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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的守望

2013-04-23凌传昌潘毓祥

阅读 2013年3期
关键词:兴国红军丈夫

凌传昌 潘毓祥

投身革命的丈夫22岁时壮烈牺牲;同样投身革命的妻子却不相信丈夫已永远离她而去。她已经守望了丈夫七十多年,她还将在有生之年继续守望下去。读者诸君,您能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这样的感情啊?

一把古老的木梳,日复一日,梳理着她青丝变白发的长长思念;

一道木门槛的豁口,年复一年,见证着她凄风苦雨中了无尽期的祈盼;

这是一曲生命的辉煌颂歌;这是一首爱情的千古绝唱!一诺千金,支持着她度过了70余个漫长的春秋。

中共苏区中央分局委员、少共中央分局书记李才莲在1935年就壮烈牺牲了,但他的妻子,现年92岁的池煜华,仍在等待着他的归来。

峥嵘岁月的新婚

1920年早春的一个上午,由于家境贫寒,万般无奈的父亲把年仅9岁的池煜华背到了远离家乡30里外的茶园乡教富村一个姓李的农户家里当童养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池煜华第一次见到了比她小3岁的“丈夫”李才莲。青梅竹马,患难与共的生活,填平了一对少男少女心中无形的鸿沟。1928年大年三十,一挂鞭炮声中,吃完年夜饭,一条棉被,两块木板,筑起了他们简陋而甜蜜的爱巢。

那时,风起云涌的革命风暴席卷了赣南大地。还在小学念书的李才莲在老师带领下秘密参加了革命。新婚第三天,也就是1928年大年初二,天刚蒙蒙亮,李才莲就告别了新婚的妻子,参加了县城举行的“兴国暴动”。“暴动”取得成功,第二天人们才知道,年仅15岁的李才莲,已经是少共兴国县委书记。很快,李才莲的叔父李文兰担任了区苏维埃主席,哥哥李才万担任了区少先队队长,池煜华也担任了区苏维埃妇女部长。

一晃就是数年。由于战争的残酷,夫妻俩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天各一方。这期间,除了李才莲中途回家小住一次外,再也没见过面,加上池煜华不识字,连书信也很少来往。池煜华实在无法抑制对丈夫的思念。1933年6月,她好不容易攒积了三块银元,带上李才莲爱吃的干菜腊肉,步行数百里,来到中共江西省委机关的住地宁都县的一个小山村里。池煜华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丈夫。可是,下操归来的李才莲却一脸冰霜,对旁人说:“这是我的一个老乡!”李才莲的一句话,池煜华就分到了集体宿舍。她搞不清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事情被时任江西省委书记的李富春和省委组织部长蔡畅同志知道了。蔡大姐狠狠地批评了李才莲,并把池煜华接到省委机关,让他夫妻俩团聚在一起。黑暗中,李才莲歉疚地说:“煜华,现在前方战争正紧,多少红军战士抛妻别子,我作为党的干部,却带着家眷。别人会怎么看?又会怎么想?煜华,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吗?”

“我懂,你说过,我不会拖累你!”

两颗息息相通的心又靠在了一起。6天后,池煜华离别了丈夫,返回兴国。李才莲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煜华,现在战争很残酷,什么谣言都有。如果哪一天别人说我牺牲了,你千万不要相信,无论如何,你要等着我。革命成功了,我一定会回家。”“我等你!”

6天的相聚虽然短暂,但对池煜华来说,却是终身难忘。她不仅感受到了夫妻间的甜蜜幸福,更有幸认识了毛泽东、朱德、周恩来,李富春、蔡畅等许多赫赫有名的中共传奇式的领袖人物。毛泽东同志见李才莲写得一手好字,一直猜测他是地主富农出身,然而,当他见到纯朴的池煜华后,才确信李才莲是农家子弟。不久,李才莲升任苏区中央局少共书记,蔡畅同志亲手写了一张调令到兴国县委,要调池煜华到江西省委土地部工作,以便让他们夫妻团聚。然而,当池煜华回到兴国茶园乡教富村办组织关系时,村里正遭“人瘟”,李才莲一家死了五口。一场大病之后,池煜华只好留在地方上工作,先后担任了杨殷县委巡视员、茶园乡妇女部长等工作。1934年李才莲到兴国县布置红军撤退工作,曾写了一封信,要池煜华赶到县城会面,可惜等池煜华接信后赶到县城时,李才莲已走了。李才莲同项英、陈毅、瞿秋白、毛泽覃等人一道,被任命为苏区中央分局十二名委员,红军长征北上后,留守在中央苏区打游击。1935年,李才莲在瑞金铜钵山壮烈牺牲,年仅22岁。

苦苦期盼的深情

红军北上后,池煜华再也没有得到李才莲的任何音讯。庆幸的是,此时,她身边尚有一个幼小的生命,年方二岁的女儿,那是她和丈夫爱情的见证和结晶,是她生命的依托和希望。

风声越来越紧,“石子过刀,人要换种。”国民党复辟后,白军在苏区疯狂的烧杀抢掠,共产党人、革命群众的鲜血染红了赣南的土地。李才莲的叔父李文兰、哥哥李才万遇害的消息相继传来,池煜华更为丈夫的安危担心。她天天上山打柴,借机四处打听红军的下落。终于有人悄悄地告诉她,听说瑞金铜钵山一带有红军和游击队活动。既然有红军和游击队,就会有李才莲的消息。池煜华铁定了心要去找丈夫。她咬了咬牙把女儿托付给了家人,脸上抹一把锅灰,腰间挂一把防身用的柴刀走出了小山村,一路打工,一路乞讨,踏上了漫漫的寻夫之路。白军对铜钵山区已进行了严密的封锁,池煜华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几次被白军当成红军失散人员甚至是游击队的探子,差点被抓进了监狱,幸而都被她机智地蒙混过关。饿了,吃口山泉水,摘点野菜充饥;困了,山洞石岩就成了她的歇身之所。她在铜钵山的丛山峻岭中转呀,找呀!一天,她在一个山坳上的茶亭里看到张国民党的布告:悬赏五千大洋,买李才莲的人头。池煜华心头一阵狂喜,谢天谢地,这不分明是在传递着她丈夫没有死,李才莲还活着的消息吗?于是,她回到了教富村,开始了无尽期的等待。

回到家后,白军并没有放过她,幸亏李家宗族势力比较强大,她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命。然而,屋漏偏遇连夜雨,不满三岁的女儿突然夭折了,这对池煜华来说无异是致命一击。

池煜华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整日里一言不发,她拼死拼活的劳作,想借此减少心中的痛苦。可是终日的辛劳和不幸的命运并没有博得封建势力的同情,一个死了女儿,丢了丈夫的“丧门星”,比路边任人践踏的小草还要低贱,族中的头人唆使李才莲的父母把她卖了。“不,我生是才莲的人,死是他的鬼,才莲不回来我决不离开李家!”池煜华宁死不屈,开始了激烈的抗争。家婆把她的东西扔出门外,她就在屋檐下搭个窝。家婆不给饭吃,她就在门外垒个小土灶。媒人一次次上门,她一次次顶了回去。家婆见池煜华并不示弱,便来个硬法子,把礼盒收了卖身契写好,就要把她捆绑上轿。池煜华心一横,掏出一把剪刀,厉声说:“你们要动蛮的,我就死在这。”最后族中一个忠厚的长者实在看不过去,才出面主持了公道。同时,帮她到村边圩上的区公所里找了份做饭的差使,池煜华这才算勉强安顿下来,苦熬苦撑中度过了凄风苦雨的十四个年头。

1949年8月,当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队伍开进了兴国县城,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兴冲冲来到县城,守候在部队经过的大路上,整整三天三夜。可是一次次的询问,一次次的失望,李才莲依然没有任何消息。1950年,池煜华作为解放后第一批苏区妇女干部来到了省城南昌“八一军大”学习。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一份材料上看到了李才莲的名字。一下子,20年的思念,化作滚滚泪水奔涌而出。好心人见她茶饭不思,便给她出了个主意:你既然认识毛主席,何不给他老人家写封信?只要毛主席出面,一定会找到李才莲的下落。池煜华如梦初醒,立即请人代笔,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毛主席把信批转给了国家妇联主席蔡畅。蔡大姐尽管有病在身,仍然亲自过问,并要妇联的同志给池煜华写了一封回信:“池煜华同志,你给毛主席的信已经转给我们办理。关于你寻找李才莲同志的问题,我们将你所写的简史,转给军政委员会政治部,请他们设法查询。不过,你与李才莲同志分离这么久,你所知道的又只是他18年前的职务。所以,调查时间一定比较长,你要耐心等待,安心工作……”

“耐心等待,安心工作”八个字就是说李才莲会回来的。于是,她抖擞精神,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哪项工作最艰苦,她就主动挑起哪付担子。计划生育号称天下第一难,她所在村,走在了全乡的最前头,而且她带着村里的妇女,建起了一个万亩妇女林。有一次,组织上叫她去参加县委党校学习,她是唯一一个步行近百里路报到的学员,党校的领导望着她脚下的草鞋惊奇地问她为什么不坐班车,她却笑着说“红军二万五千里都能走,我走这点路算什么。”其实,她只是为了省上几块钱。她先后获得“土改积极分子”“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三八红旗手”等荣誉称号,十八张至今保存完好的各种各样的奖状,成了她生命辉煌中永远的见证。

无悔无怨的期待

李才莲依然杳无音讯……

岁月在漫长的等待中流逝,池煜华青丝梳成了白发;每日在老屋前的门槛上望呀望呀,一尺多高的木门槛上磨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吃饭,她要给才莲留一双碗筷;睡觉,她把才莲的白布褂子放在枕边;每年清明,当看到千家万户点燃香烛在亲人坟前祭奠时,她便会感到那样的茫然。她的李才莲不知是死是活,该不该在荒郊野外给他烧上一叠纸钱。到七月十五时,她会按乡俗在门前的小溪里放上一盏河灯,小小的纸船在水上漂呀漂,带去她对亲人深情的祝福,带去她对亲人如溪流般涓涓不绝的思念。到了古稀之年,她仍然戴上老花眼镜刻苦学习文化,练写日记写书信。为了守住这个家,留住灶前这把火,她抱养了一个养子讨了媳妇,生下一双儿女。她更是用一个孤寡老妇瘦弱的身躯,如燕子垒巢般苦心守护着这个家。她盼望李才莲有朝一日回到家中。组织上倍加关心拨出专款为她建了新居,可是池煜华仍然固守在她和李才莲结婚的那幢百年老屋里。

组织上寻找李才莲的工作,从来就没有间断过,20世纪80年代末期,《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的作者,美国著名传记作家哈里兹·索里兹伯尔再次来到中国,他在考证当年苏区中央分局12名委员的历史身世时,发现唯有李才莲下落不明。于是,再次引起各地党史部门的关注。通过调查,及翻阅了大量的历史资料,终于确认:当年在瑞金铜钵山壮烈牺牲的李才莲,老家就在兴国县茶园乡教富村,而池煜华就是凄风苦雨中苦苦寻找丈夫下落的李才莲的妻子。

然而,当党史办的同志把消息告诉她时,池煜华却十分坚定地否认了李才莲的死亡:“错了,你们搞错了!李才莲没有死,他还活着!”她拿出蔡畅同志的来信争辩说,毛主席党中央都没说他死了,只是说寻找需要时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凭什么说他死了呢?甚至把民政部门每月发给她的烈士抚恤金当成了李才莲寄回来的生活费。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就这样消失了。于是,她用颤抖的手,一天天记着日记,一次次给李才莲写信,把对丈夫的不尽思念倾诉在笔端。这一封封无法投递的信,厚厚三大本日记成了一种历史的凝固,成了池煜华对爱情永远的追忆和见证。面对着感天动地的一幕幕,人们实在不忍心用残酷的现实去撕碎老人的梦幻,于是,一批批来访者都开始编织着善意的谎言来安慰老人,池煜华的心里头一次又一次升起了希望的火花。“哇哩(说了)等你就等你,唔怕(不怕)铁树开花水倒流,水打石子翻身转,唔(不)知我郎几时归?”听着池煜华哀婉忧伤的兴国山歌,真是天亦有情天亦老。九天的相聚,七十年的别离,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之类的形容词已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多少情,多少爱,统统融进在她守望与等待之中,她等待的不仅是丈夫李才莲,更是当红军的李才莲,是革命成功胜利归来的李才莲,这是一种无悔的选择,这是一种永远的期待……

(摘自《文史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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