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女性写作之梦*:论《奥兰多》与文学传统的对话
2013-04-18杨莉馨
杨莉馨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作为博览群书的小说家与批评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与文学传统之间存有极为密切的联系。由于作家鲜明而自觉的性别立场,她又表现出对女性历史、现实与写作的特殊关注,不断思考女性由于性别视角的不同而在价值评估等方面形成的差异性,这就使她的小说与批评随笔承载起与既有文学传统对话的功能。作为伍尔夫在完成《到灯塔去》与构思《海浪》的间歇期完成的一部“戏作”,《奥兰多:一部传记》(Orlando:A Biography)以密友、女作家维塔·萨克维尔·威斯特(Vita Sackville-West)的外貌、家世、性情与经历等为原型,虚构了主人公奥兰多在长达四个世纪的岁月中由男性变为女性的奇幻历史。虽然伍尔夫在日记中屡屡称其为“玩笑”,作家的丈夫伦纳德·伍尔夫却敏锐地察觉出其中重审乃至重构历史的严肃意图,准确地将其定位为“一部讽刺之作”(a satire)。[1](P128)伍尔夫后来也承认此书“开始的时候是个玩笑,后来变得严肃起来”。[1](P128)而由于作品与集中表达了伍尔夫历史观与文学观的著名随笔《一间自己的房间》几乎同时面世,①两部作品之间彼此呼应与补充的互文关系更加耐人寻味。
这部从表面上看似乎是“社交姿态、华装异服和性别角色巧妙变换的一场华彩展演”[2](P266)的小说,可以读成作家对男性中心的文学史的批评和发展女性主义视角的努力。在1928年11月7日的日记中,伍尔夫说明其创作意图是“打算在同样的面纱遮掩下写一部历史,谈谈钮能姆或妇女运动”。[1](P136)钮能姆是剑桥大学的两所女子学院之一,也即伍尔夫两周前进行演讲的地方。可见,《奥兰多》中确实存在着作家以性别视角对传统的反思。学者大卫·戴切斯(David Daiches)也认为:“《奥兰多》中充满了对文学史的微妙的艺术表达,以及对早期英国文明的各个方面的拐弯抹角的表达。”[3](P46)以下将从三个方面对这种“微妙的”、“拐弯抹角的表达”进行具体分析。
一、对男性中心的文学史叙述的质疑
伍尔夫自小浸润在由众多男性文学大师构成的文学传统的影响之下。在《莱斯利·斯蒂芬爵士印象》中,伍尔夫曾忆及父亲为她朗读《汤姆·布朗上学记》、《金银岛》、司各特、卡莱尔、霍桑和莎士比亚,以及背诵华兹华斯、丁尼生、济慈、阿诺德、弥尔顿、梅瑞迪斯等的诗歌的情景。[4](P475)在《奥兰多》的扉页上,伍尔夫亦以仿正统传记的写法,煞有介事地述及自己所受笛福、斯特恩、司各特、麦考莱、德·昆西以及瓦尔特·佩特等的影响。《奥兰多》由于在上自16世纪后半期至1928年的漫长时序中展开,从表面上看依循的也是既有的文学史序列即文艺复兴、王政复辟、启蒙时代、浪漫时代、维多利亚时期和当下,同时提及了包括艾迪生、蒲伯、斯威夫特、鲍斯威尔、约翰逊、丁尼生、布朗宁、卡莱尔、多恩以及作家的父亲斯蒂芬爵士等在内的男性作家。然而,伍尔夫又“恶作剧”[1](P120)似的以两种方法调侃了正统的文学史叙述道貌岸然的虚伪姿态:其一是借助夸夸其谈而又忘恩负义的诗人尼古拉斯·格林之口,将目标直指文学名流,让读者知道原来“他们中间半数人酗酒,个个沾花惹草,大多与妻子打得不可开交,无一不撒谎骗人或搞阴谋诡计”。[5](P49)而在打碎了大师们头顶的神圣光环之后,伍尔夫再借格林之口嘲弄了文坛缺乏对作家作品的真正辨析、一味推重古人的荒唐逻辑,揭露了文学史建构的游戏性,以及评论家们沽名钓誉、将文学视为有利可图的事业的可鄙嘴脸。伊丽莎白时代,格林断言“莎士比亚抄袭马洛”,“多恩是个江湖骗子”,[5](P47)声称“诗歌的艺术在英格兰已经死灭”,[5](P47)“文学的伟大时代已经过去,文学的伟大时代是古希腊时期”;[5](P48)几百年过去,摇身一变为爵士、文学博士和教授,还拥有维多利亚时代最有影响的评论家头衔的格林依然在重复着“文学的伟大时代已经结束”的结论,虽然臧否的对象经过了置换:“马洛、莎士比亚、本·琼生,这些人是巨人!”[5](P163)给奥兰多的印象是“所听到的与三百年前一字不差。当然,列举的名字不同了,但精神未变。”[5](P164)
如果说格林是个小人,所言不可全信的话,伍尔夫随即通过奥兰多的切身判断,进一步破除了文坛的偶像崇拜。进入18世纪,奥兰多转向蒲伯、艾迪生和斯威夫特寻求生活的真谛,却轻易窥见了他们身上的弱点和可笑之处。某夜,奥兰多邀请蒲伯回家做客。在同行的夜车上,随着光线的变化,奥兰多的意识陷入了对他的盲目崇拜与理性评价相交替的状态,一会儿因与“女王陛下国度中最大的才子”[5](P117)近在咫尺而感到莫大的荣幸,一会儿又意识到无情的时光亦会使他的声名灰飞烟灭;在黑暗中误把椅垫上的小圆丘当成诗人的前额而感叹“里面蕴藏了多少才华!机智、智慧和真理——多么巨大的宝藏,人们宁愿用生命来换取!”[5](P118)在街灯下又发现他“畸形、羸弱”,“身上没有什么值得人尊敬的地方”;[5](P118)在昏暗状态下,她感激涕零地以为“是你养育和保护了我,你吓跑了野兽,让野蛮人害怕,给我丝绸衣裳、羊毛地毯。如果我想敬神,难道不是你提供了自己的形象,让它在空中显现?难道不是处处都可以看到你的关爱?难道我不应该谦恭、感激、驯服?让侍奉、尊重和服从你成为我最大的快乐吧”。[5](P118)我们发现,这里的“我”已被置换成女性的代称,“你”则由蒲伯扩大而为全体男性。然在“真理之光”的照耀下,奥兰多迅速发现了“该死的真相”:“你以为你能保护我,我以为我能崇拜你,其实都是痴想”。[5](P118)这里,伍尔夫以毫不留情的嘲弄口吻,揶揄了男权社会以压迫女性来建构自己一厢情愿的伟岸形象的虚幻性,让我们记起她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更为辛辣的表达:“千百年来,女性就像一面赏心悦目的魔镜,将镜中男性的影像加倍放大。没有这种魔力,世界恐怕仍然遍布沼泽和丛林。……女人倘若不低贱,他们自然无从膨胀。这就部分解释了男人为什么常常如此需要女人。……因为一旦她开始讲真话,镜中的影像便会萎缩;他在生活中位置也随之动摇。”[6](P30)
除了意识到天才们“不似人们可能想象得那样不同寻常”[5](P119)外,更为严重的是奥兰多看出了他们在谦恭有礼的表相下对女性才智的蔑视:“才子虽然送诗来请她过目,称赞她的判断力,征求她的意见,喝她的茶,但这绝不表示他尊重她的意见,欣赏她的理解,也绝不表示虽不能用剑,他就会拒绝用笔刺穿她的身体。”[5](P123)伍尔夫由此表明,既有的文学史其实就是一部压制与被压制、写与被写的不平等历史。这一思想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有关女性在历史与诗歌中形象、地位差异的对比中同样获得了有力呼应:“在想象中,她尊贵无比,而在实际中,她又微不足道。诗卷中,她的身影无所不在;历史中,她又默默无闻。她主宰了小说中帝王和征服者的生活;其实,只要男人的父母能强使她带上戒指,她就成了那个男人的奴隶。文学中,时时有一些极其动人的言辞,极其深刻的思想出自她口中;而现实生活中,她往往一不会阅读,二不会写字,始终是丈夫的附庸。”[6](P37)
因之,伍尔夫在通过奥兰多的传奇人生回溯文学传统时,分明指出这是一个由男权中心的文化价值主宰而建构的文学史,其中,男性因掌控了话语权而制订出自己的判断标尺,从而将女性排斥在外,迫使女性沉默以维持自己的幻相。到20世纪后期,随着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崛起,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M.Gilbert)和苏珊·古巴(Susan Gubar)在《阁楼上的疯女人:妇女作家与十九世纪文学想象》的开篇通过“笔是对阴茎的隐喻吗?”[7](P3)的发问,更是进一步揭示了文学传统中权力话语与男性性征间的共谋关系。这一思想显然是从《奥兰多》与《一间自己的房间》等中发展而来。著名的伍尔夫传记作家赫麦尔妮·李(Hermione Lee)也指出:《奥兰多》“是一部嘲笑写作传记的观点的传记”,[8](P516)它与《一间自己的房间》都“玩笑般地考察了文学的各个时期,获得了一种新的、现代的自由观念”,[8](P521)认为伍尔夫“在写作中始终探讨小说的进化,尤其是妇女作家创作的小说的进化。这一点与她关于压制与审查的思想紧密联系在一起。在20世纪20年代晚期和30年代早期,她关于小说功能的观点和她政治性的‘无名氏哲学’联系到一起”。[8](P516)晚年的伍尔夫更是进而展开了重构文学史的亲身实践。她在1940年9月23日的日记中提及,已经开始撰写新著《阿侬》(Anon)即《无名氏》的第一章。②Virginia Woolf.A Writer’s Diary.p.359.“anon”为“anonymous”的缩写,所以书名亦可翻译为《无名氏》。昆汀·贝尔(Quentin Bell)解释道:“第一章留下了几份草稿,已经写完了两章。它被叫做《无名氏》,将会是一种文学史;这书是写给邓肯的,为了向他解释英国文学是怎么一回事儿。她说,困难在于她已经写到了不得不阐述莎士比亚的段落,他是个全才,所以她的书恐怕会相当厚。”[9](PP439-440)惜乎由于伍尔夫的弃世,我们未能见到这部根据新文学史观为“无名氏”张目的叙述,但可以告慰作家的是,她的理想会通过后起的一部部新文学史、批评专著与文学选本如《她们自己的文学》、《阁楼上的疯女人》、《诺顿妇女文选》等而传之久远。
二、对“时代精神”束缚女性创造力的反思
通过质疑与批评男性中心的文学史,《奥兰多》与《一间自己的房间》均表现出从性别立场重建文学叙述的努力,当然两者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一间自己的房间》由于是建立在剑桥大学的两次演讲基础上,以“女性与小说”为论述中心,所以重在对文学的母性传统加以钩沉,追溯了温切西尔夫人安妮·芬奇和玛格丽特·卡文迪什公爵夫人的诗歌、多萝西·奥斯本的书信、阿芙拉·贝恩的剧作以及18世纪以来女性小说的发展之于刷新文学传统的贡献;《奥兰多》则通过一位作家的艰难成长和变性后的不同体验,反思了社会环境对女性写作的制约,提出了女作家与文学标准的关系问题。小说中,社会环境与文学标准对女性写作的负面影响,集中体现为“时代精神”(thespirit of theage)。
所谓“时代精神”其实就是主流的男性价值规范,就是“坚持认为女性必须顺从、贞洁,浑身散发香气、衣着优雅”,[5](P88)同时不能在异性面前裸露脚踝,还要学会给老爷端茶倒水、察言观色等。“时代精神”“时热时冷,吹拂着她的面颊”,[5](P136)限制着奥兰多的自由,剥夺着她的信念。进入19世纪,从她的身后更是传来无形的声音,告诫她要穿圈环衬裙,找一位丈夫,手指上有结婚戒指,还要准备婴儿用品。虽然这一切与奥兰多热爱写作、深入生活的天性相悖,伍尔夫却“正色”指出:“时代精神自有其不可违拗之处,它给所有试图抗拒者都带来巨大创痛,相形之下,那些识时务者的下场倒好些。”[5](P141)曾为伊丽莎白时代俊美的廷臣和大英帝国驻土耳其苏丹国特命全权大使,爱上过桀骜不驯的俄罗斯公主的奥兰多在变为女儿身后“与十九世纪的精神格格不入”:“它击败了她,打垮了她,她知道自己前所未有地败在了它的手中”。[5](P141)所以,《大橡树》的写作之艰难,可想而知。
到了1931年,在题为《女人的职业》的又一次演讲中,伍尔夫再度批判了“时代精神”在被女性认同并内化后对创造性产生的阻碍。此时,“时代精神”被具像化为那位当她开始写书评,就站到她身后履行监督之责的“房中的天使”。“天使”要求女作家在评论一本男人写的书时要说“奉承话、骗人话”,“要可爱一点;温柔一点;……把我们女人全部的诡计和把戏都用上。永远不要让人猜出你有自己的头脑”。[10](P1368)伍尔夫指出,对“时代精神”的“幽灵”,必须“扑向她,扼住她的喉咙,竭尽全力置她于死地”;[10](P1368)“作为女作家,杀死‘房中的天使’是她们职业的一部分”。[10](P1368)但伍尔夫又认为,即便杀死了“房中的天使”,“女人仍要与许多幽灵抗争,战胜许多偏见”。这些偏见包括“异性极其传统的眼光给她们设置了极大的障碍”、“虽然男人明智地允许自己在这些方面享有巨大自由,但在女人享有同样的自由时却严加挞伐”。[10](P1370)所以,伍尔夫看出了“时代精神”的无所不在和它的多样化形式。在1939年的日记中她又写道:“我一直在思考有关审查的问题。视觉化的形象如何对我们进行警告。……所有的书现在于我而言似乎都被一圈无形的审查所包围。”[1](P315)她认为华兹华斯之所以能创造出罕见的美,正是由于未受到种种有形无形的压力的影响。
伍尔夫始终在反思“时代精神”对女性作家的恶劣影响,以至于18世纪之后,虽然女性拿起笔来,如小说中的奥兰多,但“笔写起来完全不听她的使唤。因此说话的不是奥兰多,而是时代精神”。[5](P142)由于艺术创造对创造者的心智和精神状态的要求很高:“要想将内心的东西全部和完整地释放出来,艺术家的头脑必须是明净的,像莎士比亚一样,……不能有窒碍,不能有未燃尽的杂质。”[6](P49)而女性在巨大的物质与精神压力下,头脑中有太多“窒碍”与“杂质”,所以我们才会目睹莎士比亚的妹妹“朱迪丝”壮志未酬的悲剧,“发现埋没的小说家,受压抑的诗人,某位默默无闻的简·奥斯丁,某位将血泪抛洒在沼泽地里,或者在路边游逛,装神弄鬼,给自己的天赋折磨得发狂的埃米莉·勃朗特”,[6](P42)才会面对19世纪的妇女小说由于过多沉溺于对作家自身愤怒的描述或迁就于别人的价值观而难出艺术精品的现象。伍尔夫强调:女性写作要执着、坚定,不理会各种阻挠与压力:“她像鸟儿一样凌空掠过。”[6](P82)
《奥兰多》中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即在这部经过激进改写的英国文学编年史中,弥尔顿似乎被有意摒除于外。从正统文学标准来看,以史诗《失乐园》判定女性因罪孽和堕落而被从众神的花园中逐出的弥尔顿,既是英国文学的伟大代表,又因男性神话的构建而成为父权文化的代言人。但1918年读完《失乐园》后,伍尔夫曾在日记中流露出对弥尔顿蔑视妇女的立场的不满与质疑:“是否曾有任何伟大的诗歌作品如此之少地关注人本身的快乐和痛苦?在对生活进行判断的时候,我从中得不到任何帮助;我几乎不能感觉到弥尔顿是活生生的,或者理解男性和女性;除了他在婚姻和有关妇女职责的问题上表现出来的乖戾的、怒气冲冲的特征之外。他是最早体现出大男子主义特点的人物之一,但是他对妇女的蔑视是来自于他本人生活中的不幸,甚至有可能是来自他家庭争执中所说的最后一句恶毒的话语。”[1](PP5-6)十年后在剑桥大学演讲时,伍尔夫更以自己打算借阅弥尔顿长诗《黎西达斯》的手稿,③却在“牛桥”图书馆门口被“守护天使”拒之门外的遭遇,[6](P5)有力证明了《黎西达斯》和弥尔顿所代表的权力话语的男性中心主义本质。正因为此,她在演讲最后呼吁女性的目光要“穿越弥尔顿的幽灵”(Milton’s bogey),“因为不管什么,都不该挡住我们的视野”。[6](P100)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巴指出,虽然伍尔夫对“弥尔顿的幽灵”究竟为何并未明言,但无疑是指男权性质的文学传统及其对女性想象力的压制与戕害:“弥尔顿关于起源的神话概括地表达了一个漫长的厌女传统,并将这一厌女的观念清晰地传达给了许多妇女作家,她们或直接、或间接地记下了面对他那具有典范意义的父权诗歌的焦虑之情”。[7](P188)所以,伍尔夫会自豪地宣称:“姑姑的遗产拓宽了我的眼界,以一方开放的天地,取代了弥尔顿要我去无限景仰的一位绅士的高大而威严的身影。”[6](P33)而《奥兰多》中对“弥尔顿的幽灵”的摒弃,当是伍尔夫用来对抗“时代精神”,或克服哈罗德·布鲁姆所谓的对父辈诗人的“影响的焦虑”、释放女性创造力的对策之一。
三、双性互补写作理想的提出
在反思“时代精神”、破除偶像崇拜之后,伍尔夫通过《奥兰多》提出了自己的写作理想:写作要摒弃欲望。被尼古拉斯·格林背叛后,奥兰多意识到了名望和荣誉的虚妄及其对艺术创造的戕害:“由于无名无闻,大脑可不受阻碍地自由驰骋。无名者的四周幸运地弥漫着昏暗,无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可以寻找到真理并把它说出来;惟独他是自由、诚实的;惟独他获得了安宁”。[5](P57)并进而联想到伟大的艺术家与功利之间的格格不入:“他假定所有伟大的诗人必定如此,因为他觉得,莎士比亚必定那样写作,教堂的建造者必定是那样建造,隐名埋姓,不指望感激和名望,他们需要的只是白天工作,晚上来一点儿麦芽酒。”[5](P57)
随着“野心像铅块骤然坠地”,[5](P57)奥兰多历数百年之沧桑笔耕不辍的诗集《大橡树》终告完成、出版,并获得大奖。但奥兰多依然不为所动,而是借一首老歌表达了对名望与虚荣的唾弃:“我有几块金币,拿来做什么。买了几棵树儿,长满花骨朵。花开了,花开了,走进花花树丛,听我把话说。告诉我的儿子,名望值几何。”[5](P185)在她看来,写诗就是“一种秘密的交流,即一个声音对另一声音”的“回应”,[5](PP192-193)要忠诚于自然和自己的心灵,并敏锐地捕捉它们之间的共鸣与感应。如前文所述,伍尔夫其实是深刻意识到在男权压力与“时代精神”制约下,女性写作之步履维艰的。考虑到《奥兰多》是献给维塔的炽热情书,所以我们才会看到20世纪的奥兰多终于成为一名成功的诗人。伍尔夫借助于这部难得的乐观之作,通过女性写作理想的实现批评了男性的名利观。这一思想日后在《三个基尼》中还将获得更加充分的论述。
但在写作理想上,伍尔夫借柯勒律治的“双性同体”说(androgyny)[11](PP146-147)说表达了两性和谐互补的立场。鲁丝·格拉堡(Ruth Gruber)认为:“他的变性因而似乎表现为一种哲学的可能性,遥远的古代观念的语言表达。……随着时间推移,他能够分别体现出两性的特征。弗吉尼亚·伍尔夫将他身上的男性与女性分离开,恰似古希腊的神祗将双性的人分离一样。”[12](P147)在小说中,“双性同体”表现为奥兰多在昏睡七天后的神奇变性。重返英国后的“她”立刻要面对有关财产、头衔归属的诉讼,第一次获得了深刻思考文化、习俗与法律不公的可能;换位思考亦使她理解了萨沙当初不辞而别的选择,得以与数位女子分享心灵的奥秘;原来的奥兰多感觉诗神如惊鸿一瞥,难以定格,又如野鹅飞去,难以捕捉,但在视野被打开后,思想发生了“激烈斗争”:“本来好似岩石般牢固持久的习惯,在另一些思想的触动下,如阴影般坠落,露出无遮无拦的天空和光闪闪、亮晶晶的星星”;[5](P100)也正是由于双性视野,使她与丈夫谢尔默丁之间产生了奇特的默契:“他发现她竟能一点儿不差地领会他的意思,不免又惊又喜。”[5](P150)忍不住“迫不及待地问:“你能肯定自己不是男人?”[5](P150)奥兰多则回问:“你竟然不是女人,这可能吗?”[5](P150)
由此,奥兰多频频换装,④享受易性的自由,并拥有了“双重收获”,[5](P127)这里,原先作为性别表征的服装甚至可以被理解为语言的力量和权力的化身,拥有了形而上的象征涵义。奥兰多进而领悟了人性中更加复杂而普遍的现象,即“每个人身上,都发生从一性向另一性摇摆的情况,往往只是服装显示了男性或女性的外表,而内里的性别则恰恰与外表相反”。[5](P108)由于单一性别总存在缺陷,双性互补的必要性由此获得呈现:“想想世界的浩瀚和繁复,两个性别尚且不足,只剩一个性别又怎么行?”[6](P77)“人人脑后都有先令般大小的一块疤痕,自己难以看到。此一性别的人正好为彼一性别的人帮忙,描述一番对方脑后先令般大小的那块疤痕。”[6](P79)在此,《奥兰多》与《一间自己的房间》分别以小说与随笔的形态共同表达了奥兰多、维塔,当然也包括伍尔夫本人乃至每一位女性的“双性同体”的自由写作理想。
我们看到,自处女作《远航》开始,伍尔夫即借女主人公雷切尔之口表达了“看看生活”的理想。到了《奥兰多》中,主人公既以男性之躯经历如堂吉诃德般的历险,又以女儿之身寻求“生活和恋人”;不仅以结婚生子体现出身体的创造力,还以《大橡树》表达出精神的创造力。因此,拥有“双性同体”的头脑,是成为真正伟大的艺术家的前提,莎士比亚、柯勒律治、济慈、斯特恩、考珀、兰姆等如是,奥兰多亦如是。到了《一间自己的房间》中,伍尔夫进一步阐释道:“任何创造性行为,都必须有男性与女性之间心灵的某种协同。相反还必须相成。头脑必须四下里敞开,这才能让我们感觉,作家在完整地传达他的经验”。[6](P91)1935年7月,在为挚友罗杰·弗莱举办的纪念画展上,伍尔夫对弗莱成就的评价也是从此角度展开的:认为弗莱身上存在“两种不同品质——他的理性与情感”的统一。“许多人拥有这两种品质中的一种;许多人则拥有另一种。”她写道:“但是鲜有人同时拥有两种,更少有人使这两种品质能够和谐地协作。但正是他所能做到的。当他在思考的时候,他同时也在看;当他在看的时候,同时又在思考。他相当敏感,但与此同时又毫不妥协地诚实。”[13](P85)可见,双性的互补、理性与情感的兼容构成伍尔夫写作理想的核心。
综上,作为一部与既有文学传统对话的小说,《奥兰多》在很多方面均具有与《一间自己的房间》彼此阐发与支撑的意义。两者都可看成是对自由的呼唤、具有乌托邦式的结局,都让女性挣脱了历史的压制与局限。尤其是《奥兰多》通过虚构不仅使主人公轻易摆脱了父母和家庭生活的控制,亦使婚姻成为深入生活的自由历险。《奥兰多》也由此成为伍尔夫唯一一部没有死亡阴影笼罩的小说。赫麦尔妮·李因此写道:“它对《到灯塔去》的挽歌情调扭过头去,又摆脱了《海浪》中对死亡的凝神思考。只有在《奥兰多》和《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弗吉尼亚·伍尔夫才通过妇女写作的观点,摆脱了家庭的压力,宿命,以及疯狂的囚禁,真正解放了她自己。”[8](PP520-521)有鉴于小说的独特性,《奥兰多》为我们领会伍尔夫的自由写作梦想提供了重要参照。
[1]Virginia Woolf.A Writer’s Diary[M].Edited by Leonard Woolf.London:The Hogarth Press,1954.
[2][英]林德尔·戈登著,伍厚恺译.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3]David Daiches.Virginia Woolf[M].New York:Vail-Ballou Press Inc.,1963.
[4]Frederic W.Maitland.The Life and Letters of Leslie Stephen[C].London:Duckworth,1906.
[5][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林燕译.奥兰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6][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贾辉丰译.一间自己的房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7]Sandra M.Gilbert&Susan Gubar.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ry Imagination[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0.
[8]Hermione Lee.Virginia Woolf[M].New York:Vintage Books,1999.
[9][英]昆汀·贝尔著,萧易译.伍尔夫传[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10][英]弗吉尼亚·伍尔芙著,王斌等译.伍尔芙随笔全集III[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11]Samuel Coleridge.Aids to Reflection[M].London:William Pickering,1848.
[12]Ruth Gruber.Virginia Woolf:The Will to Create as a Woman[M].New York:Carroll&Graf Publishers,2005.
[13]Virginia Woolf.The Moment and Other Essays[C].London:Hogarth Press,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