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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坏女人”

2013-04-25曾颖

读者·原创版 2013年11期
关键词:老妻

文 _ 曾颖

向往“坏女人”

文 _ 曾颖

所有的青春,没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轨迹其实都有相似之处。只是隔着岁月的两端,我们觉得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们观察的角度变了。其实,爸爸妈妈的青春和孩子的没什么不一样。

故事提供者:于文辉(工人)

讲述背景:老婆来“告密”,称儿子最近老是与一些“非主流女孩”混在一起,担心他学坏,于是勾起一段有关“坏女人”的回忆。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歌,不同时代也有不同的坏女人吧?特别是在青春期特别的眼神里。

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想,就是能成为电影中的头号反派,比如大土匪、特务头子或流氓大亨。这个愿望产生的原因,并不是我天生反动,想和革命电影唱对台戏,而是青春期在作怪。因为当时所有电影里,在大反派们身后,都会有一个风姿绰约、身材窈窕、打扮时髦且娇声细语的坏女人,她们要么是女特务,要么是姨太太,要么是交际花,身上由内而外都散发着女性的荷尔蒙气息,与当时电影中那些只能敬不能爱的五大三粗的女英雄形成鲜明对比。

因为这爱好与我自幼所受的教育有太大的差异,我总觉得这是一件不可告人的坏事情,直至我发现与我同龄的男性小伙伴们绝大多数与我的品位相近,心中才渐渐释然。多年后我读一位知名作家的随笔,作家回想当年他最喜欢的女特务的类型时说,“歪戴的船形帽,紧身的军装,烫过的大波浪披肩长发和走路‘噔噔’作响的高跟马靴”这些零件构成的女特务,几乎是他青春期每一个春梦的主角。当时,我恍然觉得,他就是与我一起度过童年并失散多年的小兄弟。在那个性教育缺乏的时代,女特务们以其被刻意强化了的女性特征,歪打正着地设定了我们的审美观,这与电影创作者们的初衷显然是相悖的。

这种审美观让我在现实生活中有意无意地寻找与“坏女人”相符的异性,并对其投去赞叹和欣赏的目光。当时已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牛仔裤、蛤蟆镜、录音机、爆炸头已陆续出现在内陆城市的潮男潮女身上。但大人们都觉得烫着头发、穿着紧身牛仔裤扭迪斯科的男男女女都是坏人,特别是女孩,如果嘴上再叼支烟的话,那简直就是坏到极限。虽然没过几年他们也穿上相同的牛仔裤,并在广场上跳他们曾经深恶痛绝的“扭屁股舞”,但在当时,他们对这些东西的愤恨是实实在在的。

对同一件事物,大人与小孩的看法似乎有天壤之别。我觉得差异其实原本没有那么大,大人们为了显示他们的“大”而刻意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起码在对“坏女人”这件事情上,我的大哥、叔伯舅舅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但为了显得与我不一样,便将自己的喜欢变成一种夸张的义愤展现出来。但他们眼神中流露出的向往往往会将他们出卖—在看到银幕上那些坏女人时,他们的神情绝不是批判的。

这种暧昧的价值观也体现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对生活中的“坏女人”也是持这样一种口是心非的态度,所有咒骂和嘲讽都难掩内心深处的神往。比如,我们街道上几个著名的“坏女人”:跟着宪德混江湖的小莲,和建筑公司书记相好的林女子,家里经常有男子笑闹的邱金花,还有据说坐过监狱却依然风韵犹存的陈三娃的婆娘。这几个女人的共同特点是漂亮,衣服和用品都引领时代潮流,而且喜欢和男人打交道,但遗憾的是,她们从没有把我这个青春期的半大小子放在眼中。而那时的我,从没有那么强烈地渴望别人承认自己是个大人。

小莲因宪德被枪毙而悄悄离开了;陈三娃的婆娘跟一个做生意的陕西佬跑了;邱金花嫁给了一个退休老干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衰老成一个老太婆。几个红颜女子以各自不同的薄命方式走上了令人感叹的悲催道路,而其中,又以最低调的林女子结局最为悲惨,包括我在内,所有外东街的人们都是她人生悲剧的制造者,大家手上都沾着她的鲜血。

林女子早年与一个建筑工人结婚,生下一女,建筑工人因工伤去世,单位照顾她,让她顶替上班。最初她以为是老天保佑,后来才发现,保佑她的不是老天而是建筑公司的一把手某书记。再后来,经过明试暗试,软磨硬泡,这个带着娃娃的弱女子走上了一条程式化的路,成为一个强势男人的“小三”。平心而论,这个男人还算是个好人,他之所以找外遇,主要还是老妻太凶悍,他几乎体会不到家庭和异性的温暖,而林女子恰好多角度、全方位地为他提供了这样的满足感。在她那面积虽小但充满温馨的小屋里,他们悄悄度过了不少浪漫温馨的夜晚。有时,书记甚至恍然忘记了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把这母女俩当成了仅有的亲人。这样的结果,便是将心存幻想、一忍再忍的老妻变成一枚高能量的炸弹,以同归于尽的方式,炸毁一切。

于是,就有了那次中秋节的“捉奸”。书记的老妻带着几个儿子在宿舍外蹲守,整个外东街如同等待着一幕大戏上演的剧场,站满各色摩拳擦掌的人。大家情绪激昂,砸开小屋原本就弱不禁风的门,揪出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另一个版本的说法是,屋里三人其实在吃月饼,孩子和月饼是被踢出去的,两人的衣服是被撕开的。

就像所有抓外遇的女人一样,书记的老妻将矛头直指那个让老公变心的“狐狸精”,揪住她的头发,将赤身裸体的她拖上街游行。那晚,包括我在内,没有任何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更没有人出手制止,一半人是因为这是在惩治坏人,欢呼雀跃;另一半人则因为难得一见的女人的裸体而感到异常兴奋。大家以道义的名义观赏着暴力与色情。

那天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成熟女人的胴体,没有温情,只有惊心的刺激。

我第二次看到女人裸体,是在几天后的河边,法医检查林女子的尸体。多年后,我还能回想起法医在河边检验她遗体的一刻,她曾经美好的容貌和身材,已经变得不再美丽……

图/黄煜博

曾颖,职业网络工作者、资深媒体人、业余文学爱好者。常以“不务正业”的形象混迹于江湖,写专栏、泡论坛、发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种雕虫小技,以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国内多家媒体开设专栏。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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