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故乡没有蓝天白云

文 _ 韩筱莉

如果故乡没有蓝天白云

文 _ 韩筱莉

在我的脑海里，“故乡”一直是很有画面感的词：湛蓝的天空，悠然飘荡的云朵，潺潺的流水，清新的空气，麦子玉米的幸福香味，还有鸡犬之声相闻的一片美好，妈妈的喷香大肉包，外婆的拿手下饭菜，爸爸的竹编小玩具，爷爷的花白长胡须……

但我的故乡没有这些。

当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会说任何一种方言的时候，我都会有点遗憾。因为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国有企业，这里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大家都讲普通话。

在这里，你可以一辈子都不离开。有医院供你出生，有幼儿园、小学、中学、技校，然后工厂可以“收留”你，你可以跟你的父母成为同事，再跟你的孩子成为同事。

放眼望去全是工厂和生活区，城市离我们有几十公里，乡下也是别人的乡下。我们自成一座小城，自给自足，自娱自乐。我们办自己的报纸和电视台，做自己的晚会，开自己的新年游园会；吸生产排放的臭气，从早到晚听着生产线的轰鸣；我们也在这儿找到伴侣，成立家庭，奋斗出自己的事业……

在20世纪80年代初，这里是很吃香的地方，进了这里等于进了天堂。爸妈都是专科毕业直接分配来的，月底报到，到下个月初就可以先拿两个月的工资。一来就分配两三人一间的单身宿舍，结婚了就可以分到单独的一间。随着工龄的增长，房子可以分得越来越宽敞。

在这里，配套设施很好，生活品质一度也很高。高中时我去市里读一中，经常邀请同学来家里玩，因为当时这里有保龄球馆、溜冰场，厂里固定每月发几张票，我到处凑点，请大家玩基本不掏钱。

我爸妈那一代都赶上了企业上市的好时候，每个人手上都有原始股票，每股一两块购入，到了股票交易时，最高可达二十几块，稍微会炒一点的，都能攒一笔钱。所以，我和我的同学在大学毕业的年纪，只要父母是双职工并家庭和谐的，一般都能在落脚的城市买上一套房，条件再好一点的，说不定还能有一辆车。

然后，我们慢慢长大，父母渐渐老去，中国的经济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曾经耀武扬威的大老虎，逐渐被残酷的现实折腾得犹如一只病猫。

作为一个造纸厂 ，我们曾经选择了市场上很紧俏的桨板纸、牛皮纸、纸袋纸等业务。前几年，工厂效益开始有下滑迹象，厂里走改革创新的路子，瞄准了一种可以代替棉花的纸样。于是，厂里花了好几个亿迅速投入添置生产线。可是，等生产出成品时，全国棉花大丰收，原本近两万元一吨的产品直跌到七八千元一吨。从此，工厂元气大伤。超负荷的员工、经营管理不善、内部机制不顺畅……当我们试着为业绩下滑找寻理由时，是多么无奈和伤感。

厂里发出通知，三年之内不再招人，需要人的岗位内部调整。原来很多人到了退休的年龄还浑身是劲，要求厂里返聘；现在，只要到了内退的年龄就都不想再干了，到外面找个更吃香的工作。

曾经热闹的地方现在变得冷清，不以必需品为商品的店铺生意几乎都不太好，娱乐休闲场所几乎减半。原本福利待遇不错的医院、学校都划拨出去，不再作为职工独享的配套设施。曾经吸引周边村民蜂拥而来的医院，也因为好医生接连跳槽而变得冷冷清清。我是这里的医院新盖起来后的第一个新生儿，可是等我要生孩子的时候，妇产科已经取消。曾经要走点关系才能进来的对口培养的技校，现在生源难觅，基本停办。

大学毕业生只把这里当作跳板，然后分批离开，带走了残留的青春朝气。退休了的员工也觉得厂里生活单调，回到了原本的家乡或投奔子女。还差几年退休的老职工，每每回首往事都有许多慨叹。爸爸就常常指着一栋房子的某一间说：“原本我们常在这家打牌的，他家老伴过世后，他也离开了。”又指着另一栋说：“那时候他们都住这里，来一次能串好几家门，可热闹了，可是现在，他们都退休或跳槽走了。”

或许是娘家更适合养胎、坐月子的理由让我在阔别了十多年后回到了这里，我终于能有较长时间重新体会曾经熟悉的地方，细数一下多年的变化。

这里实在有些无聊。从小到大的伙伴很多已不在这里，而在厂里上班的同学已经“道不同不相为谋”。在这里，除非订阅，不然你买不到一本时政新闻类的杂志，除了《读者》《青年文摘》就是《知音》。报刊亭的主人已经从追求一份事业的年轻女孩变成了对生活无所求、只要还有点事干别太闲就行的大妈。曾经的电影院因为房子老旧也拆了，改成了停车场，孩子们六一办晚会也只能在露天拉一块大喷绘布当背景，再搭个台，草草上演。单身小区的阅览室里常常空无一人，《南方周末》最新一期是2011年9月的。曾经大力提倡的成人高考、技术资格考试，一度让爸爸和我一起在灯下读书到半夜，然而现在，考了也加不了多少工资，没有奔头，让新一代的员工有理由放弃。这些都让我觉得这里的精神生活变得很贫瘠，我有些惆怅，却又无能为力。

我开始想念如今落户的城市长沙，想念那里的繁华，成片的商场、各类的美食、热闹的街市……应有尽有。可是，没有把宝宝生下来，没有坐完月子，我不能离开这里。

我在这里度过童年、少年，人生最初十几年的时光都交付于此。而如今，短短的几个月我也待不下去。

有一天，我看到这样一句话：“不要抱怨你的父母能给你什么，因为，也许这是他们能给予你的全部了。”对于家乡何尝不是这样。当我们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我们就像嫌弃年迈的父辈一样，嫌弃自己的家乡。尽管它不如外面繁华热闹，但这里宁静质朴的一切，是家乡能给你的所有了。

回头想想，在这里，爸爸可以自由选择车位，在绿植围绕的停车场上爱停多久就停多久，免费呢。几百米长的一段宽阔缓坡被称作“星光大道”，成为大家散步的好场所，还能看到许多熟识的面孔，停下来打打招呼、唠唠嗑，很亲切。那座十几年前修建的公园新来了许多安家的松鼠，湖上的娱乐项目虽然取消了，但增添了许多宁静，在亭台楼阁间穿梭，看那郁郁葱葱的树木，听那连绵的虫吟蛙鸣，许多人的傍晚锻炼都在这里展开。乒乓球场、网球场、篮球场之类，只要你想打，随时都可以上场，不用担心人满为患。偌大的菜市场里，周边的农民早早地拿来新鲜的蔬菜吆喝着，争相便宜地卖给你，刚杀的猪也齐齐摆开上阵，让你好好挑。

这里并没有放弃那些曾经为它付出最好年华的职工们，说好的涨薪计划依然会执行，防暑清凉补贴会照发，每年都有的党支部活动会坚持办，让党员们去“红色圣地”旅旅游、散散心，偶尔的聚餐还是会进行，给大家的生活添一抹亮色。尽管新进员工工资低，但是厂里尽量帮他们减少开销，食堂、宿舍的提供，至少让他们活得心里有底、不慌。

今年夏天，厂里还发了一箱菊花茶，爸爸很开心，尽管后来他在超市里面看到标价，知道一箱才不到20块，但这份心意也足以让他觉得温暖。

而生活的乐趣也是自己找的。我和爸爸变换每餐的菜式，说说新闻，聊聊往事，傍晚散步，夜里追剧，逛超市，上市场，周末开车进山玩玩，进城走走，这些都让我在这里的生活多了几分闲适。

突然间，我想明白了，也许这份对故乡“嫌弃”的背后是一种深爱、一种心疼。我会这么计较它的好与坏，是因为我在乎，我不想曾经骄傲的故乡有一天不复存在了。如果某天有个商业巨头出手把股票都买走，把我们的厂收购了，改成其他的项目，那么，我的故乡就真的消失了啊！

我害怕，所以我“恨铁不成钢”，我希望它好，希望它重新生龙活虎。故乡永远不会忘记我们，那么，我们也会永远守着这片土地，守着父辈的青春，守着我们的成长，守着永恒而深刻的眷恋。

抬头看看，我的故乡也有蓝天白云！

Stuart Franklin/Magnum/东方IC 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