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中的家园意识
2013-04-16陈正燕
陈正燕
摘 要: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华夏民族的先民就有不少成员由于各种原因而背井离乡,成为漂泊异乡的游子。游子们怀念故土,并由此产生了最早的家园意识,并因此成为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家园意识的源头,具有重要的精神史意义。
关键词:《诗经》;农业文明生活方式;家园意识;灵魂栖居之所
中图分类号:I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3)05-0161-03
一
人类是一种具有家园意识的动物。家园意识的产生是自然而然的,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不但养育了自己,还留下了自己的童年记忆,而童年时代不但是人类的黄金时代,也是每一个人的黄金时代。童年记忆往往是最美好,最温馨,最无可替代,最难以忘怀的。也许一个人身在故乡时家园意识只是潜藏在其心底而不自觉,但当他一旦离开了故乡,成为漂泊异乡的游子时,家园意识往往会不由自主地从其心底迸发出来。甚至一个人离开故乡的时间越久,距离越远,其家园意识就会越强烈。原因何在?因为游子们虽然浪迹天涯,但其一生中最美好最温馨的童年记忆则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故乡,何况父母以及其他亲人们或许依然生活在故乡那片土地上,祖先的坟墓也在那里。谁会对曾经含辛茹苦将自己养育大的父母没有深厚感情呢?正如《诗经·小雅·蓼莪》所言:“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的养育之恩固然是令我们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故土不也同样如此吗?“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屈原《楚辞·哀郢》),“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鸟兽尚且如此,何况人类?作为一种富于感情的动物,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社会地位的高低,经济状况的贫富,人生阅历的多寡,生命境遇的顺逆,人类对于故土的依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它没有种族、民族、阶级、地域之分,就如汉末王粲的《登楼赋》所云:“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所怀之土当然就是故土。可以说故土就是人类的精神母体,离弃了故土也就离弃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必然由此产生异乡飘零之感。而与生俱来的怀乡意识使得人类总是将故土诗意化,温馨化、浪漫化、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只要翻阅世界各国的文学宝库,就无不可以从中寻找到大量关于故乡和家园的颂歌。
二
早在春秋时代的《诗经》中就已经表现出了强烈而深沉的家园意识,原因何在?众所周知,自从进入文明时代以来,中国素以农业立国,西周以及春秋时代也不例外。与为了追逐水草而四处迁徙,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和为了追逐利益而东奔西走,四海为家的商业民族不同,农业文明环境中的人们的生活地点是相对固定的,生活方式是较为单一的,就是所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击壤歌》)。这种生活方式决定了人们跟土地的联系更为紧密,依赖耕种土地所获得的粮食为生,失去了土地就意味着失去了生存的根基。这种生活方式也决定了一户人家无论多么贫穷,总是在所居住的土地上拥有自己的住所,哪怕这住所不过是两三间低矮的茅草房,哪怕这住所不过是一个阴暗的破窑洞。千百年来,处于农业文明状态下的中华民族一直以其古老、舒缓、平和、宁静的生活方式而著称,除非是兵荒马乱、天崩地坼的动荡时代,这种生活方式一般不会被打破。生活于这种农业文明状态下的普通民众的特点就是热爱家乡,安土重迁,不到万不得已一般是不会背井离乡的。原因很简单,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啊!
但这种安土重迁的生存状况并不是绝对的,毕竟对于中华民族的许多成员来说,他们在其一生中可能会自愿或被迫离开故乡。固然,不同人离开故乡的原因千差万别,比如婚嫁、戍边、服役、经商、游学、出仕以及在战争中成为俘虏而被胜利者掳掠至敌国为奴,等等。另外,当天灾人祸或因失去了土地无法在故乡继续生存时,很多人也被迫拖家带口,谋生他方。研究西周以及春秋时代的历史就可发现,当时的社会状况正是如此。在《诗经》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当统治者的治民之策过于暴虐时,人们甚至急切地想离开故乡。比如《魏风·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土乐土,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硕鼠当道,民众憔悴于虐政,痛苦不堪,因此不惜背井离乡,去他乡寻求乐土。可是天下之大,又何处可以寻找到这样一片没有硕鼠肆虐的乐土呢?也许极少数的人在他乡春风得意甚至飞黄腾达了,但对于绝大多数的底层民众来说,这样的乐土恐怕永远也寻找不到。因此,这种表达急切地渴望着去往他乡寻求乐土的诗歌在《诗经》中并不多见。相反,在漂泊异乡的处境下,游子们因思念故乡,家园意识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强烈的家园意识把漂泊异乡的游子与远隔千山万水的故乡联系在了一起,而这又必然反映在了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中。翻开《诗经》就可发现,其中表达故土之思的诗歌比比皆是。如《小雅·黄鸟》:
黄鸟黄鸟,无集于■,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梁。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在诗中作者并未透露其漂泊异乡的原因,我们也不便妄加揣测。但可以肯定的是,与后代一样,周代的人们也同样会因为各种原因而自愿或被迫离开故土,漂泊他乡。可是古往今来,漂泊他乡的滋味大都未必好受。就如《楚辞·招魂》所言:“天地四方,多贼奸些。象设君室,静闲安些。”作为在他乡无亲无故的漂泊者,难免会受到各种冷落、歧视、欺压甚至排挤,也难以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更遑论与当地人成为推心置腹,患难与共的朋友了,这就无怪乎作者发出了“此邦之人,不我肯■”,“不可与明”,“不可与处”的感慨了。如果情感孤独,则纵然在他乡拥有黄金万两,良田千顷,享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又有什么意义呢?正如作于汉末的《古诗十九首》之《明月何皎皎》所言:“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啊!何况绝大多数漂泊异乡的人们过的恐怕只能是与人佣耕,寄人篱下,被人支使,受人白眼的屈辱生活。既然如此,何不归去,回到父母兄弟乡亲们的身边,获得亲情的抚慰,享受天伦之乐呢?所以在此诗每一段的结尾处作者都发出了“言旋言归,复我邦族”,“复我诸兄”,“复我诸父”的肺腑之言,也就不难理解了。
当然,在《诗经》中的家园意识大多还是出自征夫思妇们。原因就在于,在西周以及东周的春秋时代,周王朝所代表的华夏民族政权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之间,以及同属华夏民族的各诸侯国之间的战争异常频繁,也异常残酷。常常是一战失败则有可能造成一国之宗庙社稷的覆灭,所以统治者们对于关系到自身生死存亡的战争不能不异常重视,以至于《左传·成公十三年》中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无数的民间男子被征发去守卫边关是无可避免之事,而这又造成了普天下无数夫妻父子兄弟之间的分离。这些被迫常年分离的亲人们无法共享天伦之乐,只能忍受着痛苦的情感煎熬。如《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君子在外服役,久久不归,独守空闺的妻子自然是无比思念。当黄昏来临之际,她站在家门口朝外眺望,所看到的是“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羊牛下括”的景象。这可谓是一幅古代农村极其常见的美丽温馨的牛羊晚归图。其实不但是牛羊,对于几乎一切飞禽走兽而言,黄昏都是归家的时刻,就如晋代诗人陶渊明的《饮酒》其五所云:“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鸟儿们尚且如此,人类何独不然?每当黄昏之时,在田间辛苦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也该归家安享天伦之乐了吧。而且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每当黄昏之时,远离故乡远离家园的游子们也必定同样是归思最浓吧。所以这幅牛羊晚归图是那么的让人心醉神往,又是那么的让人怅然伤怀。当思妇看到这幅图画时,她怎能不加倍思念远方的丈夫,又怎能不热切地期盼着他早日归来呢?明代学者贺贻孙评论此诗曰:“‘苟无饥渴,浅而有味。闺阁中人不能深知栉风沐雨之劳,所念者饥渴而已。此句不言思而思已切矣。”假如在远方服役的君子在某一个黄昏之时也看到了同样美丽伤感的牛羊晚归图,也一定会感受到这一切似乎都是大自然在对他发出回归温馨家园的召唤,恐怕也早归心似箭矣。
又如《小雅·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据《汉书·匈奴传》云:“(周)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狁之故。岂不日戒?猃狁孔棘!”为了抵御外敌入侵,周王朝征发了大批将士守卫边关。由于常年远戍边关,将士们“靡室靡家”,过的是“不遑启居”,“不遑启处”,甚至“岂敢定居,一月三捷”的艰苦战争生活,所以他们时刻感到“忧心烈烈”,“忧心孔疚”,内心充满了无尽的哀怨。也正因为常年远戍,所以将士们的思归之心是异常急切的,并且也最终迎来了解甲归田的日子。诗中最后一段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两句诗,将往日离家远戍与今日卸甲归来时的不同自然景物进行了对比描写,是那么的真切,又是那么的感人。王国维先生在评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句诗时曾说:“诗人体物之妙,侔于造化。然皆出于离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1]312确实,感情之真与观物之真让本诗成为了一首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在诗歌结尾处,将士们发出了“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深沉呐喊。从艰苦的战场脱身,即将回到久别的故乡,见到久违的妻子亲人,本该喜悦,但将士们为何如此哀伤,如此惆怅,如此迷惘呢?也许是受了恶劣自然环境的感染吧,大雪漫天,道路泥泞,饥渴交加,拖着疲惫的步伐缓慢地朝着故乡进发的将士们面对此情此景,欲不心情哀伤只怕都很难。但将士们的哀伤其实还应当有更深刻的原因,且不说多少曾经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兄弟们已经永远埋尸边关了,多少恩爱夫妻因这场战争而生离死别了,又有多少美丽的家园因这场战争而残破荒芜了呢?
又如《豳风·东山》: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果■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诗之起句“我徂东山,■不归”,说明了将士们被征发去守卫边关,久不得归的处境。“西悲”者,悲故乡也,悲家园也。一个“悲”字隐含着征人们多少难言的苦楚!由于常年在外,战士设想故乡的家园荒芜了,“果■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但无论故乡的家园如何残败荒芜,战士们对于家园的思念依然梦萦魂牵,无比执著。“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何况此时此刻家乡的场景应当是“鹳鸣于垤,妇叹于室”,燕尔新婚的妻子独守空室,怎不让自己日夜牵挂?“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这种戍边生活是何其漫长,又何时是个尽头呢?在诗的末段,将士们对新婚时的情景进行了甜美的回忆:“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以之与当前夫妻被迫生离死别天各一方的痛苦现实相比较,则其对战争的愤恨,对家园的思念可见矣。宋代学者朱熹在解析《诗经·伯兮》时曾深刻指出:“兵者,毒民于死也。孤人之子,寡人之妻,伤天地之和,召水旱之兴。”(《诗经集传》卷三)可见,广大的普通底层民众在战争中得到的确实太少太少,失去的确实太多太多了。
三
从前面的分析可知,华夏民族的家园意识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已经获得了充分体现。这可谓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因为在周王朝,华夏民族早已进入了农业文明时代,人们的乡土观念已经形成并日益厚重,而与此同时背井离乡的状况也日益频繁。而我们知道,无论在他乡的生活是贵是贱,是富是贫,是乐是苦,是得意还是失意,漂泊在外的游子总会情不自禁地思念故乡,于是怀乡病就定期不定期地发作了,家园意识也就油然而生了,《诗经》中的家园意识即由此而来。
而且,由于中华民族曾长期停留于农业文明阶段,而农业文明正是滋生家园意识的沃土,因此以《诗经》为源头的家园之思始终未曾中断,而是被无数的后代诗人续接起来了,比如汉末《古诗十九首》之《涉江采芙蓉》:“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唐代诗人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的《月夜忆舍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种表达深沉而执著的家园意识的诗句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何止千千万万,它们早已形成了一个以《诗经》为源头的源远流长的传统,并在中华民族心底汇成了一道温馨、美丽、永恒的情感之流,温暖着、感动着、抚慰着古往今来无数游子的心灵,建构了中华民族永恒的精神家园。
参考文献:
[1]王国维.文学小言[C]//王国维论学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