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上的记忆
2013-04-13闫红
文 _ 闫红
铁轨上的记忆
文 _ 闫红
一开始,我们坐火车,是去离我家60公里的马圩子。
马圩子是我奶奶的娘家,隶属颍上县,坐汽车太周折,火车票又便宜,遂成首选。
去马圩子要从板集站下车。从阜阳到板集的火车有两种,慢车两块钱,快车三块五,就那么点儿路,时间上差距不大。所以我们有时候坐快车,有时候坐慢车,那条线上车次不少,赶上哪趟坐哪趟。
与穿街过巷的汽车不同,火车远离街市与人群,窗外总是广袤的原野,或绿或黄,或有河流蜿蜒向晚,或有豆秸捆扎成一簇簇,躺在地头田间……无论哪一种风景,都永远有一棵树,远远地站在车窗取景框里。
它离群索居,不似谁刻意栽种,像是小鸟偶尔衔来的一粒种子,丢在这里,便跟小麦、大豆一起生根发芽。当大豆停止生长,小麦的腰被麦穗坠下,它依旧不断地向上,最后,站立成了这样孤独、美丽又骄傲的一棵树。
我喜欢那站在远方旷野上的树,不管它们是冠如华盖,还是只有闪亮的枝丫光秃秃地刺向天空。
17岁的远行
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是去重庆。
17岁那年夏天,我的一篇作文得了华东六省一市作文大赛的二等奖。老师带着我,去现在为建三峡大坝已经淹没的奉节老城领奖。
我自小在皖北小城长大,位于四川盆地的奉节,于我如同崇山峻岭中的一颗明珠,未必特别美,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可以触摸的远方。我知道路程漫漫,此行必经辗转,可是这辗转对于一直困囿于小城的我来说是那样过瘾,那样奢侈。
火车在深夜里铿锵向前,在清晨把我们带到漯河,我们要从这里转车去郑州,再从郑州转车到重庆。这是一个普通的地级市,我以前单知道这里出火腿肠。在清晨的雾气中走过月台,火车站外喧嚣、杂乱,人人看上去都很可疑,但我还是非常兴奋,所谓远方,不就该是这样潦草凌乱吗?
我在火车站门口买了一串香蕉,回候车厅时,被一个卖水果的妇女喊住。她问我香蕉多少钱,我如实回答。从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我知道我被宰了。
甚至被不伤筋动骨地宰一下,都是旅途风味之一。
从郑州到重庆要30多个小时。夏天,没有空调的硬座车厢里坐得满满当当,那滋味想来不好受,现在却全无印象。那列火车经过洛阳,离开河南,从陕西南部的丹凤一带擦过。进入秦岭,眼前便不时一黑,车厢顶上的灯光亮起,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格外沉实,是进入了隧道。
无尽的隧道提示着无尽的山岭,起初兴奋,久之疲惫,耳朵里有了幻听,但渐渐地,还是伏在小桌上睡着了。
我们是在夜晚抵达重庆的。火车缓缓进站,我贴着车窗看山城的灯火辉煌,像是一幅顶天立地的布景,自上而下,错落地镶嵌着七彩宝石。那极富层次感的美,宛如另一个世界,让来自小城的我唯有目瞪口呆的份儿。很多年后,我再去重庆,朋友特地带我去看山城灯光,驱车行了老远,终于到了一个传说中的绝佳地段。灯火确实漂亮,可也就是漂亮了,没有当年那样一颗宣纸般善于吸纳晕染的心,再美的风景都像油纸伞上的水滴,融不进分毫。
年轻的时候,心是那样敏感,都不用看到火车的伟岸身影,隔着千家万户传来的一声长鸣,都能让我心旌摇动。和很多人一样,我在18岁时前所未有地渴望离开小城。夏末清晨,席子已不再燠热,半梦半醒之间,总有一声长鸣穿越小城的雾霭,穿越无数混沌梦寐,落到我的枕边。
火车站和我家位于城市两端,可我真的听到了那声鸣笛。是清晨特别安静吗?还是那时候的城市还很静?我闭着眼睛,想象那车上的人,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睡着吧?明晃晃的白炽灯下,他们伏在小桌上,车身晃动,他们睡不安稳。也许有人已经起身,火车就要到站,他们站起来够行李架上的大包小包。有的人开始洗漱,有的人直接睡眼惺忪地站到了车厢连接处。
车到站了。这样早,人不会多,谁的扁担碰到了谁的肩膀;谁站在雾气弥漫的月台上茫然四望;又是谁坐在窗口,望着站牌上的地名发着呆,他也许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路过这个地方。
不管是哪一个人,都是我羡慕的对象,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乘着火车去远方的人。就算不能,做个列车员也很好,生活时时刻刻都在移动,看见不同的人与事,那样的一生多像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
求学之旅
终于可以离开,去上海的一所学校读书,只不过一开始,我爸没打算带我去坐火车。邻居叔叔去上海出差,单位有顺车,正好有两个空位。
但人算不如天算,我以前很少坐轿车,不知道自己晕车晕得那么厉害,才出城不久,我就感到胃中有异物上涌。下车,我扶着一棵树,搜肠刮肚地吐,吐完上车,略好一点,行了百余里,胃中又是一番悸动……我爸怕耽误那个叔叔的时间,让他们先走。等我吐完,他带我坐过路的大巴到离那儿不远的蚌埠,那是交通枢纽,去上海的火车应该很多。
果然赶上了一班过路车,车厢内却是平生未见的拥挤。座位底下躺着人,厕所里站着人,多是农民工。不可思议的是,每当列车员推着小车走来,人们居然还能腾出一条过道。但那些踩着座位边缘、手抓着行李架将“领空”也充分利用的人,还是激怒了那个文着褐色眉毛的列车员,她大叫:“赶紧下来,瞧你们跟个壁虎似的!”丝毫不去想,正是她一次次地通过,把人家逼上去的。
起初,我和我爸也被挤得动弹不得,我爸还得护着身上的学费,我们俩都很紧张。入夜,人们松弛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松弛,竟然使车厢显得略微空荡。我和我爸还是站着,却能放松地聊点什么了。
凌晨5点,我们下了车。我爸让我在站前广场等着,他去买返程车票。奶奶身体不好,他当晚得赶回去。
我守着行李,眼前是鸦青色的天,浮出点亮光,天空下绘着摩天大厦。小城里虽然没有这么高的楼,但我在电视上看过,倒不艳羡,只觉压力迫来。冰冷的铅灰色的压力像辐射一样,从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放出来,我心里突然没着没落起来。
到了学校,办完入校手续,来到指定的宿舍。宿舍里有两个女生,都比我大,据她们介绍,还有一个女生上街去了。那两个女生很热情,我爸也很高兴,跟她们介绍我的情况。他一高兴,嗓门就特别大,那口阜阳方言就特别刺耳。那两个女生倒不觉得有什么,跟他聊得很是投机,但我却看见,出门的那个女生的铺位上,挂着一条黑色的裙子。
黑色裙子的领口与腰间都有黑色的蕾丝花边,它的主人一定是个特别洋气的女子吧?她快要回来了吧?她会不会看不起我们?不是我虚荣,我来这里是要赤手空拳给自己打一片天地的,从一开始就容不得一点闪失。
我催我爸快回去。我爸只管帮我挂蚊帐,铺被子,我再三催促,他方才离开。临走时,他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留下50元钱,剩下的都给了我。
那天晚上,我站在宿舍里,对着窗外的夜风哭了。那两个女生以为我想家,劝了我一会儿,却不知,我当时的感觉极其复杂,有对我爸的负疚与担心。看时间,他已经上车了,有没有座位?一夜未眠的他能睡上一会儿吗?还有对异乡的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我不知道这条路是否走得通,若不能,怎么对得起我爸的这番辛劳?我并没有准备好走回头路。
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我爸回去时的情形。返程倒是有座位,他一上车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正睡着,感到有人在翻他外套的口袋,他明白是小偷,却连眼睛都懒得睁。那50元钱,他装在衬衫口袋里,隔着毛衣和外套,小偷得不了手,要翻就随他翻去吧。我爸闭着眼睛,又睡着了。
后来,他写了篇新闻稿,叫做“哑巴车上小偷多”,因为车上也没有广播提醒。稿子发在报纸上,跟我说这事儿时,他呵呵笑着,说是把车票钱挣回来了。
读书那几年,我经常坐火车在阜阳与上海之间往来。火车逶迤,由东至西,窗外风景转换,从江南的乌桕树到淮北的小白杨,从不能洇湿肮脏车窗的杏花雨到三尺之外触手可及的红月亮。我在火车上看风景,感受故乡变远而异乡变近。时代与列车的脚步都在加快,有谁能停下来?让我住在过去的灵魂追上我随波逐流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