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没有晚清,何来五四”
2013-04-22黄海浪
黄海浪
摘 要:王德威先生在《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中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众生喧哗、富有生命力的晚清小说局面,并狭隘地将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由“五四”提至晚清。作者一面不断强调现代的多种可能性,一面却又将已经出现的多种文学类型视而不见。作者在对“五四”文学发出责难时,没有站在真实的历史中做出客观的评述,因而存在诸多质疑。当然这些质疑不是意味着对它进行全盘否定,书中很多观点仍值得我们继续研究讨论。
关键词:现代性;晚清小说;“五四”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3)08-0178-02
《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一书,最早用英文于1999年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立即在国内的现当代文学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书中“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命题一时间也成为热议话题。北京大学出版社“文学史研究丛书”又于2005年翻译、出版了此书,王德威先生“晚清文学现代性”的观点,为更多的研究者所熟知。时至今日,关于这本书的谈论,关于“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争议,以及关于“现代性”这一概念的研究,仍在学界中继续着。
在本书的导论中,王德威先生从中国现代文学的起始点切入,提出了晚清在现代中国文学上是“先于甚或超过‘五四的开创性的”,此时“推陈出新、千奇百怪的实验冲动,较诸‘五四,毫不逊色”[1]1,再加上西方现代文明大摇大摆的进入国门,带来了种种“现代”的新方式,它们和“华夏本土的传统杂糅对抗,注定会产生出更为‘多重的现代性”。但是,作者认为由此产生的现代性的种种可能,最终都成了“五四”精英文学“摒除——或压抑——其他已然成形的实验”了[1]10。作者把这些被压抑的现代性直陈为三个方面:(一)它代表一个文学传统内部生生不息的创造力;(二)指“五四”以来的文学及文学史写作的自我检查及压抑现象;(三)泛指晚清、“五四”及20世纪30年代以来,种种不入流的文艺实验。
比较文学科班出身的王德威,深谙西方现代文学经脉,在对晚清小说的分析研究中,引入比较文学的视野,将其置于世界文学的大背景,让晚清小说有了一种世界文学的向度。《被压抑的现代性》一书,致力于对晚清小说进行解读,“试图描画现代性的播散”,他主张文学的开放性、多样性和相对性,指向19世纪末以来,一向有意或无意地被排除在文学正典以外的一脉中国小说。对文学史的研究,他强调不同时段与不同文类间持续不断的交通往来的消长互动。王德威透过被忽视的细节、裂缝与吊诡处游走在主流文学之外,努力营造“众声喧哗”的场面,丰富和充实我们过于单一的文学传统。但是,对于书中的观点,笔者也产生了一些自己思考,总的来说有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正如作者在导言中所追问的一样,“究竟是什么使得晚清小说堪称现代,并以之与‘五四传统所构造的现代话语相对应?”[1]23我们也不禁要问,作者判定晚清小说具有现代性的标准是什么呢?这在文中似乎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回答,但在作者的论证中,我们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在导言中,作者就指出他认为晚清小说最引人注目、且较诸“五四”毫不逊色的部分,就是那些“推陈出新、千奇百怪的实验冲动”,虽然他们没有得到“五四”精英文学的重视,但正是作者眼中“被压抑”的现代性。从这里,我们似乎已经可以嗅到一些端倪,作者将晚清小说的现代性有意识的引上了“新”、“奇”、“怪”的路子。
“别的不说,单就多少学说创作、书籍刊物,竞以‘新字为标榜,即是一例。”[1]24不论作品内容与思想如何,仅依靠题目中“新”字数量之多,就成为作者晚清小说现代性的佐证,我们不难见到作者对求新的重视程度。不仅如此,作者在具体分析晚清小说四大说部时,也时时透露着他的“现代性标准”。例如,作者眼中的科幻奇谭类小说“指的是晚清小说部的一种文类特征,其叙述动力来自演义稀奇怪异的物象与亦幻亦真的事件”,“书写那些难以置信和不切实际的事物”,晚清作家最为热衷的题材正是那些“科技狂想,乌托邦或恶托帮的历险,月届或太阳旅行,星际迷航,以及地心或海底探险等等。”[1]292这类小说,不仅题材、内容上“奇”,更是“暗示了晚清作者与读者如何迫切的地回顾或预演着国族的命运,或者思索着历史表象背后的道理”[2],这样的暗示,不得不说又是一“奇”。又如,王德威借用巴赫金的理论,将晚清谴责小说称为“中国牌的丑怪现(写)实主义”,认为晚清小说的多种现代可能性被“五四”做了一个“急促而窄化的收刹”,中国轮番上演了批判写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等等,却忽视了“丑怪写实主义”。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一丝“丑怪”情节。
可是,凡是新的、奇的、怪的,就是现代的吗?这些新奇丑怪,在中国以前的历史和文学作品中并非没有,那晚清的新奇丑怪,又何以区别于以前呢?更何况,一部分求新求怪之作,其文学价值实在是有待商榷。如《新石头记》,除了利用宝玉与黛玉的情愫之外,与原著几乎没有半点关系,倒是重写的“惨不忍睹”,完全没有作者所说的“反而因此奇趣横生”。此外,从文学史上看,“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意义,就在于完成了从文言到白话的文学语言革命,从而促进了新文学的现代转型,这是“五四”新文学运动区别于晚清文学诸界革命的一个根本标志。作者只从小说文本出发,并没有看到白话文作为表达现代人思想和经验的文学方式,是在“五四”文学革命手里完成的。
第二,压抑与被压抑是一对概念,是互为前提而存在的。作者在提出“被压抑的现代性”这一命题之时,就已经预设了比较的基础——“五四”文学。虽然作者“无意夸大晚清小说的现代性”,也“无意贬义‘五四文学”,更“不欲‘颠覆已建立的传统,把中国现代文学的源头界定在他处”,但是他的真正结论却是“以往现代与古典中国文学的分界必须重新划分,晚清,而不是‘五四,才能代表现代中国文学兴起的最重要阶段”[1]24。在他的论述中,晚清四大文类分别对应着“正宗”现代文学在欲望、正义、价值、知识范畴等四个方向的批判性思考,并且已经进行了有效的形式试验,遗憾的是这种众声喧哗的方案被“五四”文学的革命话语给压抑了。笔者以为,作者眼中的“五四”文学,只是真正的“五四”文学之一部。否则,我们又如何解释“五四”文学中对于人的关注,对于个性解放的追求呢:乡土小说诉说着浓浓的乡愁,湖畔诗人描绘着爱情的味道,自叙传讲着零余者的故事;创造社异军突起,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讲究文学的“全”与“美”;人文主义文学以古典主义的“节制”为美学追求,以人性作为核心与标准,还有“五四”文学中那些脍炙人口的佳作,如郁达夫的《沉沦》、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等等,这些都不是单一的写实主义或者现实主义所可以囊括的。
作者一面不断强调现代的多种可能性,一面却又将眼前手边的已经出现的多种文学类型视而不见。作者没有完全摆脱他所想打破的单一的思维方式,仅仅在实践的框架里兜圈子,只是以一种思维方式代替另一种思维方式,缺少一种时空结合的开阔视野,存在着诸多可以对话的空间。
第三,王德威先生在本书的导言中提到,“将晚清小说重新放回到历史语境之中”。他的研究“是历史的,即将当代论述置于知识与文学的传统中考量,也必须是理性的,即探求文化动力、文学史与叙述理论之间复杂的因果关系”。如果真的依循作者所言,实行福柯“知识考古学”式的历史勘探,那么,当他向他口中充满了革命话语的“五四”文学发出责难时,他又为何不能站在真实的历史中做出客观的评述呢?
我们当然需要正视历史的多种可能性和复杂性,这样,可以为我们提供更多的关照历史、理解历史的视角。诚然,西方国家打开中国的大门,带来了很多新的、不同于以往的事物、技术、观念,不仅仅促进了中国在工业上走向现代化,也不仅仅猛烈冲击着几千年来的中国传统文化,促使人们学习西方文化,但更为重要、更为紧迫的是带来了一个内忧外患、摇摇欲坠的中国。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下,国内的有志之士觉醒了,他们利用各种方式和资源实施救亡图存运动,其中也包括文人们用笔杆掀起的文学革命。一时间,文以载道、感时忧国的作品数量确实增多,游戏、轻松的文字有所减少,但是作者以此在书中指责“五四”文学抹杀了现代性的多种可能,实在有些欠妥。毕竟,在“国之将不存”的历史环境下,出现一些革命话语的作品,一方面来说是历史的必然选择,是民族大义的选择,另一方面也是文学自身的属性使然,是文学对历史的最客观的记录和反应。因此,当我们思考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时候,不能避免的工作就是回到文学本身,回到历史本身[3]。
必须一提的是,对本书提出些许质疑,并不是意味着对它进行全盘否定,书中很多观点仍值得我们继续研究讨论。作者确实挖掘出晚清小说中,被人们所忽视的一些特点,也确实向读者展示了“众声喧哗、多音复义”“嘉年华”似的晚清小说图画,使我们能站在更广阔的时间和空间的场景中,重新审视晚清复杂的文学状况。不仅如此,王德威先生的理论是建立在卓有成效的文本细读工作之上,正如作者在文中写到的那样,“我所援引的六十多部作品,至少一半罕为中西学者所触及,甚至有未着一词者”,这样严谨的治学态度,是每一位学者都应该学习的。
总而言之,《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带给我们了极大的震撼,不管其中是否有着困惑、迷茫或是偏颇,这都是“一次精妙绝伦的冒险体验”。
参考文献:
[1]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张志云.一个错位的“晚清”想象——评王德威的“被压抑的现代性”说[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6,(4).
[3]龙胜燕.错位语境下的文化误认——评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J].青年文学家,20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