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子
2013-04-16■张恒
■张 恒
黑子兄弟的父亲过世早,兄弟俩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兄弟俩便常问母亲,爸长的什么样?母亲就看着大黑子说,就像大黑子你。
父亲就像我吗?大黑子心里有点疑惑。这么说父亲也像我这么黑?
你黑你父亲自然就黑了。母亲说,要不你怎么叫大黑子!
大黑子想想也是。可仔细一琢磨又觉着不对,那二黑子不黑怎么也叫二黑子?
母亲说,那是你先叫了大黑子,二黑子才叫的二黑子,弟弟不跟着哥哥走?
这倒是,弟弟的名字一般都是跟着哥哥走的。就像村子里的大伢子、二伢子,大柱子、二柱子,还有大狗子、二狗子。于是,大黑子便挺骄傲,常对人说,我父亲就像我,也黑。
有人笑他,是你像你父亲,不是你父亲像你,反了。大黑子依旧说,反正不像二黑子。
成年后,大黑子便感到了苦恼,自己是太黑了,照镜子怎么照怎么不好看。二黑子虽叫二黑子,却一点也不黑,皮肤白白的,怎么看都比自己顺眼。他这才晓得不管是自己像父亲,还是父亲像自己,黑都不好。
大黑子30岁那年,母亲为他找了一房媳妇,准确地说,是买来一房媳妇。因为家里穷,母亲带着黑子兄弟俩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再往前是起不了这个念头的。可渐渐的黑子兄弟俩岁数都大了,不能老打光棍,做母亲的便托人帮着打听。但家境太寒酸,附近几十里范围内的姑娘只要听说是黑子兄弟,头便摇得像货郎挑手里的拨弄鼓,没一个愿意的。母亲无奈,只好花钱买。那阵子,四川的姑娘常往这边跑,黑子母亲便动了这念头。
大黑子是哥,岁数大,母亲便做主让大黑子先成家。二黑子当然同意,他晓得饭得从碗头开始吃,自己是老二,理当退后。
好不容易花了8000块钱买来一个姑娘,可到家一见面,姑娘却不愿意,说大黑子黑。中间人好说歹说姑娘死活就是不进房,执意要走。黑子母亲慌了,说不愿意也行你得还钱,姑娘说还钱就还钱,可一看却还不了,那八千块钱早让家里人揣走了。黑子母亲就说,既然不还钱你就得留下来。姑娘无奈,看着二黑子说,留下来可以,我跟他!
就这样,大黑子买来的媳妇转眼跟了二黑子。
母亲有愧,二黑子有愧,大黑子却不恼,还安稳母亲说,我和二黑子谁要还不都一样,都是你儿媳妇。
母亲叹气,就说着安慰大黑子的话。背地里却告诫二黑子,是你哥让着你呢,往后可要对大黑子顺着点!
这以后她常对左邻右舍说,我家大黑子虽自小就憨,但心眼好。
心眼虽好姑娘看不上也枉然,一转眼又是几年过去,大黑子还是孤身一人。母亲依旧托人去打听,人家姑娘一听说是大黑子,依旧不愿意,无奈,还是凑钱买。
这回要一万,黑子母亲说,一万就一万,姑娘愿就行。
就有一个姑娘上了门,见了面没几句话就点了头,还不晓得看清大黑子没有。黑子母亲尽管怀怀疑疑,但见姑娘点了头还是一百二十个高兴,付了钱,当天便要给大黑子办事。
大黑子却不愿意,说人家姑娘刚上门,气都没喘匀,就进房,是不是急了点?这些年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
母亲只好依了大黑子,说那就改日再办。背后就对人讲,我家大黑子真是厚道,对谁心眼都不坏。
那姑娘晚上跟大黑子母亲睡。大黑子母亲怕她是放鹰骗婚的,一步不离,看得很紧。姑娘却不像是放鹰的,嘴巴甜得很,喊大黑子母亲喊得很亲,跟在大黑子母亲后面也一步不离,就像是过门许多天的人。
第三天是个好日子,黑子家就请来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办了酒席,算是给大黑子正式办事。那日,大黑子高兴,二黑子高兴,他们的母亲更是高兴,总觉得了结了一块心事……
可就在酒席散去不久,客人刚走那会儿,来了一辆警车,几个穿警服的人二话不说,架起新娘就走。大黑子傻眼了,二黑子也傻眼了,只有黑子母亲拉着那些人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是公安局的,这姑娘是被拐来的,我们要把她带走!
一家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警车静悄悄地开走了……
好不容易买来一个姑娘,没入新房就没了,真是闷通了天。大黑子不言语,二黑子干着急,黑子母亲气得直落泪。忽然她想起来一桩重要的事,赶忙对二黑子说,快,去找他们,把那一万块钱要回来……
二黑子就去了镇上的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却说,你们上当了,我们没有听说所里和局里带走什么人,那是骗婚的一伙人自己干的。最近我们接到几起这样的案件,正在调查。
二黑子回到家一说,母亲如遭雷击立时便瘫倒在床上。老人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一躺就再也没有起来。临死的时候她对二黑子说,一定要帮你哥娶上媳妇……
母亲死了,大黑子便不想在家里住,总觉得住在家里不自在。于是便在村头不远的塘头埂搭了两间草屋,一个人住了进去。那口塘还挺大,大黑子就在塘里养鸭,一百多只,鸭和鸭蛋都能卖钱。
这个时候的大黑子已经不再想着娶媳妇的事,已经快40岁的人,娶不娶也无所谓了,反正过了时光。但村里总有男人到他草屋里聊天,聊那些男女之间的事情,说四十正如狼呢,更需要女人。至于为什么更需要,却不说,只讲大黑子你没体会。大黑子是没体会,但每次听他们说那些事总感觉有些异样,尤其是下身比较明显。于是不想也想,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大黑子没想到,一天夜里,竟然有一个女人主动送上门来。
这是一个雨夜。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到晚上10点钟反而大起来。大黑子不放心鸭圈,怕雨大了扫倒了栅栏,鸭跟着雨水跑了,还怕雨声大有人偷鸭,自己听不见,就跑出去查看。不料,几个转打回来,他的草屋里竟然进来个人,还是个女的。大黑子吓了一惊,站在门口竟说不出话来。
那女人浑身湿透了,头发粑在额头上盖住了半张脸。瘦瘦的身子被湿衣一裹显得更单薄,胸前也更突出。脚上沾满了泥水,地下刚刚就有了水迹。她怯生生地望着大黑子,时刻都像是在躲避别人的袭击。
大黑子说,你是谁?怎么这么晚跑到我屋里来?
那女的却不说话,惊恐地看着屋门口,似乎害怕有人闯进来。
大黑子这会儿恢复了平静,朝那女的走近几步说,你到底是谁啊?
女人嗫嚅着嘴唇,正要说话,忽然就从外面闯进一个人来,灌门风似的,阵势很大,嗓门也很大,好啊,你个臭婊子,藏到这里来了,看我不打死你!
那女的这就吓得直哆嗦,连忙躲到大黑子的身后。大黑子也吓了一跳,转过身子一看,进来的是一个男人。
这男人大约40多岁,光头,皮肤和自己一般黑,看上去有几分凶煞像,就像是打架出身。尤其是右额上斜着一道长长的疤痕,让人感觉不是什么好人。此刻,他两眼紧盯着大黑子的身后,像是大黑子抢走了他的东西,看住赃物不放。
大黑子静了一下神,问,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的怎么闯到我这里来……
光头说,我是来找她的。他手一指,声音挺横,你怎么把我的女人藏在屋里?
大黑子辩解说,不是我藏的,是她自己跑来的。
自己跑来的?光头往前靠近大黑子,脸上的皮肉动了动,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又说,那好,就算是自己跑来的,我不追究你了,我把她带走。说着就要伸手来拉那女人。
不!那女人突然开口说话,声音颤巍巍的,身子哆嗦着直往大黑子身后躲。
好啊,你个臭婊子,偷着跑了我还没惩罚你,现在还敢顶嘴,看我不打死你!说话间光头的手便伸过来,把大黑子挤得往边上一歪。那女的吓得一声惊叫。
你怎么打人?大黑子火了。
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遇上个管闲事的了。我教训我的人,关你什么事?光头把目光转向大黑子,像是要打架。
在我屋里我就要管!男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大黑子不知哪来的勇气,似乎一点也不怕光头,说着话还把身子移了移,像是要护住那女人。
哟呵,怜香惜玉啊!光头左右两边踱了几步,似乎在考虑什么。稍停,他盯着大黑子说,你要是真想帮她,我就让给你,拿来——
什么?
钱!
钱?大黑子一时没搞懂。什么钱?
光头说,我把她卖给你啊!卖给你你得给钱。
大黑子忽然思绪就乱起来,怎么几句话一转就要卖人?他把脑子清了清,晓得遇上人贩子了。他转眼看看那女人,只见她还在打哆嗦,很可怜的样子,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样,还不错吧?光头两眼又扫了一下屋子,说,看你这乱七八糟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寡汉,今天你算是走桃花运了。
大黑子还在看那女人。那女人眼里也似乎在哀求。大黑子结结巴巴地回身问光头,要,要多少钱?
两万。
两万?我没那么多。我就5000块钱……
5000块钱就5000块钱。这雨天黑地的,带在身边说不定又要跑,省得麻烦,让你捡个便宜。
大黑子就在屋檐下的一个墙洞里掏出一叠票子,这是他平日里卖鸭和鸭蛋攒下来的钱,机械地递给光头。
光头接过票子,数也没数就往口袋里一塞。然后对大黑子说,这女人条子不错,弄好了会给你生个儿子。说完招呼不打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身叮嘱大黑子,说,看紧了,这女人喜欢跑。
光头走了,大黑子却久久没有理清头绪。像是在做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容易就买来一个媳妇?
再看那女人,正怯怯地望着他,一股陌生的气息弥漫在草屋里,使他意识到眼前的一切确是真的。大黑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在夜里和一个女人单独呆在一个屋里,那种陌生的气息很是惹人。他有点手脚无措,想想,就拿起一只面盆和一条手巾朝女人跟前一放,指指水缸,说,先洗一洗吧。
这女人先是抬头看看他,然后便拿起面盆舀水。舀好水又迟疑地看着大黑子。大黑子忽然就晓得那女人的意思,于是转身走出草屋。
待大黑子转回草屋,那女人已洗好钻进了床上的被褥里。只是,上身裸露在外面,两只乳房清晰可见,这让大黑子一下子涨红了脸。大黑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裸露的女人,立刻感觉心慌气短,血往头顶涌,身体有了异样的反应……他静静神,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于是走到柜子前拿出自己的两件干衣服,远远地扔到床上,然后背过身子。稍过了一会儿,大黑子感觉那女人已穿好衣服下了床,便转回身子。这时,他才发现这女人不仅身材好,脸模也不错,看样子30岁还不上。大黑子心里情不自禁就有些高兴,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吐沫。这时,女人还在瞪大眼睛看着大黑子,想说话却又没说,不过已没有了先前的紧张情绪。这会大黑子想到什么,就说,你好像有点饿了,于是从锅里拿出两个熟山芋,递给她说,吃吧。
女人迟疑了一下,然后接过山芋,一只手握住一个,另一只手就把山芋往嘴里塞,很快很用力的样子。
大黑子不说话,就看着那女人吃。女人吃着吃着看到大黑子看她就有些不好意思,手和嘴便停下来。大黑子说,没事的,你吃吧,慢点。说完又走出草屋。
屋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空气里流淌着一股清新的木草味。大黑子有些奇怪,原来闻到的总是鸭的腥气味以及鸭圈的沤臭味,现在怎么变了?是不是和这个女人有关?一想到这个女人,大黑子心里就有些兴奋,总觉得这个晚上走了大运,忽然之间自己就有了一个媳妇。他就在想,明天怎么跟二黑子说?怎么跟村子里的人说……
再次回到草屋,大黑子发现那女人已将床铺得好好的,被子掀开一半,两只枕头并排放在床的一头。大黑子立刻就觉得自己的脸发烫,他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女人说,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女人似乎有些不解,眨着眼看着他,眼神很温柔。大黑子就晓得这女人的意思,这女人的意思是说,既然我已被你买下,我就应该陪你睡呀。大黑子对女人说,做事情是要有规矩的,结婚也是要讲规矩的,我们要先让大家晓得……
女人还是不说话,还是瞪大眼睛看着他。大黑子又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了,想想就说,是不是不放心?那这样吧,你睡,我就在门口守着。
大黑子还真的就在草屋门口守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大黑子就跑到二黑子跟前说了昨晚的事。二黑子不信,就随大黑子来到草屋,一看,果然是有一个女人睡在屋里。
二黑子一想就觉得不对劲,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就说,哥,你上当了,准又是个放鹰的。
大黑子说,不会吧,看这女的不像。就又把昨晚的事想了一遍,确实觉得不像。
二黑子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找不出不对劲的理由,只是觉得事情太突然了,怎么会一夜的雨就下了一个女人?这也像山上的地蛋?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喇叭声,兄弟俩转头一看,来了一辆警车。坏了,二黑子说,我说是放鹰的不是?这不又来了?
警车在离草屋不远的沙石路上停下来,有戴大檐帽的、有不戴大檐帽的几个人从车上下来,朝这边走过来。大黑子一眼就认出其中的一个人就是昨晚那个光头,心里便是一怔。光头指着大黑子说,就是他。
一个警察来到大黑子面前,问,昨天晚上你是不是买了一个女人?
大黑子很紧张地点点头,嗯。
人呢?
大黑子本能地回头朝草屋看了一眼,正要说话,不料那女人自己从屋里走出来了。她的身上仍然穿着大黑子的衣服,看上去很宽松。头发干干的从头上撒下来,遮住几分秀气。她怔怔地看着警察和那个光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立刻将她围起来,说不要怕,我们是来解救你的。
这女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就朝大黑子看,嘴里正欲说什么,就被几个警察簇拥着带走了,带到了路边的警车旁。
大黑子这边还在发愣,二黑子就发疯似地揪住其中的一个人,说,那把钱还我们!
那人说,事情我们还要调查取证,有什么事你们去乡派出所找我们。说完,警车拉着警笛“呜啊呜啊”地开走了。
大黑子呆呆地看着警车远去,嗫嚅着嘴角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这个上午,大黑子没有离开草屋的四周,似乎是在守着一个短暂的梦。他长时间地坐在塘埂上,除了看一眼那条警车曾经来过的路,眼睛就只瞅着塘里的鸭。那鸭也是一个劲地讨人喜欢,满塘里游来游去,水上水下,闹腾的欢。时不时还有扬着脖子的公鸭骑到母鸭的身上,溅起一眼的水花。大黑子就想,这样的天气,除了放鸭还能干什么呢?
这当儿,路的远处就有声音喊过来,一声高一声低,但喊声是连在一起的。
哥,这回警察是真的,我问了……
大黑子掉头一看,二黑子从那条路向他跑过来,不时地把手指向身后,声音颤颤地说,那女的也是真心的,你看——
大黑子就看,原来,昨晚那个女人正轻盈地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