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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面钱文忠

2013-04-25王莹莹

读者·原创版 2013年11期
关键词:国学学术大师

文 _ 本刊特约记者 王莹莹

N面钱文忠

文 _ 本刊特约记者 王莹莹

文化与江湖

“我倡导看书,但更倡导对知识的好奇。人应该有好奇心,对生活以外不能直接触摸的东西好奇。”

私下里听钱文忠讲话,要比电视里过瘾许多。

一进入酒店大堂的咖啡吧,我便听到一阵接一阵的酣畅笑声。循声望去,一桌男男女女正热闹地说笑着,不消说,中心人物自然是钱文忠了。

他正绘声绘色地讲一个段子:“一个胖子,如果他节食3个月,就变成一个虚弱的胖子;如果他练瑜伽3个月,就变成一个柔软的胖子;如果他坚持跑步3个月,就变成一个强壮的胖子;如果他绝食3个月,就变成一个死胖子。总之,不管怎么样,他总归还是一个胖子。”

这是打趣自己的胖。他确实不瘦,虎背熊腰,肚皮像地球仪一样浑圆。但这可不是吃出来的,他一天只吃一顿饭,睡4个小时,可“喝风都会胖”。不过胖不打紧,他自信满满地表示:“从不体检,绝少生病,身轻如燕,还可以上下翻飞呢!”

此时此刻的他一改电视里儒雅严谨的学者形象,显得热情豪迈、粗放大气,甚至有些江湖色彩。他和大家热络寒暄,呼朋引伴,妙语连珠。邀请一位男士抽烟时,他正色道出一个段子:“怎么,你戒烟了吗?戒烟可不好。杜月笙说了,天下有几种人不能交,其中一种就是戒烟之人—这个人连烟都能戒,还有什么事情做不了?”

一桌人捧腹大笑。

作为文化圈少有的富豪,钱文忠的生活做派比文化成就更引人注目。曾有记者形容:“整个上海滩都知道,钱老板出场时那场面大了,穿金戴银:卡地亚的戒指、中国的血色琥珀、蒂凡尼的银链、限量版的欧米茄玫瑰金表、万宝龙金笔……”不过今天的他并没有大手笔的排场,只是一袭私人定制的中式便装。他解释说,因为要坐高铁,所以行头以舒适轻便为主。如果在上海,那一定西装革履。

此番钱文忠到北京是为了新书《钱文忠解读〈百家姓〉》的相关活动。他回忆起5年前签售《钱文忠解读〈三字经〉》的盛况:一口气签了十几个小时,签出上万本。傍晚吃饭时,出版社帮他翻书的两个孩子硬是累得手都拿不住筷子。但对于新书,他却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5年来,中国的图书销量下滑,一本书能够销售10万册已经算超级畅销了。但是反观日本,一本书要销售超过100万册甚至500万册才算超级畅销,可日本才多少人呢?不说日本,就是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国人识字率才9%,一本书开印就是几十万册,但如今国人识字率几乎达到100%,读书的人却越来越少了。“真是见鬼了!”他有些无奈地说。

今年,整个中国都在谈论“中国梦”。梦是什么?在钱文忠看来,梦就是诗歌、音乐、绘画、文学……可是全世界没有哪一个国家像我们这样漠视甚至鄙视这些有关梦想的东西。所以,他感激并且敬重所有坚守文化岗位的工作者:出版社工作人员、艺术从业者、自由撰稿人、诗人……他甚至不憎恨盗版书商。

“去年我路过复旦大学门口,看见一位小贩推着板车卖盗版书,上面挂着一幅巨大无比的广告:最新出版钱文忠全集。我走上前说给我来5本。小贩认出我来吓了一大跳,连连道歉,死活不卖,估计担心被告。我好言劝说,我怎么会告呢?你盗版我的书是看得起我,证明我的书写得好。不过呢,咱们也有些文化好不好,我还没有死呢,怎么可以用‘全集’呢?应该用‘文集’才对。小贩连连答应。我下次再去,果然看见广告上的‘全集’改成‘文集’了……”

他绘声绘色地连说带比画,众人则笑得前仰后合。

有用与无用

因为学术与财富的双丰收,在不少人眼中,他算得上一位老谋深算、足智多谋的人物。

但如果追根溯源,钱文忠的世界里并没有“有用”的痕迹。他出身于无锡望族钱氏家族,族谱中曾经出过多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比如钱基博、钱穆、钱钟书、钱伟长等,不过对他影响最大的人却是父亲。

钱文忠的父亲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后来从事对外贸易工作。钱文忠小时候,父亲经常买一些国外的古籍画册回来,那些彩色的、厚重的古老画册令钱文忠对稀奇古怪的、遥远的东西产生莫大的兴趣。虽然从事当年最热门的对外贸易,但父亲从来没有劝说他学习这个专业,而是告诉他愿意学什么就学什么,更没有告诉过他学习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于是有了那个经典的故事:高二那年,17岁的钱文忠给研究梵文的季羡林先生写信,问季先生还招不招学梵文的学生,如果招,自己就去考。没想到的是,时任北大副校长季羡林居然亲自回信了,答案是“招”。于是通过高考,钱文忠开始了自己师从季先生的经历。事后钱文忠才得知,1984年的梵文本科班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二届,本来季老以为没有年轻人想学梵文,突然发现还有愿意学的,便在梵文专业于北大停顿10年后重新开班,一共招了8个人。

作为季氏门生有太多温暖的画面:“季先生穿着极其朴素,经常会被人当成学校里的老工人。不止一次,季先生被来报到的新生叫住替他们看行李。他每次都原地不动替他们看守行李,有时候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自然,这些学生两三天以后就会在北大的迎新会上看见季羡林先生坐在主席台上。”

“有一年假期我没回上海,躲在北大。一天,我拉上窗帘,关紧门,点上蜡烛正在看书,隐隐约约听到楼道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一会儿有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季先生不放心我,在助手李铮老师的陪同下,特意来叫我去吃饭。”

因为梵文的艰涩与冷僻,同班这8名学生中有7人中途改行或出国,坚持到底的只有钱文忠一人。刚刚读完大学二年级,钱文忠就被保送到德国去攻读硕士。然而回国不久,年少轻狂的他就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得不离开北大。曾经的“学术天才”成为无业游民开始混迹于上海滩。

那是他学术的低潮,却是赚钱的高潮。五六年间,他投身商海,走江湖谈生意会朋友,结交三教九流,看尽人间百态。他赚到人生中第一桶金,和朋友联合收购公司的股权,成为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从“学术天才”成为“商界奇才”。

但是哪怕在最喧嚣的时候,他也没有中断过学术研究。每当夜深人静回到家中,卸下一身的浮躁,他又会一头扎进那个古老生僻的梵文世界,潜心研究。他不知道这种寂寞的研究还有什么用,但是相信“无用之物方有大用”。

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陈寅恪先生说:“我虽事学问,而决不可倚学问以谋生。”所以,一手赚钱、一手学术的钱文忠特别反对“学以致用”。因为唯有“不用”,才可以保持学术的独立与干净,才可以面对诱惑不妥协,不伪善。

文化人与人

从《玄奘西游记》到《钱文忠解读〈三字经〉》《钱文忠解读〈弟子规〉》,直到今年春节期间播出的《钱文忠解读〈百家姓〉》,钱文忠无疑成为继易中天、于丹之后的又一位“学术明星”。不过“明星”也好,“大师”也罢,钱文忠对这样褒贬不一的称谓总是坚拒。因为“学术不是娱乐,说到底是一件严谨的事情,而《百家讲坛》上的学术传播只不过是一剂药引子,或者吃饺子时的那一碟子醋”。

除了学术上的风光,钱文忠在财富方面也尽显风流。他出任数家公司名誉董事,从事艺术品收藏,穿着高级私人定制服装,出入有专车接送,惯于使用奢侈品。关于奢侈品,他非常认同Daviddoff的理念:“用欢愉充实人生,用品质围绕自己,偶尔用纯粹的奢华纵容自己,这就是美好生活的化身。”

他的财富与高调令很多人侧目,有人批评他爱炫耀,更多人指责他颠覆了中国传统“穷而后工”的文人形象。对此,他再度调动钱氏幽默:“很多人认为文化人或者学者应该是两只袜子不一个颜色,一个月不洗澡的。这是文化人吗?如果一个人连基本的做人的标准都没有达到,他说自己是文化人,这在逻辑上难道不是混乱的吗?你说自己是一匹好马,但是你连一匹马都不是,这怎么可能呢?”

在钱文忠看来,文化人的重点应该在“人”上,而不仅仅在“文化”上。与其披上一层假模假样的文化外衣,不如痛快自在地做一回人。他依然喜欢看书,但这和许多朋友喜欢玩电脑没什么区别;他依然会记日记、写读书笔记、研究古籍,每天不管多晚多累一定会用毛笔抄写200字小楷,“这没什么‘高级’,和女人做SPA一个道理,各有各的滋养与享受”。

所以,在这个国学泛滥的年代里,他不要求大家满口之乎者也,骑着毛驴走天下,穿着汉服挤地铁。“不喜欢看书没关系,你大可以去玩别的,打打游戏什么的,没一点儿坏处。”钱文忠说,“我倡导看书,但更倡导对知识的好奇。人应该有好奇心,对生活以外不能直接触摸的东西好奇。我发现今天的人不好奇,(这样)生活圈会越来越小,生命的价值也越来越小,那就没意思了。”

今天的时代不可能产生大师

《读者·原创版》:钱教授,我在你的微博上看到,有一个学术机构要给你“学术大师”的称号,你赶紧“璧还”。

钱文忠:现在称“大师”不是好话,今天的时代出不了大师,也不需要大师。为什么呢?时代不同。这是一个急功近利、充满着量化考核的时代,怎么可能出大师呢?像上一代的季羡林先生和钱钟书先生可以几年都不发表一个东西,但我们现在怎么可能?所以我一直讲,我连“小师”都算不上,这不是客气话,而且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可能就没有大师。虽然过去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尤其是人文科学。如果是,那就都回到孟子、柏拉图的时代了。

《读者·原创版》:为什么人文科学尤其如此?

钱文忠:人文科学不能用简单的进化论来衡量,因为它一直面对的是人性永恒的问题,这个永恒一开始就被提出来了。人文科学最重要的是反思。自然科学的书过几年可以扔,我们最早用电脑时是486,那个型号早扔了。但你能扔《论语》吗?完全不可能。如果我们一直拿自然科学的标准去要求人文科学,这是很要命的。所以很多人对大师有一种期待,好像我们上一代出了一个钱钟书,这一代怎么能没有呢?不是这么回事。爱因斯坦很了不起,但还是可以超越。文科不可能。

《读者·原创版》:所以面对这些称谓,你基本上都是一种……

钱文忠:那天听到有人叫我大师,我说别开玩笑,我连说“不够”的资格都没有。现在见谁都称美女,见芙蓉姐姐都说是美女,这是开玩笑,你不能当真。但如果芙蓉姐姐很认真地分析自己为什么不是美女,一、二、三……这就更搞笑了,是不是在暗示,内心还有一点小小的认可?

左手赚钱,右手学术

《读者·原创版》:通常我们认为文人清贫,你却打破这个俗见,无论在财富还是学术方面,都算是极其成功的。

钱文忠:我没有成功,只是经历不一样。20世纪90年代我是待业青年,必须生存,而我的心态就是什么都开开心心去做,充满好奇地做,你可能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没得到也不会太在意。所以,当我用左手挣到钱,就可以去养我右手的兴趣了,真正的兴趣我不交换,不妥协。陈寅恪先生讲过,谋生很重要,经济独立很重要。他还认为,经商最重要。鲁迅先生也这样认为。为什么?我觉得他们是真正的人,很真实。你衣食不周,拖家带口,就特别容易妥协,而且给妥协披上“牺牲”的华贵外衣。所以我觉得我是命好,特别感慨那几年不在学术圈子,我1991年离开北大,我很感谢。

《读者·原创版》:所以“左手赚钱,右手学术”是你一种比较理想的状态?

钱文忠:不能说理想,但起码我可以做到,比如我做的一些学问,可以自己把它印成线装书,就送朋友们。生意方面,我很偶然地赚到一些钱,足够维持我的生活,甚至很宽裕,那么我就可以少出卖一些东西,虽然做不到绝对不出卖,但起码可以比较惜售。就像这个楼盘涨价,我不舍得卖,就不急着卖。所以我觉得咱们文化主要的问题是市场交易化、买卖关系过早进入文化界,什么都有买方,都有卖方。

《读者·原创版》:不出卖是一种底气,但多数文化人没有这种底气。

钱文忠:目前我们的文化人收入太低,收税不合理,我认为应该免征。像一个朋友写本诗集,5年才能写出来;一些老学者花几年写一本学术著作,稿费也就2万块,再征税,给作者剩下多少呢?现在国家连农业税都免征,稿费这点税有多少?既然要弘扬文化,首先不能让文化人太寒酸。比如大学老师每月只有五六千块钱的工资,这个肯定是不对的,正规的收入太低,逼得大家去寻求灰色收入,在寻求的过程当中,就会把自己本来最神圣的东西作为商品去交易。所以为什么出版界的“成果”越来越多,他们是拿它去换项目,换收益。我们现在整个体系是乱的,这个社会是畸形的,这不是民族之福。

《读者·原创版》:那么身为文化人,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是不是有点糟糕?

钱文忠:是比较尴尬。现在中国社会在短短几十年走过了人家几百年的路,任何一个专业都会出现彷徨、找不到自我定位的状态。大家有点惶恐,有点担忧,有点反常的举止,我认为这也是正常的。

国学不是传销

《读者·原创版》:目前国学热在中国仍在持续。据说北京有1000多家国学堂,网上也流传一些拿竹签算卦的视频,说是推广《周易》。

钱文忠:中国现在最可怕的是一种“热”,一旦“热”起来,马上就会成为一种生意。现在很多人讲国学带着一种营销和传销的热情,特别可怕。泛商业化是致命的,国学像盐一样,一杯水,盐撒进去,看不见,那才是最好的境界,而不是说,你缺盐我给你补盐。现在有很多人不让孩子读正常的学校,直接送到国学堂,把孩子跟活生生的现实隔离开,他将来怎么面对人生?国学热还有一点最可怕,就是“大干快上”。原来我们把国学一脚踩到底,现在又把国学捧上天,这是不对的。国学荒废这么多年,十几年就想复兴?不可能,至少得有上百年。

《读者·原创版》:前一段新闻说一个哥哥看了《弟子规》以后把弟弟给打死了,你看到以后是什么感觉?

钱文忠:可能每个国家都会有这样的事情,不见得中国特别。比如传统中国的概念里,父母把孩子打死也是可以的,因为要讲孝道,但这毕竟不是常态。问题是现在有些学校利用《弟子规》作为道德模板,强调孩子要服从,要听话。其实《弟子规》讲究的是自我管理,比如拐弯不要太急,因为会撞到;比如见到长者要谦让。任何一种东西运用起来都有正负两方面的作用,任何一味药都是有毒性的。中国传统文化里也有不正确的地方,比如对父权的过于服从,对女性的轻视,这些都要客观地看待。

还有,最近听到好多推广国学的人鼓吹“孝顺”,“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又来了,这就很吓人。“孝顺”我不赞成,“孝敬”我赞成,这是两回事。我们以前是以“顺”治天下,但发达国家都是以“敬”治天下,敬畏上帝。人需要的是敬畏,而不是简单的服从。

《读者·原创版》:我们经常说向后看其实是为了向前看,或者应该改为:要智慧地向后看,才能更好地向前看。

钱文忠:向后看,你不能把脖子扭了,歇一歇回头看,其实没有什么坏处,哪怕你什么都没有看到也没有什么坏处,最起码可以看到过去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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