帮衬的,生意上都是先照顾自己人。你舅舅家这个五金店也开了好几十年了,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就有了,都快成金巷的老招牌了。现在你表哥要卖掉,估计你舅舅舅妈心里会舍不得。”
宋学兵说:“可不是,我舅舅成天唉声叹气的,骂葵正败家,说自己作不了儿子的主,我舅妈生病了,躺倒在床上,说是被儿子气的。”
顾正红说:“其实要我说这个店倒了对他们一家没多大关系,他们房子也买了,媳妇也娶了,钱也不缺,最受影响的倒是你这个看上去不太相干的人。”
宋学兵不由哈哈大笑,说:“你一说就说到点子上了,我真是服了你了!好比大街上张三李四打架,吃拳头最多的偏偏是打醋的王五——这话要不是跟你我都没处说去!”
顾正红问他:“你舅舅说没说打算怎么安排你?”
宋学兵说:“他说他会替我想想办法,还说再托老高想想办法,他也叫我自己想想办法。”
顾正红说:“就是说他并没有个明确的说法。”
宋学兵说:“不过我舅舅倒是说了‘总归有我在,不会让你饿肚子的,怎么说你也是个有舅舅的人’,我听了心里还蛮感动的。”
顾正红说:“不是我挑拨离间,这不过是一句空话。你想想你真要是连饭都吃不起,你丈人丈母娘还会看着不管?如果你没有结婚,真要是有那一天的话,你想想你舅舅能每个月接济你?就是他肯,就怕你舅妈也不肯。”
宋学兵忍不住笑起来,说:“你真是句句话都像刀片子一样!”又说,“你确实是知道他们的。”
顾正红说:“我岂止是知道你舅舅舅妈,这个老城里住的只要是有些年头的人,不敢说全部,大部分我是相当了解的。他们相同的地方很多,想法也差不多,你要是有点小事情,他们都是肯顺手帮你一把的,而且还都热情得很,所以他们有纯朴善良乐善好施的美名。不过你真要是有了难办的事情,肯帮你的人就不剩几个了,所以别处的人说这里的人精明。他们要看你是个无底洞,那恐怕就没人肯帮你了,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他们自己认为这叫识时务。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我太公说,从前这里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时候人心好得很,比如街上有陌生人走过,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是开饭的钟点谁看见了都会留人家吃饭,家里留陌生人过夜也是很平常的事。等我长大一点听我爷爷也说过,从前这里的人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人心好得很。后来又听我爸爸说,从前大家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人心好得很。可惜我生晚了一点,没见过他们说的‘从前’是个什么样子,我也有点怀疑他们说的‘从前’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好。我见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顶多也就比现在好一点。所以,别的话不说了,我劝你一句,你也别全指望你舅舅替你想办法,你不如自己给自己找条路。”
宋学兵说:“我明白你说的意思。我找你来,就是想请你帮我留意有什么事可以做。”
顾正红点头说:“我帮你在外面听着点,要是有适合的事情,再帮你找找门路。”
宋学兵听她这样说,以为她有推诿的意思,心情阴了下来。顾正红又接着说:“你舅舅家的五金店真要是倒了,外面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事情的话,你就来我茶园子里做吧,算个整人工,我也好轻松些。”
宋学兵一听,心情立刻转晴,而且有点大喜过望。他知道顾正红痛快,但没想到她这样痛快。他站起身,朝她深深鞠了一躬。顾正红咯咯地笑起来,拉他坐下,说:“我们之间用不着这样!”
宋学兵感激地说:“每次我有事情就找你,回回你都帮我,没有二话,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真要是有一天我发了大财,一定好好买些东西来孝敬你!”
顾正红同样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好啊,我就等着那一天了!”
宋学兵看她眼波柔柔地望着自己,眉梢眼角全是笑意,突然脸就红了起来。他是很少脸红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偏偏在她面前会这样。他想起几个月前也是在这个房间里,那天他心里也是有这么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差一点就要搂她入怀,只是被她机智地阻拦了,他不知道如果他再试一次的话会不会碰钉子。想到这里他的心突突跳起来,本来想说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赶紧低下头去喝酒。
他们一顿酒喝了大半天。外面天光已经转暗,顾正红开了灯,他借着酒劲在柔和的灯光下细细地打量她。他的目光在她的额头、眼睛、嘴唇上移过,慢慢地滑向她的脖颈和胸部,她衣衫下面隆起的两座小山峰令他热血沸腾,他实在想不出要是把这样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搂在怀里会让男人怎样地筋麻骨酥,他真想把她压在身下领略一下她的娇姿嗲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样子,他身体里有阵阵热浪涌过,恨不得立马把她扑倒。可是他的脑袋在酒精的浸泡下还没有糊涂,他转念一想,说不定她很快就会成为自己的老板,要是唐突了佳人,岂不是鸡飞蛋打?有了这一闪念,他马上冷静了下来,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没敢轻举妄动。
有好一阵子他们两个人默默地相互望着,眼波交融,宋学兵觉得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他也真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止。他又一次感觉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是他还是犹豫了。他突然之间就丧失了勇气,不敢继续和她对视。
天太晚了,他实在坐不下去了,只好站起身告辞。顾正红慢悠悠地站起来,好像是有留客的意思,可是并没有说一句留客的话。他走出了她的房门,她跟在他后面也走了出来。他听见她高跟鞋踩在廊下青砖地上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只听她在他后面轻声细语地说:“小时候听住在隔壁的老先生念‘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从来没有细想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忽然懂了。”她停下来,问他,“你懂吗?”
他呆了一下,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支吾地说:“我不懂。”
她笑了,突然把他的手轻轻一捻,说,“改天我们再喝!”
他心头一喜,觉得机会终于来了。他正想抓住她的手好好握一握,她却飞快地把手抽走了。他伸手去搂她的腰,她退后了一步,机敏地躲开了。他正有点尴尬,她笑盈盈地望着他,就像在有意撩拨他。他被她迷得魂都快掉了,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是她却换了一副正经的神色,侧身站在大门下,等着他出门。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进退两难,不过最终还是跨出了大门。
他回头看她,她站在纸灯笼下朝他摆手。灯光照在她头发上,她的头上就像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她看上去就像一个仙女。他心里恋恋不舍,真想折回身拉起她的手和她回房间去。但是他回头看了她几眼之后还是顺着弯弯曲曲的巷子走了。
他高一脚低一脚回到家,酒还没有完全醒。他听见楼上传来丈人丈母娘两个人的呼噜声,高高低低,相互穿插,就像破笛子吹出来的曲子一样难听。他在他们的呼噜声里蹑手蹑脚上了楼,尽量不弄出声音,免得明天樱桃妈又要抱怨被他吵醒了。他进了自己房间,房间里黑灯瞎火,床上空空荡荡,樱桃还没有回来。他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非常失落,后悔没有在顾正红那里再多呆些时候。
他倒在床上,心里还是在想着顾正红。他越想越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想到她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和喜悦,忍不住要往男女之事上想。他发现自己很渴望她,比渴望任何一个女人更加渴望她。
他毫无睡意,起来打开了电脑。他多么希望刘冰清能在线上,这一晚他格外想和她聊聊。
他登录了QQ,“桃花朵朵开”的小头像居然绿着,他欣喜万分地扑在了键盘上。
蛤蟆王子: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桃花朵朵开:我在等你。
蛤蟆王子: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桃花朵朵开:我已经等你两个晚上了……
蛤蟆王子: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发短信?
桃花朵朵开:我怕你在忙。
蛤蟆王子:我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好忙?下次你等我一定给我发短信。
桃花朵朵开:好。
她发来一个“笑脸”。
蛤蟆王子:你等我有事情要跟我说?
桃花朵朵开:我要走了,现在我已经到长春了,很快要离开东北了。
蛤蟆王子:去哪里?
桃花朵朵开:南方。
蛤蟆王子:对咱们来说全国差不多都是南方。
桃花朵朵开:我去湖北。
蛤蟆王子:做什么?
桃花朵朵开:老本行。
蛤蟆王子:一个人去?
桃花朵朵开:和朋友一块儿去。
蛤蟆王子:我在湖北还呆过不少时候呢,我要是还在那里就好了,就能见到你了。
桃花朵朵开:你想见我?
蛤蟆王子:那当然!
桃花朵朵开:我们已经有快十年没见过面了。
蛤蟆王子:本来我今年还想回家过年呢,你走了,我就不回了。
桃花朵朵开:好在网络没有距离,换个地方对咱俩没啥影响。
蛤蟆王子:是啊,有网络真好,想说话的时候就能和你说话。
桃花朵朵开:我也是!见不着你心慌慌。
蛤蟆王子:要是我们能见面该有多好!
桃花朵朵开:你真这么想吗?
蛤蟆王子:当然啦,还用说?
她又发给他一个“笑脸”。
蛤蟆王子:你怎么突然要走?
桃花朵朵开:说来话长,等空了仔细告诉你。
蛤蟆王子:好。等着你的说不定是一份更好的生活。
桃花朵朵开:其实我挺担心的……
蛤蟆王子:你不要担心,再说担心也没有用。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桃花朵朵开:好的。只可惜离你太远了……
蛤蟆王子:不过我们的心是很近的啊!
桃花朵朵开:你这么说我心里好过多了!
正聊在兴头上,他听见楼下大门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立刻给刘冰清发了一个惊叹号就匆匆下线了——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他发出一个惊叹号就表明他这边有情况不能再聊下去,他对她说过他和她聊天的事不想让老婆知道。
发完惊叹号之后他随手关掉了电脑,飞快地脱掉衣服躺到床上,等樱桃走进房间,他装出睡得很沉的样子。他很庆幸刚才那样投入地跟刘冰清聊天居然还能听见门响。樱桃放下包脱下衣裙进了洗澡间,很快她洗漱完在他旁边躺了下来。她似乎非常困倦,躺下没几分钟就睡着了。他知道她睡眠好,但好成这样还是让他又羡慕又嫉妒。他也懒得去想她这么疲倦的原因,免得给自己添堵。她睡在他旁边,呼吸匀称,身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芳香,就像静静地开在黑暗里的花朵,可是现在这朵花却引不起他的任何兴趣,他虽然欲火如焚,却并不想扑到她身上去。现在他心里装的是另外的人,他想的近的是隔着几条街的顾正红,远的是千里之外的刘冰清,他心里的渴望是冲着她们去的。虽然他同时想着顾正红和刘冰清两个女人,但却觉得这两个人一点也不犯,在他心里她们是一样的,都像又红又大的果子一样散发着迷人的芳香,他爱她们,两个都爱。他两条胳膊交叉枕在脖子底下,闭着眼睛,专心致志地想着她们。当困意袭来的时候,顾正红和刘冰清在他模糊的意识里合为一体,而睡在他身边的樱桃却被他忘得干干净净。
23
日子表面上平平静静,实际上却是波浪连着波浪,有时候还是波涛汹涌。短短的两三个星期,宋学兵就接二连三遇到好几件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龙元五金店正式关门了。他实在没想到这个开了好几十年的店关门关得这么利索,好在他已经去找过顾正红了,而且她爽快地答应了收留他。他想要是没有她那么句痛快话,自己这下子就没工作了。一时没工作其实倒也没什么,至少还影响不到他的生存,可是他在丈人丈母娘面前就不太好交待了,他想自己要是真成了一个白吃饭的人,老丈人姑且不说,丈母娘的脸色肯定不会好看,因此他心里十分庆幸这件事上自己没有弄得太被动,当然他心里也十分感激顾正红又一次帮了他。
龙元五金店一关门,舅舅就和老高上山拜佛去了。临行前他感叹说:“从此不必为稻粱谋,省却多少烦心事!”舅妈无论对儿子卖了这个祖传的店还是老公跟着老相好出门去都是睁一个眼闭一个眼,平静得就像一座沉睡的火山一样。宋学兵想起从前上学的时候学过“哀莫大于心死”的句子,此刻用在舅妈身上倒是再恰当不过。
关了五金店只有葵正过来跟他正正经经谈了谈。葵正话不多,但意思一层一层说得很清楚。第一层意思是对不起他,本来一口锅里吃饭,是他把这锅端出去卖了;第二层意思是要找个时间跟他算一下工钱,当然也要补偿一下他的损失;第三层意思是如果他需要帮着找工作,他和夏如云都会当仁不让帮他这个忙。宋学兵听表哥一二三清清楚楚把这些话说出来,心里就像阴雨天里见着了云层里露出的阳光,有了些暖意。他也赶紧一二三说了几层意思,他感谢舅舅舅妈和表哥给了他现成的饭碗,让他有机会在这个城里落下脚来,而且还结了婚成了家。他说工钱就不要算了,更不要说什么补偿的话,本来就是一家人,那样反倒见外了。还有就是他已经找好了茶园的工作,让他和嫂子不要费心。葵正听了如释重负,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要找个时间请他喝酒,兄弟俩好好聊聊。他听一向清高自傲的表哥跟他称兄道弟,尽管他们本来就是表兄弟,他还是觉得受宠若惊。
转眼快到中秋节,宋学兵和顾正红说好干脆等过了节再去上班,樱桃家正好来了不少亲戚,他在家里帮忙招待客人。
也是事情凑巧,他意外发现樱桃居然背着他在悄悄地吃避孕药。
家里来的客人多,楼上大大小小住了十几个亲戚,到他们临走的那一天,厕所堵了,浴缸堵了,连热水器也坏了。总算送走了客人,樱桃急急忙忙冲进楼下的洗澡间洗澡,宋学兵看她的样子是急着出去。楼下的洗澡间平常很少用,里面的用品也不齐全,樱桃一次一次叫她妈帮她上楼去拿东西。她妈跑了两三趟之后就烦了,说腿疼让宋学兵去替她拿。宋学兵最怕找东西,尤其是樱桃的那些小零碎,他一听头就大。有些他叫不出名字,有些他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比如樱桃妈叫他替樱桃把保湿液拿下来,他上上下下跑了三趟才拿对。他刚松口气,樱桃妈又叫他去把她的眼影粉拿下来。他上楼在梳妆台前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眼影粉。他开了抽屉找,却意外地发现一盒吃了一半的避孕药,大概是怕漏吃,盒子上还用圆珠笔记着日期,最近的日期竟然就是昨天。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袋,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他相信自己看到的正是铁证如山的“物证”。以前她无数次的晚归甚至是彻夜不归、她情绪的大起大落、和他时远时近的关系、上班时间跑到老城却不告诉他一声,还有夜里仅仅因为磕了膝盖就莫名其妙地大哭等等等等,所有那些可疑的事情和迹象在那个瞬间就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线穿了起来,他真想立刻拿着避孕药冲下楼去责问她到底是在为谁吃药,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不想当着她爹妈的面和她吵架,尤其是这种他认为见不得人的事,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包括她的父母。他忍着气等着她上楼。
不一会樱桃上楼来了,她脚下生风,径直走到抽屉柜前拿起一个小盒子,坐在梳妆台前化起妆来。宋学兵拿着那盒吃了一半的避孕药,一句话不说,走过去狠狠地摔在她面前。
樱桃被他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就镇静了。她继续对着镜子描眉画眼,好像根本没什么事一样。
倒是宋学兵忍不住了,他冷冷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樱桃反问他:“什么怎么回事?”
宋学兵火气很大地说:“这避孕药是怎么回事?”
樱桃看他一眼,说:“我在吃,怎么啦?”
宋学兵责问她:“你吃它干什么?”
樱桃理直气壮地说:“你说我吃它干什么?我不想生孩子。”
宋学兵反倒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们结婚以来就没有商量过要还是不要孩子,她暂时不想要,吃避孕药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他仔细一琢磨,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他问她:“那你为什么要偷偷吃?”
樱桃嘲讽地说:“你让我到市中心去吃?”
被她一抢白,宋学兵越发生气,说:“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别跟我这儿假装清白,你别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樱桃毫不相让地说:“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说别人要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你别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不说你罢了,你还拿自己当正人君子!”
宋学兵被她这几句话说得忽然心虚起来,他不知道她究竟知道什么,他不能确定她是知道了他和顾正红走得近,还是发现了他和刘冰清在网上聊天的事,因为心虚他气势上明显弱了。他虚张声势地提高了声音,说:“你知道什么你说出来,我倒想听听我有什么事!”
樱桃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地说:“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你也别再跟我找事了。”
他一听心里马上想到她是急着出去约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对她吼道:“你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要出去!”
她也对他吼道:“腿长我身上,我不信我要出去你能拦得住!”
突然楼下传来樱桃妈的声音,她就像唱歌一样拖长了声音悠悠地说:“你们两个吵什么哟?”
他们两个同时静了下来。樱桃气恼地把手里的一把牛骨梳子狠狠地摔在大理石台面的梳妆台上,梳子即刻就断成了两截。她拎起包噔噔噔地跑下楼去。
他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幽暗的房间里,想想自己结婚不过才大半年,就和樱桃闹成了这个样子,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在这个家里丈母娘本来就不待见他,丈人看他也是可有可无,唯一说得上跟他好的人就是樱桃,现在自己跟她闹翻了,他觉得真是没法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之前他跟樱桃虽然也闹过别扭,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大的冲突,也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撕破脸皮。他认为这次面临的是原则性的问题,他清楚自己跟她的关系其实是相当于走到了悬崖边上。如果依他的脾气这时候是应该一走了之的,或者说在他看来但凡有点骨气,也应该一走了之,可是他却不敢这样去做,他实在是没地方可去。他想若是自己灰头土脸跑回舅舅舅妈家,他们肯不肯收留姑且不说,他们免不了要问长问短,要是他们知道他是吵了架跑出来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劝他回去。再说了,就是舅舅舅妈啥也不问,也肯留他住,改天要是他和樱桃气消了,他还有什么颜面回到这个家里?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只能忍,不能走。
他在黑暗的房间里不知坐了多久,决定下楼去,去跟丈人丈母娘一起吃晚饭看电视。他不想给他们造成一个他和樱桃出了问题的印象,也不想让他们悬着一颗心甚至是担惊受怕。
他走到楼下,看见丈人和丈母娘像两个遵守纪律的小学生一样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客厅里还是开着那盏八支光的日光灯,就像鬼火一样。樱桃爸妈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一起侧过头来看着他,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他突然就改变了主意,不想跟他们一起看电视了,心里觉得坐在他们身边是件极其尴尬的事,哪怕只坐一分钟,他都会如坐针毡。昏暗光线下的老两口让他觉得愧疚,他没有像平常那样跟他们打招呼,而是一声不吭径直朝门外走去。他感觉他们一直在背后看着他,他们很有穿透力的目光牢牢地粘在他的后背上。跨出门槛的一瞬间他心里打了个寒战,脊梁后面就像被一盆凉水浇了一样。他赶紧带上门逃一般地离开了家。
他穿过木巷来到土巷,外面雾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像是根本就下不下来,连路灯都是昏暗的,像渴睡的人睁不开的眼。他顺着弯弯曲曲肠子一般的巷子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也是雾蒙蒙的。他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早已经拐进了水巷,不知不觉就快到顾正红家了。水巷里卖夜宵的小吃摊一字摆开,都点着雪亮的汽灯,时候还早,还没怎么上客,摊主们有的在说笑,有的在吆喝,炸臭豆腐的气味充满了半条街。他站在巷子口,望着顾正红家门前两只点亮的纸灯笼,拿不定主意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他想自己每次一有事就找她,也不知道她烦不烦。再说,他跟她说好节后去上班的,节都过完两天了,他没去上班不说,也没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这会儿直愣愣地闯进去,怎么想都有点不合适。犹豫再三,他还是反身往回走去。
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大街上溜达到半夜才回去。等他到家,楼上和每天一样传来老丈人和丈母娘此起彼落的打鼾声。他蹑手蹑脚走上楼,不想吵醒他们。进了房间,他借着窗户外面反射进来的光往床上扫了一眼,不出所料,宽宽大大的一张床空空荡荡。他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他想樱桃大概这一夜又不回来了,又想到丈人丈母娘居然不闻不问,还能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不免心灰意冷。他衣服没脱就倒在床上,心里被各种烦恼折磨,好久没有睡意。
快到早晨的时候他才迷糊了一会,不过又早早地醒来。他坐在床沿上发了一阵呆,很想打个电话给樱桃,他想自己至少应该知道她人还安全。可是想到这会儿她正睡在另一张床上,身边极可能睡着另一个男人,他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别说给她打电话了,恨不得把手里的手机从窗户摔到楼下去。他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一脸憔悴,他用凉水洗了洗脸,振作了一下精神,骑上摩托车去了龙元五金店。
葵正把五金店卖了,但店里还有不少东西要处理,他去帮他收拾,也算是善始善终。到了店里,葵正还没有来,他像往常一样扫地擦柜台忙了一番,一边打扫一边想着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心中难免有些不舍。洒扫完毕,他动手把卖剩的货品打包,一直忙到太阳偏西。他正在犹豫是出去吃碗面条回来接着弄还是明天再说,葵正突然来了。
葵正一看店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带着歉意连声说让他受累了。宋学兵看表哥穿得整整齐齐,上面是雪白的衬衫,下面是笔挺的西裤,脸色也是干干净净的,白里透粉,就像吃饱睡足而且没有一点烦心事,让他羡慕嫉妒得不行。显然结婚以后的葵正比起结婚以前有了明显的改变,而且是变得越来越好,这让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他背后的那个女人夏如云。看看表哥再想想自己,他不由涌起满腹的委屈和伤心。
葵正在店里转了一圈,和颜悦色地问他晚上有没有空,说想请他去喝酒。宋学兵正在为回家这事发愁,表哥约他喝酒,正合他心意。
葵正请他去了一家有名的土菜馆,要了一坛上好的花雕酒。三杯酒落肚,葵正就兴奋起来,大讲他的人生经历和人生感悟。他谈起他去欧洲旅行结婚,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说:“这是我最难忘的经历,幸亏没听我爸爸妈妈的话,他们只知道省钱过日子,省了几十年,既没省下多少钱,也没过过什么像样的日子。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跟他们不一样,在我看来挣钱就是为了用的,花出去才是钱,没花出去只是纸。我还有一个重大发现,就是自己做主真好。我是真的觉得只有自己做主的人生才是自己的人生。”
宋学兵听得心驰神往,恨不得自己变成他。他发现葵正特别能说,讲起大道理来也是一套一套的,而且不管多小多无聊的一件事,他都能从里面发现点意义出来,让他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他承认表哥虽然只比自己大了半岁不到,却见多识广,自己根本没法跟他相比。他很想把自己的烦恼跟他讲讲,听听他怎么说,可是他又实在开不了口,他要说的全是让一个男人很没面子的事。
葵正突然两眼盯着他,问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他被表哥清澈明净的目光打动,苦笑了一下,说:“跟老婆吵架了。”
他把和樱桃吵架的事说了,把当晚她夜里没回家也说了,甚至连他心里的怀疑都说了,不过他没有说得太具体,樱桃背着他吃避孕药的细节他隐去没有说。
葵正听得很专注,听完他沉思了片刻,然后就像医生诊断病情一样说:“我看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大问题,年轻夫妻脾气急吵吵架是正常的,赌气出去在朋友家住一夜也不意味着婚姻破裂,我和夏如云也一样会吵的,她也赌气回过娘家,书上说过了磨合期就好了。”
宋学兵说:“我和她恐怕不光是一个磨合的问题,磨来磨去磨光了可能也磨不好。”
葵正说:“你用不着这么悲观,我自己一向都是悲观的,遇到夏如云才慢慢好转了。其实婚姻不见得是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如果是,当然最好,如果不是,就要想办法把所有的不对一点一点纠正过来。”
宋学兵说:“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葵正说:“那首先还是要把自己的心放平。比如你刚才说的怀疑她这样那样,要我说你自己就要心放宽点,就是真有事也要多包容一些。现在不比从前了,社会上观念很开放,大城市比小地方更开放。放在二三十年前,男人恨不得非处女不娶,放在更早以前,女人要从一而终,男人死了要守节,守节还不够,还要立贞节牌坊,甚至还有殉葬的。现在素不相识的人见了面就上床也不稀奇,你出去看看每天宾馆饭店有多少野鸳鸯,再到医院去看看有多少未婚姑娘在排队做人工流产,如果都计较,计较得过来吗?我就是打比方而已,没有抹黑社会的意思。就拿我自己说,夏如云也是谈过恋爱的,我跟她开玩笑说她的历史不清白,不过我真的是从来没有计较过,而且是从心里不计较。我觉得两个人真心相待是最珍贵的,我认为爱一个人就是爱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时候夏如云跟我讲她以前的情事,她那么坦白,真的让我很感动。虽然她爱过别人,我还是爱她,我对她的爱一点不会因为她的从前而打折扣。”
宋学兵忍不住追问他:“那要是现在还爱着别人呢?”
他怕葵正尴尬,连这样虚拟的问话都仔细地把主语省略了。
葵正微微一笑,说:“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我还是会爱她的,只要我和她还像现在这么相爱,换句话说,只要我们之间还有现在这样的感觉。观点可以去理解,感觉却不是靠理解的,必须是真真切切体会到,所以我特别相信感觉,有些别人计较的东西我还真是不计较。”
宋学兵听了,有点回不过神来。等他理解了表哥说的话,心里亮了一层,也更加确认他是一个怪人。他闷闷地说:“我没有你大度,我做不到。”
葵正和他碰了碰杯,端起来痛饮一口,说:“其实说到底,就是看你更爱自己,还是更爱对方,如果上升到一个高度,也可以说你是更利己,还是更利他。”
他听表哥说得玄乎乎的,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又觉得难以接受。他看他提到自己老婆时喜上眉梢的样子还是很眼红,觉得眼前的葵正跟原先那个沉默寡言没精打采冷冰冰的葵正真的是很不一样。他忍不住感叹说:“你比我福气好,同样是结个婚,你比我称心如意得多。”
葵正十分诚恳地说:“其实也不能这样比,这不过就是主观感觉而已,如果你觉得特别开心特别幸福,那你的婚姻就十分成功。换句话说,你觉得找到了合适的人,她就是那个合适的人,反过来讲也是一样。我爹妈他们讲究也不少,他们讲要‘门当户对’,讲人要老实本分,再不就是讲家里有多少钱多少房子,我觉得他们都没说到根本上。我认为两个人在一起要是不快乐,再门当户对,人再好,钱再多,都是没用的。”
宋学兵听了心里很震动,他没想到看上去寡淡无味的表哥竟然能说出这么不一般的话,觉得真该对他刮目相看。
葵正又说:“有句话我倒是很赞同,‘不要把婚姻当儿戏’,我觉得这句话是很负责任的。每个人抱着的结婚目的肯定是不一样的,但结了婚就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了。我尤其不赞成把性看得像个天大的事,什么不忠啦、出轨啦、劈腿啦,还有更土更难听的。一出这样的事原来再通情达理的人也不通情达理了,再恩爱的夫妻也不恩爱了,大多数非要弄得鸡飞蛋打鱼死网破劳燕分飞才罢休,要说这又何苦?说到底你不就是想独占吗?说得更具体点你不就是想独占对方的性器官吗?你不就想把对方当成你的私有物品吗?所以我是不赞成夫妻之间不给对方一点空间的,我更不赞成夫妻因为婚外的一点小诱惑就非要离婚不可,当然啰遇到真爱除外,不过哪里来那么多真爱?我是坚决反对离婚的,一对夫妻离婚其实是要影响到一大片人的,特别是有了孩子,离婚的代价就更大了。”
宋学兵觉得表哥这些话很特别,他也觉得表哥比他想象的还要有学问,看来他的书没白读。他带着疑惑问他:“那怎么样才能跟老婆过得开心呢?”
葵正有点难为情地说:“我就是哄她。”又说,“归纳起来就一条,做她喜欢的事,不做她不喜欢的事。”
宋学兵认真地点点头。
葵正怂恿地说:“你回家去也试试,说不定会有效果。你千万不要以为女人追到手了就不需要哄了,其实女人是需要哄一辈子的。你哄她她就相信你对她有爱情,你不哄她她怎么相信你对她有爱情呢?哈哈,爱情这个词听上去很动人,有人可以为了它放弃王位,有人可以为了它去死,只要想想你用不着放弃王位,也用不着去死,不过就是多哄哄她,也就没有那么难做到了,对不对?”
宋学兵忍不住笑了,顿觉心胸豁然开朗,他点头说:“好,我听你的,回去就试试。”
两个人都喝得醉眼迷离,结完账,出了饭馆,分头回家。
宋学兵走进院子发现卧房的窗口透出灯光,这表明樱桃在家,而且还没有睡,他心里一阵激动,随后又莫名其妙地感到胆怯。他穿过黑暗的大厅快步上楼,推开房门,樱桃果然坐在床上,开着很低的声音正在看电视。听见门响她本能地扭脸看了一眼,然后又扭过头去继续看电视。他知道如果他不主动开口,至少这一晚她是不会跟他说话的。如果这一晚不说话,意味着又一轮的冷战开始了。他迟疑了片刻,想到葵正刚才说的那些话,想想不如自己退让一步算了,便对她说:“你回来啦?”
樱桃没说话,就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继续看她的电视。他心里的火腾地就起来了,后悔自己先向她低头。不过他想反正都已经迈出这一步了,不如忍了。他厚起脸皮又问她一句:“你吃过晚饭了吗?”
明摆着就是没话找话,说出口之后他觉得很尴尬。他心里想好如果她再不说话,他就不再自讨没趣。
樱桃终于开口了,只说了一个字:“嗯。”
听见她说话,他很高兴,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樱桃说:“早回来了。”
他心里很希望她能问他点什么,比如去哪儿了、干什么了、跟谁一起的等等,这样他就能跟她有话好说了,可是她什么也不问,他原地站了片刻,也没有什么话跟她说,就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洗好澡出来,樱桃已经关了电视睡下了,他心里一阵失望,后悔刚才没有跟她多说一会聊热乎了,哪怕是没话找话也该多坚持一阵的,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反倒有点弄夹生了。他故意装得轻松自在,轻轻地吹了几声口哨,在床的另一边躺了下来。他没有马上关灯,他心想如果这么一关灯各睡各的,前面的努力等于是白费了。他心有不甘,试探地从被子底下伸出手,一直伸进她的被子。他想去拉她的手,表示一下友好,可是他摸到的却是她的胯,他停住了手,没想好是该往上还是往下。
突然樱桃扭动了一下,问他:“你干吗?”
他听她声音里并没有多少不悦,干脆把手往下移去。他知道自己这样做相当冒险,她要是翻脸,那是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有好一会樱桃一动不动,由他的手在她身上移动,既没有接受的意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他的手已经到达最前沿阵地,他又一次停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突然他身体里的欲望就像海啸一般汹涌而来,他再顾不得什么面子和架子,贴上去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樱桃也不再无动于衷,她转过身来抱住了他。她似乎比以往更激情澎湃,她的热情让他大吃一惊,也让他喜出望外。他在她身体里自由驰骋,她灵巧地迎合着他,也和往日完全不一样,让他觉得就像进入了仙境一般。他想表哥给他的药方居然灵验了,他想好从此以后不跟她计较,好好对待她,好好爱她。他想如果两个人总能像这样恩恩爱爱缠缠绵绵那该有多好,他心里不由升起一股甘愿缴械投降的柔情。
做爱之后他沉沉地睡去。他做了一夜的美梦,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是在云朵上飞,和他一起飞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深藏在心里的刘冰清。在梦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特别轻盈,心里就像清水洗过一样干净,他体会到了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无法形容的幸福。
24
这一次宋学兵没有跟樱桃冷战,他觉得完全是因为受了表哥的影响,要不是他叫他包容她对她好,他很可能得跟她别扭下去。不过他心里也并没有真的彻底原谅她,只要一想起她化妆包里的那半盒避孕药,他嗓子眼里就像卡了一根鱼刺那样难受,他心里的疑惑也没法打消,只是尽量不往那上面多想。虽然夜里两个人睡了觉,第二天醒来樱桃对他也还是不冷不热的,他知道她跟他一样,其实心里并没有真正转过弯来。不过他不计较,因为他知道计较的后果不会比不计较更好。
他因为心情阴晴不定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上网,连跟刘冰清聊天都没有情绪。他也没有去找顾正红倾诉,他不相信她还能有什么灵丹妙药。他每天有事做事,没事的时候就拿着手机打游戏,其实他对打游戏也没多大兴趣,只不过是消磨时间。他发现越是没滋没味的日子一天还越是长,让人厌倦。
他总算帮葵正把五金店里剩余的货品分门别类打理清楚,择了个日子正式去了顾正红家的茶园上班。
他心里正为能更多地见到顾正红高兴,却发现滕老七呆在家里的时候也多了起来。中秋节前滕老七就回来了,他向来贪玩,在家里呆不住,可是这一回却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每天都猫在家里,很少有出去的时候。不过他好热闹的脾气一点没变,得空就呼朋唤友招一大帮人来家里喝酒打牌。他嫌喝茶的雅间太小,来的人多耍不开,把小客厅重新装修了,添了桌椅几榻屏风字画,烹鸡煮酒,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热闹得就像过年一般。顾正红由着他闹腾,对他的狐朋狗友也都是笑脸相迎。
滕老七能在家呆着不动窝的一大原因是茶园里新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胖丫头小篮子。小篮子是顾正红爸爸的拐了十八道弯的远房小表妹,论说起来还是顾正红的姑妈。不过这个小姑妈却没有一点长辈的样子,她整天嘻嘻哈哈,招猫逗狗。她长得五短身材,上下腰身一般粗,典型的水桶体型,和苗条修长的顾正红构成极大的反差。不过她皮肤白,一白遮百丑,看上去就像一只新出锅的大白馒头,又暄腾,又喜兴。她虽然虚岁已经十八岁,看上去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心智,见到她的人都喜欢把她当小孩逗着玩,她从来不恼,还做出天真的憨态配合别人,弄得跟她逗乐的人也搞不清她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
小篮子是中秋节前来顾正红家送礼的,送了礼之后就留下来没走。顾正红自己的女儿一直放在外婆家,身边没孩子,小篮子来了她就拿她当自己的孩子。她左一件右一件给她添了不少新衣服,把她打扮得花蝴蝶一般。小篮子喜欢吃肉,她天天一大早就出去买肉。小篮子嘴馋,她给她买好多零食,由她从早吃到晚。本来顾正红是想让小篮子学学收钱管账,毕竟是家里的亲戚,用起来放心。可是小篮子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不说乘除,就连加减都常常要算错。她不会打算盘,连计算器也不会用,顾正红只好作罢。她也不给小篮子派什么具体的活,随她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管吃管住,还给她开一份工钱,其实等于是白养着她。
滕老七回来看见小篮子眼前一亮,有事没事跟她逗几句。小篮子虽然看上去娇憨天真,接话却利索,而且荤的素的全接得住,嘻嘻哈哈,脸不红心不跳,完全不像个小姑娘家。滕老七喜欢,打牌的时候摆张椅子叫她坐他后面看,端茶倒水也只叫她侍候。小篮子在家的时候跟过两任继母,很会看眼色,表面上傻呵呵的,对滕老七服侍得却殷勤周到,没有话说。她坐在滕老七后面看了小半天牌就学会了,有时打通宵,滕老七熬得头昏眼花,难免出错牌,她居然能悄悄给他指出来,滕老七大喜过望,对她越加喜欢。小篮子在她叔伯姊妹中排行老四,滕老七跟她逗笑,管她叫“四妹”,让她叫自己“七哥”,两个人居然人前人后就“四妹”、“七哥”地混叫起来,顾正红听了也只是笑笑而已。
宋学兵来茶园上班的时候小篮子已经正儿八经坐在牌桌上和滕老七一桌打牌了。他冷眼看去,觉得这个成天嘎嘎傻乐的胖丫头其实一点不傻,相反她贼尖溜滑,很会看人下菜碟子。她真正逢迎的只有滕老七一个,对顾正红都是阳奉阴违。而且她很会利用人,顾正红疼爱她,她就恃宠而骄,敢在她面前撒娇任性,而顾正红却无所谓,还是把她当小孩子惯着。宋学兵尤其看不惯她在滕老七面前发嗲,好几次忍不住想在顾正红面前说两句,可是他又怕顾正红误以为他生事,就忍着没有说。
小篮子自从上桌打牌,茶园里的杂事不做了不说,她喝茶也要别人给她倒,她支使得最多的就是宋学兵。宋学兵气不顺的时候去小客厅里续茶会故意闪下她,她要么用两个指头敲着桌子哎哎哎地大声叫他,要么一声不吭伸出脚猛地绊他一下,他领教了几回就偃旗息鼓了,不再去招惹她。他倒也不是害怕她,他只是觉得为这么个不相干的胖丫头得罪了顾正红不值当。
也许是因为不喜欢小篮子,他觉得自从她来了之后茶园里就有股子混乱劲儿,原先生意红火的热闹也变成了一种乱哄哄的热闹,每天人确实是来得很多,但不少都是直奔小客厅找滕老七玩的,渐渐地连在前厅喝茶的人也都往后面去了,他们在小客厅里一样喝茶、抽烟、嗑瓜子,这里的茶是上好的,烟也是好牌子的,瓜子嗑多少有多少,而且统统是免费的。他们和滕老七本来都是熟人,滕老七一高兴就把他们在前面喝茶的单也给免了,脸皮厚点的干脆就主动不买单了,只说记在老板账上。宋学兵对这些揩油占便宜的人本来就很烦,他值班的时候从来对这种人盯得特别紧,他想的是对顾正红负责。每次遇到说免单的他一定要滕老七出来当面跟他说句话才肯答应。滕老七怕麻烦,有时就在里面喊一嗓子,有时他牌打得兴头上,谁都叫不动他,想免单的也只好作罢。就这一招,宋学兵就为他们拦掉了不少想不花钱白喝茶的人。不过他发现兴旺就没他那么认真,只要客人来说老板让把账记他那里,他问都不问一声就答应了。他看了心里生气,觉得他太不尽心。可是兴旺跟滕老七家沾亲带故,他自然不好去管他,看见了也只能当作没看见。他想找个机会告诉顾正红,怕她以为是同行相轻,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
茶园子里天天都像过节一般,大概因为老公能踏实在家呆住了,顾正红忙里忙外喜笑颜开。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就过了两三个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白天恰好是宋学兵轮休,吃过晚饭他早早地去上班。他迈上顾正红家门前的台阶,大门不像平常那样敞着,而是紧紧地关着。他奇怪营业时间怎么会关着大门,推门进去,茶园里竟然冷冷清清,完全不像平常那样喧哗热闹。他从窗户往大厅里一看,灯倒是亮着,桌椅板凳也摆得整整齐齐,却没有一个客人。他心里一惊,再看小客厅也是空无一人,而且连灯都没有开。他走进院子,想去问问顾正红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走到她房门口,看见房门紧闭,窗户里也是没有一丝灯光,他感觉就像是走错了地方一样。他试探地敲了敲门,屋里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半点声息。他不甘心,又敲了敲,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正要转身走开,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说:“谁呀?”
他一时无法断定这个声音是不是顾正红发出的,他心里突然害怕起来,不知她到底是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前一段老城发生过入室抢劫的事情,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据说是流窜作案,破案难度很高。他一想到顾正红可能遇到了这样的危险,顿时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想都没想,使劲推了一下门。门没有锁,他一个踉跄冲进去,差点撞到茶几上。
顾正红在里面问:“谁呀?”
他站稳脚跟说:“是我。”
“是你啊——”顾正红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你进来吧!”
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屋里的黑暗,生怕磕碰到什么。顾正红把里间的灯开了,霎时黄澄澄的光线映了出来,他看见水绿色绣着鸳鸯的门帘拢在一边,露出里面荸荠色的床架子。他虽然来过这里好几次,但还从来没有进过里间。他站在门帘外面,不敢迈步。片刻,他听见顾正红在里面轻声说:“你进来呀!”
他这才走进去,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张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大床。这张床就像一个小房间,不仅十分宽大,还有雕花的围栏和顶棚,上面挂着一顶雪白的帐子,顶棚四周垂着雪白的纱幔,床前面两边一边是梳妆台,另一边是放了锦缎靠垫的坐榻,看上去又豪华又舒适。他想起舅妈说过的从前富裕人家的八步床,猜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八步床吧。他走到床边,轻轻撩开帐子,看见顾正红盖了厚厚的被子,披头散发睡在床上,脸色白得吓人。他弯着腰,关切地问她:“你怎么啦?”
顾正红支起身子,靠在床头上,望他一眼,眼睛里突然滚下两颗大大的眼泪来。他吓了一大跳,完全不知所措。
顾正红飞快地用手背抹去眼泪,说:“那两个混账东西跑了,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两个混账东西”到底是谁和谁,听顾正红一张口就说到“死”,心头一紧,焦急地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顾正红示意他在床边的梳妆凳上坐下来,便把滕老七带着小篮子跑了的事说给他听。讲完她恨恨地说:“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丑事!你说这两个人怎么可以做出这么没良心的事?我也不算是笨人,偏偏在阴沟里翻了船,往后还让我怎么在这条街上做人?我念她是个苦命的人,想让她过得好一点,谁知道她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我对她有多好你是看见的,她竟然这样报答我,我真不知道前世里作了什么孽,遭到这种报应!我躺在这里还在扪心自问,是不是对她不够好,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亏待了她,要不然她怎么说走就走呢?跟你说句心里话,滕老七那个人是离谱惯了的,他做出什么事情来我都不会太惊讶,小篮子这样做我是一点也没想到。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不是恩将仇报吗?你走南闯北也到过不少地方,你听说过哪家侄女婿跟姑妈私奔的吗?说出去真要把人大牙笑掉的。这两个狗东西把我的台都坍光了!”
宋学兵听了相当震惊,他同仇敌忾地说:“他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说完一想那两个人一个是她老公,一个是她姑妈,自己一个外人,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过了?赶紧住了口。他虽然一向不喜欢小篮子,这会儿却也不想多说她什么,怕让顾正红觉得他落井下石。
他觉得这件事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是滕老七竟然会看上小篮子,而且还会带着她私奔,他疑惑地说:“七哥不会这么糊涂吧?他到底是图啥呀?”
顾正红神情黯然地说:“谁晓得他图啥?我想他就是图一时痛快吧。”
宋学兵宽慰她说:“事情既然出了,你也不必太生气,把自己身体气坏了倒不值当!”
顾正红说:“我知道犯不上跟他们生气,可是我怎么能不生气?还有更气人的我还没跟你说,混账滕老七除了拿走了他自己的私房钱,还拿走了大账上的六十万,还把房契和结婚证都拿走了,他到底想干什么你说说?这不是明摆着要拆这个家吗?”
宋学兵也觉得问题有点严重,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顾正红摇头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依我性子是快刀斩乱麻,给他们来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过这一刀我怎么就有点砍不下去呢?”她拉开床边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纸,递给他说,“你看看,那个没良心的东西写的。”
宋学兵接过一看,一张包茶叶的粗白纸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我带她走了,你不要找我们。”
顾正红愤愤地说:“全城那么多人,偏偏让我遇到这种说不出口的事情!昨天夜里我出门去看我表姐,回来晚了点,也就不到十二点吧,我看大门大敞着,茶园子已经打烊了,兴旺和阿顺也都走了,我还以为家里进了贼,结果是比进了贼还要坏,气得我一夜没睡着。今天头中午兴旺来上班,我赶紧叫他挂了盘店的牌子,给他放了假,又打发阿顺回乡下去,茶园子我准备先关一段再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家太婆活着的时候就一直说这句话。这种事情只要一传出去立马就会成为大街小巷的笑谈,我可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宁可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
宋学兵听她说茶园子要关一段,心里咯噔一下,心情马上阴下来。他没想到滕老七和小篮子私奔,居然直接影响到了他的生计。
顾正红接着说:“本来弄这个茶园子就是为了他,也是小四十的人了,成天东游西荡,好吃懒做,不做一点正事像什么样子?就是为了让他在社会上立足,我才费劲巴力替他支起这个摊子,还把你也拉过来帮忙,没想到到头来却给我上演了这样一出好戏,真把我的心伤透了!如果我也能像他们做事做得这么绝,事情一出我就该去报案的,至少让他们没有逍遥日子过。不过我思来想去,他们不仁我不能不义,先放他们一马再说。案我就先不报了,不过婚我是肯定要跟他离的。”
宋学兵听她说到离婚,也不知怎么劝她,只是说:“事情既然出了,我劝你不要太烦恼,看开些才好。”话说出来自己听着都是轻飘飘的,不痛不痒,觉得有点对不起一贯为他两肋插刀的顾正红。他看她脸色憔悴,关切地问她:“你吃晚饭了没有?”
顾正红摇了摇头说:“我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不想吃。”
宋学兵站起身,说:“不吃饭怎么行?你等着,我去给你买。”
顾正红说:“我真是什么也不想吃,你别走,坐这里陪陪我。”
宋学兵又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来,脸对脸看着她。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头发也不像平常那样利利落落地挽在脑后,而是散乱地披在脸颊两边,彻底没有了往日那股子泼辣娇媚的劲头。他从来没看到过她这么颓丧,也从来没想到过像她这么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也会败下阵来,从心里觉得她可怜。
他陪她坐了一会,想到她没有吃东西总是放心不下,又一次关切地问她想吃点什么,她想了想说:“要不你替我去做个蛋炒饭吧,冰箱里米饭和鸡蛋都有。”
他答应了,去厨房给她做蛋炒饭。他看冰箱里还有海米和紫菜,临阵发挥,又做了一碗开阳紫菜汤。不一会他端着一盘香喷喷的蛋炒饭和一碗紫菜汤过来了。
顾正红吃了饭气色一下子好了许多,她感激地对他说:“你没来以前我一个人躺在这里想什么都是一团黑暗,现在我心情好多了,至少是没有你来之前那么糟糕了。”
宋学兵笑着说:“我遇到事情你总是开导我,我嘴笨不会说话,就劝你一句,不管有多大的事情,也先把你自己顾好。”
顾正红朝他一笑,清澈的眸子带着水光凝望着他,宋学兵心里一动,他从来没有从哪一个女人的眼睛里见到过这样热烈直率的光芒,那种热烈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种直率简直就像是独断专行,他就像一块磁铁,被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他来不及好好想一想,更来不及思前想后,就像不知不觉踩到了一块松土,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脚下已经塌陷了。他在她的凝视中大脑一片空白,他想轻松自然地笑一笑,掩盖自己的局促和尴尬,可是他脸上的肌肉是僵硬的,似乎连笑都不会了,一时间他就像被魇住了一样。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感到一阵温暖和酥麻——他的一只手被一只柔软白皙的手抓住了。
他有一种身处梦境的感觉,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同时心里十分清楚机会就摆在眼前——多少次他对水绿色门帘后面的想入非非,眼看着就要实现了,而且还是她主动,他不用担心会遭到拒绝。顿时一种美梦即将成真的巨大的幸福感和恍惚感向他袭来。不过他小心翼翼地握了一会她的手就放开了。他忽然想到自己不该乘人之危,咬着牙暗下决心不碰她。他知道现在是她最软弱的时候,也许也是她最迷糊的时候,他不想让她事后后悔。她却没有丝毫犹豫,主动扑进了他的怀里,而且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棵树一样把他搂得紧紧的。他心脏狂跳起来,脑子就像烧坏的电器一样短路了。他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陶醉地闭上眼睛,简直就想就这样长眠不醒算了。不过他马上就清醒了过来,挣扎着想推开她。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展颜一笑,又一次抱紧了他。她没说一句话,两片湿热的嘴唇就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被她吻着,好像第一次经历女人,或者说简直比第一次经历女人还要手足无措。他的意志终于被她的热吻瓦解了,他和她久久地吻着,他还从来没有和哪一个女人吻得这样长久、这样缠绵、这样难舍难分。他只觉得脑子空了,心却是满满的。他把她放在床上,却又一次犹豫了。可是她却十分干脆,脱掉了睡衣,顺手关掉了床头灯,拉他一起倒在了床上。
所有的理性和决心都在刹那间崩溃,黑暗里他触摸到她光滑细腻的皮肤,感觉到她身上富有弹性的曲线,加上她柔情似水的亲吻,他的身体和心都燃烧起来。他不顾一切地进入到她的身体,和她交合在一起。他感觉似乎不像是进入女人的身体,倒像是进入了一座全然不知的迷宫,他不清楚她使了什么奇招,让他走遍迷宫里的每一条路却找不到出口。他像潜入深海的鱼一样精力充沛地游弋着,身体里积聚起越来越多的能量。爆炸的瞬间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第一次知道做爱原来可以这样酣畅和尽兴,他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和女人是这么不一样。他从她身上下来的时候瘫软如泥,就像喝得酩酊大醉一般,不但身体醉了,连心也都醉了。
他爱上了自己怀中的这个女人,而且是深深地爱上了她。他爱她白皙的皮肤,爱她飘洒在枕头上的墨黑的头发,爱她结实的乳房,爱她明净的眼神,爱她动人的笑容……他爱看她笑,爱听她说话,总而言之,她的一切他都爱,他觉得自己迷上了她。
他们去冲了澡,回到床上搂抱在一起说话。顾正红点了一支烟,自己吸了两口递给他,他从来不抽烟,只因为是她给他的,二话没说接过去吸了起来。他就是从这一天起把香烟抽上了。
吸完了烟,两个人又情兴如火。顾正红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宋学兵身强力壮,婚后又一直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两个人犹如久旱逢甘霖,在床上翻云覆雨,直狂荡了半夜。
宋学兵从顾正红房间出来已经是半夜时分,外面一片寂静,一弯新月挂在天上,在屋檐和光秃秃的树枝的衬托下更添了几分幽静。冬天夜里的风吹在身上很寒冷,他怕她从热被窝里出来着凉,不肯让她送,她却执意要送他到门口。
两个人搂抱着穿过院子,走廊里的灯光把他们的身影投射到青砖地上,就像是一个人一样,只是格外胖大。宋学兵发现他们在屋里的时候外面下过雨,地上虽然没有积起水来,空气却格外清新。刚才他只顾和她颠鸾倒凤,居然一点没有听见外面的雨声。穿过葡萄架子下面的时候有一大滴水滴进他的脖子里,他浑身一激灵,困意全消。他们在门口的纸灯笼下又是一番亲吻拥抱,情深意浓,难舍难分。
宋学兵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顾正红家,一个人走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他感觉腰里有点空,腿有点软,身体轻飘飘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纵欲过度了。他心满意足,把一肚子的烦心事都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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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学兵和顾正红好上了,用当地话说是姘上了之后,他往怡情茶园跑得更勤了,表面上是去上班,实际上不少时候是去跟顾正红幽会。两个人都像新蒸的馒头那样热腾腾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见了面就要上床。只是大白天上床外面大厅里有客人,兴旺和阿顺又在,人多眼杂,他们只能收敛些,就是实在忍不住,也不能弄得动静太大。
滕老七跑出去之后不但没有回来,而且音讯皆无,不过顾正红也不怎么伤心,本来她是要关了茶园静心疗伤的,跟宋学兵睡过觉后不治而愈,次日茶园照常开门营业。有客人问起滕老七,她只说下乡钓鱼去了,也没有谁疑心。倒是没什么人问起小篮子,好像她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滕老七和小篮子走了好些天,居然没有走漏风声。她给兴旺加了工钱,让他好好看店,好把宋学兵腾出来做别的事情。她每天依然衣服光鲜,姿容艳丽,而且越发容光焕发,一点看不出刚遭受过那么大的打击。
上过床之后她对宋学兵也更加信任,她把茶园的总账本都交给了他,还明确跟兴旺说以后他就是协助宋学兵,言下之意就是他得听宋学兵的。兴旺不服气,当场就把脸拉长了,不过老板娘的话他不敢违背,何况老板连日不见踪影,他也没处搬救兵,只好忍气吞声,屈居宋学兵之下。
兴旺很快看破了老板娘和宋学兵之间的奸情。这天宋学兵在茶园上班,生意比平日清淡,大厅里只开了三桌麻将,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两桌牌打完散了,只剩下一桌。顾正红正好被同事叫出去玩了,他闲得无聊,就拿了棋盘,坐在院子里太阳下自己摆着玩。兴旺从厅里溜达过来,悄悄蹭到他边上,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摆棋子。
兴旺突然开口说:“像你多好哇,我看你事事都称心如意,就连你当班都要比我当班闲,我要一当班准保忙得跟陀螺一样。”他在他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对他说,“我跟你一比,那就是苦瓜结在黄连上,苦透了哇!我跟你说吧,我老婆给我生了三个小孩,一个接一个都是丫头,家里早已经被罚得要啥没啥了,房子没扒掉就算万幸了。两三个月前头,我老婆又怀上了,我说这回怎么也该生个儿子了吧?我跟我老婆说,我们砸锅卖铁就赌这最后一把了,反正我们已经穷到底了,债多了不愁,虱多了不咬,无所谓了。结果没想到还没等到肚子鼓起来她就流产了,在家里伤心得不得了。我劝她说这没啥好伤心的,大不了等养好了身体再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宋学兵不想听他唠叨他家里的事情,也懒得搭腔,不过却不开情面,还是敷衍地唔唔了几声,继续摆他的棋子。
兴旺也不管他想不想听,还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说:“我老婆那个人,省得是出名的,她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连坐月子吃个鸡蛋都心疼,她真是恨不得连盐都不舍得买。我跟她说你这怎么行?身体弄坏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啊,你还要给我生儿子呢,没个好身体怎么行?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没等他说话,兴旺又接着说,“我老婆是这个样子吧,我还没说我老娘呢。我老娘比我老婆还抠,我说她买根针恨不得两头都是尖的。她都七十几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到田里去做活,到附近工厂去洗塑料,还跑到镇上去拣矿泉水瓶子卖钱,我跟她说你这么大年纪可以歇歇了,她说家里穷得叮当响,不做实在看不过去。半个月前她挑了一担山芋去镇上卖,把老腰闪了,打电话告诉我,我在电话里叫她去医院看,她不肯,怕花钱,说养几天就好了。今天我打电话回去,问她有没有好点,她说还在床上躺着呢,还是动不了。”
宋学兵听他说到他老娘,马上想起自己的妈妈,不由对他妈心生同情。他没有再支吾,而是说:“上了岁数的老人家伤了哪里不容易好,你得劝你妈妈赶紧去医院,看了好放心。”
兴旺立马说:“就是啊,看看,你也这么说吧!我还没跟你说完呢,我老丈母娘去河边洗衣服,一个跟斗跌在水码头上,当时就站不起来了。她也是舍不得上医院,找个乡下土郎中来看,土郎中一摸就说骨头断了,她还是不肯去医院,我叫我老婆去跟她说,这钱我来出……”
宋学兵说:“你还真不错,她有你这个女婿也是她的福气。”又说,“这么些事都赶一块儿了,够你受的!”
兴旺两只贼溜溜的小眼睛转动着,继续唠唠叨叨地说:“要就是这些事也好办,我还支应得过来,有句话叫‘漏船偏逢连阴雨’,这句话好像就是点着名说我的。前几天不是一直下雨吗?要说还不是多大的雨,我家的房子就漏得不像样子了,我老婆打电话喊我回家去,我跟她说我这里哪里走得开?叫她喊她兄弟去找人修。修房子要花钱啊,我跟顾大姐把三个月的工钱都提前支出来了,一分不剩全都寄给了她。结果你猜怎么样,昨天她电话又打来了,说她兄弟拿了钱没找人来修房子,把这笔钱拿去赌博输掉了。这叫什么狗屁兄弟?把我气得要吐血!你倒是替我说句公道话,我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宋学兵一听,很同情他,说:“就没有他这么做事的,你自己负担就够重了,他做小舅子的怎么能把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去糟蹋掉?”
兴旺一脸谄媚,嘴巴两边的皱纹就像菊花一样盛开着,说:“你说得太对了,句句都说到我心里头!我心里面堵得慌,就想找个人说说,难为你年纪轻轻看事情看得这么透,跟你一说你就能理解,像你这么聪明的人真是不多,顾大姐算一个,你算一个,我认得的人当中就再找不出第三个了。我就喜欢跟明白人说话,几句话一说,啥都清楚,不像我家的那些泥腿子亲戚,你跟他们说一百句,少说有九十句听不懂,还有十句给你把意思弄走样,我是真不愿意跟他们多说。所以我喜欢跟像你们这样的城里人来往,有句老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其实吧就是说朋友跟父母一样关键的时候是靠得住的。我爹早不在了,我妈腰也断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他们都靠不上了,我也就只能靠朋友了。”
宋学兵听他把自己归为聪明人,给了那么高的评价,而且还和顾正红相提并论,心里十分高兴,不觉飘飘然起来。就这一顿饭工夫,看兴旺就顺眼多了,也不觉得他獐头鼠目卑鄙龌龊了。
兴旺还没停嘴,继续恭维他说:“我以前也到外头去打过工,去过几个地方,像你这样的人品,真是不常遇见。说句心里话,我是相当佩服你的!”
宋学兵自己都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能让别人佩服的地方,不知道兴旺凭什么把他夸成这样,他笑呵呵地说:“你可别这么说,说得我都难为情了。我清楚自己,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我这人要是说还有优点的话,就是人不坏,也不做害人的事。”
兴旺立马接过他的话头,嘴里啧啧有声,夸张地说:“说自己是普通人的才不普通呢,不是我说,你对你自己还是不够了解,我比你大了十几岁,我看人还是有点眼光的,你就信我一句话,将来有一天,也许是不久的将来啊,你肯定会发达的。要是你发达了,千万别忘记有我这么一个兄弟!”
两个人聊得十分投机,兴旺掐准了火候,突然话头一转说:“小宋啊,有件事你听听能不能帮我个忙,你能借我点钱吗?三千五千不嫌多,一千两千不嫌少,看你方便吧。”
宋学兵丝毫没想到兴旺会开口向他借钱,他一向认为跟别人借钱不是一件小事,关系不到一定程度是开不得口的。他跟兴旺显然是远到不了那层关系,何况他也不是个有钱的人,所以他也没防备他会向自己借钱。可是兴旺既然开口了,他倒也不好一口拒绝。他左右为难,一时没了主意。他沉默着,没有马上表态。
兴旺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你一点用不着为难,多就多借点,少就少借点,我跟你说句实在话,我也不是只跟你一个人借,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多。我要不是把家里的亲戚都借遍了,也不会跟你开口的。谁让我摊着的都是些穷亲戚,唉!”
宋学兵听他这一声叹息心彻底软了,他自己也是一路穷过来的,知道缺钱的滋味。尽管他相当不情愿借钱给别人,兴旺又是这么一个没啥交情的人,他还是咬了咬牙说:“那我借你一千块吧,再多我也拿不出了。”
兴旺脸上出现了古怪的笑容,他像一只犯困的猫那样眯起了眼睛,隔了片刻才说:“昨天顾大姐发的钱不少吧?我就拿到了小三千,我知道我们俩不一样,我也知道你只会比我多不会比我少,我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向你开口,你怎么也多借点了喂,还怕我不还你啊?”
被兴旺这么一说,宋学兵倒有点挂不住了,好像不多借点给他反倒是他不对,他只好又咬了咬牙,说:“那我就借给你两千吧。”
兴旺歪着头,做出既像是耍赖又像是撒娇的样子,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你就好人做到底了喂,再多借一千好了!”
宋学兵极其不情愿,但被兴旺一点一点拱着,也实在是不好意思拒绝。他说:“我钱包里就一千块钱,平常我是不带这么多钱在身上的,这是我打算去寄给我妈的,今天我先借给你用,还有一千明天我拿给你。”
兴旺做出很过意不去的表情,脸上似笑非笑的,说:“这多不好意思啊,把你的事情都耽误了,你妈妈肯定是早一天收到早一天高兴,要我说你不如去趟银行提点钱出来,银行也不远,这个钟点也不会排队,这样啥事都不耽误。”他停了停,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说,“你就好人做到底了,再多借给我一点好了!”
宋学兵一听,竟然鬼使神差一般站起身去了街口的银行,不一会拿着刚取的两千块钱回来了。兴旺在窗户边张望着,见他远远地走过来,赶紧跑到大门口去迎接他,等他一进门就颠颠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就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宋学兵很看不上他这一套,不过看他对自己这样俯首帖耳,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他走进后面空无一人的雅间,在八仙桌边上坐下来,把刚拿到手的两千块钱放在桌上,对兴旺说:“你数数,数清楚给我写张借条。”
兴旺点头哈腰,满口答应。他把钱接了过去,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过去,数完一遍又数了第二遍,抬起脸对他说:“不对啊……”
宋学兵问他:“怎么不对啦?是少了还是多了?”
兴旺脸上迅速堆起笑容,说:“不是说借给我三千的吗?这里就两千块啊!”
宋学兵说:“我啥时候说借你三千的?”
兴旺只是望着他,嘻嘻地笑着,不说话。
宋学兵被他看得扛不住了,把口袋里的钱包掏了出来,兴旺还是眼巴巴地盯着他,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盯着别人手里的肉包子。宋学兵心一软,把那一千块钱从钱包里拿了出来。兴旺马上伸手接过去,随即恭恭敬敬写了一张纸条给他,心满意足地走了。
等宋学兵回到大厅,兴旺已经在那里忙开了。宋学兵正准备去给客人添茶添水,兴旺早已经抢在他前面,他准备收拾柜子,兴旺又抢在了他的前面,他拿起扫帚准备去扫扫院子,兴旺又抢在了他前头,反正是他做什么兴旺都主动热情地接过去,一点事情不让他沾手。宋学兵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的待遇,一时还有点不适应。不过让人这么侍候,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刚才把钱借给兴旺他心里就像是空了一块,兴旺对他这么殷勤周到,又把他心里缺了的那一块补上了。
兴旺把所有的事情都抢着做了,宋学兵无所事事,彻底闲了下来。兴旺笑呵呵地对他说:“要不你早点回家吧,这里有我就行啦!”
宋学兵看他一脸的诚恳,不走倒似乎辜负了他的好意,就关照了他几句,准备提前撤了。
他刚走到院门口,和走进门来的顾正红迎面遇上,她问他:“这么早你就走,家里有事呀?”
他摇头说:“没啥事情。”又说,“是兴旺叫我早点走的,说这里有他盯着就够了。”
她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不过没说什么。她转而温柔地一笑,伸出手轻轻拉了他一下,他心领神会,跟着她进了房间。房门刚一关上他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和她吻在了一起。
两个人迫不及待地上了床,激情似火地酣战起来。云收雨住,顾正红脸上红云未消,眯着眼睛柔媚地笑着对他说:“我要是晚回来一步,你就走了,你就不知道人家想你吗?”
他搂住她,吻着她的香腮说:“我没想早走,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呆在这里没滋没味的。”
她说:“我在外面也是一点心思没有,她们要去得月楼吃饭,我想着你在家里,饭没吃就跑回来了。”
他笑起来,抱紧了她,贴在她耳边说:“你这个小色鬼!”
她娇媚地笑着,软在他怀里。他搂抱着她,爱不释手。两个人又做了一回,不像刚才那般急渴,倒是九曲回肠,竭尽缠绵。
事毕顾正红披衣起床,洗了手,沏茶给他喝。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昨天夜里我表姐送了胭脂鹅脯来,她是当个好东西送来的,我外婆在的时候她会做,她不在了家里也没人弄这个。那东西下酒最好了,你正好一块尝尝。”
宋学兵从来没听说过胭脂鹅脯,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听她这么说,便点头答应。顾正红走到窗前,开了窗户,对着院子大声叫兴旺。兴旺快步走过来,走到花坛边收了脚步,恭敬地问她有啥事。她吩咐道:“你去土巷的许记熟食店买些下酒的菜回来,要点酱鸭翅、酱鸡爪、酱牛肉、酱蹄膀,再来点肴肉和熏鱼,回来你再弄几个素点的,上次你做的拌莴笋干和拌萝卜苗很好吃,就照原样弄一下,再弄个芫荽拌海蜇,把芫荽叶子掐了只要最嫩的梗子,再把鹅脯切了来,你快一点啊!”
兴旺答应着一路小跑地去了,不到一刻钟东西就买回来了,收拾齐整连同凉菜和烫好的两壶酒一起端了过来。顾正红又叫他去把她头中午做好的花旗参乌鸡汤也热了端过来,他嘴里答应着,临出门时趁她没注意朝坐在桌边的宋学兵暧昧地挤了挤眼睛。宋学兵知道他什么意思,故意把眼睛看着别处,不理会他。
兴旺一走,顾正红关了房门,和他对饮起来。
她拉着他的手闲闲地问他:“一下午我出去了你都做什么了?”
他端起酒杯喂到她嘴边让她喝了一口,又自己喝了一口,说:“也没做什么,今天客人少,我一个人摆了会儿棋子,兴旺凑上来,就跟他聊了会儿天。”
她惊讶地笑着说:“你跟他有什么好聊的?”
他说:“不是我跟他聊,是他跟我聊,说了一堆都是他家里的破事。”
她听了,微微皱起眉头,说:“我看你跟他从来一句多话没有也就忘记提醒你了,兴旺可不是什么好鸟,我倒也不是说他有多坏,他就是个小人。老话说‘防君子不防小人’,其实小人才是真正要防的,要不然小人是会害人的。兴旺是滕老七家的亲戚,所以我也不想去多说他什么,你心里有数就是了。”
“我知道了。”他本来不想把兴旺向他借钱的事告诉她,可是想想她和自己这样知己,这点小事没必要瞒她,便说,“他跟我借了点钱。”
她惊讶地反问:“他向你借钱啦?”又问,“借了多少?”
他说:“三千。”
她叹了一声,带点责备地说:“你跟他有多深的交情,就把自己大半个月挣的都借给他?你就这么相信他?”
他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他好,心里越发后悔。他说:“我本来也没想借钱给他,他说家里怎么怎么困难,跟我倒了半天苦水,我没扛住,就把钱借给他了。”
她笑了笑说:“你对他不了解,这一套是他惯用的。”
他吃惊地说:“真的吗?那我上他当啦!”
她安慰他说:“不过他四处借钱,倒是没听说过赖账的。我知道他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一笔钱快要到期了,或者被债主追得躲不过去了,他就想办法借下一笔钱来还上。他借钱的人多了,他自己都说把亲戚朋友借遍了,人家都不大肯把钱借给他。他借到你头上,我估计他也是实在没处借了。”她满斟了一杯送到他口边,看着他喝了,接着说,“他刚来的时候也跟我借过钱,还不止一次呢,借的数目倒不算大,一共就是几千块,我气不过的是他编了一套谎话骗我,我也是正好碰到他村上的一个人,才知道他用这一手骗过不少人了。我知道了以后也没有去当面戳穿他,不过他再来跟我借钱我就不借给他了,我只说没有,也不说任何理由。他猴精一个人,肯定就轧出苗头来了,碰了一回钉子之后就再没来找过我借钱,顶多就是找我提前支他的工钱。”
他听了嘿嘿笑起来,说:“他连你都敢蒙,我心里也就平衡多了。”
她也笑了,说:“你别看他恭顺听话,一副尾巴夹得紧紧的样子,那都是装出来的,其实胆子大得很,骗来骗去的,谎话也真敢编。他头一次来向我借钱的时候说他老婆流产了,家里没钱连鸡蛋都买不起,还说他妈去人家串门,让人家掉下来的房梁砸断了脊梁骨——我倒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等事,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这倒霉事就真让他妈赶上了呢,所以也根本就没有起一点疑心,他怎么说我怎么信,二话不说就把钱借给了他。后来听他同村的那个人说他总是拿他老婆和老娘编瞎话,你说他是不是黑了良心?也不怕触他老婆和老娘的霉头!”
他说:“他跟我也是说老婆流产了,说他老妈是闪了腰,老丈母娘是把脚跌断了,还跟我说家里房子漏雨,好容易筹了钱准备修房子又让小舅子拿去赌博输光了,听着确实是太惨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如果他说的老娘被房梁砸断了脊梁骨是真的,估计这会子还起不来呢,又上哪儿去闪了腰?他老婆在他嘴里也不知道流过多少回产了,你说他就不怕谎话被戳穿?”
他和她碰了碰杯,满饮了一杯酒,豪迈地说:“等我哪天去当面戳穿他!”
她赶紧说:“你可千万别做那样的傻事!他撒他的谎,你知道他在撒谎,不上他的当就行了,没必要去戳穿他。”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一字一板地说:“小人不可得罪。”
他犯拧道:“我就偏要看看得罪他会怎么样!”
她咯咯笑着说:“你都肯把钱借他,又去得罪他做什么呢?”
他被她说到痛处,叹了口气说:“我真是脑子不够用!”又说,“要这样的话当君子还不如当小人呢!”
她淡淡一笑,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气盛呢,眼睛里揉不得一点砂子,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现在老了几岁,没以前那样冲了,说得好听点是比以前宽容了。现在的社会发展得这么快,而且这么复杂,人又多,人人都要生存,除了立足都想赚钱,除了想赚钱还想赚大钱,如果大家不相互谦让一些宽容一点,恐怕都没有好日子过,用报纸上的话说,那样怎么建立和谐社会?”
他笑着说:“有你这么想,难怪小人反而吃得开!”
两人正说着话,门上响起了很轻的敲门声,顾正红开了门,是兴旺进来送热好的花旗参乌鸡汤。兴旺一走她笑着说:“你也用不着愤愤不平的,他吃得开,我们在这里喝酒吃肉,他还不是在下面侍候,所以说再挣也挣不过命!”
她替他盛了汤,又陪他喝了几杯酒,突然她脸色一变说:“下午我和几个同事说话,有个同事也是好姐妹,她老公跟滕老七是牌友,她告诉我滕老七跟她老公一直有联系,不但和她老公,和他那帮子狐朋狗友也都有联系,他偏偏就是没给家里来过一个电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让我一直为他悬着一颗心,你说这个人可恨不可恨?”
他和她好了近两个月,没听她提过一句滕老七,还以为她把他忘了呢,他自己确实是快忘了还有滕老七这么个人存在,听她忽然提起他,而且还这么牵肠挂肚巴心巴肺的,心里暗暗吃惊,而且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她也不管他有没有兴趣听,继续说下去:“我那姐妹说,她老公去杭州进货,在西湖边和他见过几面,说他每天就是泡泡茶馆,下下馆子,过得逍遥快活。我都能想得出他是什么样子——他走的时候从家里卷走了那么多钱,就是挥霍也要挥霍一阵子呢,他那个人走哪里都是不会亏待他自己的。”
他听她不但一点不怒气冲天,而且话里似乎还有欣赏的成分,心里相当不是滋味,故意试探地问她:“那你就没有想过去找找他?”
“我有病才去找他呢!”她端起酒杯,又一次送到他的嘴边。
他听她这一句,心里云开日出,就着她的手把酒喝了。
她一边斟酒一边说:“我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不找他算账就不错了,我怎么还会去找他?”她朝他端起酒杯,声音里带着诱人的甜蜜说,“再说,我还有你呢!”
他本来就有了八九分酒了,听她这么一番软语温存,心都酥了,搂着她又干了几杯,直吃得酩酊而别。
第二天酒醒,他躺在床上反刍一般回忆起头一晚顾正红说到滕老七时的那种彻心彻肺的牵挂,他一下子就醋翻了。他想自己和她好得这样如胶似漆,她还是放不下她那个浪荡子的老公。人家说女人爱恋旧,看来她就是那样。他想想滕老七扔下她一走了之,带着的是她的乡下小姑妈,拿走的是她一起辛辛苦苦挣来的六十万,两个没良心的人在西湖边上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她说是要离婚,却一点动静没有,还在这里苦苦支撑着这个家,还拉着他一起没日没夜替他们家照顾生意,心里觉得她不值,也觉得自己窝囊。
等再见到顾正红他就对她冷淡了几分,连她约他上床也故意找些借口推延,不过他也不会真正推托,他实在是太舍不得她这么一个柔媚妖娆的女人,他觉得有她做个男人实在是件快活的事,他不会傻到跟自己的幸福过不去。刚跟她好上那会儿他还时常会想到她比自己大了近十岁,和她上床的次数多了,他连这一条都很少想得到了。有时他甚至会倒过来想,要不是她比他大了近十岁,她若还是二十来岁一枝花的年纪,这样的好事情未必能轮得着他。好多次他心头沾沾自喜,暗自庆幸自己竟然会和她有这种关系。他清楚自己其实是配不上她的,也清楚自己其实是非常在乎她的。他很害怕有一天她会离他而去,因此反而不敢爱她太深。
和顾正红好了之后他连网都没有上过——他上网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和刘冰清聊天,有了顾正红他忽然不知道怎么面对刘冰清了,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是脚踏两条船。如果再把自己老婆算上,那就是脚踏三条船了,也就更加不堪了,这和他的道德观很抵触。他安慰自己好在刘冰清离得远,而且好在和她只是在网上聊聊天,网络是虚拟的空间,跟她的关系应该也可以算是虚拟的关系吧?不过这样一想他又觉得很对不住刘冰清,他心里最神圣的那个位置本来一直是留给她的,现在这个位置好像被顾正红占据了。他想如果刘冰清也在这里,那自己恐怕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了。
星期天他休息在家没去茶园,晚饭后樱桃出去了,他无事可做,犹豫再三,打开了落了一层灰尘的电脑。
他看见刘冰清的头像绿着,心里同时涌起欣喜和愧疚。他还没来得及写字,她已经给他发来了一个“笑脸”,他立马回给她一个“笑脸”。
桃花朵朵开:有阵子没看见你了,正想你呢,你就来了!
蛤蟆王子:这一段你过得好吗?
桃花朵朵开:马马虎虎吧,出了一点事。
蛤蟆王子:出什么事啦?
桃花朵朵开:客人喝高了,打起架来,拿啤酒瓶摔碎了划对方,我去拉架被划到了,脸破了,好在不算太严重。
蛤蟆王子:脸破了还不严重?以后人家打架你躲远点!
桃花朵朵开:我知道。老板叫我去劝架,我没法不去。
蛤蟆王子:什么操蛋老板?
桃花朵朵开:老板也是没办法,客人打得不撒手,他说女的上去拉才行,我不能不上去,端人家的饭碗。
蛤蟆王子:你伤得严重吗?
桃花朵朵开:还好吧,去医院缝了六针。医生说是用最小的针给我缝的,好了以后不会留下明显的疤。还好是在眼皮上面,没有伤到眼睛。
蛤蟆王子:太吓人了!有没有疤倒没大关系,你这可遭罪了。
桃花朵朵开:遭罪倒没什么,留下疤就完蛋了。
蛤蟆王子:哈哈,怕变丑?
桃花朵朵开:对啊,我还要去看你呢!
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卡壳的感觉。他曾经多么热切地盼望能和她见面,就是听她这么说说也很开心,可是一想到她可能真的会来,突然就心虚起来,甚至觉得她真要过来自己还挺麻烦。他想要是顾正红万一知道了,自己该如何向她解释?反过来说,要是刘冰清知道了他跟顾正红有一腿,他们的见面还能高兴得起来吗?这还没把樱桃这层重要的因素考虑进去。他想来想去感到面对现实真是左右为难,心里忍不住感叹做个脚踏几条船的男人真辛苦。
他收拢了精神继续沉浸在和刘冰清的畅
谈中。
蛤蟆王子:我一直盼着你来,你什么时候能来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你怎么样都是最漂亮的……
桃花朵朵开:真的?
蛤蟆王子:当然是真的!
桃花朵朵开:我去看你你高兴吗?
蛤蟆王子:当然高兴!
桃花朵朵开:那我就放心了。
蛤蟆王子:这个你一辈子都可以放心。
他用了“一辈子”三个字,他想刘冰清一定会高兴的,说不定还会很感动,他扪心自问,觉得这不是假话,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桃花朵朵开:我太开心了!你知道吗?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去看你。
蛤蟆王子:我也很想见到你!
桃花朵朵开:我做过一个梦,我去看你,你对我爱搭不理的,说自己很忙,我心里好难过,我哭了,我一个人悄悄流泪,不敢让你看见……我去了你不会不理我吧?
蛤蟆王子: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桃花朵朵开:你想过我们见面会是什么样子吗?我想过好多好多次,每次想的都不一样。
蛤蟆王子:我也想过好多好多次,不过我想的都一样。
桃花朵朵开:你跟我说说你想的是什么样子的。
蛤蟆王子:我不说。
桃花朵朵开:为什么不说?说吧,求你了。
蛤蟆王子:等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桃花朵朵开:你坏!
蛤蟆王子:哈哈哈!
桃花朵朵开:跟你聊天好开心,把我心里的烦恼都聊没了!
他觉得她说出的也正是他心里的感受,他和她在网上聊天的那种快乐的确是什么都没法比的。他也曾提出要和她视频,他很想看看她现在什么样子,可是她却不肯和他视频,说视频一览无余没有意思,他觉得也是,就不再提视频的事。实际上她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像对她这样言听计从,对樱桃没有,对顾正红也没有,单从这一点讲,他认为最爱的还是她。聊天时他特别喜欢听有信息进来时那种电蛐蛐的叫声,每次“滴滴滴”的声音一响起他就精神为之一振,就像马上就要开奖一样。他们聊天的时候房间里不时响起电蛐蛐的叫声,一会儿一声,一会儿一声,一声没停息,一声又响起,听着悦耳,而且悦心。
和刘冰清聊完天他睡得格外香甜,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她就睡在自己身边。第二天醒来他打开电脑,上网查了去她那里的火车班次,还查了打折机票,就好像准备立刻出发一样。他的确很想见到她,甚至想立刻见到她,他也真的很想像梦里一样和她睡在一起。可是,查完了火车票和飞机票他默默地关上了电脑,他知道自己眼下是迈不出这一步的,他太穷了,他不能就这样去见刘冰清。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挣钱,为了她也要混出个人样子来。
他清楚自己心里最爱的女人还是刘冰清。
26
如今宋学兵床上有个顾正红,网上有个刘冰清,真是天上一个太阳,水中一个月亮,把身体和心都占得满满的,对自己老婆彻底无所谓了。不过他尽量避免和樱桃吵架,也尽量避免一切节外生枝的事,尽可能平安无事地跟她把日子过下去。
可是他和顾正红好了也就两三个月,就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他们床上的事情也被街坊四邻传得神乎其神,有些人见到他脸上甚至忍不住露出既像是羡慕又像是嫉妒的古怪表情。他和街上的人平素基本没有来往,对各路消息也不敏感,他想连他都听到了,估计这些话流传甚广。他凭直觉判断这些流言最大的可能就是兴旺散布出去的,上次兴旺借过三千块钱之后不到两个月又向他借钱,被他断然拒绝,他估计他心里不快。平常在茶园里他事情做得少钱拿得多,估计也让兴旺心里不平衡。不过兴旺表面上对他还是殷勤恭顺俯首帖耳,不管他做什么事他都会抢过去做,就像是他身上长出的一双额外的手。兴旺对他的谄媚和巴结经常能让他脊梁后面浮起鸡皮疙瘩,他终于相信了顾正红说的小人不能不防那句话。
顾正红也听到了外面的那些传闻,不过她态度坦然,似乎并不当回事。她是久经沙场的,多少年来古城里关于她的流言就没有断过,她向来就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似乎早就习惯了,心平得很,我行我素,不去管别人怎么议论。她也叫他别去管别人说什么,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他嘴上答应,心里却没法坦然。
他最早得知外面有风言风语是葵正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他羞愤难当,气得发疯,好多天一想起这事心口就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自从来到这里,在和顾正红上床之前,他除了和樱桃谈恋爱结婚,再没谈过另一次恋爱,也没有相过亲,他自认为在这个城市里名声清白,心里也很以此为荣。这下子这份清白就像一只掉在地上的玻璃杯一样打碎了。他不敢问表哥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也不敢问他大概已经有多少人知道了,他很担心这些话也传到了舅舅和舅妈的耳朵里,他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他。舅舅本身就是个名声受损的人,他和老高的事在古城里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他向来是一个被人议论的对象,不过几十年被人议论下来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新内容了。他不知道要是舅舅被人说一句“外甥像舅”或者“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话心里会是什么滋味?舅妈是一个在外面自我感觉好得出奇的人,尽管有这么一个不给她争气的老公,也并不影响她走在外面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她虽然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在他面前感叹自己是“失败的人生”,可她在外面表现出来的却一点没有失败的样子,相反却是一副打不败的样子。她是个嘴不饶人的人,喜欢张家长李家短搬弄是非,用当地话说是嘴巴搁在别人头上的。她在家里关起门来可以对丈夫有一百个不满,可是走出去又会把丈夫吹得天花乱坠,让不知内情的人以为他们夫妻多恩爱家庭多幸福。她的扭曲的生活状态,加上半辈子都生活在舅舅和老高的阴影下,心理和生理受到双重的压抑和摧残,令她特别痛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她只要一听到诸如此类的事情就会嗤之以鼻,鄙视和厌恶的程度远远超过一般人。这件事要是让她知道了他想她恐怕再不会让他上门了。
不过他最害怕的还不是让舅舅舅妈知道,而是让家里的三个人知道。他和丈人丈母虽然感情一般,但将心比心替他们想想,觉得自己愧对他们。樱桃妈尽管骄横势利有时甚至还有点跋扈,但对他大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这近一年他和樱桃的关系就像一条行驶在风浪中的船一样颠簸起伏很不平稳,甚至多次面临翻船的风险,他难免生气暴躁,樱桃妈倒是很沉得住气,既没有给他们火上浇油,也没有给他们雪上加霜,有时不当着樱桃甚至还会说几句和缓的话来安慰他。她还有一个特别明显的变化就是以前她只给老公和女儿留饭,现在要是他吃饭的钟点正好没有回来也会给他留饭。他发现近来丈母娘对他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宽容,不像他刚进这个家门的时候对他事事挑剔,而且也不怎么叫他去买菜了,他觉得自己在她那里就像是过了试用期得到转正了一样,她大体上可以说是把他当自己家里人了,这让他心里多少有点感动。樱桃爸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越跟他接触多越发现他是真的老实巴交,而不是装出来的。每天他勤勤恳恳干活,偶尔去茶馆里坐一坐,也就是看看别人打牌,自己很少上桌去打。在外面他向来跟人家客客气气的,从不说三道四,更不搬弄是非,是街坊四邻嘴里的大好人。宋学兵觉得让这样两位长辈受自己的负面影响,心里着实不好受。他想外面都传成那样了,他们不可能一点没听说,可是却没有丝毫流露,跟他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不能不说对他是宽容的,也让他领教了江浙商人家的圆通。而对于樱桃他反倒没有太多的负疚,只觉得自己跟她是半斤八两,一路货色。他隐约感到有一种报复的快意,不过那种感觉很快就让他心生厌恶。他甚至想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他真希望能和樱桃从头到尾恩恩爱爱过一辈子,谁也没有任何横生枝节的事情才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有时候睡不着或者刚睡醒想到这些,他会很郁闷,甚至心口隐隐作痛。
因为自己也有事情,他心里觉得跟樱桃算是扯平了,因此对她反倒宽容了不少。有时候樱桃对他说话很冲,甚至莫名其妙地发作,他都忍了。他听葵正的话尽量改善和她的关系,可是不管他怎么做都收效甚微,都很难让她满意。他不知道樱桃有没有听到自己和顾正红的事,但他还是感觉到这一段她对他尤其冷淡,还经常找碴发火,话里话外带着刺,不过倒是没有挑破这件事。他虽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心里却还是发虚。他仔细想想和顾正红好是好,跟她再情热也没往婚姻上想过,和樱桃才是正经夫妻,因此他只要想到外面的传言很可能会毁了这层关系,就会变得忧心忡忡。
他干脆像鸵鸟一样把头扎在沙子里,不去多想那些烦心事。对樱桃他尽量不闻不问,他认为自己是息事宁人,也算是给自己留条路,总之就是为了能把日子过下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讲究,没原则,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他既没法跟她较真,也没法不对自己网开一面,所以一切只能将就。他发现自己和樱桃越来越像同住在一个屋顶下同睡在一张床上的陌路人。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居然也能一天一天过下来,就像本该如此一样。
可是随即发生的一件事却深深地刺激了他。
那天顾正红睡过午觉起来忽然说想吃糖炒栗子,兴旺那天正好不在,她叫他去土巷的春晖南北炒货店买,说那家的糖炒栗子最正宗。他正给客人泡茶,耽搁了几分钟,她已经过来站在窗外看过他两次了。他知道她是催他,赶紧斟完了茶就出来了。她已经等得不耐烦,眉头皱得紧紧的。他想如果是樱桃,他肯定不买她的账,可是为了她却乐意,而且还心甘情愿。跟顾正红相处时间长了,他看到了她小女人的一面,她的嗲劲也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算是开了眼界。比如她想起要什么就立等着要,他就得立马去办,要不然她就会不高兴。她不高兴倒也从来不对他发脾气,只是把一张秀丽的脸拉下来,或者就是点一支烟闷闷地抽着,还有一招绝的,就是一个人默默地坐着淌眼泪。这几招对他都是杀伤力很强的,他既受不了她拉着脸,更受不了她生闷气和淌眼泪,因此只要她让他做什么他都尽量麻溜地替她去做,通常是她指令刚发出他就立刻投入了行动。他心里觉得她就像一个女王,不过他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抱怨一句。他脱了围裙,二话没说就出门去给她买栗子。
他穿过长长的水巷朝土巷快步走着,远远看见前面拱桥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樱桃。惊喜之下他想都没想就叫了她一声,不过因为离得远她没有听见。叫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个钟点她应该在上班,怎么忽然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对她一直疑心,这会儿心里的怀疑一下子都涌了起来,他决定先不惊动她,悄悄跟在她后面看了究竟。
他远远地尾随着她,跟着她穿街过巷。不一会到了水巷和土巷的交接处,这里也是古城最繁华热闹的一个地方,店铺林立,人也比别处要多得多。她走得很慢,不时在各种小摊前停下来,看看那些叮呤当啷的小商品,就像在逛街一样。有一阵他都不想再跟着她了,他怕耽误了顾正红的事情。可是他觉得就这么走心有不甘,总想看个究竟。当然,假如没有看到任何结果对他来说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他又跟了她一段,发现她身边出现了一个男人。他乍一看不认识那个人,那人个子很高,大约四十出头,远远看去有点发福,头发也有点花白。仔细一看,正是以前和樱桃一起遇到过的那个阴魂不散的姜老师。他没想到他竟然老得这么快,也就是一年多没有看见,他几乎认不出他来了。顿时一股热血冲上他的脑门,他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怒火,真有几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意思。不过他并没有冲动,他闪身进了旁边的中药铺,躲在柱子后面,透过窗户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着,并不显得特别亲热。如果不是他认出了姜老师,简直看不出这个拖着脚步落在后面两三米远的男人跟樱桃有什么关系。他们看上去一点不像是两个偷情的人,更像是一对年深日久的老夫老妻。他们之间的那种平平常常和不当回事居然更加让他妒火中烧——他以为自己对樱桃已经不在意了,可是当他亲眼目睹她红杏出墙他的心还是像被刀子割开了一样疼痛。
古城的巷子曲里拐弯,他借助围墙、门柱和店铺的掩护,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他们三绕两绕,进了土巷的一条支巷里的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菜馆,他也立刻闪进那家小菜馆对面的腌腊店,透过腌腊店和小菜馆两道窗户,远远地看着他们。
他就像一个蹲守的警察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他们坐下之后店里的伙计给他们上了一壶茶,姜老师给樱桃倒茶,樱桃两手托着腮,坐着没动。姜老师倒好了茶把茶杯朝她那边推了推,她还是没动。姜老师喝茶,说话,他身体前倾,两只手做着手势,就像在讲课一样。他讲了大约十来分钟,这堂课仍在继续,没有讲完。樱桃就那么坐着,两手托腮,两眼望着那个滔滔不绝的男人,就像在听课一样。因为离得远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心里着急,同时又充满了愤怒。腌腊店里挂满了火腿、香肠、腌鸡、腌鸭,那种油烘烘腻乎乎的气味熏得他快要吐了。老板娘隔着柜台一次又一次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让他芒刺在背。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窥视那两个人很无聊,他们都坐下来准备吃饭了,一时也难看到什么结果。他正想拔腿离开,忽然看见对面小菜馆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姜老师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说话,樱桃也在说话,她看上去很激动或者是很生气,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来,就像要拂袖而去的样子。姜老师一把拉住她,两个人原地站着说了好一刻,终于又各自回到椅子里坐下来。樱桃扭着身子,别过脸去,似乎很不情愿。他非常想知道他们下面还会有什么新内容,又退回到腌鸡腌鸭后面继续耐心地观察。
大约有十来分钟他们坐着说话,两个人看上去都比较平静,虽然他们一边说话一边伸出胳膊比划着,但并没有像他心里无比期盼的那样直接挥到对方脸上去。他隔着两个窗户和一条不算太宽的巷子看他们,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就是一对,就是那种吵吵闹闹彼此谁也不买谁的账却怎么打也打不散伙的夫妻,他甚至觉得樱桃跟这个男人比跟自己看上去更像两口子。这个想法就像一把尖刀扎在他心上,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他忽然有点恍惚,觉得自己才是第三者,插足到人家夫妻当中,让他们反而成不了一家人。
就在他一恍惚间,对面菜馆里小伙计端着托盘给他们上菜了。他看见他们面前的桌上摆起了冷盘热菜还有汤和点心,盘盘碟碟,丰盛得让他眼馋。他很诧异,心想又不是吃饭的钟点,摆这么一大桌能吃得下去吗?他远远地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他们那样铺张,那样会享受,真让他打心底里羡慕。他想自己和樱桃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却还从来没有带她下馆子吃过这么丰盛的一大桌呢,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后悔和失落。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饭吃完,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餐馆,他又一次像一条尾巴一样躲躲闪闪地跟在他们后面,他倒要看看他们下面要干什么,是不是有好戏要上演?他既害怕,又有一种快要接近真相的紧张和激动,心情十分复杂。他也想过调头回去,不再跟着他们,可是好奇心却让他欲罢不能。他看见他们两个就在他前面不远处拉起了手,就像两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一样。有一刹那他怒火中烧,真想冲上去一脚把他们勾在一起的两只爪子踢开。不过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没有贸然行事。
他看着他们出了土巷拐上了火巷,这是几条大巷子中最不热闹的一条,也是他平常到得最少的,有些地方甚至根本没有去过,所以他对里面枝枝杈杈的小路一点也不熟,也没法抄近道围追堵截他们,只好老老实实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走了约摸有六七分钟,他看见他们两个在一家小客栈门口停了下来,随后姜老师进去了,樱桃留在门外。又过了大约五分钟,樱桃也进去了。他猛然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这里开房,真想立即冲上去把这个客栈端掉。他脑子很乱,第一个念头就想到要报警,比如给110打电话举报卖淫嫖娼,弄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狼狈不堪,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还不想弄得鱼死网破,他清楚自己绝对不能胡来。
他忽然觉得非常无助,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也想直接找个高楼跳下去算了。他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往回走。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樱桃和老情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开了房,他想不相信都做不到。他昏头涨脑,踉踉跄跄走到茶园门口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根本忘了出去一趟是做什么的。他赶紧折回身,往春晖南北炒货店走去。可是他十分疲倦,简直是心力交瘁,看着前面的路长得几乎走不到头,实在是打不起精神跑到顾正红指定的土巷的炒货店了,就在最近的炒货摊上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拿回去向她交差。
顾正红等他等得望眼欲穿,看见他回来了,似笑非笑地说:“怎么去了这么老半天?别说是买栗子,种都种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被人贩子拐跑了呢,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报警了。”
他知道她不开心,却没有心情去哄她。他只是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却一句没跟她解释。
他把糖炒栗子递给她,她看了一眼纸口袋眉头就皱了起来,问他:“不是在春晖买的?”
他知道骗不过她,老实回答说:“嗯。”
她追问他:“那你这么长时间到底去哪里了?”
他觉得实在是难以启齿,他怎么对她说自己碰见了老婆跟她的老相好在一起?他怎么跟她说他还去盯梢了?他怎么跟她说自己甚至亲眼看见他们开房了?他觉得自己一张嘴就可能会哭出来,而且会嚎啕大哭。他其实很想对她一吐为快,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可是他觉得这是太大的家丑,是他不能说而且得死死捂住的丑事。他对她挤出一个勉强而无奈的微笑,很不得已地对她撒谎说:“我肚子疼……”说着,捂着肚子跑进了厕所。
他蹲在厕所里,眼泪大滴大滴地淌下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哭过了。他十七岁离开家,在外面那么苦那么难也从来没有如此伤心绝望过,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感到孤立无援。
他怕眼睛哭红了没法见人,也怕有人进厕所撞见,赶紧收住眼泪,又去洗手池用冷水洗了脸,这才重新回到了茶室。
顾正红还是看出了他的异样,她走过来关切地问他到底怎么啦,还问他肚子疼得好点没有,要不要陪他去医院,他被她关心得差一点又忍不住要流眼泪。他只说肚子不疼了,用不着去医院,别的却一句没有。顾正红看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心疼地叫他早点回家休息。
他怕呆在这里她又要问长问短,就听话地回去了。出了大门,他看天色还早,不想这么早回家,就拐了个弯去了农贸市场。
他发现农贸市场快成他的避难所了,他在叫卖声不断到处是脏水和垃圾的市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看见那么多和他一样甚至看上去还不如他的在生活里挣扎的人,他们穿着肮脏的衣服,脸上生着冻疮,手上裂着口子,一边卖菜一边看着比他们自己还要肮脏的孩子,不断地在为一毛甚至几分钱和顾客讨价还价……他的心情平静了不少,不再像刚才那样生气和憋闷。他买了一条乌鱼、一斤河虾、一块五花肉,又买了几样蔬菜,准备回去好好做一顿饭。
他回到家,樱桃妈正坐在客厅里织毛线,看见他惊讶地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支吾地说:“今天他们让我早点走。”
他怕樱桃妈刨根问底,快步走进厨房。樱桃妈果然一脸不放心地跟了进来,一边帮他收拾菜,一边疑惑地望着他问他:“没出什么事情吧?”又说,“这两天我眼皮子老是跳个不息,就像是要出什么事情,没事当然最好。”
樱桃妈帮他把肉鱼蔬菜洗净切好,连葱姜蒜都仔细地备好,朝他莞尔一笑说:“你来做吧,你做得好吃!”
她脸上并不常见的笑容让他心里一暖。
他做了红烧肉、葱爆虾和溜鱼片,现在他做当地菜已经非常拿手,而且味道相当地道。樱桃爸一进门他把菜端上桌,只等樱桃回来炒蔬菜开饭。所有的程序都跟平常一模一样,只是他心里是麻木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梦游。
这一切都弄停当不久,他听见大门一响,紧接着是来福兴奋的叫声,他知道是樱桃回来了,心不由狂跳起来。他转身进了厨房,手指颤抖地点着了火——他心里想的却是应该就把煤气拧开,悄悄地拧开,不点火。他被自己这个邪恶的念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在铁锅里倒上油,等油烧得滚烫冒出烟气,把蔬菜倒了进去。几分钟之后一盘碧绿的炒菜心出锅了,他装盘端上桌,一家人坐下来准备吃饭。
一切跟往常一样,电视开着,一家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晚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闲天。他看樱桃竟然没有一丝异样,只是她吃得很少,一小碗饭吃了几口就剩下了。她妈一次次叫她多吃点,她不耐烦,让她别管,这也跟平常一样。他想如果不是下午自己亲眼看见小菜馆里的那一幕,肯定不会想到她已经在外面吃过那样丰盛的一餐了。她在外面干了什么他也一样不会想到。他心里一阵阵刺痛,表面上却是若无其事。
等一家人吃完,他像往常一样收拾桌子洗碗。厨房里的事情做完他上楼进了房间。
樱桃已经在房间里了,正坐在梳妆台前卷头发,见他进去,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他狠狠地盯了她两眼,她浑然不觉。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里一股气直涌上来。他想喝口水,刚拿起玻璃杯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就像失控了一般,等摔完了杯子自己才反应过来。玻璃杯在地砖上摔成了无数的碎片,有几片崩到樱桃的腿上。
樱桃从椅子里跳起来,大声责问他:“你发什么神经?”
宋学兵总算有了一个跟她吵架的理由,他比她声音还高,说:“那也是你逼的!”
樱桃生气地说:“你说说我怎么逼你的?”
宋学兵愤怒地说:“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
樱桃反击道:“我做的事情多了,不知道哪一件惹你了。我跟你说,我今天心情坏得很,你别在这里跟我找碴。”
宋学兵怒火中烧,吼道:“是我跟你找碴?我要找碴我们也过不到现在了!你说你今天心情坏得很,我看你结婚以来心情就没好过,我正想问问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心情才坏得很呀?”
樱桃跑去关上门,这才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宋学兵知道她是怕她爹妈听见他们吵架,他却恨不得让她爹妈听见,他觉得自己忍得太久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愤愤地说:“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清楚吗?你不要再跟我装了!”
樱桃也火冒三丈地说:“你有话痛痛快快说出来,别说得不清不爽。我敢作敢当,用得着在你面前装吗?”
宋学兵一听,也不跟她拐弯,直截了当地说:“我问你,今天下午你去哪里了,跟谁在一起?”
樱桃的脸上瞬间出现了复杂的表情,不过很快冷静盖过了一切。她绷着脸说:“你问这些干吗?跟你有关系吗?”
宋学兵怒不可遏地说:“老婆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说跟我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樱桃沉默了片刻,说:“你既然已经知道,就不要问了。”
宋学兵狞笑着说:“为什么不要问?我偏要问!我很想听听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樱桃声气明显低落了下去,说:“我没什么要解释的。”
宋学兵震怒地说:“那我问你一句话,就一句话——你到底还想不想过下去?”
樱桃沉默了好一会,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她的这句话再一次激怒了他。
宋学兵忍无可忍,说:“我记得这样的话你老早就跟我说过了,那时候你就说事情已经过去,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过去?每次都是最后一次,你自己说说让我怎么相信你?”
樱桃也怒了,说:“宋学兵,你别跟我这儿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好不好?这就是最后一次,信不信由你。我再说一遍,今天我心情很不好,我要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她快步走到床边,一掀被子就睡下了。他知道她是为了逃避他的追问,她一向爱干净,从来不会不洗漱就睡觉的。这么一来更加刺激了他,他站在床头,愤怒地说:“你给我起来,把话讲清楚再睡!”
樱桃躺着没动,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调说:“我真的很累,我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不管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宋学兵不肯罢休,偏要叫她起来说清楚,樱桃急了,掀开被子,腾地从床上跳起来,高声骂道:“你是抽风还是发疯?真是一根筋,死心眼,出门撞着鬼了,偏要一条路走到黑!明天哪里就死了偏要今天把话说完?”
他听她骂他,立刻回骂过去,情急之下两个人没什么好话,都是拣恶毒的骂,气头上说了不少伤感情的话。
正吵得不可开交,门上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间隔一样,很有耐心。两个人都听见了,停下了吵骂,但谁也不去开门。敲门声持续了足足三五分钟,就像某个人在不紧不慢地钉东西,而且没有停止的意思。
樱桃盛怒之下对着房门大吼一声:“别敲了!”
敲门声停了下来,门外一点声响没有,也没有离开的脚步声。宋学兵想去开门,但樱桃冲在了他前面。她气呼呼地走到门口,猛地拉开了房门。
她爹和她妈站在门外,神情紧张,就像两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樱桃爸本来站得略微靠前一点,门一开他立即后退了半步,好像要躲到樱桃妈后面一样。樱桃妈也一改平常麻利泼辣的劲头,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一脸焦急地问他们:“你们吵什么呀?”
樱桃极不耐烦地说:“不要你们管,你们走吧!”
她爹和她妈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宋学兵,仿佛在恳求他包涵。宋学兵木着一张脸,心里却好像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樱桃冲过去重重地把房门关上了。大约过了两三分钟,门外响起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知道是岳父岳母下楼去了,心里不由一阵难过。
樱桃突然又一次暴跳如雷,她气急败坏地说:“我说了让你有话明天再说,你偏要这时候跟我吵,闹得家宅不宁,我找你不是为了让我爹妈烦心的……”
宋学兵心里本来就对她爹妈有歉意,听她这么一说,更是雪上加霜,也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反击说:“你摸着良心说说是我还是你自己让你爹妈烦心的?你想想我们吵架的根子到底在谁身上?今天我们干脆把话说清楚,能过就过,不能过另做打算。”
他说得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话说出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说完他才意识到这等于把两个人都逼上了绝路。
他觉得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不过话说出去也收不回来。樱桃听了,并没有像先前那样暴跳如雷,相反,她沉默了。他是准备她要暴跳如雷的,她的沉默反而让他害怕。突然,她随手抓起一只粉彩花瓶,狠狠地掼在桌子上。花瓶顿时在大理石台面上粉身碎骨,她一只手狠狠地拍在那些碎瓷片上。他被她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忘了正跟她吵架,奔跑过去翻过她的手心一看,手掌已经是鲜血淋淋。他按住她的伤口替她止血,找了创可贴和纱布替她包好。他发现她脸色惨白,就像要休克过去。他赶紧把她抱到床上让她躺平,给她喝了一杯糖水,十来分钟之后她才缓过来。她睁开眼睛,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她凝视了他一会,一句话不说,突然就哭了起来。他怕她爹妈再过来,也不想让他们看见屋里一片狼藉,赶紧叫她别哭。她反而哭得更凶了。忽然她起身扑进他的怀里,把他抱得紧紧的。她已经好久没有主动抱过他了,她的这个举动让他吃惊不小,却没有丝毫欣喜。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甚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跟她快走到尽头了。他突然伤感起来,紧紧地、怜惜地抱住了她。
樱桃的哭声慢慢小了,她狠狠地捶打着他的肩膀,说他:“你怎么这么气人!”
他听出她话里更多的是委屈,气消了几分,不过他不想跟她和解。他认为自己和她之间是原则性问题,如果就这样草率地和解是和稀泥,当然也太便宜她了。
樱桃不再哭,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松开他,靠在床头,就像病了一样虚弱,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管你是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我跟你说句实话,我跟他彻底没关系了,我发过誓了,一辈子都不会再跟他见面,我说的百分之百都是真话。”
他冷冷地说:“我还是没法相信你。”
她愣了一下,说:“这么说吧,我跟他藕早断了,只有几根丝连着,现在是丝也断了,一了百了。”说着,眼圈红了,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他突然就心软了,觉得自己对她这样穷追不舍实在是有点过头了,别说自己也不是一个干净人,就是自己是个干净人,要不就干脆离婚,否则这样穷追猛打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这么一想,他收起了冷冰冰的面孔,带点息事宁人的口气说:“好吧,我就相信你说的。”
樱桃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十分无辜地说:“我从来就没想骗你,我和他的事情结婚之前就告诉过你……”她声音很低,说得很快,“我实在是太傻了,他骗了我十年,把我的心伤得透透的。他简直就是我命里的克星,我用了这么久才认清他的真面目,真是太蠢了!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在床上躺下去,长叹一口气,说,“回过头去想想真是太不值得了!”
他听了默然无语。他在大床的另一边躺下来,照例还是离她远远的。他熄了灯,正要昏昏睡去,他的手被一只手拉住了。他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漫长的一两分钟之后,他的手指弯曲起来,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她立刻钻进了他的被窝,扑到了他的身上。他心里第一次那样犹豫不决,他想推开她,可是最后还是搂紧了她。她像一只温柔的猫一样贴上来,热切地和他吻在了一起。
27
第二天醒来宋学兵非常后悔自己这么轻易就缴械投降了,就被她掉几滴眼泪,加上睡一觉就新账老账一笔勾销,他觉得心里很不平。可是那一篇已经翻过去,他不能再倒回去跟她细细算账,郁闷也只能憋在心里。一连好多天他都打不起精神,醒着的时候哈欠连天,上床去又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樱桃和那个男人在小菜馆里和小客栈门口的一幕幕,心里就会抽痛起来。除了睡眠不好,他胃口也很差,鸡鸭鱼肉吃在嘴里全然无味。他以为自己生病了,可是又没有别的症状出现。
他知道自己是心病。俗话说“心病要靠心药医”,可是他却没有药。
顾正红看出他情绪低落,这天她早早下班回家,备了些酒菜,把他叫到房里喝酒聊天。
他们已经有日子没在一起喝酒了,这一段连床也上得少了。自从他和樱桃吵了架又和解之后,他每天都赶回家去烧晚饭,一方面是为了做出一个顾家的姿态,另一方面也想看看樱桃是不是每天按时回家,倒把顾正红给抛疏了。忽然见她摆酒请他,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愧意。
进了房间关上门,他伸出胳膊把她搂在怀里,在她的粉颊上轻轻一吻,问她有没有生他的气。顾正红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朝他柔媚地一笑。她这一笑直笑到他心里去,他的心情霎时就开朗了。
顾正红在他杯子里斟满酒,笑着对他说:“最近我看你有点恹恹的,是不是过得不顺心?”
他遮遮掩掩地说:“也没有什么不顺心……”他端起酒杯正要喝,顾正红也端起了杯子,笑眯眯地和他碰了一下,放到唇边浅浅地抿了抿,把酒杯送到了他的口边。他饮了她送上来的酒,心都酥了。他想同样是女人,她真的就像是水做的,而且那水还是清晨花苞上的露水。他心里的一个阀门忽地就松了,和她又满饮了一杯,实诚地说,“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你既然问到了,我就把实话跟你说了吧。”
他便把那天下午撞到樱桃和姜老师约会的事一五一十对她说了,她听完劝他说:“这种事情看着很大,其实说大也不大,说到底不过是小事一桩。”她看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又说,“我自己是过来人,我也是在这条田埂上跌过跟斗的,而且跌下去到现在还没有爬起来,所以不能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她浅浅地饮了一口酒,继续说:“从前我年纪轻阅历浅的时候,头脑简单得不得了,什么事情都看不开,针尖大点的事情就像大山一样挡在面前过不去,有一点点不顺心就恨不得要死要活的,特别是感情上的事,更加是看得比天还大,一天到晚想的就是你爱我我爱你你爱不爱我我爱不爱你这些事,心里永远是乱糟糟像缠乱了的毛线团。后来岁数大了些,经历的事情也多了点,才知道爱情其实就是个美梦,这个梦再好再甜蜜终究有醒的时候。关键是醒过来之后还是该怎么过怎么过,跟你做没做梦、做的是美梦还是噩梦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而且说句谁也不爱听的话,啥是爱情?爱情是啥?世界上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这件东西存在,不过是人编出来哄人的,说来说去,说的人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
他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她一边劝他喝酒吃菜,一边接着说:“像你这个年纪还是容易相信爱情的,到了我这个岁数,已经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我觉得如果把‘爱情’看破了,或者说别提‘爱情’这两个字,男女之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反而好接受些,你说是不是?”
他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她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喝了一口酒,一双漂亮的眼睛眯眯的,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是还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把爱情看得像命一样,我恐怕早就过不下去了……其实爱情是爱情,感情是感情,日子是日子,各是一路,不该往一块混的。如果硬要当成一回事,实际上就是给自己出难题。跟你说句心里话,那王八蛋拔起脚来就走,给我多大的打击啊,我真有过不下去的感觉,都想把茶园一关,找个没人认得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清清净净过到老算了,也想过找个尼姑庵出家算了,甚至都想过一死了之,虽然我也知道为他去死是不值得的,我当时就是一口气过不来。你来看我,劝了我,我们好了,我也就过来了。这不是茶园子照开,日子照过,一点也不比从前差嘛!你就向我学习学习,也把事情看开些。樱桃虽说跟那个姜老师有些这样那样,那也是‘历史问题’了。这么多年她也就是这么一个老师,再没听说有别人,要我说她也算得上是个专情的人了,跟那些很疯的小姑娘比比,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你们结婚时间不长,新机器还有个调试磨合的过程,何况是两个成长背景完全不一样的人要在同一个屋顶下朝夕相处?我和滕老七不是结婚十几年还没有整合好吗?说翻船就翻船了。我劝你一句,樱桃其实还是不错的,既结了婚,你还是好好珍惜这个缘分吧。她越是不停当,你越是要心定。”
他叹气道:“其实我也是尽量在这么做,只是做起来太难了!”
她眼睛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都以为过日子是最简单的事,其实不然,要过得好就更加不容易。可是不管怎么说,再不容易也得过下去啊。”
她给他斟满了杯,两人又喝了几杯,都有了几分酒。她温情脉脉地望着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她咯咯地笑起来,说:“我喝多了,你别听我胡说八道!”
酒酣耳热,他们携了手上床。这是他们最喜欢的节目,也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一个是情兴勃发,一个是娇喘微微,两个人醉生梦死,分外恩爱,鸾颠凤倒直到半夜方才尽兴。事毕,宋学兵搂着顾正红,无比感慨地说:“要是没有你,我这日子过得多没滋味啊!”
顾正红柔柔地一笑,说:“我还不是一样?”
她披衣下床,洗了手,沏了热茶端给他。他喝了茶,说:“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点歇。”
顾正红搂着他,依依不舍。宋学兵知道她不想让他走,他也很想留下来陪她,可是想到樱桃在家等着,还是硬起心肠向她告辞。她穿起衣服送他出门。他怕夜深露重她出去着了风寒,不让她送。她执意要送,拉着他的手出了房门。
阴历二三月份天气,大地回春,月亮将满未满,朗朗地悬挂在天空,分外明亮,洒得一院子的清辉。穿过天井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又不约而同朝天上望去。
顾正红依偎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说:“古往今来月亮照过多少像我们这样成双成对的人。”停了片刻她又说,“古往今来有多少成双成对的人像我们这样看过月亮!”
她的胳膊从他身后圈过来,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他紧紧地抱住她,满心爱恋,在月色下长久地亲吻她,和她难舍难分。
他和顾正红千恩百爱,尤其是在床上如胶似漆,不过只要一打开电脑见到刘冰清,心里的那股喧闹欢腾马上就止息了,无限的爱意立马转向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同学,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怎么会这么花心。他一向认为自己这样的材料只配做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他心里其实也很认同那种除了工作就是回家,胸中时时刻刻装着老婆孩子老爹老妈岳父岳母兄弟姐妹还有大舅子小姨子等等安分守己过日子的男人。他觉得做那样的男人心里踏实,生活安定,还容易有好口碑,受人尊敬,这些都是他喜爱和渴望的,可是他却一不留神成了一个脚踏几条船的男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就像是走错了路。
不过他却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过完一天算一天。他和樱桃不好不坏,基本上就是和平共处;他和顾正红得乐且乐,在床上你恩我爱,下了床也是相敬如宾;他和刘冰清当然更不用说,她是他的梦中情人,他把心里最神圣的位置留给她,把心里最美好的感情留给她,跟她就是在网上聊聊天都能获得巨大的快乐和幸福。而且,因为有她的存在,他不认为网络上的情感是虚拟的,相反他认为和生活里一样是实实在在的。隔着那根看不见的网线,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刘冰清之间的感情在不断升温。刘冰清还是不肯跟他视频,也很少跟他通电话,但只要一上线,随便聊上几句,两个人便情热爱烈,就像歌里唱的“我的眼里只有你”。他觉得无论怎么说刘冰清都是自己生活里一个重要的女人,而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有时候想到自己就像一个高超的杂技演员在三个女人当中保持着神奇的平衡,他心里会忍不住暗自得意。这种时候他也会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比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可是要来劲得多。
现在他最渴慕的就是刘冰清了,因为那两个已经是他的人了,只有她一个还像一只大红苹果一样高高地悬挂在枝头上。他觉得她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她是他的一个理想,甚至是他的一个梦想。
他爱刘冰清,刘冰清似乎更爱他。他们聊天时话题基本都是围绕他的,她非常关心他,而且对他的一切都极感兴趣,就像一个热恋中的小女生。但他很少跟她说他自己,从心里说他不太愿意让她知道自己的生活状况,虽然他的生活除了和顾正红那段关系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对她保密的,他只是觉得让她知道自己生活里的这些汤汤水水说不定她会瞧不起他,他想自己怎么也要混出个人样子才值得跟她说。可是面对她超乎寻常的关心和热情,他觉得不说也不对,那样很可能会让她觉得他不直爽不真诚。他知道女人有时候是喜欢联想的,她们能把毫不相干的事硬凑到一块,而且超级相信自己的所谓感觉,樱桃是这样,顾正红也是这样,樱桃妈还有他舅妈也都这样,所以他尽量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示给她——他并没有如实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情况,而是另编了一套告诉她。比如樱桃在他的描述中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乖巧听话,除了上班就是做家务,喜欢呆在家里,不喜欢出去,也不喜欢上街购物,等等等等,基本都是照着她的样子反着说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故意要把她说得这么好。樱桃妈在他的描述中是一个麻利能干好脾气的女人——“麻利能干”是真的,“好脾气”就相差甚远了,不过现在倒是对他越来越好。樱桃爸他很少提到,但也是正面形象。除了家里的这三个人之外,他也向她提到过顾正红。他向她描述的顾正红是一个非常阔气、非常仗义的朋友,对他特别好,既是他的老板,也是他在这里最好的朋友。关于顾正红的事情他对她说的基本是实情,只是他把她的性别改了,他认为这样可以免得她吃醋。不过刘冰清还是细心地问他这个人为什么叫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得意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的话她肯定要问得更多。他告诉她这些和事实不符的情况,并不觉得是在故意欺骗她,他只是为了让她心里踏实,也是为了让他们的关系不被生活中的这些杂事干扰。他固执地认为她和自己生活里的这些鸡毛蒜皮是没有关系的,不管自己过得是好是赖,她都会干干净净地住在他的心里。
他喜欢和她在网上聊天,那是他最最享受的时刻。和她聊天的时候他不再是一个整天为生计忙碌、没有钱、没有背景、倒有一大堆烦恼的男人,而是一个机灵、有趣、让人挂念、充满魅力的男人。他一点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对自己有这么好的印象,但他一点也不怀疑她对自己的这种盲目的喜欢。他想这可能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吧,但他也并不去深究。
刘冰清同样很少跟他说她自己,他问起来她也回答得极简单,只是片言只语,总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说不了几句话题就又转到了他身上。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自己是他们之间话题的中心。
近来这一段茶园里的事顾正红给他减了许多,夜里的班也尽量不安排他,都叫兴旺去忙。吃过晚饭他有时候过去逛一圈,陪陪她,不去的时候就在家里上网,刘冰清也总上来陪他。不过他们却没法整晚聊天,刘冰清经常是聊不了多久就得走开,有时过一阵还能回来,有时一夜再不能上线。他问过她怎么这么忙,她告诉他工作变动了,她当老板助理了。他不清楚老板助理是干什么的,她向他解释说就是帮老板安排事情,也帮老板招待朋友应酬客户。他问她这个工作好做不好做,她回答说还凑合。他听她这么说心里替她松了一口气。他想做老板助理总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多少能多受些照顾,也应该能多拿些钱,不过他多少也有些担心,怕她被老板占了便宜。
他其实最想知道的还不是她的工作情况,而是她的个人情况,比如她有没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什么人、有没有结婚的打算等等。他虽然知道隔着网络那些对他来说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的影响,但他还是很想知道。可是只要他把话头往这边一引,刘冰清很快就嘻嘻哈哈把话给岔开去了。有几次他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问她,她也就三言两语打发了他。她回答他的话都是“你猜呢”、“我不告诉你”、“你想多了”、“以后再对你说”等等,结果是他问来问去,只知道她还没有男朋友,别的啥也没有问出来。不过这倒正是他希望的结果,在他心里她不应该属于别人,只应该属于他。
他知道自己自私,而刘冰清却迎合了他的自私。她发来的一句句话都表达了她爱慕他思念他眷恋他依赖他,对他牵肠挂肚魂牵梦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其实他对她也正是这样。他以前对网恋理解不了,他想两个人见不着面,拉不着手,更不要说亲吻做爱,就是在网上聊来聊去,有啥好恋的?等自己亲身体会了,才知道别有滋味。他对着电脑屏幕,顿时就能忘了身边的人,就好像电脑屏幕把他和现实隔开了。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只有他和刘冰清,而且只有快乐,没有烦恼。
这天刘冰清告诉他的好消息是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只是疤还没有退掉。还有一个好消息是她要回家去,她想顺道过来看看他。
他激动万分,盼望了那么久的见面眼看着就要变成现实。他真想跳过这漫长的一天天,直接飞到他们见面的那一天。
他数着日子等着刘冰清来,还偷偷藏起了两千块私房钱等着她来时用。为了替她找一家又便宜又干净而且僻静的旅馆,他转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他终于在火巷的尽头找到了一家中意的小旅店。这家旅店一共六个房间,是一座二层小楼,乌瓦粉墙,阳台上长着碧绿的爬山虎,楼梯在外面,每一级楼梯上都放着一盆花草,每个花盆里的花都盛开着,让这里的阳光也显得比别处明媚。这个旅店最小的房间只要六十块钱一夜,他说了不少好话,让老板开了房门让他进去看了。房间不大,但清洁雅致,随时可以洗淋浴。他十分中意,觉得不枉他跑了一个多星期——他感觉自己简直不是在找一家旅店,而是在找一个家。
找好了旅店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刘冰清,可是一连几天她都没有上线。他给她留言她也没有回,他想反正离她来还有一段时间,便耐心地等待。过了两天,他接到她短信,说不能来看他了,马上要去湖南,回头再给他打电话。她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不能来看他和为什么要去湖南。这“嘀”的一声让他盼了好些天的事情顿时化作了泡影。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情一落千丈。他等了两天也没有等来她的电话,他打电话过去,她接电话的地方十分嘈杂,信号也不好,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勉强听见她说几句话说不清楚,等上网再跟他细说,说完就挂了电话。他不知道她是为了替他节省电话费还是说话不方便,没有再给她打过去。他一有空就上网去等她,可是一连三天她都没有上线。那三天他烦躁不安,一边想着她不能来,一边为她担心,内心无比煎熬。
到第四天晚上他才在网上见到她,她告诉他已经到了长沙,因为住的地方偏僻,好容易才找到一家网吧。他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告诉他不是她而是她的老板出事了,因为经济纠纷被抓走了,他的店停业,她没工作了,只好到长沙投奔原来认识的一个朋友,做的还是这一行。她告诉他如果自己不走,饭碗没有了不说,很可能还会有麻烦。他问她有啥麻烦,她没有回答。他感觉她似乎有难言之隐,也就没再追问。
聊完关了电脑,他想她一个女孩子家只身在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实在是不容易。他很心疼她,可是鞭长莫及,别说保护她,就连帮她一把也做不到。想想自己,想想她,他只觉得郁闷和无奈。
28
春尽夏来,秋去冬来,转眼就到腊八节了,按当地的风俗喝上腊八粥年底收账的时间就到了,对欠账的人来说,就是债主要上门了。樱桃爸和樱桃妈也忙碌起来,一趟一趟地出门,很少有时间呆在家里。宋学兵不清楚丈人和丈母娘生意上的事情,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忙着出去收钱还是忙着出去躲债。他看老两口每天都是天麻麻亮就出门,不到天黑透了不会回家,回到家里还要关上房门在里面嘀嘀咕咕到半夜,好像在密谋什么,有时听见他们高声争吵几句,有时听见他们长长地叹气。几天下来他发现樱桃妈脸色焦黄,人瘦了一圈,又过了几天,他发现樱桃爸也脸色焦黄,人瘦了一圈,只有樱桃还是照吃照睡,也不见她为家里的事情操心,更不见她为家里的事情发愁。他忍不住起个话头和她说起,她也就是三言两语,说每年他们都是这样,让他别管。他和她聊别的,她也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他发现跟她越来越没有话说。
这一年冬天特别冷,却一直没有下过雪。年前好一段日子天都是阴沉沉的,好像就要下雪的样子,可就是怎么都下不下来。经常是一天都是阴的,到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像赏光一样出来露一下脸,白苍苍的像面蒙了雾气的镜子,让人看了也跟着打不起精神来。
宋学兵觉得日子过得没滋没味,一天长得有点过不到头。这天本该他休息,早晨睡不着早早地起来了,吃过早饭他无事可做,呆在家里又觉得气闷,就晃悠着去了茶园。一进顾正红家院子,他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正站在花坛边鱼缸前喂金鱼,他没有在意,等回过神来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顾正红的老公滕老七。刹那间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光是这个消失的人突然回来了,而是他回来得这么自然,就跟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他转脸看见顾正红也像往常一样站在窗口梳妆,她动作轻盈,气色红润,看上去心情非常好,跟他打招呼时声音也比往日清亮。他不觉一震——看上去这两个人已经破镜重圆,让他顿时心里酸溜溜的。
滕老七一回身看见了他,一边跟他打招呼,一边朝他走过来,还热情地向他伸出了手。滕老七的手都伸到了他的面前,他不好驳他面子,十分勉强地跟他握了握。他感觉怪怪的,心里暗想要是他知道他跟自己老婆上过床,这只伸过来的手就应该扇到他脸上才对。他看一眼顾正红,她居然朝他抿嘴一乐,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他想这女人真是个狠角色,心里的滋味更加复杂。
滕老七对他比以前要友好得多,他吃不准他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不是故意麻痹他。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说他跟他老婆的事,心里忐忐忑忑的,甚至有点手足无措。面对滕老七他从里到外都觉得尴尬,跟他打完招呼就想快点撤。他朝茶室那边走去,想找机会开溜,可是滕老七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请他到小客厅里去坐。他一点不想和滕老七一起坐,却不知道怎么拒绝,糊里糊涂就跟着他走了进去,和他在八仙桌的两边坐了下来。
这间小客厅自滕老七走后就成了堆放茶叶、干果和其它杂物的地方,他没想到仅过了一夜这里又收拾得焕然一新,整洁干净得一尘不染,就跟滕老七在家时一模一样。他不知道是不是顾正红亲手收拾的,心里又是一酸。
坐下之后滕老七就和他攀谈起来,他天南海北,海阔天空,也不管他爱听不爱听,话说起来没完。以前滕老七是从来不会坐下来和他一本正经说话的,他知道他心里是看不起他的,现在忽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他一时无法适应。
滕老七和他就像外国人一样从天气聊起,感叹了一会这个冬天没有下过雪,然后从温室效应说到生态平衡,又说到股市跌了,楼价飞涨,又说什么人投资失败,什么人投资暴赚,他高谈阔论,跟他聊得津津有味。宋学兵一脸认真地听他说,就像是一个好学的学生。他觉得不管滕老七跟他扯什么都比他跟他谈他家里的事情要好,他最怕的是他说出诸如感谢他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对这个家包括对他老婆的照顾,那会让他无地自容的,当然他更怕他单刀直入问他诸如自己不在家这一段家里怎么样这类的问题。好在滕老七没说这些,他对自己的外出也同样只字不提,这让他还能勉强坐得下去。
听滕老七说了有一顿饭工夫,他好几次想走,可是滕老七谈兴正浓,他不好意思就这么硬生生抽身走掉,只好硬着头皮听他说,不时还得附和他几句。他想着自己和顾正红做过的那些事,脊背后面热汗直冒,简直如坐针毡。
他没有找到机会走掉,顾正红却走了过来。他和滕老七说话这会工夫她已经打扮好了,她换过了衣服,上身是一件孔雀绿的绣花软缎小袄,下身是一条齐膝的香云纱夹裙,发髻高挽,粉面含春,一脸的喜气洋洋。他看见她款款地走进来,不敢与她对视,赶紧把目光挪到了别处。她却朝他粲然一笑,落落大方地在另一把椅子里坐了下来。刚坐下她又站了起来,轻移莲步走到门口,朝大厅方向叫兴旺沏壶好茶送过来。兴旺很快就端着茶盘过来了,一看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眼光贼溜溜地悄悄打量了一番,替他们斟了茶就退出去了。他被兴旺那一眼看得心里直发毛,悄悄去看顾正红,她倒是镇定自若。
三个人喝着茶,少不得继续说些闲话。他心里怀着鬼胎,只想早点脱身,也不主动找话题说,只是支支吾吾地应付。好在滕老七话头很密,加上顾正红又是伶牙俐齿,倒也没有冷场。他坐在旁边听他们夫妻俩一递一句,有说有笑,心里无比失落,身上虚汗直冒。
他硬撑着坐了半个多小时,告辞要走,滕老七热情地留他在家里吃午饭,顾正红立马差兴旺去买菜,他坚决推辞,无奈两口子都盛情挽留,特别是顾正红,一边劝他留下,一边还向他使眼色,让他想走也不好走了。
这顿饭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难受的一顿饭。席间滕老七和顾正红抢着给他搛菜,生怕没把他招待好。他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一个打工仔怎么忽然成了老板家的座上宾,而且还受到这样隆重的待遇。他后悔跟顾正红有那样的事,他想要是和她清清白白,至少这顿鸡鸭鱼肉齐全的好饭不会吃得如此难以下咽。
吃过饭按当地风俗是不能拔起脚来就走的,宾主还要在一起喝杯茶,说会儿话才说得过去。他只得又和滕老七顾正红夫妻俩继续坐着。好容易虚礼都尽了,他逃一般地回去了。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直睡到日头偏西天色昏暗才醒过来。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在大白天这样困倦过,简直是累脱了神。
他从心里害怕见到滕老七,甚至也有点怕见顾正红,要他跟他们两口子呆在一起更是让他生不如死。第二天他该去茶园上班,可是他实在是不想去,犹豫再三,他打电话给顾正红,推说家里有事情,请了一天假。第三天他还是不想去,又打电话给顾正红请了一天假。到第四天,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向她请假了,也不好再含含糊糊用“家里有事”做借口,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茶园。
到了茶园他埋头做事,也不像平常那样来了先去后面跟顾正红打个招呼。他把柜台下面和柜子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重新归置好,又把所有的茶壶茶碗重新洗过消过毒,又把博古架擦拭得干干净净,忙了大半天之后再找不出什么事情做,就找了一把旧算盘练习打算盘,算盘打厌了,他就趴在柜台上发呆。滕老七又在后面小客厅里摆起了他的专场牌局,不时叫人去添茶送水。他怕见滕老七,叫兴旺去侍候,兴旺也不推托,心领神会地去了。对顾正红他也是能躲就躲,不管当不当着滕老七的面,对她都是毕恭毕敬,一本正经。顾正红对他的态度还和以前一样,只是他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她也没有对他表现出过多的亲近。
转天滕老七下乡给他干娘送寿礼去了,顾正红亲自下厨弄了几个菜,烫了酒,约他去她屋里喝酒。他心里堵堵的,不想去,又说不出推辞的话,他呆在茶室里,磨磨蹭蹭只是不动窝。顾正红也没有像平常那样叫兴旺去喊他,而是自己走到大厅,站在门口朝他嫣然一笑。他就像魂被她摄走了,提起脚就跟她去了后面的屋子里。
进了房间,顾正红把他的手一拉,笑嘻嘻地说:“你不高兴啦?”没等他说话,她又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走就走,要回就回,我都不管他,你就随他去好了,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他嘴上说:“我怎么会不高兴?”心里却还是闷闷不乐。
她笑着说:“还说没有不高兴呢,一张脸拉得比擀面杖还要长,你这是何苦呢?”
她给他斟上酒,笑眯眯地捧到他手里,他刚喝下,她又替他斟满。几杯暖酒落肚,堵在他心头的那团寒气慢慢散了,人也松弛了下来。
她插了房门,坐到他怀里,两手搂着他脖子,撒娇道:“你这个样子,是想吓哪个哟?”他不说话,也没啥反应。她亲了亲他的脸,笑着劝道,“你还气不顺呀?怎么说跟他也是明媒正娶,他回来了,我总不能赶他出去吧?”
他嘟囔一句:“谁让你赶他出去啦?”
她又是一笑,从他身上起来坐回到椅子里,说:“要我是他,有种走了就永远别回来,可他就不是个有种的人,耍起赖皮来没人能比得了。我对他是太了解了,其实我早就想到说不定哪天他就会厚着脸皮跑回来,结果还真让我算到了。”
他闷头喝酒不说话。
她又说:“其实那天你一头走进来看见他我就看出你不高兴了,我想想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多了,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说句那什么的话,我们要还想来往,这一关总归是要过的,你说对不对?正好他提出留你吃饭,我也就跟着他顺水推舟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舒服,你以为我心里就舒服?”
他听她这样说,脸色和缓了一些。
她替他斟满酒,端起自己的杯子和他碰了碰,说:“你也别看我有说有笑的就以为我真高兴,我那是强颜欢笑。不瞒你说,他早就把我的心伤透了!远的不跟你说了,就说近的吧,他不明不白地走了,隔了一年多又不明不白地回来了,虽说街坊四邻当面都是客客气气笑笑呵呵不说什么,背地里他们怎么议论的我不用打听想都能想得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不在的这段,我也没有王宝钏十八年寒窑苦等,我也是照样过自己的日子,也不耽误自己开心,我想他也未必没听说,他在外面的时候跟这里的人一直有来往。不过他回来之后倒是什么也没有提,当然他要是问我的话我自然也有话回敬他。他这人就是这点好,跟我向来不是太计较。不像有的男人,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怎么风流快活都行,倒要老婆立贞节牌坊。不说别的,就说这一点,他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至少他本性善良,宽容大度,所以他像猫一样浪出去又折回来我还真不能铁石心肠把他赶出门。”
他酸溜溜地接一句:“我还真想不出他在哪里能有回家来跟你在一起风流快活?”
她听了扑哧一笑,收了笑说:“他要是这么想就不会走了——这就叫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两个人又喝了一回酒,情炽兴浓,搂抱着上了床。他听她软语款款,早就按捺不住,又因为有几天和她没有鱼水之欢了,加上往后恐怕不如从前方便,两个人犹如干柴烈火,缠绵几度才算尽兴。事毕,又在被窝里搂着说话。
顾正红说:“他跑了我还真以为他是真跟我那个土丫头小姑妈私奔了呢,后来才恍然大悟他不过是把那丫头卷走了而已,就跟看见人家屋里有个什么新奇的玩意,不打声招呼就偷偷拿了走,玩了几天新鲜劲一过也就扔了。当初他们两个走得那么毅然决然,还带走了一大笔钱,我还真以为是绝世的爱情,两个人立志要白头到老呢,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胡闹。好在我听了你的,给他留了条路。就说这一条,滕老七其实还要感谢你呢!”
说着她咯咯地笑起来,宋学兵脸上反倒挂不住,心里也不自在,说:“你家七哥回来了,以后我们还是少来往的好。”
顾正红把杏眼一瞪说:“只要你有情我有意,任谁也妨碍不到我们的!”
宋学兵在她的粉颊上亲了一口,说:“话是这么说,不过总归不好吧。”
顾正红说:“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你过你的,他过他的,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又说,“我这个人从来是自己作自己的主,我不是谁的附属品,而且我是敢作敢当的。”
宋学兵笑道:“我早看出来了!”
等再见面,顾正红又悄悄安慰他说滕老七回来影响不到他们什么,可是宋学兵却不这么想,他只要看见滕老七在院子里走动,他看顾正红的眼神自然而然就正了几分,顾正红跟他眉目传情,他也装看不见,顾正红跟他说逗趣的话,他也不敢接话茬,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他觉得连滕老七都改邪归正回家了,自己再和他老婆不清不楚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也就尽量躲着顾正红。
顾正红倒是还和以前差不多,虽然老公回来了不能像老公不在家那样肆无忌惮,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跟那些老茶客们打情骂俏,和宋学兵幽会没有之前那么密,但在她的坚持下也总算延续了下来,没有中断。家里不方便,她就悄悄叫他骑上摩托车带着她出去开房。这几年古城发展旅游开了许多连锁酒店,小酒店都有钟点房,便宜的三十块钱四小时,也就和喝杯咖啡差不多价钱。顾正红有要好的姐妹就是开酒店的,她去只要拿钥匙牌入住就行,连钱都不必付。宋学兵也闹不清楚这些女的之间是怎么来沟通这种事的,他看顾正红总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开个房就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他本来心里还不好意思,看她这么磊落,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了。他们经常在下午三四点钟骑着摩托车穿街过巷去开房,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风吹动着他们的衣服和头发,好像四周的空气也是金灿灿的。多少年后宋学兵只要想起这段心情也是金灿灿的。
滕老七回来之后宋学兵心里还是有很大的压力,他不止一次起过要和顾正红了断的念头,可是只要他稍微吐露这样的意思,顾正红就用宽心的话安慰他,让他没法坚持。况且他也实在放不下她,一想到她在床上千娇百媚风情万种,他觉得担点风险也值了。再说她是女人都不怕,他是男人又怕啥?滕老七回来没多久,又到了发薪的日子,他的奖金增加了一千块。他拿着这笔钱,心里不过意,他知道顾正红完全用不着拿金钱来收买他,像他这样的人不是什么稀缺人才,她想招多少有多少,她这样做完全就是对他好,是情义无价。他想一个女人对他这样有情有义,自己作为男人畏首畏尾就太说不过去了,因此只得把想跟她断的念头自己先断了。
在外面顾正红跟他不离不弃,在家里樱桃和他的感情也逐渐稳定。现在樱桃大多数时候都是乘班车回家,五点半之前就回到了城里,偶尔在集体宿舍打一次牌,回家也不会太晚。她回了家也不再出去,吃过晚饭就看电视连续剧,连续剧放完上楼睡觉,每天晚上都一样。现在他已经彻底相信她在外面没有名堂了,不但是她在时间上证明了,更主要是她的精神面貌充分向他暴露了这一点。他坚信这回她是真的跟姜老师彻底分手了,因为她整个人都松下来了,她不但像充了气一样胖出了一圈,连皮肤和肌肉都跟着松了下来。他觉得她就像是一根放在水里浸泡久了的木头,都泡肤囊了。她也不像从前那样节食了,她变得特别能吃,也特别贪吃,不管饭前饭后手里总是抱着饼干筒或者拿着巧克力盒在猛吃,几乎没有停嘴的时候。她只要一吃东西人就十分安定,脾气也特别好,既不找事,也不唠叨。除了人越来越懒他发现她简直没有任何别的毛病。
很快春节到了,古城新城张灯结彩,街上的人都穿着簇新的衣服忙着走亲访友。这个春节宋学兵本来还想带樱桃回东北去,可是春节前樱桃查出怀孕了,行程自然就取消了。一家人的生活重心也一下子转到了这件大事上。
宋学兵得知樱桃怀孕真有点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看樱桃好像跟他差不多,也是一副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样子。倒是樱桃妈跟他们完全不一样,她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奖,高兴得快要疯了。她打电话四处报喜,天天都是喜笑颜开的,对女儿女婿的态度格外和蔼。她自己的工作重心迅速转移到女儿的身上,苗圃那边的事都放手交给了老公,每天一大清早起来就去农贸市场买各种她认为有营养的东西回来做给樱桃吃。她除了自己对女儿尽心尽力无微不至,也要女婿对她精心呵护。宋学兵在她的要求下每天早早下班回家,吃过晚饭带着樱桃去街上散步。樱桃妈经常会兴致很好地陪他们一起去。宋学兵觉得最让他难为情的就是他和樱桃妈一人拉着樱桃一只手在市中心的步行街上慢慢悠悠地散步。
顾正红知道樱桃怀孕了,让他机动上班,事情只管叫兴旺做,她跟他的约会也减少了,让他忙过这阵子再说。她的通情达理和体贴入微让他非常感动,他更加觉得有她这么个红颜知己实在难得,也更加放不下她。有时插空拉她亲热一阵,虽然草草成事,倒也爱稠情浓。
樱桃怀孕之后他对刘冰清倒是真疏淡了。因为樱桃总在家里,他也不像以前那么方便跟她聊天,他也怕自己聊得忘情,樱桃过来撞见,惹出事来就麻烦了。之前不止一次他正埋头在键盘上打字,一回身樱桃就站在他身后,生生吓他一身冷汗,万幸没有什么敏感的内容让她看到。之后他就加倍小心,甚至很少碰电脑。慢慢地就像是放冷了,他也没有了聊天的心情。他好像自己怀孕了一样,身上懒懒的,心里也是懒懒的,不管做什么事都有点打不起精神。
他好久不上网,刘冰清着急了,发来短信问长问短。她问他是不是病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过得不顺心,甚至还问他是不是爱上了别人,他耐心地回答她都不是,一切正常。不过到最后他也没有告诉她老婆怀孕了——他觉得这件事不太好对她说,怕她知道了会伤心。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让她伤心,所以决定瞒着她。
看着樱桃怀孕不过两个多月就显出一副笨拙的孕妇相,他心里奇怪地有一种歉意,只恨自己替不了她。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到有了孩子就该收心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荒唐。所以除了不上网,他连刘冰清的短信也回复得尽量简单,有时就是一个“是”或者“好”,有时就是一个怎么理解都行的冒号加半个括号组成的“笑脸”。而且只要是当着樱桃,他都不回短信,要等到不跟她在一起时才回。渐渐地刘冰清也很少发短信来了,她改用邮件和他联系。他收到她的邮件也是相当高兴,甚至有点喜出望外,可是回复起来却不像在网上聊天那么轻车熟路。上学的时候他语文就不好,看到字多就犯晕,刘冰清偏偏又很能写,每次都给他写长长的一篇,他喜欢看,每次都要反反复复看上好几遍,甚至十几遍,每看一次心里都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幸福感,可是看完之后他却不知道怎么给她写回信。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可是却像卡住了一样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好几次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写出几句干巴巴的话,自己看着都不像样,删了再重写,憋了半天仍然是干巴巴的几句话,他干脆就删了不写了。他想起“茶壶里煮饺子”那句话,觉得形容的就是他。时间一长刘冰清的邮件也少了,他们基本就没什么联系了。
29
樱桃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家里出了一件事,樱桃爸被人绑架了。这事发生得非常突然,之前一点兆头没有。
那天樱桃爸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就去了苗圃,到中午十二点还没有回家来吃午饭,樱桃妈给他打电话,他手机是通的,却怎么打都不接。到一点多钟他还没有回来,樱桃妈有些着急,坐了出租车去苗圃找他。她在苗圃没有找到他,向雇来的工人打听,他们说早晨见过老板一面,之后就再没有见到他。她又向周围的店铺打听,有人说看见他十点来钟光景出去了,只看见他往运河边走,去哪里不知道。樱桃妈不相信青天白日一个头脑正常的大活人会走丢,她关照苗圃的工人留心打听,一有消息就给她打电话,自己回家去等他。
宋学兵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接到樱桃妈的电话让他赶紧回去,到了家才知道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樱桃也被她妈从单位叫了回家,她催她妈赶紧报警。她妈居然还能勉强挤出点笑容说:“没啥事情报什么警,他也不是十八岁的大姑娘,还怕强盗抢了去做压寨夫人?他也不是三五岁的小男孩,还怕人贩子拐了去卖给人家做儿子?”
宋学兵心里也担心老丈人的安危,不过他倒也没有往太坏里想,所以他不知道究竟该站在老婆一边还是站在丈母娘一边,也不知道该帮哪一个说话。她们娘俩正你一句我一句争执不下,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樱桃妈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就变了,放下电话她瘫软在沙发里,好半天才说一句:“坏事了,他还真叫人绑走了。”
宋学兵问她电话是谁打来的,她说不知道,问她能不能听出是哪里口音,她说听不出,问她有没有得罪过谁,她说想不起来,他又问她电话里是怎么说的,她颤抖着声音说:“准备好四十万,等他电话,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还说如果报警,他就撕票。”
樱桃又一次催她妈赶紧报警,樱桃妈失魂落魄地望着宋学兵,颤抖着声音问他:“你说要不要报警?”
宋学兵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说先不要报警,不能打草惊蛇。他在湖南打工的时候有半年多在娱乐城的一家放映厅工作,每天从早到晚就是放各种打打杀杀的片子,他看过最多的就是警匪片,看熟了抢劫、绑架那一套,自以为那些套路都清楚,现在老丈人被绑,他就像一个上过理论课的人,那些知识在他脑子里一下子都活了起来。
樱桃妈听他说不报警,也觉得不报警是对的,可是转脸又慌了,问他不报警那怎么办?他依然很镇定,一边回答她为什么不能报警,一边说出了他对这件事的判断。樱桃妈先不过就是随便听听,渐渐地她神情专注起来,到后来是他说一句话她就拍一下大腿,点一下头,等到他说完,她连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崇敬起来。
宋学兵分析这比较像是熟人作案,而且很像只是讹钱,不像真要撕票。樱桃妈听了后面一句,精神为之一振,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绑架的要不是熟人爸爸就不可能毫无防备地跟他走,如果是陌生人强绑的话不可能不引起周围店铺的人注意,所以陌生人作案的可能性极小。”
樱桃妈深深地点头。
宋学兵接着说:“而且绑架的人显然是清楚绑走爸爸家里是拿得出钱来的。”樱桃妈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一点不拐弯地说,“你想吧,假如绑走的是你,肯定是拿不到钱的,家里就是有钱,一家人连钱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樱桃突然尖声笑起来,她妈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也忍不住笑起来。不过她很快收住笑,问宋学兵:“那你又怎么说只是讹钱不像真的撕票?”
宋学兵继续分析说:“绑架的人明显是没有想把事情做绝,假如真想下毒手,那这个家里最值得下手的目标肯定不是爸爸。”
他看了樱桃一眼,樱桃吓得变了脸色,狠狠地瞪他一眼,骂道:“你不要在这里嚼舌捣鬼,也不怕触霉头,你存心吓我啊?”
樱桃妈赶紧把女儿搂到怀里。
宋学兵就像电影里的大侦探,一点不受干扰地往下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必须在第一时间报案。所以我看爸爸不会有事,至少一时半会不会有事。”
樱桃妈又让他分析绑票的这个人会是谁,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既然看上去这事是冲着钱来的,那很可能就是有生意来往的人。樱桃妈又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毕竟生意场上这么多年,少不得有得罪的人,也少不得有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的。不过她却实在想不出究竟把谁得罪得这么深,积了这么大的怨恨,要把樱桃爸绑了去勒索他们才解恨。
樱桃妈又问他现在该怎么办,他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他搜肠刮肚,把看过的电影想了个遍,也没有想出什么高招,只说等绑架的人再打电话来一定要稳住他,而且要尽量多问他问题,让他露出马脚,知道他是谁就好对症下药了,樱桃妈听了直点头。
白天过去,夜晚降临,家里被焦急和担忧的气氛笼罩,绑架的人再没有打来电话,樱桃妈沉不住气了,反反复复向他讨主意,弄得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踏实。快到十一点钟,电话突然响了,把他们生生吓了一跳。樱桃妈接起电话,果然是绑架的人打来的,问钱准备好没有,樱桃妈张口便说你要得太多了,银行里一下子提不出这么多钱。那人催她赶快出去借,她说深更半夜谁家里放着这么多现金?借也要有地方借。电话那头就有点不耐烦了,说我管不了你们那么多,反正尽快把钱准备好。樱桃妈又说了几句向人借钱怎么难的话,和电话里那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像在谈生意,也像在拉家常。突然那人烦了,丢下一句话:“早给钱早放人,不给钱不放人,用不着多说了!”说完啪地挂断了电话。
樱桃妈放下电话,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他问她有没有听出是谁,她摇头,他让她再好好想想有可能是谁,她皱着眉头,咬着牙,想了好久,还是摇头。他也没辙了,让她下次接电话的时候尽量多和他聊,要引他露马脚,那样才好想办法破这个局。樱桃妈对他言听计从,他说一句她点一下头。他看丈母娘对自己这样,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夜深了,三个人还坐在客厅里,谁也放不下心去睡觉。樱桃妈催樱桃去睡,樱桃不肯,她瞪起眼睛要跟她急,她只得上楼去睡。
樱桃一走,樱桃妈马上忧心忡忡地问他:“你说会不会撕票啊?”
他也正担心这件事,不过为了让丈母娘放宽心,他强撑着说:“不会。”
樱桃妈追问他:“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他宽慰她:“他不还没拿到钱吗?”
樱桃妈说:“要不咬咬牙把四十万给他算了,先保住命要紧,明天一早我就去给他。万一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我真是连想都不敢往下想!”
他看樱桃妈一副崩溃的样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再等一等吧。”
樱桃妈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悲切地说:“我怕再等下去人就回不来了!”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他第一次看见丈母娘当着他的面落泪,吓了一跳。在他眼里樱桃妈麻利干练手起刀落,是个名符其实的厉害角色,现在连这个当家人都慌了手脚,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反倒真正冷静了,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乱了阵脚。
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个时候只要是说沉着应对的话都是冒风险的,不过他还是对樱桃妈说:“要我说现在就是比耐心的时候,其实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就看谁扛得下去。我们紧张,他肯定也紧张,我们要慌了,他就赢了。再等等看看情况吧,这钱要是给出去了那可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樱桃妈毫不犹豫地说:“我认了,总比拿着钱从此再见不着人要好吧!”说完放声痛哭。
他赶紧去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樱桃妈捂着嘴哭得很绝望,就好像樱桃爸已经被撕票了一样。被她这一哭他也就不好坚持了,也怕真出了事落埋怨,便说:“你先把心放宽了,反正他知道夜里我们凑不齐那么多钱,估计不会再来电话了,先睡吧,等明天早晨睡醒觉再决定怎么办也来得及。”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还没亮透,宋学兵还在睡梦里樱桃妈就过来敲门把他叫醒,告诉他绑架的人刚才来过电话了,说今天中午十二点前一定要人钱两清,否则就别怪他不客气。她口气坚决地叫他等银行一开门就跟她一起去取钱。他看她脸色蜡黄,嘴唇都暴皮了,一夜过来仿佛老了好几岁,啥话没说就点头答应了。
取了钱回家,樱桃妈心定了许多,不像之前那样慌张。宋学兵看她情绪平稳了些,又把昨天那番话跟她说了一遍,让她尽量跟绑架的人周旋,好好听听到底是谁,让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把钱交出去。她答应了,镇定了心神,坐等绑架的人再来电话。
到了晌午时分,电话终于来了。樱桃妈开了免提,让宋学兵也能听见。电话一通那人就问钱准备好没有,樱桃妈说钱准备好了,不过先要知道人没事才能把钱给他。她按照宋学兵事先教她的向那人提出要先跟樱桃爸说句话,确认他人好好的再往下说。宋学兵是寄希望樱桃爸能通过片言只语向他们透露一点有用的情报,让他们能想办法把他解救出来,虽然这个希望很渺茫,但总归是要试一试的。结果那人不肯,只说人没事,不必这么啰里啰嗦。樱桃妈又跟他软磨硬泡,一定要知道人还活着才肯给钱。那人大概是被她缠烦了,没有答应让樱桃爸说话,但是答应让他咳嗽一声。不一会电话里果真传来了樱桃爸重重的一声咳嗽,听上去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就像吃饱喝足过得不错的样子,一点不像受过什么折磨。不过他们盼望他传递消息却彻底落空了。
宋学兵向樱桃妈使眼色,她明戏,继续在电话里和那人周旋。她问他怎么个交接法,那人说了一个地方,樱桃妈突然对着电话大吼一声:“瘌猴子!”她用高八度的声音就像唱歌一般痛骂道,“你就别跟我装了,我听出来是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好吃懒做不走正道,你不知道绑票是要吃官司的?你讹钱都讹到老娘头上了,真是等死不如作死,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电话那头显然被她骂得有点措手不及,居然没有否认,也没有挂断电话,而是直接在电话里跟她吵了起来。
宋学兵从他们的争吵中大致听出来这个人曾经跟着樱桃爸干过,因为被克扣了工钱和提成,气不过走了。事隔几年他又回来向他们索要当年没给的那些钱。
樱桃妈和那人吵了一通之后,那人和她在电话里算起账来。两个人高一声低一声,讨价还价了好一阵也没有谈拢。樱桃妈又一次愤愤地骂道:“你个王八蛋真敢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来要我们四十万,你自己说说我们该着你这么多钱吗?你还敢来绑人,真是狗胆包天,离杀头不远了!你赶快把老朱放了,他人好好的,我就不跟你计较,你要是把他弄坏了,你就等着好果子吃吧!”
说完她一气之下就要摁电话,宋学兵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腕。
只听那边说:“那钱呢?你总不能把我的钱一吞了事吧?现在人在我手上,我也把话放这里,我一不做二不休,我拿不到钱你也别想从我手里要到人,我走到这一步也是被你们逼的!”
樱桃妈还要跟他吵,宋学兵在报纸边上写了几个字,放到她面前,纸上写着:“问他把钱还他行不行。”
樱桃妈犹豫了一下,直着嗓子很不情愿地对着电话说:“哎,那我问你,给你八万块钱,你肯不肯放人?”
那边说:“不放!”
樱桃妈又跟他吵起来,两个人说得又急又快,说的是当地的土话,宋学兵竖起耳朵仔细听也只能听懂三四成。突然他听出那边说了一个“二十万”,樱桃妈还是只顾骂,片刻之后那边改口说:“那十万块钱行不行?你家老头子十万块钱总归是值的吧!”
宋学兵赶紧朝樱桃妈一使眼色,十分坚决地点了点头。
樱桃妈愣了一下,很不情愿地说:“好了好了,就照你说的,我们拿十万块钱去接人。”
“不许报警!”那边又说,“你们只许来一个人,过一个钟头在桥头见面!”
电话断了。
樱桃妈看一眼宋学兵,愤愤地说:“我们不能给他那么多钱,这钱他也来得太容易了,张张嘴就是十万块,就是天上往下下钞票,这么多钱也要下一阵呢!”
樱桃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插嘴道:“人家也不光是张张嘴,还费劲巴力绑了一个人,是脑袋提在手里干的!”
她妈瞪着她说:“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还敢拿你爸怎么样?”
樱桃说:“当初你们就不该欠他的钱!现在也不是我们改主意的时候,他说十万就给他十万,能让爸爸平平安安回来才是最要紧的。再说他开价十万也不算多,他冒这么大险也不过才多要了我们两万块。”
她妈听她这么说,拉下脸来说道:“你知道什么?他那八万块是卖树苗的提成,那笔业务也不是他一个人拉来的,说到底还是我和你爸的关系,单凭他也拉不来。我们请客送礼就花过好几千块钱,那件事只不过是交给他去联系的,他是穷疯了,就以为那八万块钱全是他的。每个月我们工资奖金从来一分钱不少他的,凭什么还要给他那么多提成?所以我才没把那笔钱算给他。”
樱桃说:“说到底还是你种下的恶果,要是你门槛不那么精,早把那笔钱给了他不就不会有这档子事了吗?”
“反正我不甘心就这么把钱给他!”她妈态度十分固执。她转过脸对宋学兵说,“你去替我把旧报纸和剪刀拿过来。”
樱桃问她:“你要做啥?”
她妈不回答。等宋学兵把报纸和剪刀拿过来,她拿出一张一百块钱的钞票,比划着就在报纸上剪了起来。她一边剪一边说:“我给他上下弄两张真钱捆上,反正他也没工夫数,把你爸救出来再说。”
樱桃顿时脸都白了,说:“你这是救我爸还是害我爸?要是被他一眼识破,那后悔都来不及!”
她妈说:“要是能蒙混过去不就省了十万块钱了吗?”
樱桃和她妈吵了起来。娘儿俩争执不下,樱桃妈问宋学兵:“学兵,你说呢?”
宋学兵早就想说话了,又怕丈母娘真犯起拧来把事情弄僵,没敢开口。见她问到自己,赶忙说:“把钱给他吧,这十万块钱是他自己开的价,给了他,省得以后麻烦。”
樱桃也附和说:“他都能把我爸绑走,拿到假钱他肯善罢甘休?他能做第一次就能再做第二次,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总不能每天提心吊胆防着他吧?”
她妈一下子从沙发里弹起来,痛下决心一般说:“好,既然你们这么说,带上钱,我们走!”
樱桃提醒说:“他可说只让去一个人。”
她妈愣怔了片刻,说:“我脑子乱了,差点忘记了,那我们就去一个人吧。”
宋学兵马上接口说:“我去吧,真要是动起手来至少我力气还大点。”
樱桃妈两眼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心和忧虑,反反复复关照他说:“你可千万不要跟他动手啊,更不要跟他硬拼,你先顾好自己,情况不好赶快跑,该报警就报警,无论如何不要把自己搭进去……”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樱桃也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宋学兵安慰了她们几句,把十万块钱用透明塑料袋装好,外面套上一个买菜用的布兜,提在手里,正打算出发,电话铃响了。樱桃妈跑过去接,又是瘌猴子打来的。她开了免提,只听那边说:“你们先别去了,我们谈好的都不变,老朱还要在这里留两天,他很好,你们放心。”
没等樱桃妈说话,电话就挂了。在挂电话前,樱桃爸插进来说了一句话:“我很好,你们放心。”
就七个字,却真真切切。这边三个人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面面相觑,弄不清这个临时变卦是凶是吉。从电话里听无论是瘌猴子还是樱桃爸口气都是平静的,至少可以判断事情没有往坏里发展。可是既然事情没有变坏,双方又都谈妥了,为什么事到临头又变了呢?他们百思不解,而且无法判断事情往下会怎么发展。
这一天电话再没有响过。次日一整天那边也没有来过电话,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这一天特别漫长,简直长得有点到不了头。
到第三天下午一点多钟,那边终于来电话了。电话很简短,指名让宋学兵带十万块钱到横桥去。宋学兵提上那个装钱的布兜,转身便走。樱桃和她妈跟在他身后来到后院,她们既紧张又担心,就像送他上战场一样。他发动摩托车的时候樱桃妈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关照他当心这样当心那样,他忽然觉得她就像自己的亲妈一样,心一下缩紧了,脊梁后面浮起一阵阵发冷的感觉。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看见她的眼泪。他也不敢去细想自己走出这个家门还能不能回得来,他生怕自己真的回不来,临走前特意拉了拉樱桃的手。樱桃也是一副悲悲戚戚的样子,真有点像是生离死别。他赶紧骑上摩托车一脚大油门出了家门。
他风驰电掣地赶往横桥,去解救命悬一线的老丈人。汗水把他的衬衫都浸透了,风一吹浑身冰凉。到了横桥,他左顾右盼,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的那个面目狰狞的绑架者。他正在想那个人会不会临时换地方了,或者因为钱要少了又改主意了,忽然一眼看见樱桃爸和一个男人正半躺在下面河堤的阴凉里抽烟。两个人都是一副很放松的样子,乍一看还以为是在树底下乘凉。他隐约能听见他们在聊天,你一句我一句的,不过话头不密,离得远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怎么看他们都不像是绑架者和被绑架者。
他把摩托车往桥头一靠,朝河堤下面走去。他轻手轻脚,不想惊动那个绑架的人,他也随时防备着那个人从地上跳起来袭击他。他刚走了两步,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活动的小石子,石子从他的脚底下滚了开去,声响引起了河堤上两个人的注意。只见那人扭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立刻站起了身。樱桃爸也跟着站起来,朝他一笑,慢悠悠地说一句:“你来啦?”
他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人身上,不敢有丝毫分心。
樱桃爸十分平静地问他:“钱你带来了吗?”
他点点头,飞快地扫了一眼手里的那只布口袋。
樱桃爸还是十分平静地问他:“十万?”
他又点了点头。
樱桃爸朝那人一努嘴,说:“给他吧。”
他慢慢地靠近过去,把口袋递给那人。那人拉下外面的布兜,把里面的塑料袋拎出来放进自己的挎包,对樱桃爸说:“好了,我们两讫了。”
樱桃爸说:“你不点点?”
那人咧嘴一笑,说:“点啥呀。”他把布兜扔还给宋学兵,对樱桃爸说,“说好了呀,我们以后该走路走路,该过桥过桥,相互不找麻烦。”
樱桃爸大声说:“那当然。”
那人顺着河堤走了,走出十来步,又折回身,一直走到樱桃爸面前,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十分亲切地说:“朱大哥,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回家替我向朱嫂打个招呼请她多包涵。以后你有事照样可以找我,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话。”
说完,他望着樱桃爸眯起眼睛笑了笑,又转过脸朝宋学兵点了下头,然后沿着河堤大步流星走了,边走边吹起了口哨。
宋学兵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人走远,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实在没想到事情结束得这么快,而且竟然如此简单,跟电影里出现的生死对决的场面一点也不相符。他有点发蒙,也有点感觉不过瘾。
樱桃爸嘴里咕噜了一句,他没听清,大概是“我们走吧”。他看老丈人已经在他前面迈开了步子。河堤上铺满了碎石子,樱桃爸一步一滑,就像在扭着屁股。他跟在他后面,看见他裤子后面沾着两片泥土,真想替他掸掉,可是那样就像是打老丈人的屁股,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好意思伸出手去。
爬上河堤,走到桥头,樱桃爸扶着桥栏杆大口喘气。宋学兵看他满头大汗,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摇头,问他要不要歇一歇,他马上就在桥边的树影里背对着马路坐了下来。
宋学兵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他虽然跟他在一个家里生活了两年多,好像还是第一次和他坐得这么近,近得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烟油子味道,还闻到他身上几天没洗澡的那股子油烘烘的味道。他看他衣领和袖口一层黑,心想这三四天不知他遭了多大的罪呢,心头不由一紧,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樱桃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压瘪了的香烟,从烟盒里摸索出一支,叼在嘴唇间,又摸索出一支,递给他。他在家里从不吸烟,只在外面悄悄吸,基本处于地下状态。老丈人递烟给他,让他有点受宠若惊,他赶忙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先替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上,然后大口地吸起来。
一支烟快抽完,他也没有找到话和樱桃爸说。他想问问他这几天是怎么过的,有没有挨打,有没有受苦,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在家里他和他就话少,甚至都没有怎么正面交谈过,好像彼此就没有交谈的习惯,所以这会儿也一样一直沉默着。他们两个坐在桥头直到把烟抽完也没说一句话。
樱桃爸抽完了第二支烟,开口说:“你们着急了吧?”
宋学兵点头说:“可不是,妈妈急坏了。”
樱桃爸说:“我不是在电话里说了我很好,叫你们放心吗?”
宋学兵想说我们能放心吗?不过却只是笑了笑。
樱桃爸忽然带点歉意对他解释说:“之前欠他八万来块钱,他跟我要过好几次,她不肯给,这次他又来了,没提钱的事,就叫我去他姐夫家打牌,还专门开了车来接,走出去老远才看见他的车,一上他车他就把我手机要过去了,说要痛痛快快玩一场,别让朱嫂叫回去。我想打两三个钟头就回家,就跟他去了。到他姐夫家坐下来就玩,四圈牌结束我说把手机还给我,我怎么也要跟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他说用不着,我替你说过了。吃了饭又打了四圈牌,我说把手机还给我我要走了,他这才说我已经跟你家里说了我把你绑了,叫他们拿钱来领人。我先以为他开玩笑,他这个人一向是喜欢开玩笑的,而且他开起玩笑来没轻没重的,我怎么想他也不敢做这种荒唐事,也就没太往心里去。他姐夫又把牌码上了,都说反正回去也没大事,难得出来一次,再打几圈再说。当时我赢了钱,而且赢得还不少,他们不让走也正常,就又跟他们打,一打就打到了天黑。”他停下来问,“他跟你们要多少?”
宋学兵好容易听明白他话里一堆的“他”和“她”指的是谁,听他问他,便说:“他先跟我们要四十万,说要是不给就撕票。”
樱桃爸立马黑了脸,说:“这个混账东西!我一点都不知道,他真敢开口要四十万?”
宋学兵说:“是啊,还不许我们报警,说报警就撕票,可把妈妈吓坏了。”
樱桃爸伸手拍了自己脑袋一下,说:“我真糊涂,我都没问问他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他电话都是背着我到外面去打的,他什么时候打的说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宋学兵问他:“他没打你?”
樱桃爸一条眉毛挑得高高的,说:“他打我做什么?熟人熟市的,动了手以后见面多难为情。”
宋学兵又问他:“他没有让你吃苦头?”
樱桃爸提高了声音说:“划下来三四天花掉了十万块钱,能有什么苦头让我吃?”他接着刚才的话头说,“当天夜里他姐夫还有姐夫的亲戚几个人轮番上桌,打了一个通宵还不肯歇手。到第二天头中午,我刚躺下去睡迷糊,他拿着电话过来了,喊醒我,叫我咳嗽一声让你们听了放心,我就咳了一声。我没睡多一会就从床上起来要回家,他们拉着说吃了饭再走,一圈人都坐着等了,又是菜又是酒的,吃得是真好。我吃醉了,也没大醉,就是头有点晕。饭吃好我们又接着打牌,头一把我就和了一条龙,赢了好多钱,我说我不想回去了,还想再玩两天。我真的是说了这话的,别看瘌猴子贪心是贪心了点,不过人倒是仗义的。我一说他就说这有啥问题,我给你家里再去个电话跟他们说一声就是了。他打电话的时候我特意凑上去说了一句‘我很好,你们放心’,我想有这句话你们尽可以放心了。那把牌一直玩到晚上,他们又摆起酒来喝。第二天又是一样,除了打牌就是喝酒。”他把手里早就抽完的烟头朝远处扔去,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两只手掸了掸屁股后面的土,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在外头玩过,一辈子也就这一次,说句心里话,我真有点不想回家了。”
他这句掏心窝子的话让宋学兵相当吃惊,他看老丈人脸上浮起两朵快乐的红晕,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大玩了一场那样满足,心里替他算算这场快乐背后的代价,忽然觉得这件事实在是荒唐。他想要是丈母娘知道了真相真不知道她会怎样。
樱桃爸站在桥头又抽了第三支烟,抽完才拖着脚步走向摩托车,宋学兵看他的样子是真的不想走,心里又好笑又难过。他等他在后座上坐稳,带着他朝城里驶去。
樱桃妈和樱桃就像迎接凯旋的将士一样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们。樱桃妈扶着樱桃爸从摩托车上下来,抱住他就痛哭起来。樱桃爸不耐烦地推开她,大步流星地朝院子里走,边走边说:“哭啥呀,我不是回来了吗?”
30
经历了这次绑架樱桃爸和樱桃妈的关系起了相当大的变化,从前樱桃爸都是听樱桃妈的,樱桃妈怎么说他怎么做,现在有点倒过来了,樱桃妈说什么他都不听,或者她说什么他都要反过来做,相反,樱桃妈倒和顺得多,脾气收敛了不少,也学会了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樱桃爸拧着去另做一套,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定要他按她的意思改回来,更不会暴跳如雷。经历了这么个“事件”,老两口对宋学兵的看法倒是相当一致,他们都认为这个女婿关键的时候是指靠得上的。
一个天高气爽的早晨,吃过早饭樱桃妈张罗一家人一起去苗圃。她喜气洋洋的样子让宋学兵觉得一定是有啥好事情,他看樱桃爸脸上也是笑眯眯的,再看樱桃也很踊跃,他给顾正红打电话说要晚到一会,上了樱桃爸的长城风骏小货车,跟着他们往苗圃去。一路上一家人说说笑笑,就像出去郊游一般。
过了运河桥,车子在城边的一条小马路上停了下来,宋学兵第一次看到了岳父家的产业——芝麻开花绿色生态苗木园艺公司。
樱桃妈一掀衣襟,从裤腰上解下一大串钥匙,递给宋学兵,笑嘻嘻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这里的老板了!”
宋学兵吓了一跳,觉得就像在做梦一样。他和樱桃结婚两年多,才第一次有幸见到这个传说中的苗圃,实在没想到自己还没踏进这苗圃的大门就已经成了这里的老板了,他马上推托说:“我怎么能当老板?苗圃的事情我一窍不通。”
樱桃在旁边扑哧一笑,说:“当老板还有不会的?人家不是都说嘛,一个人什么也不会,就只能去当领导了。”
樱桃妈笑道:“苗圃的事情没什么难,你看看就会的。”她看他没有马上点头,又说,“爸爸回家之后就跟我说要让你当这个老板,我想我们岁数也大了,不如干脆把这摊子交到你们手上,趁我们还有精力先带一带你们,越往后越要你们来多操这些心了!”
宋学兵听樱桃妈话说得诚恳,心里也就活动了。樱桃已经从她妈手里接过了钥匙,一把塞在他手里,他只得接了。
等回城去了茶园,他把这事告诉了顾正红。恰好滕老七又外出了,顾正红马上在房里摆了酒替他庆贺。两个人喝着酒,顾正红拍手笑道:“这下你真的是时来运转了,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他家就一个独养女儿,老两口的产业早晚都是你们的。”
宋学兵说:“其实我倒也不是图他们这些。”
顾正红说:“我当然是知道你的。你丈人丈母娘都是生意人,尤其是你丈母娘,精明过人,你真要是图他们的,恐怕还不那么容易图得到呢。”
宋学兵说:“我也没想到我老丈人被绑架之后他们会对我来这么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瞒你说,以前他们家苗圃门朝哪边开我都不知道。”
顾正红笑道:“既然他们这样器重你,你就要拿得起来,一是不管他们交给你什么事你都不要退缩,办法总比困难多,二是你要做几件漂亮的事情给他们看看,别让他们小瞧了你。其实这也是你的一个机会,要我说男人在社会上需要立足,在家里同样也需要立足。说句不怕得罪你家丈人丈母娘的话,像他们那样势利眼的人,你要是拿不出点东西来镇住他们,恐怕一辈子在他们家里都不能真正抬起头来!”
宋学兵握住她的手,放在嘴唇上吻一吻,说:“也就是你处处替我想,也只有你肯对我说这样的话,以后我若是遇到弄不清楚或者搞不定的事情,少不得要来请教你。”
顾正红温柔地说:“你跟我还用得着这样客气吗?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就是了。”
宋学兵感慨地说:“我来这个城市,最庆幸的就是遇到你!”
顾正红抿嘴一笑,说:“我还庆幸遇到你呢!”
宋学兵笑着搂过她,说:“我说的‘庆幸’和你说的‘庆幸’听着不像是一码事啊!”
他等不及和她出去开房,把她抱到窗下的贵妃榻上,解开她的衣裳,趁着酒兴和她缠绵起来。她也一样是迫不及待,星眸半闭,娇喘微微,软在了他的身下。两个人毕竟有些顾忌,怕大白天来人撞见,不敢脱了衣服上床去弄。虽是偷偷摸摸,却是你恩我爱,分外绸缪。事毕他们继续坐着喝酒说话。
顾正红一脸喜色地对他说:“有件事我正要对你说呢,这些天我一直在忙,如果真弄成了,也了我一桩心愿。”她洗了手,沏了茶来喝,一边说,“你来这里年头短,大概没听说过爱莲园。爱莲园其实就是我们隔壁的吴家花园,这院子空关了少说也有十来年。我从小就听说那曾经也是我家的,是我太公的一个伯伯置的,那时不叫爱莲园,最早叫碧影书院,是讲学和藏书的地方。我太公的这个伯伯据说是个浪荡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有好赌的毛病,输得多了,就卖了这个书院去还赌债。买书院的是他的一个朋友,就是隔壁吴家的太公,听我太公说他是风雅多趣的人,用现在的话说是很时尚,也会玩,他一生的爱好就是改建这个园子。为了纪念旧主人,他把碧影书院改名为爱莲园。爱莲园在我们这里相当有名,是这一带的名园,里面的亭台楼阁非常漂亮,四季风景不同。我小的时候还经常去玩,不过那时候已经不叫爱莲园了,叫吴家花园,而且其实也不属于吴家了,“文革”期间我们这里的私人房产都被抄走了,当然后来又都退还了。这里面很复杂,我也说不大清楚。等我长大,吴家的兄弟都出国去了,老人去世之后他家就没有人在国内了。听我父亲说我太公的伯伯在世的时候一直说以后若有钱了一定要再把这处院子买回来,可是他活到九十七岁过世也再没有这么个机会。我太公、我爷爷,再到我父亲,再到我这一辈,谁也没有能够再买回这个院子。我哥哥弟弟都出国去了,家里兄弟姊妹只有我一个留在这里。我倒是想买不买这个院子其实无所谓,如果能把这个院子用起来,用好了,也算是一件好事情。我一直在动脑筋把这个院子租下来,把我们的茶园子扩展过去,这该有多好!我托了人四处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我找着吴家的后代了。半年前我第一次跟他们通了电话,后来他们也派亲戚来跟我会过面,前几天他们又给我打来电话,说最近要回来,等回来会跟我见面详谈。听他们的口气,这事也算八九不离十了。我的那些要好的姐妹听说了也说支持我,你知道她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太太,资金这块就不成问题了。我想如果我真的能把吴家花园租下来,我就把它原来的戏台、花坛、池塘、凉亭、竹园等等都按原样恢复,让我们这代人也能享受到从前名园的风采。”
宋学兵听了也很兴奋,说:“我也可以帮你忙的。”
顾正红笑着说:“这回我不光是要你帮我的忙,我还想问问你愿意不愿意入股呢。”
宋学兵老实地说:“我没有钱怎么入股?”
顾正红说:“刚才你不是说你丈人丈母娘把苗圃交给你了,那你就是老板,怎么会没有钱呢?”
宋学兵笑起来,说:“我就怕是个空头老板,作不得数的。”
顾正红说:“他们既让你做老板,你该做主的时候就要做主。我倒有个主意,你回去先问问你丈人丈母娘,就说我问你愿意不愿意入股,他们要是愿意,自然会拿出钱来。我们这里如果做得好,过个一年半载的你手里就有钱了,说句那什么的话,他们的苗圃是不是真交给你其实都无所谓。如果他们不肯投,可能他们有自己的考虑,也可能他们有自己的顾虑,比如也许他们根本不看好我家的茶园子,那我就劝你好好把他家的苗圃接在手里,弄个一两年,等你手里有了钱再来我这边入股也不晚。”
宋学兵听她句句都是替他着想,感动地说:“难为你替我想得这样周到,跟你说句心里话,我的确是穷怕了,从小家里兄弟多经济条件不好,总算勉强没有饿肚子,出来打工折腾了几年也没有挣着几个钱,也是勉强吃饱饭,来到这里日子是比以前过得好些,可是手上一直紧巴巴的。说句难为情的话,我结婚你借我的钱也刚还上不久。像我这么一个一穷二白的人,你不嫌弃我,还总在帮我,我心里真的是非常过意不去。要照我的想法,咱俩这样的关系,我来照应你才对。到现在我连一件像样的礼物也没有送给过你,说起来我都脸红。不过你别着急,等我有了钱一定会补上。”说着,捧起她的脸深深地亲了一口。
顾正红也动情地说:“我不缺啥,也不想要啥,有你这片心我就很开心了。男女相好,我就认一个‘情’字。我从小去剧团里学戏,人家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倒是因为演戏看戏把好多事情看明白了。在我心里,钱再大,大不过情去。我知道你是个讲情义的人,和你在一起,我心里头很踏实,当然啦,我们两个好,也不光是图个心里踏实。”
她朝他娇媚地一笑,他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顿时骨头都酥了,忍不住搂过她长长地亲了一个嘴,说:“我真要是有发达的那一天,一定好好报答你!”
回到家他把顾正红邀他入股的事对樱桃妈说了,樱桃妈立即就点了头。她说:“顾正红是个很有生意脑筋的人,尽管她还在单位上班,我看她倒比一般的生意人还要精明些。我是蛮相信她这个人的,你看她茶园子经营得多好,这回做的又是老本行,我看十有八九出不了大错。”
正说着话,樱桃进来了,问他们在说什么。宋学兵告诉了她,她撇着嘴说:“你现在自己也是老板了,还跟她搞在一起做什么?我横竖就看不惯她那个人,妖里妖气的骚样子,三十六七了吧?打扮得比二十六七还嫩,真不知道她一门心思想干什么呢?”
宋学兵一听心里火冒起来,不过当着她妈加上她又怀着身孕也不好跟她吵嘴,只是说:“她不过是问我们愿意不愿意入股,入不入的人家都无所谓。”
樱桃妈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婿,柔声说道:“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真是两个小冤家!”
樱桃生气地扭头出去了,她妈也没有出去追她,而是和宋学兵坐下来继续商谈入股的事。
樱桃妈说:“顾正红那个人我多少还是了解的,她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不会有什么大便宜让别人占的,不过跟着她做事情至少不会有什么大亏吃。”
宋学兵认真听着,一边仔细琢磨着她话里的滋味。
樱桃妈又说:“既然她肯让你入伙,你倒是要承她这份情,生意是赚是赔另说,至少她对你是相当不错的。”
宋学兵看樱桃妈目光幽深地望着自己,心虚起来,脊梁后面冒出热汗来,他支吾地答应道:“噢,我晓得了。”
好在樱桃妈没说别的,只是问他:“她让你投多少?”
宋学兵说:“这个她倒没有说,事情也还没有最后定下来。”
樱桃妈说:“这个不急,她顾正红要办件什么事,总有办法办成的。”
不到一个月,顾正红就把隔壁的吴家花园租了下来。她喜气洋洋地告诉他没想到租房这件事出乎意料地顺当,吴家的人不但爽快地把院子租给了她,而且要的租金相当低,低到连她都吃惊的地步,吴家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院子只能按原貌修整,不能新建,这与她的想法恰好不谋而合。双方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宋学兵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樱桃妈,第二天一早他从楼上下来就看见八仙桌上放着一个眼熟的布兜,他一看正是那天装着十万块钱去接樱桃爸回家的那个。那个布兜洗得干干净净,里面装得鼓鼓囊囊,远比上次的十万块钱要多得多。
樱桃妈见他下来,朝桌上一努嘴,笑呵呵地说:“我们就投三十万吧,这样赔了赚了都好说,只当那时候一把都给了瘌猴子了。你跟顾正红说,都算在你名下。”
宋学兵心里一阵高兴,不过还是说:“这不合适吧?”
樱桃妈还是笑呵呵地说:“有啥合适不合适?一家人还说两家话?”
宋学兵把钱拿给了顾正红,还把樱桃妈说的话也学给她听,顾正红嘿嘿笑着说:“你终于讨着你老丈母娘的欢心了,我看你真的是落地生根了。”
没过几天,樱桃生了。因为离预产期还差着日子,那天宋学兵正好跟顾正红到乡下去收秋茶,接到电话赶紧往城里赶,等他急急匆匆赶到医院,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樱桃生的是女儿,她爹妈便很不开心,见到女婿风风火火赶来,两个人都向他赔着笑脸,唯唯诺诺地跟在他后面。
宋学兵那时候心思都在老婆和孩子身上,没太留意丈人和丈母娘的神情和态度。他边走边问他们生的是男是女,老两口嗓子眼里吭哧了好一阵居然谁也没有说出来。
宋学兵先去看樱桃,她睡着了。他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他摸得很轻,比谈恋爱时第一次摸她还要小心翼翼。樱桃立刻就醒了,朝他疲倦地一笑。他急切地问她:“男孩女孩?”
樱桃有气无力地说:“你不会自己看!”
樱桃妈已经让护士把一个白色的蜡烛包送过来了,她接在手里笑容满面地捧到宋学兵面前。他小小心心地抱着,轻轻拉开下面的一角,伸手进去一探,微微皱起了眉头。樱桃爸和樱桃妈紧张得笑容都凝固在脸上。
他终于咧开嘴笑了,大大咧咧地说一句:“这下子好了,用不着担心被绑票了!”
一句话说得他们都笑起来,老两口尤其笑得如释重负。
宋学兵向顾正红告了假,一心一意在家里侍候老婆坐月子。一个月子下来,樱桃没有胖,他却胖了整整十斤。
31
时光就像运河里的水一样不知不觉就流过去了,转眼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宋学兵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他不再是一个吃住在老丈人家自己口袋里没两个钱的穷小子,他成了一个有家有业手头阔绰的小老板。这三年他的腰包日益鼓了起来,他讲义气,有人缘,隔三差五请客吃饭,不管生的熟的、远的近的、扯得上扯不上的到了饭点就都不让走了,找家馆子摆起来一起吃喝,一来二去交了不少朋友,用樱桃的话说都是酒肉朋友。不过有这些朋友和没有这些朋友真不一样,他靠他们办成了不少事。他人头熟了,朋友多了,路子宽了,商机也就多起来,家里苗圃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他觉得自己算是真正在这个地方落地生根了。
苗圃这边其实他管得不算多,主要还是樱桃爸在操持,他就是跑跑外面的关系,联系联系项目,大部分时候还是在顾正红茶园那边照应,不过他早已经不是小工了,而是拿着不少股份的合伙人。顾正红自从把隔壁的吴家花园租下来将茶园扩建了之后,生意更加红火。她托关系办了内退,不用去上班了,一心一意经营茶园。现在每到下午吴家花园就热闹起来,除了喝茶,这里还是听戏的好地方。顾正红原来就会唱昆戏,又专门请了老师学了评弹,宋学兵听过她唱,那种妩媚婉转,真是嗲到骨头缝里。他尽管听不懂唱词,也觉得销魂蚀骨心旷神怡。顾正红这一手也迷得一些老茶客一天不来就像少了什么。除了顾正红唱的宋学兵对别的戏都没有兴趣,他不喜欢听戏,只觉得咿咿呀呀唱起来没完没了让人脑仁子疼,锣鼓点子吵得人心烦,但那个热闹劲儿他却是非常喜欢,因为热闹就意味着人多,人多就意味着生意好,生意好就意味着赚钱多。因此戏一唱起来他头疼归头疼,心里总是会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除了生意顺利,他和顾正红的关系也很顺利。他们好了也有四年多了,两个人上床远比从前少了,但上了床还是激情澎湃。他觉得顾正红特别好的不仅是她知冷知热,体贴入微,还在她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也能让他高高兴兴。有了钱之后他被朋友带着去过歌舞厅,唱歌之外也找过小姐,他出手大方,给的小费多,所以小姐对他都十分殷勤。不过小姐再殷勤也没法让他真正从心里高兴起来,他认为不仅仅是因为花了钱的缘故。他不在乎那区区几百块钱的小费,他明白一样的事情,的确有钱买不来的快乐,反过来重新认识了自己和顾正红之间的这份情意和这份爱。他去歌厅从来不瞒着顾正红,顾正红对这件事态度平淡,只当作是他生意上的应酬,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更没有为这事生气,有时还甚至轻言细语地问他几句,叮嘱他几句。而这件事他在樱桃面前是瞒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风不敢透,怕她醋坛子打翻跟他吵起来没完没了。每回樱桃有所觉察追问他,他都一口否定,抵死不承认和外头的女人有牵连。连他自己想想都觉得奇怪,说不清为什么这种事不瞒顾正红,对老婆反而没有那份信任,也不明白为何顾正红就能理解和接受这样的事情,而老婆却绝对不可能做到。他尽量不在心里拿情人和老婆做比较,可是他知道要他离开顾正红他心里肯定会难过的,不但会难过,而且会非常非常难过。他觉得她对他太重要了,简直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和指路明灯。因此,有了孩子之后尽管他也想过要收心,从此规规矩矩正正派派做人,可也不过就是想一想而已,和顾正红仍然是涛声依旧。
这三年来他在家里的地位有了飞快的提升,这主要得益于樱桃妈的提携。自从樱桃爸被绑架那件事之后,她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依靠,凡事倚重他,有点事情都要找他商量,向他讨主意,连樱桃爸都明显靠后了。有时他们小两口吵架,要是关着门没让她听见还好,要是她知道了,她会不问缘由就把女儿劈头盖脸骂上一顿。她经常是毫无原则地站在女婿一边,连樱桃都说她偏心。
家里最不买他账的一个人就是樱桃了。樱桃从小就是大小姐脾气,用她妈的话说不顺她的心意她作劲是很大的,连爹妈都要看她的脸色。结婚之后她已经收敛了不少,不过发作起来还是相当厉害。她发起火来手里有什么扔什么,抓得到什么摔什么,家里经常是碗碟乱飞。他曾经非常痛苦地向顾正红倒过苦水,顾正红劝他说天底下无数的夫妻都是打出来的,叫他别往心里去。她宽慰他说,虽然也有两口子一辈子没红过脸的,不过那也未必过得真有意思。结婚这事就是赶上谁是谁,就跟打麻将抓牌一样,轮到哪张就是哪张。就是让你挑,你也未必挑得出那张能让你和牌的牌。所以说结婚其实就是将就材料,甚至可以说是将错就错,睁一个眼闭一个眼凑合过,过不下去就把两只眼睛都闭上凑合过,你如果肯这样做,就不会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尽管他不愿意拿老婆跟情人比,可是一比顾正红的聪明伶俐,更不说妩媚温柔,他闭着眼睛也能觉出樱桃的粗笨愚钝和僵硬乏味。经常是刚在外头沐浴过顾正红的柔情蜜意,回到家就经受樱桃的一盆冷水兜头泼过来,反差之大让他惊叹女人和女人怎么差异这样大。
樱桃除了脾气不好,时常为点小事对他叫嚷,最让他心里不舒服的是她对他的成功无动于衷,也可以说她根本就无视他的成功。她从来就不觉得他赚了百十来万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她也不认为那百十来万是他凭自己的本事赚来的,她话里话外总是流露出那不过是他拿着她家里的钱出去大钱生小钱而已,这恰恰是他最不爱听的。有时他在外面喝了酒回来,心情特别愉快,情绪特别高涨,忍不住要向她吹嘘自己的丰功伟业,她总是不捧他的场,不是态度平淡,就是大泼冷水,更加过分的是有时还揭他的短,弄得他兴味索然。
除了感情淡漠,话不投机,他对樱桃的模样也越来越不满意。樱桃本来就算不得漂亮,她脸盘大,眼睛小,只是仗着皮肤白年纪轻看着也还顺眼。结婚四五年,尤其是生过孩子,她又胖了不少,人就像一只发面馒头四处都撑开了,浑身的肉暄暄的,原来柔顺的线条变成了弧线,原来的弧线变成了下坠的弧线,而且发胖和松弛的趋势一点没变。胖了之后她脸盘更大,眼睛更小,就像越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就连原先的白也做不到一白遮百丑了。
在他看来胖还是好接受的,尤其是生过孩子时间不长,一时减不回去也很正常,他不会苛求她什么,可是整天邋里邋遢拉拉挂挂他就不能容忍了。他很看不惯她因为胖了就不打扮了,走进走出就是一身松松垮垮的套头衫和运动裤,衣服的颜色要不是乌秃秃的老鼠灰就是不干不净的狗屎黄,更显得一身的肥肉,要腰身没腰身,要屁股没屁股,从侧面看是一个筒,从背后看是一堵墙,别说赏心悦目了,就连多看两眼都让他受不了。还有一点也是让他耿耿于怀的,樱桃有一头乌黑顺滑的好头发,这是他认为她身上不多的亮点之一,可是结婚不久她就把一头长发剪掉了,烫了个半短不长的大卷花,这种大卷花有个俗名叫“中年卷”,她头上顶着“中年卷”四五年下来就没变过。他不止一次叫她把头发留起来,她根本就不听他的,到后来他也懒得说了,再后来就彻底没兴趣说了。某一天他偶尔多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眉眼生生地鲜明起来,他细看之下发现她眉毛和眼线都文过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去文的,文得黑漆漆的,他看她就和大街上那些穿着睡裤提着篮子去买菜的大嫂大妈一式一样,要多俗气有多俗气。
他对老婆越来越缺乏性趣,原来是她比较被动,现在他比她还要被动,经常是一两个月才强打起精神来和她做上一次,有时甚至都忘了上次跟她做爱是什么时候。不少次都是因为他想想实在和她荒废得久了,不做一下说不过去,才勉强和她亲近一次。她也是一副等着被搞的样子,闭着眼睛,肉厚身沉地躺在那里,半死不活,一动不动。经常是他弄了半天她也没啥动静。一场爱做下来,她没有高潮,连快感都不知道有没有。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操不动她,而且也越来越不想操她。有时半夜醒来,他吃惊地发现睡在自己旁边的竟然是她,想到还要这样跟她睡到老,心里不由悲哀起来。不过他清楚跟她睡觉就是自己的家务事,他再不愿意,家务事总还是要做的。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份家业,他必须有硬挺的时候,不能彻底疲软下去。
好在家里有一个能让他随时随地高兴起来的人,那就是他三岁的女儿咪姐。咪姐乖巧可喜,活脱脱一个幼儿版樱桃,同样是大脸盘,小眼睛,只不过她的大脸盘是小孩子的大脸盘,看着就像向日葵一样饱满,她的小眼睛和粉嘟嘟的小嘴巴配在一起就像布娃娃一样可爱,在他这个当爹的眼里女儿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讨喜的孩子。咪姐的大名叫宋美心,这个名字还是樱桃妈给起的。为给孩子起名一家人绞尽了脑汁,最后是外婆一锤定音。樱桃妈这么说:“美心美心,美在心里。都说女大十八变,谁能说她将来就不是一个大美女!再说了,女孩子光脸蛋子漂亮不中用,那是绣花枕头,心里美人就美!”他听一贯什么都是自家好的丈母娘话说得这么没有底气,心中不快,不过女儿叫“宋美心”而不是叫“朱美心”还是让他十分开心。如果按他是入赘的论,孩子理所应当要跟着樱桃家姓。他发现樱桃父母在这上头表现得十分通达,这事连提都没有提,他认为这是岳父岳母给自己面子,反过来也对他们格外孝顺。他还发现老丈人丈母娘,尤其是樱桃妈,越来越把他看得如儿子一般,樱桃反倒靠了后。他心里又甜又涩,真有点说不清是啥滋味。如今在一家人当中他和樱桃妈最有共同语言,特别是说到咪姐,简直有说不完的话,而且句句投机,句句能让对方心花怒放。因此尽管他和老婆越来越疏远,和丈人丈母娘的感情却与日俱增。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他以为自己的生活包括自己以后的生活会像运河水一样平静,慢慢地流淌,大部分时候就像是静止不动的。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定型了,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七十岁……直到老得走不动路,只能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最后躺在床上起不来,恐怕都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了,即使是这样,他觉得自己也该知足了,因为在旁人看来,他已经应有尽有,在他本人看来,也已经超出了预期,跟周围年纪相仿的人比比,也可以说丝毫不比他们差,甚至连他一直十分羡慕的表哥葵正现在也不一定赶得上他。有时候他半夜从睡梦中醒来,想到自己有房有车有存款,家里有产业,外面还有好几处投资,走出去人家毕恭毕敬地叫他“宋总”或者“宋老板”,他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如果放在七八年前,在他刚刚踏进这个城市的时候,有谁向他描绘这样一幅图景,他大概不会相信。他实在是没想到美梦成真得居然这么容易。不过他拥有了这一切,心里却还是会有空虚感。他总觉得自己心里老是缺着一块,这一块不大,就像小孩子玩的拼图游戏上的一小块。可是差着这一小块,再好的图也不完整。他知道自己心里缺的这一块是什么——虽然这三年多他和刘冰清几乎断了联系,只有逢年过节相互之间发些问候短信,可是他一直没有忘记她,不但没有忘记她,他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她。尤其是日子好过了,口袋里钱多了,他多么希望她就在他的身边,想见就能见到,就像顾正红这样。他多么希望她能看见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他多么希望她为他高兴,也愿意她跟他分享。有时候在外面看到好的风景,吃到好吃的东西,或者听了有趣的笑话,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她。特别是睡不着觉的夜晚或者刚睡醒觉的早晨他也容易想到她。他觉得她就像是自己一个失散的亲人,心里总是放不下她。
从她发来的不多的短信中他得知这三年多她的生活动荡不安,她到了长沙之后没多久就去了株洲和郴州,随后又去了昆明,再后来又去了广州和深圳,他问过她为什么老是走来走去,她说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再多问,她也不多说。不过虽然她换了好几个地方,跟他关系倒不大,他们只是通过网络和短信联系,现实的距离对他们没有影响。唯一不同的是他关注天气预报的城市发生了变化——从他和她在网上聊天开始,他一直留心她所在的地方的天气预报,这个习惯已经保留了快五年了。即使他们不联系,他也仍然会每天看看她在的那个城市的天气预报。他说不清这算不算是对她的爱,但他觉得她就是这么和自己息息相关。他经常想着她入睡,在他遇到喜事,尤其是挣到钱的时候,他想到的第一个女人一定是她。而且她出现在他脑海中永远是一个秀丽甜美冰清玉洁的少女形象:梳着两条光溜溜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蓝裤子和刷得干干净净的小黄球鞋,因为个子长得快裤腿总是短着一小截,露出带松紧边的白袜筒或者是光溜溜的细细的脚脖子。在他的记忆里她的小脸蛋总是红扑扑的,身上散发出甜杏一样的香味。从小到大他再没有见过一个比她更清纯更甜美的人了。而且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经长大,可在他的记忆里她仍然是妙龄少女,他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就如同云开日出,什么烦恼都忘记了,这也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法跟她相比的。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远在天边的人儿会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能这样时时牵动着他的心。他甚至连看到她QQ上的头像都会激动,那不过是一个卡通漫画,连她的照片都不是。他爱她,迷恋她,也爱着和迷恋着跟她相关的一切东西,这上头不说跟他不冷不热的樱桃,就连跟他浓情蜜意的顾正红都靠了后。有时他自己想想也觉得自己是个坏男人,有老婆,有情人,心里头还藏着这么一个红颜知己。他在酒桌上时常会听到一起喝酒的人说谁谁又弄了一个谁,谁谁又包了一个谁,谁谁和谁谁又搞到一起去了,等等等等,这样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兴奋活跃,找这个碰杯,找那个碰杯,直到把自己喝醉完事。
他对生活相当知足,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他暴富了,他要买一套很大很好的房子,最好是在一个无人认识的大城市里,和心爱的刘冰清一起生活,就他们两个人,相依相伴,相亲相爱,没有人打扰。每次做这样的白日梦时他心里既陶醉又激动,但是清醒过来他又很沮丧,因为他知道不会有这一天,永远不会有。在他的想象中和刘冰清一起的生活一定是快乐无比美妙无比的。除了刘冰清,他再没有想过带另外一个女人去某个地方过他心目中的幸福生活。
32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当地上年纪的人都说几十年没遇到过这么寒冷的天气。除了冷雪也特别多,下过第一场雪后积雪还没有融化,第二场雪又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雪下得厚也是当地多少年没有过的。宋学兵是从东北过来的,对下雪习以为常,不过在这里见到这么大的雪还是有些惊讶。
又是一个落雪的早晨,宋学兵在阴沉灰暗的天色中醒来,看见手机上有一条短信:“乘动车D3044武昌出发,今天下午14点49分到达。我要来了,你高兴吗?你到火车站接我吧。”
他很少这么早接到短信,发短信的人是刘冰清,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忍不住把手机放到嘴唇边激动地亲了一下屏幕。他把短信反复看了几遍,确信不是在梦里,而且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然后咬牙把这条短信删掉了。
尽管删了短信,他心里的兴奋和快乐有增无减。这个好消息太让他高兴了,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了,身体里就像注入了一股新的能量。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刘冰清,他的心被幸福胀得满满的,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他不知道她怎么这么突然就来了,他猜她一定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四年前刘冰清说来却没有来,有相当一段时间他心里其实一直在等她——他心存侥幸,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很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就跑来了,给他一个惊喜,因为他相信她是不会让他失望的。现在这一天果真就来了,在他希望的火苗早已经熄灭的时候,那蓬火却意外地燃烧了起来。
他立刻冲进卫生间开始收拾自己。他刮掉了像野草一样长疯了的胡子,把被香烟熏黄的牙齿刷了又刷,又仔仔细细地修剪了指甲,然后洗澡换衣服,把自己从里到外打扮一新。
他向来是个马马虎虎的人,经常是晚上脚不洗就上床睡觉,早上起来脸不洗就出门了,樱桃没少抱怨和嘲笑他。这天他一大清早就起来折腾,樱桃便很敏感,躺在被窝里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问他:“你这一大早晨抽的什么风呀?”
他被她的话惊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常,赶紧定了定神说:“噢,过会儿我要去见个客户。”
樱桃追问一句:“见哪个客户?”
他飞快地回答说:“就是上次欠我们钱的那个。”他朝她一笑,带点讨好地说,“他答应把钱还给我们了。”
樱桃不吭声,翻了个身,搂着咪姐继续睡回笼觉。
他穿好衣服下楼去吃早饭,心里盘算吃过早饭就出门,先去给刘冰清订饭店,再去喝个茶,然后消消停停去车站接她,免得呆在家里被事情缠上走不掉。
他正在吃早饭,樱桃抱着咪姐从楼上下来了。她蹭到他边上,逗着咪姐,叫她让爸爸抱抱。他怕弄皱了衣服,敷衍地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说:“爸爸吃完饭再抱。”
樱桃抱着咪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给咪姐喝牛奶,一边笑嘻嘻地说:“这人送钱倒积极,一大早晨闹得大家都睡不成觉。”
宋学兵说:“你睡你的,跟你又没啥关系。”
樱桃不满地说:“把小孩吵醒了我还怎么睡?你说得倒轻巧。”
宋学兵不想在这时候跟她吵,他只想快点走。他用柔和的口气说:“等喝了奶你再带她上去睡会吧。”
樱桃嘟着脸,没说话。
宋学兵三口两口吃完了早饭,去卫生间漱了口,走过来对樱桃说一句:“我走了啊!”夹起包准备出门。
樱桃抱着咪姐追上他,她把咪姐朝他怀里一送,对女儿说:“亲爸爸一口!”
宋学兵想抱过孩子,平常他都是这么做的,不过他伸出了手还是缩了回去,怕被孩子粘住耽误了正事。可是咪姐却张开了双臂扑进他的怀里,他只好接住,但还是慢了小半拍,差点把孩子掉到地上。咪姐受了惊吓,刚喝下去的牛奶哇的一口吐在了他身上。他心里很火,把刚刚接到手里的孩子狠狠地往樱桃怀里一塞,生气地说:“你总要弄出这些忙中添乱的事情来,不把好好的事情弄砸你就不舒服是不是?”
樱桃抱着吓哭的咪姐,同样是火冒三丈。她回敬他:“我弄砸什么啦?不就是去见一个破客户吗,用得着这样火烧猴屁股一样吗?对自己女儿都不耐烦,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是怎么长的!”
宋学兵听了她这几句话,又生气又后悔。他看一眼咪姐,想上去哄她,看咪姐转过脸去躲着他,他也就算了,没有勉强,转身上楼去换衣服。
换好衣服下来,他看咪姐坐在小竹椅里玩她的塑料小鸭子,玩得那样专心致志,他顿时觉得很心疼。樱桃没在旁边,他听见厨房里有水响,估计她在洗什么东西。他走到孩子身边,蹲下身,做出想跟她玩的样子,但是咪姐不理他,连头都不抬,就像没看见他一样。他知道她是故意的,这个小人精很有心眼,显然她在生他的气。他嘟起嘴唇,把脸凑过去要亲她,她迅速地把脸扭开了。他没想到这孩子气性这么大,心里不由好笑起来。他搂住她扎着一个冲天辫的小脑袋,硬是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咪姐扁着嘴,做出要哭的样子,随后真的眼泪汪汪,果然就哭了起来。樱桃立刻从厨房里冲出来,抱起咪姐,嘴里说着埋怨他的话,让他快走。他整了整衣服,夹起皮包出了门。
外面又是大雪纷扬,地上、树梢、屋顶积了厚厚的一层,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银装素裹,跟北方差不多。街上也不像往日那样人来人往,而是冷冷清清。老街上平常早早开门的店铺有不少还关着门,就像沉睡未醒一样。街边空地上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觅食,更添了几分清寂。天空阴沉沉的,看不出这雪还要下多久。他的心情倒是跟这天气完全相反,他心里阳光明媚。刚才在家里乱了一阵他心烦意乱,一出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倍感轻松。
他慢悠悠地在老街上走着,想着过几个小时就要见到刘冰清,心里快乐得就像化了冻的小河,一股股的潮水哗啦啦地奔涌。他顺着长长的木巷走到土巷,绕过半个圆,到了金巷,准备去新开的恺撒大酒店考察一番,顺便订个房间。他一直听别人说恺撒大酒店是全城最好的饭店,他没住过,不知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好,不过至少价钱是最贵的。现在他已经用不着再精打细算,他已经讲得起排场了。想想四年前为了迎接刘冰清到来他还要偷偷藏起两千块钱,那会儿可真穷啊!再想想今天,他觉得真是扬眉吐气。经过金巷的一家钟表铺,透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他看见里面墙上挂着一排钟,每只都齐齐地指向十点钟,连秒针走得都一模一样,显然是调得极准的。他站下来对了对表,心想这下接站更加万无一失。
订酒店很顺利,出了酒店他看时候还早,准备去水巷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顺便吃点东西,那里离火车站近,到点过去接站也方便。
他在铲过雪又很快积起薄薄一层的青石板路上走着,脚底下很滑,他生怕一跟斗跌下去摔坏了接不了刘冰清,走得特别小心翼翼。偶然一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眼熟的身影,穿着灰棉袄,围着灰围巾,佝偻着背,在雪地里慢慢腾腾地走着。他定睛一看,竟是舅舅。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过他了,猛然一见发现他竟然有点老态龙钟。一两个星期前他就想带着樱桃和咪姐去舅舅家看他们的,事情一忙就拖下来了。其实也不是真的就忙得一点空抽不出,主要是因为樱桃不喜欢去他舅舅舅妈家,所以这件事落实起来总是阻力重重。他心里清楚这是因为结婚前舅妈不肯和樱桃家走动才有了现在这样的结果,年纪越大他越清楚家里这些七七八八纠缠不清的事情其实都是互为因果的,而且春天种下去一粒不争气的种子,秋天不定长出多大一堆麻烦事来呢,肯定不会像他小时候就听得耳熟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吨粮”那样尽是好事。过了三十岁,他算是真正对“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有了体会。他想想自己和舅舅他们疏远,主要是受了樱桃这个态度的影响。不过他又想想也不能全怪在樱桃身上,他自己其实也很怕到舅舅家去,他怕听舅舅和舅妈唠叨,也怕听他们抱怨,而他们两个都喜欢唠叨和抱怨。尤其是舅妈,一开口就是老公怎么怎么样,儿子怎么怎么样,儿媳怎么怎么样,女儿怎么怎么样,说来说去都是些他们惹她生气的事,让他听得气闷,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实在为难。不过在街上意外邂逅舅舅,他还是相当高兴,瞬时想起了以前舅舅对他的各种照顾和各种好,心头一热,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他叫了两声“舅舅”,舅舅没有听见,继续自顾自地往前走。他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声,他生怕吓着他,没敢声音太大,就这样还是把他生生地吓了一大跳。
舅舅回头一看是他,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惊喜得就好像是他乡遇故知一般。他被舅舅的热情感染,心口暖暖的,心想亲人就是亲人,血浓于水的道理是一点不错的。
他问舅舅怎么下雪天不在家呆着一个人出来,舅舅朗声笑着说:“我就是看着这雪下得好才出来走走的。”舅舅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亲热地说,“你不晓得,我不明不白发了半个月的高烧,也就是这一两天刚刚退烧的。我都有半个月没出过门了,出来走一走发现世界都是新的!”
他看舅舅须发都白了,说话还这样文质彬彬,心里有些好笑。他怕舅舅站在雪地里着凉,搀着他的胳膊带他就近进了一家饭馆,上了楼,找了火炉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来,赶紧先点了两杯滚烫的八宝茶来喝。
舅舅坐定之后好像才反应过来进餐馆里了,乐呵呵地说:“我都好了,其实站在外头说会子话就可以了。”
他微微一笑,叫过伙计,一口气点了好几个菜,有人参土鸡汤、红烧甲鱼裙边、清蒸鲥鱼、银杏烧鹿肉、蟹粉狮子头、生敲鳝丝、枇杷虾、荷叶鸡、腊肠炒青蒜、淡菜炒笋尖、芦蒿炒香干、青菜烧豆腐,还点了糟鸡熏鱼肴肉一类的冷盘,都是舅舅爱吃的。他点菜的时候舅舅在一边说实在太多了,吃不了要浪费的。他也不管舅舅阻拦,又要了一坛上好的老陈酒,让加了姜丝热得烫烫的端上来。小伙计刚一走,舅舅便喜上眉梢,乐滋滋地夸奖他说:“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看看连点菜都是大手笔!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现在你走在外面那个神气,用‘气宇轩昂’形容很贴切,比你表哥强太多了!”
他听了不好意思起来,羞赧地说:“舅舅您是笑话我呢!”
舅舅端起酒盅和他碰了碰杯,喝一口酒,脸上放出光来,说:“不是我拍你马屁——舅舅自古以来是用不着拍外甥的马屁的,你这个人吧,除了能干还肯干,除了实在还机灵,话虽不多,却很会与人打交道,为人真诚,办事踏实,我认为像你这样才是真有能耐的人。不像葵正,他就是个样子货。”
他很不好意思被舅舅这样当面夸奖,又听他那样说表哥,脸上更加挂不住,赶紧把话岔开去,说:“舅妈还好吧?我也是杂事占了手,有日子没去看她了。”
舅舅听他提到舅妈,愣了大约有一分钟,叹了口气,说:“我跟她离婚了。”
他大吃一惊,一时语塞,瞪大了双眼望着舅舅。
舅舅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头,两眼盯着桌子的一角,就像一个功课不熟的学生被老师突然提问那样嗫嗫嚅嚅地说:“其实还没有离掉,我跟她提出来了,她不肯,这样就没法协议了,只好等法院判。我早想好了,总归我是要跟她离的。”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更加牵挂舅妈,便问舅舅:“舅妈肯定很难过吧?”说出这句话之后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愚蠢,随便说点什么都比说这句强。
可是舅舅却似乎一点不介意他这样问,说起舅妈他话还是挺多的。他说:“你舅妈这一段还真是有点漏船偏逢连阴雨,她单位改选,把她选下来了。她也当了十来年管事的,后来又提了办公室副主任,这下子没这个位子坐了,肯定是不开心的。实际上也不是因为她工作做得不好,而是她到年龄了。这个属于正常情况,但她就是想不通,觉得自己勤勤恳恳一心扑在工作上,又没犯错误,怎么说不让当就不让当了?她把单位里大大小小的领导找了一个遍,要人家给她一个说法,我劝都劝不住她。她心里憋闷,吃不下睡不着,瘦得都脱了形。自己跑医院去检查,查出肚子里有一个瘤,还好是长在子宫里,是良性的,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这个瘤又添了她的烦恼,她看家里人个个不顺眼,骂我们谁都不体谅她,谁也不关心她。我就不用说了,坑害了她一辈子,夏如云也是她的眼中钉,她嫁到这个家里就是为了气她的,葵正葵容也成了她的冤家对头,都是来向她讨债的,一句话,家里没一个是好人。她自己心情不好就把气往别人头上撒,弄得家里一天到晚鸡犬不宁,没一个人有好日子过。”
舅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舅妈是个要强的人,单位重用她是好事,她精神就有寄托。”
舅舅赞同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所以她心里的失落我也理解。我跟你说的一样,不过我话不是你这样说的,我说她是个作劲很大的人,外头有得作还好,外头没得作就全作家里了。”
他听了想笑,但还是忍着没有笑。
舅舅说:“她脾气大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我知道我也是有责任的。她心里气不平,一个女人气不顺是不会幸福的。我检讨自己,的确是没怎么给过她幸福。从前年轻气盛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现在年岁大了,想起来还真觉得很负疚。人生苦短,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现在说懊悔的话也来不及,补救就更加来不及了,也没啥好补救的。跟你说吧,我是一忍再忍,我原本是打算忍一辈子算了的,不过我又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忍过去了。”他喝了口酒,又说,“我也是一直想保全这个家,无奈我是力不从心。在别人看来这个家还是可以的,实际上这个家是千疮百孔,谁过得都不开心,这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是枉当这一家之主的,这个责任我一点不推诿。有好长一段时间夜里睡不着觉,我心里翻来覆去想这个事情,我总算下了决心。就像一局牌,连续打了几天几夜了,一个个都已经疲惫不堪,就因为没人出来说句‘散了吧’,大家就一直硬撑着打下去。我现在就出来说这句‘散了吧’,各自还能去找点快乐,总比大家绑在一起沉在枯井里要好点吧?”
他问舅舅:“表哥怎么说?”
舅舅说:“离婚这件事我早早就告诉了他,他是成年人,我不想瞒着他。他说随便我们,他不管。现在年轻人开通得很,他这个态度也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想想我也很对不住他,他从小生活在我跟他妈妈感情不和的阴影里,真的就是夹缝中求生存,所以他一直缺乏安全感,性格太懦弱,也没有什么定性,说到底,我这个当爸爸的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当然现在说这话太迟了,有些遗憾是没有办法弥补的。按我的想法,一代总该比一代强,儿子自然是应该胜过老子的,我对葵正的确是寄予了厚望,可是他总让我失望。他把五金店要了过去,非但不好好做,还卖掉了,一份好端端的祖产就这么毁在了他的手上。卖了五金店之后他开了什么网店,做了一阵子没兴趣了又开始炒股,炒股赔得一塌糊涂只好收手不干了,到现在一直是啥也没做就在家闲呆着。我看不过去,问过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他说打算去卖保险。过了些日子我又问他,卖保险的事情怎么样了,他翻着白眼望着我说还没去呢。就这么一个人,狗屎扶不上墙啊,你说我这个当老子的急不急?也真是难为了夏如云,她要挣钱养家,还要容忍葵正的坏脾气。这也罢了,你舅妈还总觉得儿子被儿媳管着,受老婆的气,还要去替儿子伸张正义,本来她们婆媳就关系不好,这下子矛盾更深了。现在小两口也就逢年过节回家来应个景,平常都不回来,基本是各过各的。气得你舅妈整天在家抱怨说这个儿子只当是白养了。她过得真是众叛亲离,替她想想也真是可怜。现在这个家就是一盘散沙,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啰!”
热菜上来了,他给舅舅夹菜,很快舅舅面前的碟子里就堆得像小山一般。他宽慰舅舅说:“其实表哥还是不错的,我一直是很羡慕他的……”
舅舅打断他说:“那是以前,现在你再去看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原先我也不懂因果,现在年纪大了,相信凡事都是有因果的,也就是说,给出这样的条件,很可能导致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给出那样的条件,很可能导致的就是那样的结果。就比如你走在水巷里,走着走着就会看见好多的餐馆,那些餐馆本来就是在那里的;再比如你往城外走,走着走着就看见大片的农田和运河,那些本来也就是在那里的。反过来说,你走在水巷里,你不会看见大片的农田和运河。所以看到葵正这个样子,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我这个人其实性格非常软弱,一生当中不该退让的时候总是退让。是我一开头就错了,当初我就不该结婚的。如果我性格坚强,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舅舅重重地叹了口气,收住话头,端起酒盅,一口灌了下去。他担心舅舅病后初愈,不胜酒力,怕他喝多了,可是舅舅却兴头十足,他也不好拦他。舅舅多喝了几杯,脸上红润起来,话也更加多起来。他从前一段的无名高烧说起,谈到通过这场病知道了人的生命薄得就像一片纸,还说生病能让一个人学到平常学不到的东西,也能让一个人领悟到平常领悟不到的道理。除去生病,老也有同样的功效,也是让人能对人生有不一样的看法。他说自己现在是又病又老,不少事情年轻的时候看不清、想不通、弄不好,上了岁数,回头一看,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舅舅双眼慈祥地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来这里也有七八年了吧,好在是凭着自己的能耐混出来了,要不然恐怕我心里又要自责了。我对你的关心太少了,你不要恨我。我早就想找你痛痛快快谈一谈,今天总算是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听了心里很感动,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辛酸,第一次觉得跟舅舅这么近,可是又觉得眼前的这个舅舅很陌生。他想如果他刚来的时候舅舅就这么器重他这么真心对待他,那又会怎么样?可是他知道根本就没有“如果”,时光是倒不回去的。
舅舅还在检讨自己,后悔从前好多事做得不妥当,他劝他别放在心上,反正都已经过去了。舅舅一边点头一边说:“我反思自己,我就是对别人爱得太少,所以自己一生过得干巴巴的。”他脸上突然像云开日出一样亮了起来,口气坚定地说,“现在我要变一变了,我不想等到临死前再遗憾了。”
他不明白舅舅说的这个“现在我要变一变了”是什么意思,他饶有兴趣地听着,舅舅话头一转就说到了老高。
舅舅提起老高十分自然,就像热恋的情人自然而然说到自己的另一半一样。舅舅说到老高时放慢了语速,甚至笑容里也了些腼腆,让他觉得他有点女里女气的,心里感到有些别扭。不过他还是被舅舅脸上那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陶醉打动。
舅舅说:“老高是个命运坎坷的人,他自学成才,自强不息,一心往上奔,我说他简直到了苦心孤诣殚精竭虑的地步,能做的不能做的做得到的做不到的事他都做,可是关键的一步总是迈不上去。后来他总算当上了市工商局局长,却还是屁股没坐热就一头栽了下来,而且还差一点蹲了监狱。事业是这个样子,家庭也同样是一个悲剧。他抱定独身,可是被父母逼迫不过,三十五岁那年还是结了婚。在那个年代在我们这里等到三十五岁结婚是相当罕见的,除非是真正条件太差找不上对象,再不就是二婚三婚。他完全是由他父母包办,娶了一个二十岁的农村姑娘。他说自己就跟鲁迅先生一样,结婚是对母亲尽孝,他碰都没碰那个女人就离开了家。到现在他结婚也快三十年了,我们这里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老家有老婆,都以为他一直是单身一人。当初他老母亲催他结婚,说要是她百年之后走了就没人照顾他,所以别的还在其次,一定要挑一个年纪轻身体结实的,将来至少好照顾他,当然啦,他老母亲还指望他们能生个一男半女,续个香火什么的,实际上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他碰都不会碰他的老婆。结婚满一年的时候他提出要跟老婆离婚,他说意思到了,别耽误了人家姑娘。结果他妈妈又出来说自己活一天就一天不让他们离婚。他老婆是个一点主意没有的女人,明明跟自己丈夫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她居然也能忍下来。遇到这种没头脑的女人,旁人也真是无话可说。总之一句话,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就真的没和老婆离成婚。去年他妈病重,他回家去侍候,老人家临终前还劝他不要跟老婆离婚,她说这样等他老了毕竟床前有个端茶递水的人。他母亲还让他发誓,他为了让妈妈走得安心,就真的发了誓。他妈妈走了之后他心里盼望他老婆能主动提出跟他离婚,那样他就可以顺水推舟了。他也怕等不来他想要的这样一个结果,就托了稳靠的亲戚去跟她说,开出的条件也相当丰厚,比如房子归她,房子里的东西也归她,还每月给她钱养老,这算得是有情有义了吧?他老婆回的话是从前年轻的时候都没有离,现在年纪大了,离婚叫人笑话,反正也从来没有管过他,自己也不碍他的事,不如就这么过到头算了。她还说真等老了还能侍候侍候他,有什么不好?这倒跟他老母亲想的一样,要说也是有情有义,他就犹豫了,一含糊就没有坚决跟她去离婚。结果你知道怎样?他妈刚走没半年,他老婆查出得了癌,晚期,医生说顶多只有几个月活头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对不起她,她也是因为他才误了终身,善念一动,就回家去照顾她了。本来他妈是指望他老了老婆能照顾他的,现在完全倒过来了。他也算是摊上了,又出力,又出钱,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还他的良心债。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前天他跟我通电话,说自己一天忙到晚,都快要散架了。他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又是当惯领导的,人家侍候他还差不多,让他在医院里照顾病人,这个罪他可是受大了。”
舅舅蹙紧了双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一脸苦楚地说:“前几天我烧得最厉害的时候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说还真说不准,既然回去了,怎么也得等她情况稳定了再走。想想也是啊,我又能说什么?毕竟那是他老婆。再说了,谁好意思去和一个生了重病的人争呢?”
他听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劝舅舅喝酒吃菜。
吃完饭他要叫出租车送舅舅回家,舅舅不肯,说没几步路打的太浪费,还说自己就是想走一走,看看雪景,也消消食。他只得依从。看着舅舅在漫天大雪里踽踽独行,慢慢走远,他心里一酸,眼眶也湿润了。
33
送走了舅舅,宋学兵看时间差不多了,向火车站走去。
火车站不远,就在老城的边上。他不紧不慢地在雪中走着,雪花飞到脸上很快就融化了,天气并不很冷,南方的雪和东北的雪大不一样,一边下一边已经在融化,街道两边的屋檐滴着水,到处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地上也很泥泞。他泥一脚水一脚地走到了火车站,买了张站台票进了车站。
他在下车的人流里一眼就看见了刘冰清。他跟她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他发现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而且比小时候更加漂亮了。他走到她面前才看见她笑起来眼角和鼻翼两侧有些细纹,如果把这些忽略掉,这些年的时光在她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走上去接过她手里的箱子,他手心冒汗,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他尽量装得平静,就好像一直和她在一起的那样。他心想他们这么近的关系,如果显得陌生和拘束,反倒尴尬了,也反而把距离拉大了。他看她的箱子很大,跟她开玩笑说:“哎哟,你把家都搬来啦!”
刘冰清轻轻甩了下头发,露出一个动人的笑容,说:“可不咋的,让你一眼就瞧出来了!”
她的乡音让他心里一暖,他觉得她不但是神态就连说话的口气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们出了火车站,上了出租车,没几分钟就到了酒店。那一刻雪停了,太阳居然赏光一样露出脸来,照得酒店大堂里明晃晃的。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心里不由喜滋滋的。
他去前台办入住手续。酒店里刚到了一个旅游团,有五六十人,正乱哄哄也在办入住。他排在他们后面,等得十分心焦。
总算办好了手续,他和刘冰清乘电梯上了楼。这一路他们没说一句话,就像是两个陌生人,又像是两个太熟悉的人。他们都相当自然,比真的自然还要自然。
他们进了房间,他梦寐以求的一刻终于到了。他的目光迅速落在房间中央那张硕大的床上,他目测了一下,很满意这张床的尺寸,他想象躺上去一定很舒服,一念之间他的身体忽地一下热了起来。
刘冰清脱了外衣,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来。他放下箱子,没有去她旁边的沙发上坐,而是远远地坐在床沿上。刘冰清望他一眼,声音很轻地说:“你怎么不过来坐?”
他也望她一眼,笑了笑,说一句:“就坐这里挺好的。”
房间里异常安静,他很局促。他心里对自己说这个时候不能拘束,一定要放松,可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不拘束,更没有办法让自己放松。他心里特别高兴,却找不到话跟她说,更不敢去把她抱在怀里,只是那么僵坐着。从家里出来他想好见面要跟她做什么,事到临头他发现计划和现实有相当大的距离。
刘冰清先站起了身。他又紧张又渴望,等着她走近他。但是刘冰清径直走到了镜台前,她用酒店的电水壶烧了开水,泡了两杯茶。她端起一杯递给他,茶很烫,他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赶紧把茶杯放到了床头柜上。再看刘冰清,已经回到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而且表情严肃,就像等着上课一样。
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找点话说才行,不然就真的尴尬了。
他问她:“你冷吗?”
她莞尔一笑,说:“不冷。”
房间里温暖如春,的确是一点不冷。问过之后他就有点后悔。
他又问她:“你累吗?”
她摇了摇头,笑盈盈地说:“不累。”
他还想问她饿不饿,但觉得太絮叨,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他问她:“你怎么会从武昌过来的?”
她说:“其实我是从柳州来的,到武昌转车。”
他惊讶地说:“你什么时候又去了柳州?”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她婉转一笑说,“就这半年我又换了好几个地方,还没机会跟你说呢。”
他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奇心更加强烈,只是觉得刚见面问得太多不好,就忍着没问。
他们又沉默了。
过了片刻,刘冰清开口说:“我们这一行挺难做的。”
他不了解咖啡厅有什么难做的,她没有说下去,问他:“今天是周末,你从家里也出得来?”
她笑嘻嘻地望着她,眼睛里闪着俏皮的光,他真想立刻冲过去把她搂在怀里。
他回答她说:“做我们这行的没有礼拜六和礼拜天。”
她乌黑的眸子望着他说:“你跑出来我嫂子对你能放心?”
他嘿地一笑,故作平淡地说:“有啥不放心的?”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要我的话就不放心!”
他也大笑起来,说:“要你的话尽管一百个放心!”
话一下说近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要是三年前我们就见上面,你想过会是什么样子吗?”
他立刻想起当时激动的心情,还有自己藏起来的两千块钱私房钱和火巷尽头那家干净便宜的小旅店,他两眼望着她,反问她:“你想过会是什么样子吗?”
她笑着,两只眼睛弯弯的,窗口照进来的一片金灿灿的阳光映在她的脸上,她脸上泛起一层金黄色的光泽,白皙的皮肤就像透明的一般,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皮肤可以像金属一样反光,他想这样光滑的皮肤,亲上去一定很舒服。他没等她回答,从床沿上站起身,走过去,向她张开了双臂。
她也站起了身,不过没有扑进他的怀里,而是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对他说:“带我出去走走吧!”
他迟疑了一下,马上爽快地答应了。
他们走出饭店,来到街上。太阳不见了,外面比刚才冷了一些,不过空气很清爽,风也不大。他问她想去哪里,她说去哪里都行。他想带她去参观古城,但天还亮着,他怕碰见熟人,尤其怕碰到家里的人和顾正红,他决定先带她去城外看看运河。
他们打车来到运河边上,河上有木船在缓缓驶过,停靠在河岸边的船上袅袅地冒起炊烟,他们站在一座石头拱桥上,就像两个孩子一样趴在桥栏杆上低头望着运河水在身下汩汩流过。忽然一辆大巴开过来,在他们不远处停下来,刚才在酒店里遇到的那个旅游团来了,一大群游客从车上鱼贯而下,一时四周人声鼎沸。游客们拍完照很快就上车走了,河边又恢复了安静,而且喧闹过后显得更加安静。
拱桥上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和她就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他只要稍稍挪过去一点,就能碰到她,他只要伸出胳膊就能轻而易举地搂住她,不过他没有动。他想起小时候看妈妈蒸馒头,不到火候妈妈是不允许他打开锅盖的。他记不清有多少次守在大锅边上,等着最难熬的那几分钟过去。现在也是一样,不过除了着急,他也觉得这样的时刻一分一秒都非常珍贵。
刘冰清就像是不经意地往他那边靠了靠,她的衣袖已经靠到了他的衣袖,让他想起他们同桌时的情景。他听她说:“这样的情景我好像经历过一样,就像在梦里来过这里……”
他望着她笑起来,逗她说:“那你的梦里有我吗?”
她的眼神显得迷茫,随后她咬着下嘴唇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他多么熟悉的表情,在他们还上中学的时候,不管什么事,只要他坚持,或者强迫,她都会给他肯定的答案,尽管他清楚她只是为了让他高兴,或者只是为了哄他高兴,但他仍然会非常高兴。
他说:“也许我们上一辈子就是在这里过的。”
她没有回答,眼睛望着远方,就好像被远处的风景吸引。一阵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飘到他的脸上,那种温柔的感觉让他浑身一颤。那一瞬间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麦草一般的香味,他的头脑一片空白,连眼前的运河都模糊起来。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可是她却没有像他期待中那样握紧他的手,只是由他握着。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是她这样平淡不热烈的反应让他迟疑。
他们手拉手站在拱桥上,就像两个迷路的孩子。在外面站久了还是很冷,刘冰清打破沉默说:“找个地方吃饭去吧。”
他拉着她的手走下拱桥,朝古城走去。他想带她去一个高档豪华的餐馆吃饭,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可是她却说想吃当地特色的馆子,他想了想,把她带到了一家名叫“家的味道”的餐馆。那是他刚到这里舅舅给他接风的小餐馆,他尤其喜欢这家餐馆的名字,觉得带她去那里很应景。
他非常顺利地在金巷的一个岔出去的小支巷里找到了记忆中的这家小馆子。这家小馆子还跟他上次来时一模一样,连跑堂都是原班人马,就好像时光在这里停滞了一样。大约因为是雪天,餐馆里人不多,跑堂把他们安排在暖和的二楼上,而且特意给他们挑了一个临窗的小包厢。他认为跑堂一定是看刘冰清漂亮才这么做的,他心情大好,顿觉脸上有光。
他把店里最贵的菜都点到了,跑堂一边记菜名,一边脸上绽露出大大的笑容,对他们的态度更加殷勤。
他问刘冰清喝不喝酒,刘冰清说当然喝。他问她喝什么酒,她说当然喝白的。她的爽快让他兴奋。
酒和菜很快就上来了,他们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
他酒量不大,刘冰清却相当能喝,她说自己陪了那么多年的酒还从来没有喝醉过。他听她说到“陪酒”两个字,心怦地一跳,打断她问道:“是专门在饭桌上陪别人喝酒?”
她一双妩媚的眼睛望着他,摇了摇头。
他故作一无所知地问她:“那你说的陪酒是怎么回事?”
她弯起嘴角笑起来,向他举起了杯子,说:“先干三杯,然后我告诉你。”
他二话没说,和她连干了三杯。
三杯酒下肚,他脑袋有点发晕,不过头脑还是相当清醒。她又向他举杯,他说再喝自己就该趴下了。她没有勉强他,笑一笑,喝干了自己杯里的酒。他给她斟上,她端起来还要喝,他拦住她,叫她别喝得这么急。她说这点酒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她还是听话地放下了杯子。
“你说的陪酒不会是那种事吧?”他两眼盯着她说。
刘冰清眼睛望着别处,飞快地说:“我早就想告诉你我在做什么,不过我一直没有勇气跟你说实话。我做的事情的确是不光彩,见不得人。”
她停下来,看他的反应。
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像被锋利的刀割了一下,皮开肉绽,但一时血还没有流出来。
刘冰清接着说:“你不知道那年春节和你联系上我有多高兴,可是偏偏就听到了你结婚的消息,不瞒你说,我真的是太伤心了。上学那会儿我就觉得咱俩最好,后来不知不觉你就成了我心里的牵挂和依靠。那时候我们总在一起,上学放学,差不多天天能见面。那一段日子对我来说真是太幸福了!后来你离开了学校,我也就无心读书了。好像我读书就是为了能看见你,跟你在一起。从学校毕业我一直过得很狼狈,家里生活负担很重,我爸身体不好,我妈没有工作,一家人就没一个顶事的,只好我来撑起这个家。那时候能跟你在网上聊聊天就是我最大的快乐。我不敢告诉你这个情况,怕你看不起我,也怕你不理我。”
宋学兵说:“其实那会儿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过得狼狈不堪。”
刘冰清摇了摇头说:“肯定不会比我的情况更差。我爸肺癌晚期,躺在医院里,明知道治不好,又不能放弃治疗。我妈妈垮了,我妹妹才十三岁,指不上她,我必须出去挣钱,而且还要挣得多挣得快,我还有哪条路可走?”
宋学兵端着酒杯的手僵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他真希望她什么也没对他说。
刘冰清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接着说:“我知道我告诉你这些的后果,我把我在你那儿的形象打破了是不是?我知道我在你那里彻底完蛋了,不过我是下了决心一定要跟你说真话的。”
宋学兵低头喝酒,不敢看她。
刘冰清打破沉默说:“我知道你不会理我了。”
她站起身,拿起大衣和包,准备离开。他一把拉住她说:“怎么会呢?”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他忽然恼怒地问她:“除了这一条路哪就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她脸色惨白,好像就要晕过去一样。过了片刻她才嗫嚅地说:“我只想让他们能过下去,过得好一点,我自己是无所谓的。”
他气极了,大声说:“你蠢啊,怎么你自己就是无所谓的?你真是傻到家了!”
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就像是两朵燃烧的火苗。她重新坐下来,对他说:“跟你说句心里话,我告诉你这些,我的心就平了。等喝完了这杯酒,我们各走各的,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笑容却十分凄凉。
那一刹那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他的喉咙,他差一点流下眼泪。他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说:“我不会让你走的,我等了你这么长时间,每天都在想你,你不可能说走就走!”他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碰说,“干了这一杯,把从前的那些事统统忘掉吧!”
她端起来一饮而尽。
她脸上泛起了红晕,一边叹气一边说:“你真的能不在乎?”
他说:“我更在乎你。”
34
他们离开餐馆回到酒店。刚进房间,刘冰清还没来得及把房卡插好,宋学兵已经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狂乱地亲吻她,恨不得要把她吞掉。他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迫不及待地压到了她的身上。酒精让他的身体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样涌动着巨大的能量,他一秒钟都不能等,他来不及脱去她的衣服,使劲拉下她的裙子。
她从他抱住她的一刻就软在了他的怀里,可是当他把她压在身体下面,拉下她的裙子触摸到她的身体的时候,她好像突然醒了过来。她挣脱了他的搂抱,跳下床去,插好了房卡,房间里顿时一片雪亮。她朝他嫣然一笑,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说:“别着急,等我去冲个澡!”
他很烦在这个时候中断,可是她那样果决他来不及阻拦。他听见浴室里响起了水声,不由浑身发热,更加心痒难耐。
刘冰清这个澡洗得没完没了,就好像永远也洗不完了,让他等得十分心焦。终于她出来了,湿漉漉的头发盘在头顶上,身上就裹着一条酒店的大浴巾,就像出水芙蓉一样清新美丽。他迫不及待想扑上去,但她微笑着指了指浴室,他心里想着女人就是事多,不过却又一次妥协了。
等他洗完澡套着酒店的浴袍出来,发现房间里光线变得幽幽的,只亮着一盏调暗的床头灯,屋里的气氛跟刚才大不一样,宁静而暧昧。再看刘冰清,她换了一件白色的睡裙,和房间的调子一样,同样是宁静而暧昧。他身体里充满了欲望,快步向自己的幸福走去。
可是刘冰清却敏捷地从床的另一边下去了,她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笑眯眯地望着他。他马上走了过去,她又起身走到梳妆台上的椅子上坐下,他皱起眉头问她:“你这是干吗呢?”
她还是笑眯眯地说:“你先别急,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
他弯下腰亲了亲她的面颊,说:“不管你有多少话,你慢慢说,我慢慢听,你说一辈子,我听一辈子。”
她突然抱住了他,说:“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他把她抱得紧紧的,在她耳边说:“当然是真心话,我们要是早点在一起多好,现在我们都已经幸福好几年了……”
他们搂抱着一起倒在了床上。
她突然挣脱了他的怀抱,从床头柜上拿过她的小包,从里面掏出几张纸递到他手里,他问她是什么,她告诉他是她来之前刚做的体检报告,她说:“我不想害你,你看看吧,是我特意为你去做的。没有艾滋病,没有梅毒,没有淋病,没有肝炎……”
他把那几页纸狠狠地扔到床下,用一个长长的热吻堵住了她的嘴。
他急不可待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在他身下剧烈地扭动起来,热烈地迎合着他,毫无顾忌地大声呻吟。他就像骑上了一匹野性的烈马,穿行在暴风骤雨之中一般。她发出的动静让他吃惊,也让他极度兴奋。他崩溃得很快,喷泻而出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就像经历了一次真正的爆炸。那种极度的快乐仿佛把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觉得自己应有尽有,从来没有像这会儿这样满足过。
他搂抱着她睡了过去,他睡得又香又甜,就像睡在自家的床上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香甜的睡眠中醒来,他睁开眼睛,大床的另一边是空的。他转脸一看,刘冰清正站在窗口抽烟,烟头在微明的灯光下一明一灭地闪烁着,他闻着飘过来的淡淡的香烟味,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漂泊感。他掀开被子,几步走到窗边,从后面抱住她,柔声问她:“你不睡觉站在这里干什么?”
她回过脸轻轻地吻了吻他,说:“我睡不着,我怕在床上翻来覆去吵你睡觉。”
他说:“你会冻着的。”他抱紧了她,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
她说:“我不冷,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他从床上拉过一条毛毯,把她像一个婴儿一样裹了起来。她掀开毛毯,把他也裹了进去。两个人就像淘气的孩子一样在毯子里快乐地笑了起来。
他吻着她的脸颊和头发,温柔地问她:“你高兴吧?”
她搂抱着他,动情地说:“我太幸福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幸福过!”她反问他,“你呢?”
他说:“我也是。”他感叹地说,“我们终于有了这一天!”
她脸对脸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爱我吗?”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说:“这还用问?我当然爱你啦,你知道吗?我太爱你啦!”
她挣脱了他的搂抱,光着脚跑过去打开箱子,从夹层里翻出一个小本子,她跑回来,兴高采烈地对他说:“你看看,这是我为咱俩准备的!”
他看清楚她拿着的是一本存折。她翻开一页,举到他眼前,他在匆匆一瞥间隐约看见前面一位数是“2”或者“3”,后面是一连串的零。他愣了一下,心里百感交集,搂着她的胳膊顿时变得僵硬了。
她立刻敏感地问他:“你是觉得我这钱不干净吗?”
他赶忙否定。
她说:“和你联系上之后,我每天都在想多挣一点钱,等我攒够了钱就去找你。我把这当成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我爱你,我可能是太一厢情愿了——不是可能,是真的太一厢情愿了。我这个人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我妈一直这么说我,我知道她说得没错。不过你放心,你要是不愿意,我是绝对不会强求你的。我早想好了,如果你放不下你老婆,我就做你的情人,如果你不想要情人,我就做你的红颜知己,如果你也不想要我做你的红颜知己,我就做你的普通朋友,只要能让我和你在一起,或者再退一步,只要能让我看见你,怎么样都可以,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没有这个心愿支撑着,我可能早就垮了。”
他听了心里十分震动,嗓子眼被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堵着,他脱口而出:“我不值得你这样的!”
她依偎着他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他搂紧了她说:“我对你也是真心的!”
他把她抱到了床上。
他又一次和她交融在一起。他满怀爱意地抚摸她,温柔地亲吻她,就像抚摸和亲吻一个新婚妻子。他用身体表达着对她的爱和柔情蜜意,让她快乐和满足。他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心急,她也不像第一次那样猛烈。她在他身下就像一条蜿蜒的河流,万般柔情地慢慢流淌着。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船,在她的碧波里去他想去的地方。他们就像手拉手看风景一般,慢慢地享受,慢慢地品味。他们几乎同时达到了高潮,他非常惊讶和她居然如此得心应手,琴瑟和谐。
他被她深深地迷住了。事毕,他和她交颈而卧,就像真正的恩爱夫妻。
不过刚躺了没几分钟,他看见有微弱的光亮闪动,他发现那光亮是从自己的衣服堆里发出的。他走下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果然是有电话打进来。
电话是樱桃打来的,他拿着手机走进卫生间,顺手带上了门。
樱桃极少在深更半夜给他打电话,他认为这是她的优点之一,也是他们和平相处的一个基础。不过他也比较自觉,平常夜里要是在外面应酬得太晚都会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一声,偏偏这天乐不思蜀把这事忘记了。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两点多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起了电话。
樱桃问他:“你在哪呢?”
他随口说了一个常去打牌的地方,撒完谎心里略微有点紧张。
樱桃又问他:“你啥时候回家?”
他支支吾吾地说:“总得把手上这把牌打完吧。”
樱桃拖长了声音说:“那——好吧。”
他觉得不对劲,问她:“怎么啦?”
樱桃说:“咪姐发烧了。”
他着急地问:“去医院看了吗?”
樱桃说:“我妈不让去,她说小孩发热睡一夜就好了,去医院容易传染上别的毛病。我给她吃过退烧药了,这一会热度又有点起来了。”
他叮嘱她说:“你不要睡得太死,多看看她,我马上就回来。”
樱桃说:“你这话说的,我哪里睡得着?你当我是后妈呀?”
“后妈”两个字就像一支意外飞来的冷箭,把他的心刺了一下。
挂了电话他走出卫生间,看见刘冰清正靠在床头上抽烟。见他出来,关切地问他:“家里有事?”
他本想遮掩过去,但还是对她说了实话。
她马上说:“那你赶快回去吧。”
他忽然犹豫起来,说:“我怎么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再陪你呆会儿吧。”
他走到床边,用被子裹着她,把她像个孩子一样抱在怀里。也就一两分钟,她挣脱了他,说:“你还是回吧,要不你心里不踏实,我心里也不踏实。”
他紧紧地抱着她,头抵在她的颈窝里,说:“我怎么舍得放下你呢?”
他上了床,钻进了被窝,在被子下面和她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喃喃地说:“知道我爱你吗?”
她就像被烫了一下,说:“你再说一遍!”
他又说了一遍。
她快乐地笑起来,说:“这可是你主动说的,我可想听你说这句话了,你不知道我盼望了多久,你能再说一遍吗?”
他说:“我爱你!”
她热烈地亲吻他,他发现她的脸是湿的。他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在她耳边说了许多温存的话,她一边听着他说一边流泪,她的泪水把他的心都泡软了。
他们又一次做爱。这一次既不是暴风骤雨,也不是涓涓细流,而是最最贴心的亲近,是最最亲密的慰藉。
做爱之后他还紧紧地抱着她,舍不得松手。他真想抱着她睡过去,舒舒服服地睡到天亮。他在迷蒙中听见她在催他回家。
他找到扔在一边的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三点半了。他心里感叹时间过得就像飞一样。他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临走前又深情地吻了吻她,帮她盖好被子,温柔地对她说:“你好好睡,明天一早我就过来看你!”
她听话地点点头,跳出被窝,紧紧地拥抱了他。
他走出房间的时候一直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看她,她穿着白色的睡裙,光着脚,站在房间中央,美得就像仙女一样。他真不想走,真想回身再把她暖暖地抱在怀里。
但他还是带上了房间的门,心里想的是明天早点过来。
外面黑漆漆的,城市就像熟睡了一般。雪又在飘,不过下得很小。他站在酒店外面抬头仰望那一排排的窗户,想看看刘冰清房间的窗口是不是还亮着灯光,他甚至暗暗盼望能看见她站在窗口目送他离去。可是他发现自己转向了,酒店圆弧形的设计让他无法判断她的房间在哪个方向,而且每一个窗户都一模一样,他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是她房间的窗口。他一步一回头地往家走,满心都是她柔情万种的样子。他发现自己真的是迷上她了。
他一进家门,来福就一头冲了过来,对他一个劲儿地摇尾巴。看见来福他才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散发着奶香味、腌菜味、熟睡的人的呼吸味的实实在在的家,这一夜他差不多快把这个家给忘记了。他像往常一样把一大串钥匙往饭桌上一扔,上楼睡觉去了。
他进了房间先到小床边看了看咪姐,她睡得很香。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体温基本正常,而且微微有点出汗。他放下心来,走到大床边,脱了衣服,拉过一条被子,在樱桃的旁边躺了下去。
他很快进入了梦乡,睡梦之中感觉到一个很有分量的身体卷到他身上。他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樱桃正抱着他,而且一只手还隔着衣服在抚摸他,他心里顿时十分厌烦。他假装睡得很沉,借着翻身,转过去趴在了床上,而且尽量离她远一点。樱桃不知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是以为他真的睡熟了,她放弃了努力,翻一个身,朝另一面睡了。他这才彻底松弛下来,就像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回到家一样,所有的疲惫都涌了上来。没过几分钟,他又一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35
一直睡到平常该醒的时候宋学兵也没有醒。不知是昨日喝多了酒还是纵欲过度,他只觉得浑身瘫软,异常困乏。咪姐倒是像平日一样准时醒来,她烧退了,自己爬到大床上跟他玩。他困得连眼皮子都抬不动,闭着眼睛敷衍了她一会,就叫樱桃把她抱走。樱桃抱起她下楼去,房间里安静下来,他立刻又滑进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听见樱桃在楼下喊他吃饭,他以为是叫他吃早饭,不耐烦地嘟囔一句:“你们吃吧,我再睡一会。”
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但是他却没有先前那样睡得沉了,他梦见自己去火车站接刘冰清,四周是茫茫的田野,根本看不见火车的影子;他又梦见自己和刘冰清在湖里划船,到处都是清澈的湖水,他忽然担心船要翻,果真就看见很高的浪头向他们打过来,他和刘冰清一起沉到了水里;他又梦到自己抱着咪姐和刘冰清在街上走,刘冰清就是咪姐的妈,可是他心里却觉得这不对,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就那么疑疑惑惑地走着,然后就发现旁边的刘冰清变成了樱桃,他觉得非常扫兴,突然就醒了过来。
他醒了醒神,想起夜里和刘冰清约好今天早晨过去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他走到窗口,撩起窗帘,看见外面天空是铅灰色的,好像又要下雪的样子。他盘算一会先去汽修厂把皇冠车取了,如果刘冰清高兴可以开车带她去远一点的地方转转。
他趿拉着鞋走下楼去,楼下只有樱桃和咪姐,咪姐正在玩拼图,樱桃在旁边织毛线——这是他在家里经常看到的画面,咪姐对什么玩具都是三分钟的热度,玩一会就扔,唯独对塑料拼图百玩不厌,樱桃好像有永远织不完的毛衣。
他问樱桃:“不烧了吧?”
樱桃点头说:“嗯,看来是好了。”
他走到咪姐身边,亲了亲她的小脸。咪姐玩得十分专心,头也不抬地说:“你能等会儿吗?”
他忍不住笑了。
他问樱桃:“爸妈呢?”
樱桃回答:“收账去了。”
他随口说:“怎么这时候就出去收账了?”
樱桃突然眼神古怪地瞪着他,用一种在他听来很不信任的口气说:“你不是昨天就出去收账了吗?”
他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可是马上找补又太生硬,赶紧把话岔开,说昨天喝多了,到现在头还昏沉沉的,人也不清爽。
樱桃硬邦邦说出两个字:“活该!”
他听她这样说,倒放下心来。
他又逗咪姐玩,樱桃问他:“我拿饭你吃?”
他本来没想在家吃,他要去和刘冰清一起吃饭,可是刚才出了这么个小岔子,他怕引起樱桃疑心,便点头答应了,想随便吃几口再走。不一会饭菜就摆好在桌子上,他一看是午饭不是早饭,疑惑地说:“怎么直接就吃中饭了?”
樱桃翻他一眼说:“你看看是什么钟点了!”
他抬头看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还不到八点。他说:“不还早着吗?”
樱桃瞪圆了眼睛说:“这钟不走了你看不出来啊?”
他仔细一看,石英钟的指针果然一动不动。
他一下子慌了神,急急地问她:“那现在几点了?”
樱桃眼皮也不抬,不耐烦地说一句:“自己看去!”
他上楼找到自己的手机一看,已经是十四点十三分了,不由大惊失色。他立刻想到刘冰清,心想她一定等急了。他奇怪自己竟然会睡得这么久,而且居然没有意识到睡了这么久。他非常后悔睡觉前没有上个闹铃,不过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他手忙脚乱换好衣服,飞快地跑下楼去。
樱桃见他急匆匆往外走,追上来问他:“你去哪里?”
他顾不得找借口,只匆匆说了一句:“有点事情。”
樱桃还在后面追问他,他顾不得听她说。他脑袋是晕的,心里像失火一般。他抓起车钥匙直奔后院,走到半路才想起汽车还在修理厂没有取回来。他一眼瞥见停在墙根里的落了一层尘土的摩托车,就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奔了过去。他已经有日子没有骑过这辆从前跟他形影不离的二手摩托车,居然一点火就着。他骑上去,以最快的速度直奔恺撒大酒店。
十来分钟他就到了酒店楼下,停下车他给刘冰清打电话。按下她电话号码的那个刹那,他脑子里涌出许多个将功补过的小计划。他一边大步流星地往酒店里走,一边等着她动听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可是响了好几个铃,刘冰清没有接电话。他正好走进电梯,手机信号中断,他挂了电话。出了电梯他快步走到她房间门口,按了门铃,可是房门迟迟没有开。他想她肯定是生他的气了,一边敲门,一边柔声细语地叫她开门。他敲了好一会,楼层的服务员过来了,告诉他客人已经退房走了。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下楼去了总台,查询刘冰清是否离店,总台告诉他客人已经退房,他问是几时走的,总台查了结账记录,电脑显示退房时间是十四点十三分。他急得汗一下子流了出来。他问总台知道不知道她的去向,总台说她没有订票记录,不知道她的去向。那一刻心里的绝望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失魂落魄地往酒店外走去,十分恼火她竟然这样不辞而别。他想她走了还不到半个小时,只要知道她去了车站还是机场还是能把她追回来的。他又一次拨了她的电话,可是她还是没有接。他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她。他想她是坐火车来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去了火车站。他来不及多想,骑上摩托车就直奔火车站。可是他找遍了三个候车室都没有看见她的踪影,他不甘心,买了站台票去站台上找。一趟列车刚刚离站,站台上空无一人。他的一颗心沉沉地落下去,真想在站台上放声大哭。
他查了火车时刻表,在这二十多分钟当中已经有九趟火车经过,他无法知道她是不是搭乘其中的哪趟离开了。他还想再去机场找她,机场在六十公里以外,关键还不在路远,而是他害怕又一次无功而返。他受不了那样的打击。他想了想,放弃了去机场找她的想法。
正在漫无头绪之中,他忽地想起昨天预付的一万块钱押金还没有退,他从钱包里找出押金条,拿在手里发了好一阵呆,他决定返回酒店,顺便再仔细询问一下刘冰清的线索。
他回到恺撒大酒店,把押金条递给总台的一个女服务生,她马上退还给了他一万块钱。拿着一万块钱他直发愣,朝柜台里问一句:“怎么这么多?”
女服务生又认真地核对了一下,回答说:“先生,没有错,就是一万元。”
他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身上一凉。他又伤心又愤怒,他实在没想到刘冰清跟他这样见外,连这一夜的饭店钱都不肯让他出。可是转念一想这不正是她做事的风格吗?她从小就清高要强,她是绝对不肯占别人的便宜的。可是他心里又相当不平,他不明白昨天夜里和她千般恩爱,万般甜蜜,她竟然可以一声不吭拔腿就走,而且还把账结得干干净净,这不是存心打他的脸吗?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女人这般狠心,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她伤透了。
他无比委屈,步履沉重地离开总台,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他一回头,刚才退他押金的那位女服务生双手捧着一个酒店的信封,对他说:“小姐留话有人来结账让转交这个给他。”
他听她说到“小姐”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他接过信封,对她说了声谢谢,快步走出了酒店。
他边走边拆开信封,信封里有一页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还有一支精巧的录音笔,他急切地想知道刘冰清到底会对他说什么,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她的信。
刘冰清的信是用酒店床头的便笺纸写的,就是一张便条而已,上面写着:兵兵,我把想对你说的话录下来了,别的就不多说了,祝你幸福!
他拿出那支精巧的录音笔,按下了放音键,在一阵像是风声又像是水声的杂音之后,响起了刘冰清的声音:
兵兵,现在已经十点多钟了,我一大清早就醒了,等你等到现在还不来。你没事吧?女儿烧退了吧?但愿什么事没有。你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很不踏实,盼着你早点过来,盼望你从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笑)。
昨天终于和你见上面了,这一天从我们联系上那天起我就在盼了。也许你会说不就是买张票就能过来的事吗?对我来说还真不是这么简单。我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你看出来了吧?
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太幸福了,昨天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觉得好像一场梦,真希望这是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一大清早窗外的小鸟就叽叽喳喳把我吵醒了,大冷的天它们咋精神头那样好呢?我躺在暖暖的被窝里想,美好的一天又要开始了!这个被窝里有你的味道,想着再过一会儿又能见着你,我的心都醉了!昨天夜里你走了以后我就没怎么睡着过,我回想和你在一起的过程,真的太开心了,太幸福了,太激动了,结果是怎么睡都睡不着了(笑)。
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你,也不是故意要想你,就是一睁开眼睛一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你,想不去想你都不成。一想到你我心里就暖暖的,我觉得你就是我最爱的爱人,最亲的亲人,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吧?在我心里这棵树苗已经种下去十多年了,还在我们上学那会儿,我每天最高兴的事儿就是去岔路口等你一起去学校。回想起来其实那会儿我就爱上你了,我心里觉得我们就是天生的一对,长大以后我要嫁给你,想想那个时候多天真多美好啊(笑)!
后来你去外地打工了,你走了我好失落,我觉得学校跟空了似的,上学也没滋没味。那时候我真的是尝到了寂寞的滋味。我在网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孤单是你心里面没有人,寂寞是你心里面的人不在身边”,我不孤单,我就是寂寞。等了你八年多,知道你回来了,我太高兴啦,我想咱们终于能够见面了。可是紧接着就听说你是领着新娘子一起回来的,我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我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我真的想过永远不再跟你联系,但是我管不住自己。后来我还是跟小菜头要了你的电话,还是忍不住给你发了短信。
现在想想你都结婚了我就应该把你忘记才对,可是我怎么就做不到呢。我们在QQ上聊天那一段我特别开心,每天就惦记着打开电脑和你说话,只要看见你的小头像绿着,就好像你在我身边一样。那两年多其实我生活很动荡,一点也不安定,我从老家到了长春,没几天又去了武汉,后来又去了长沙,后来又去了一连串的地方。我经历过许多事情,遇到过不少人,可是我心里装着的那个人一直是你,从来没有变过。
兵兵,有件事你要原谅我,以前在QQ上我没有对你说真话,实在是因为说不出口。昨天我跟你说做那行是因为生活所迫,其实要说比我家经济状况差的有的是,也不是谁都走了这条路,我自己要说也并不是非走这条路不可。最开始我确实是为了挣钱给我爸治病,能让他多活一段,活得不那么痛苦。后来我爸爸不在了,家里的经济压力也没有那么大了,我完全可以洗手不干,可是我没有收手。毕竟这一行挣钱快,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也多少容易一些,像我这种没有学历没有本事没有家庭背景的人要想多挣点钱,实际上也没有多少选择。除了让我妈和我妹过得好,我还有个心思,我寻思等攒够了钱就去找你。这也是我咬牙扛下来的动力。
从老家去长春后来又去武汉,其实不是我一个人去的,我是跟一个叫黑子的人一起去的。估计你不认识他,他家住城西,跟我们不是一片,也不是一个学校的。他打架很出名,干起仗来不要命,被劳教过,不过他对我很好很仗义。我最早去酒吧唱歌就是他介绍的。他一直追我,我没有答应,直到知道你结婚了我才做了他的女朋友。我们离开老家就是因为他把人打伤了,没法呆了。他领我去长春投奔他的一个朋友,那人是开歌舞厅的,当时正好赶上扫黄,缺人手,他就拉我去歌厅做。呆了没两天,他出事了,容留妇女卖淫,被抓了。黑子赶紧带我去了武汉。到了武汉大约半年吧,一天晚上黑子说要领我见一个朋友,他把我带到一个叫土狼的男人的家里,对我说往后你就跟他吧。我当时就蒙了,没想到遇到这样没良心的畜生不如的人。后来我才知道是黑子赌钱赌输了,拿我还了赌债。不过也有一个人跟我说是土狼做了圈套算计了黑子,还威胁了他,他也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不管是哪一种,我的生活都够糟糕的吧。跟土狼也很波折,说来话长,就不细说了。这个人背景很复杂,听说他以前坐过牢。他身上有好多文身,就像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他是不是真跟黑社会有关系我不知道,他脾气坏得很,动不动就发火,摔东西,还打人,我整天过得提心吊胆的。不过他倒有一个好处,在钱上大方得很,也肯为我花钱,有时高兴了还拿钱给我,看我寄钱回家他也从来没有一句话。我就是看在这一点上,挣巴了一段就不挣巴了,闭着眼跟他瞎过。也就几个月时间,他的两个同伙因为诈骗被抓住了,他侥幸逃掉了,他要我和他一起去湖南。我们先到了长沙,后来去了株洲,又去了郴州,因为怕警察逮好一段我们就租个民房住着,什么也不做。后来我躲烦了,我说我又没做啥坏事,我干吗要躲着?就又出去找个歌厅做了。避了一段之后,他大概觉得事情过去了,招呼没打一声就一个人回武汉去了,我跟他也就结束了。他走时没把存折带走,等于给我留了不少钱。我心想算了吧,也算是解脱了。我以为从此再不会跟他有关系了,没想到没过多久有个叫雷管的人来找我,说是土狼把我托付给他了。我以为自己又遇到人贩子了,气不打一处来,当时我就放下脸来把这个叫雷管的给臭骂了一通。这人被我骂了也没走,坐下来跟我说话,还从包里拿出十万块钱,说是土狼给我的生活费,我真没想到土狼还会再带钱给我,也算是有情有义吧,我心倒有点软了。我也没想到这个雷管还真能把这十万块钱带给我,他跟我不认识,他不给我我也不会知道,而且我跟土狼也没有联系,我收没收到他也不会知道。我火气就消了,跟他聊了聊,他说自己在云南做买卖,平常到处跑。当晚他请我出去吃了一顿饭,我想他极可能就顺理成章留下来了,没想到他吃完饭就走了,而且是彬彬有礼的,给我留下的印象还不错。当时我很想回老家去,可是想想钱挣得还太少,就这样回去不甘心。这期间雷管一直给我打电话,有一天他问我想不想跟他到昆明玩玩,我想反正在哪里都一样,就去了。没想到他对我特别热情,还给我租好了房子,要留我住下来。他做什么我一直也没有搞清楚,他跟我说是承包工程的,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他经常在外面跑,一个月来我这几天,有时两个月才来一次。后来我意识到他是包了我,不过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说得那么明白过。他也给我钱,不来的时候他连一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不过我跟他算是时间最长的,有将近两年。跟他也是曲曲折折的,不过没有什么说头,都过去了。剩下的都是露水关系,其实好多我都忘记了。不是我不肯对你说实话,我真的是不记得了。现在我跟任何人都没有瓜葛,我已经把自己完全彻底择出来了,择得干干净净的。
兵兵,我告诉你这些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你不要恼火,也不要生气,我那几年的生活,连我自己都觉得肮脏、腐烂、丑恶、可耻,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有时候夜里睡不着觉,我想想自己走过的路,回头一看,自己都无法相信怎么会过着这样下流无耻的生活。想想上学那会儿,我心气多高啊,没有一次作业不完成,没有一次课文背不下,回回考试都要争第一,当年的那个干干净净天真纯洁的小姑娘到哪里去了?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看看我跟的都是些什么人,黑子、土狼、雷管,光听名字就不像是什么好人,当然我也别说他们,我自己又怎么样呢?不过,有一点我觉得自己跟他们是不一样的,那就是我有你,尽管那时候我们只是在网上聊聊天,但是我知道我们的心是靠得很近的。我真的是从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属于你的,跟他们过的不过就是流水的日子,过去了就过去了,我在心里一直这样对自己说的。
兵兵,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上学的时候你总说我傻,当初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向你隐瞒我对你的爱,我总想应该是你先爱上我,你先对我表白才对,结果我生生把你给错过了。后来我又一直小心翼翼地向你隐瞒着我的生活,我不是存心要欺骗你,我就是害怕失去你。可是来之前我想好见到你之后一定要把我的过去告诉你,把所有不光彩的见不得人的事情都告诉你,我不想欺骗你,而且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我心里一直觉得我跟他们不过是一场梦,梦一醒,不管梦里发生的什么就都不存在了。我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我当然知道那些不是梦,那是我的生活,那是我的历史,好可怕啊……好在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说出这些我心里痛快多了,我心里一直有阴影,不知道见到你怎么跟你说这些,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跟你说还是不跟你说。现在我总算把憋在心里的话对你说出来了,而且我觉得这么说比我当着你的面跟你说要好,你听的时候我可以躲远点,我就不会那么难堪了……
这会儿我站在窗口吸着烟,一边朝外面望着,盼望一眼能看见你。昨天夜里我们在这里一起看过雪景,这会儿想着怎么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和你一起在窗口看风景也是我的一个梦想,当然不是看一次,而是从年轻一直看到年老。我有好多痴痴的想法,说出来你肯定要笑话我,比如我想和你在一起过不为钱发愁的日子,我为你做顺口的饭菜,再为你生个孩子,你喜欢的话多生一个也行。我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理想,才能面对那种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没法过下去的生活。
兵兵,你怎么还没来?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你不是说早晨就过来的吗?好吧,我不催你,我慢慢等着……
我再和你说会儿话吧。昨天火车进站的时候我看见你站在月台上,你真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觉得这一天终于被我等到了。你还是那么精神,你知道不?你是我心里最好的男人,这算不算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真的很爱你,太爱你了,和你在一起我好幸福,幸福得都要晕过去了!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我期待的。多少回我幻想我们在一起就像这样相亲相爱,亲密无间,我属于你,你属于我。你让我尝到了做一个幸福女人的滋味。
我一路上想好不要轻易跟你上床,因为我干了这一行,我太害怕你会看轻我。说“看轻”实在是太轻了,我害怕你会看不起我,会鄙视我。我曾经用这个身体去挣钱,现在又用这个身体来和你相爱,我真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说得清楚?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对你是真的爱。我也害怕你是一时冲动和我在一起,我害怕你事后会后悔。来之前我特意到医院去做了体检,我要确认自己没病才能跟你在一起,我对你是真心诚意的,我不能害你。好在我没病,上天对我真是太好了!
到这里来其实我也是犹豫的,我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没有抵抗住爱情的诱惑上了火车。我跟自己打赌,如果你也喜欢我,那我就赢了,如果你不理我,那我也就死心了,这一辈子都死心了。没想到我们竟然那么好,其实也不是真的没想到,是我不敢那样想。有时结果太好,太出乎意料,反而会让我心里空空的,没着没落。跟你说吧,昨天你走以后我心里就不踏实了,原来我们离得那么远的时候,只要想到你我就觉得你就在我旁边,而且你是属于我的,可是见到你之后我发现自己太一厢情愿了,简直就像发神经一样,疯得太厉害了。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呢?你有老婆,还有女儿,你是别人的老公,别人的爸爸,我又是谁呢?我发现自己特别可怜,特别可悲……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错过了你,都已经错过好多年了,这是命,看来我只能认命!我忽然觉得我来找你太冲动了,也太草率了,简直就是脑子一热做的不靠谱的事情。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相信有爱就有一切,你也相信吗?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成熟,也比我沉稳,我真的是好佩服你。我好想在你的肩膀上靠着,做你最最温柔的爱人。
看来我是太一厢情愿了,快十二点了,你怎么还没有来?想到你不再理我,我就像掉到冰窟窿里一样,浑身发冷。不不不,你会来的,肯定会来的,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我等得好心焦!不管有什么事,你至少跟我说一声吧,在电话里跟我说一声也可以,我保证不会纠缠你的。你只要跟我说一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一定不会再来打扰你,我会走得远远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肯定说到做到。
我怎么感觉你再也不会来了呢?这都一点钟了,还不见你的身影。我站在窗口看得眼睛都发花了,心里空空的。我现在的心情和昨天见到你时完全不一样了,昨天跟你见面时有多快乐多幸福现在我就有多伤心多痛苦!我问你兵兵,你是不是把昨夜我们的恩爱当成一夜情了?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送货上门的烂女人?我真的不敢想下去!本来我把我的过去告诉你,彻底向你坦白,其实是想得到你的原谅和宽恕的,我想把自己托付给你,你不用对我承诺什么,也不用对我负责,你只要不嫌弃我就行,我的要求不算高吧?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就是爱你,除了你我心里再没有另一个人,而且也不可能再有一个能让我觉得像你这样好的人。昨天夜里我真的在爱情里彻底醉了,我还兴高采烈地把存折拿给你看,知道吗我是投奔你来了,你不会不明白吧?为了攒下这点钱,我就不说我受了多大的苦遭了多大的罪,我做的那些事在一般人眼里是很下流很见不得人的,我想你不会也这样想吧?我以为有了这些钱我和你就能过上属于我们俩的幸福生活,我想得太简单了,是吧?不过我真的是捧着一颗热腾腾的心来的,你不能让我掉到冰窖里。我不是埋怨你,我是太委屈了,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其实我早应该想到你已经成家立业,我不应该给你添乱,可是我爱你,我以为你也爱我,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我好几次拿起电话想给你打,可是想想又放下了。我怕我打电话过去给你添麻烦,你反而想出来也出不来了,我也怕你本来就不想理我我还打电话过去自讨没趣。
一点四十分了,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直在看表,一直在看表,嘀嗒嘀嗒,时间一直在走。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我等你到两点吧……
离两点还有一分钟了,我已经把东西全都收进箱子了,现在我抬起腿就能走。两点过了,你还没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兵兵,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港湾,现在我知道了其实不是,是我一厢情愿。你有家有业,有你的老婆,有你的女儿,你那么幸福,我又是谁?我什么也不是,弄不好我还可能是你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一想到这我一身的冷汗。一个钟头前我还是赌气地想你不来我就走,现在我是冷静地想明白我是必须走的,走得越快越好,消失得越干净越好。你放心吧,我现在就走,从此不再跟你见面,我会永远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我再和你说最后几句,兵兵,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美梦,就是有一天能到你的身边,和你在一起,你不能跟我结婚我也不会强求你,只要让我爱你就行。这就是我的爱情梦,昨天我以为实现了,今天我知道其实是永远实现不了的。以前我害怕有一天会从梦里醒过来,现在已经不是醒过来的事了,而是美梦不存在了。
我本来想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把烟戒了,好好生活,没想到我和你情深缘浅。
亲爱的兵兵,让我再这样叫你一次。我走了,谢谢你给了我那么美好的一夜,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夜,我想起一句歌词,就像花儿开在春风里。昨夜我就是开在春风里的花儿。有这一夜,我这辈子也值了。
刘冰清的声音戛然而止,后面是咝咝的像是风声的杂音。他听完录音,眼睛湿润了,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他恼火、委屈、生气甚至非常愤怒,觉得刘冰清完全误解了他。他那么爱她,只不过是睡过了头,她却这么走了,她的脾气真是一点没变。他悲愤交加,掏出手机,再一次给她打电话。她的手机是通的,他盼着电话那头能响起她的声音。可是在那些一声一声间隔一样的铃声之后还是一声一声间隔一样的铃声,他明白她是铁了心不接他的电话。他又打了几次,还是一样。他一边感叹她这样心硬,一边站在冷风里给她发短信,他希望她看到他的短信能原谅他睡过了钟点这个不大不小的过错。
亲爱的,我只是睡过头了,我怎么可能不来找你呢?现在我就在饭店楼下,我已经听完你的录音。你在哪里?我都快急疯了!
你接电话吧!
我知道你的心,你的过去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放在心上。我爱的是你这个人!
亲爱的,你在哪里?你真的就这么走了?你太狠心了,太伤我的心了!
我爱你!我爱你!再说一次,我爱你!
我太想你了,我想立刻见到你,你接电话吧,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吧,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
昨天夜里太美好了,和你在一起太美好了,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夜,最温暖的一夜!
我好心疼你,以后我要尽一切力量保护你,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
你为什么还不接我电话?
你不要想太多,我会好好爱你的。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确实还没有想好怎么办,不过肯定会有办法的,你要相信我!
他一口气给她发了十条短信,之间还拨打过几次电话,他的手指在寒风里都快冻僵了。
最后一条短信发出去不久,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有一条短信进来了,果然是刘冰清发来的。短信就一句话:
再见了,宋学兵,祝你生活幸福,家庭美满!
他的心一冷。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这条短信,仿佛看见刘冰清严肃地板着冷冰冰的一张小脸。她从小就是那样倔强和果决,现在更是变本加厉,让他爱恨交加。他抱着不大的一线希望再次拨打了她的手机,手机里响起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被绝望的潮水淹没。
他又一次打开录音笔,刘冰清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他觉得她离她这么近,近得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声。他的眼泪涌出来,模糊了双眼。
天气仍然阴沉,又有雪花飘了起来,可是他没有冷的感觉,就像麻木了一样。他收起了录音笔,在墙角找到匆忙扔在那里的摩托车,坐垫已经被雪水打湿,他随意抹了两把,骑了上去。他骑得很慢,在昏暗的天色里,穿行在潮湿泥泞的弯弯曲曲的小巷里。
家越来越近,他远远地看见家门,竟然觉得很陌生。
他心里十分惋惜刘冰清这样匆匆来了又这样匆匆走了,一边也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轻松感。他知道现在让他跟她一起走显然是不现实的,他在这里有老婆孩子,有岳父岳母,有舅舅一家,有苗圃,有七七八八的大小投资,而且还有一个风情万种对他情深意重的顾正红,他早已经不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他的确像刘冰清说的是一个有家有业的男人,不可能像毛头小伙子那样冲动,做出不可收拾的事情,成为街坊四邻的笑柄。他想能和刘冰清在一起固然好,可是天长日久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叔,他不想看到自己深爱的刘冰清将来也像他那样形单影只,孤老终生。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把她天衣无缝地编织到自己的生活中。他忍着心痛想,她走的确是比留下来更好。不过他真希望时间能够倒流,他情愿倒回去成为那个每天骑着这辆二手摩托车辛辛苦苦奔忙的光棍小青年,他情愿再倒回去成为那个推着很土的板寸在湖北起早贪黑帮人家养鸭子的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他甚至情愿倒回去成为那个每天为家里的生计替父母发愁又帮不上什么忙的体单力薄的少年人……他真希望能倒退到和刘冰清刚认识的那个时候,然后一切从头开始。只要能和刘冰清在一起,不管吃多大苦,他情愿一切推倒重来。
2010.10—2012.10 六稿
北京 莲花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