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 问
2013-04-13刀口
文 _ 刀口
学 问
文 _ 刀口
初入机关
那年,我从工厂考进局机关。
那是本埠第一次公开招聘,当时叫考“国家干部”,进机关远不像今天这样万人争一席。
那时我对机关工作几乎一无所知,像一张白纸。主任说:“白纸怕啥?白纸才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嘛!”又说,“你考得不错,智商应该不低,我才把你留局办的。虽说这是全局最忙的部门,但离头儿近,最有可能升呢。”我心想,升啥呀,不生疮就不错了。又听主任说:“局办的工作其实就六个字,只要认真学,不难。”
“哪六个字?”我怯怯地问。
主任一笑:“办文,办会,办事。”
我笑了。在工厂时,我干的也是秘书。那是家国企,且家大业大,让我见识了一些场面,如今到了局机关,不就是挪个窝吗,有啥可憷的?
主任读出我脸上的轻慢,不动声色道:“你原先的工厂有多少人,产值有多少?”我说有2000多人,产值2个亿。主任又一笑:“局机关管13家大中型国企,年销售额70多亿,员工近3万人。从局办发出去的每个字,都有很强的政策性或指导性,你可马虎不得哟!”
我嘴上应着,心中仍不太了然。
都知道干秘书得眼中有事儿,光埋头写字可不成。主任告诫的六字箴言说来容易,真要做好,难。比较而言,最难的是“办事”,办文和办会都有框框,依样画葫芦,再傻也能描摹七八分。办事则不同,无定式,你如果不明就里,十有八九真就傻了。
记得第一次跟局长外出,见他的公文包不大,心想这哪儿用得着我去提呢,便上前几步,将副驾驶门打开恭候。局长剜我一眼,径自开了右后座门钻进去。我有点蒙。主任知道后,大笑:“你个宝哟,那是保镖的位子呀,怎能让局长坐?”我说在厂里,咱厂长每次都坐那位子呀!主任嘴笑到耳根儿:“说你傻还不承认,厂长啥级别,咱局长可是正厅哩!你呀你,学着点吧。”
我仍不解。司机班小李告诉我:“咱国家治安好,要在伊拉克,你那位子是挡枪子的。右后座是全车最保险的地方,我们称它‘首长席’。”
敢情我在工厂时一直坐首长席呢,厂长跷着脚丫坐前面,还自以为风光!
看来机关就是有学问,得用心。主任则有意栽培我,特别是在办事上,时时点拨。
譬如,局长和副局长共六个人,文件先送谁看,看完后那六个大爷如果都签署了执行意见该咋办,或者都不签,文件却必须贯彻又该咋办。
听得我云山雾罩。主任说:“不急嘛,慢慢来,多年媳妇都能熬成婆,你有啥熬不出来的。”又说,“萧伯纳说过,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一是踌躇满志。你新考进来,要多学更要多问。”这或许是对“学问”最好的解释。
长学问
主任身材高大,30多岁,当过兵,走路轻盈。他上中学时在宣传队跳过舞,任《白毛女》中大春一角。他有两个同学很有名,一个是老山主攻营营长、战斗英雄臧雷,另一个是邓小平的扮演者卢奇,但主任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所做的,他们未必能及。”这话让我在心里发笑:你不就一个处级干部嘛,人家是谁呀!
那时,发端于本埠的商业改革如火如荼,动静挺大,中央都晓得了,商业部长胡平飞来调研,局机关忙开了锅。局办作为接待的执行处室,主任指挥若定,一切井井有条,但没想到还是出了点事儿。
要怪就怪局机关太陈旧了。局机关虽地处本埠最繁华的解放碑,却是民国时的老楼,传达室挂着布兜子分信件,乍一看似时光倒流。胡部长来那天,前呼后拥,上楼梯时,木板吱吱嘎嘎叫唤,似有垮塌之虞。胡平收住脚,笑着幽了一默:“我咋感觉这里像八路军办事处呢?”
边走边汇报的局座们都收了声,猜不透部长是批评还是表扬,场面有点尴尬。后排的主任接过话说:“胡部长,这说明我们机关艰苦朴素嘛!”胡平大笑说:“好!”
若搁今天,哪个部委办局不是豪楼配豪车?
局机关是新中国成立之初就设立的商业主管部门,财政拨款只管人头费,其他靠自筹。一个机关要正常运转,有三大费用让人头大如斗:一是修车费,二是医疗费,三是招待费。
当时机关虽有7辆小车,但都陈旧。车况差就得修,若趴窝耽搁了局座外出,就不好交代了。可修车是个无底洞,即便驾驶员无异心,修理厂有图谋,你咋办?主任心细如发,亲自下到修理厂,从水箱、油路、发动机等一一了解,做到心中有数,且处理了一个有异心的驾驶员,立马把修车费控制下来。如今报刊上说全国公车年耗超千亿,有公车每年修理费高达10万元。“现在的车这么好,10万元用哪儿去了?”许多年后与主任相聚,他问我,“你不也养车了吗,你一年修车费有多少?关键是管理嘛,当然,更是体制!”
医疗费也是个无底洞,这事直到机关医疗体制改革才算画上句号。而最令人恼火的是招待费,那几年告别三峡游升温,本埠地处长江上游,南来北往的兄弟单位数不胜数,不接待说不过去,可接待总得要口粮啊!
这其实就是当下舆情诟病的公款吃喝,只是当年远无今天这般奢侈,但即便省着请,费用也让人头疼。为此,主任给我们几个秘书指点迷津。毕竟,客人有远近亲疏,如果把“小金库”折腾空了,过年时无法给全局员工意思意思,背都要被骂肿,“所以,热情、大方、得体、适度是原则,各位兄弟姐妹明白吗?”
响鼓何需重锤敲。
这天,上海商界一家集团公司老总率一干人来拜访,主任那天出差,临行前交代我:“经费虽紧,但面子还得撑,今晚饭局你去打点,总价控制在2000元以内,既要客人吃舒服又不能太贵。”这相当于逼公鸡下蛋。当晚,入酒楼,宾主落座后,大堂请局长点菜。局长笑眯眯地指指我,继续与老总欢聊。我瞅老总40多岁,长得粗黑,说话大声武气,与陈逸飞笔下的精致上海人不搭界,暗揣这厮不是当兵出身就是有知青经历,除了熊猫、凤凰他啥没吃过?只要把他的嘴哄好了,其他人我才懒得管呢。
于是,就点了活水豆花、大椒鲢鱼、折耳根拌凉皮、泡椒牛蛙、芋儿烧鸡等江湖菜。老总果然喜欢,连声称好。其他人却辣得香汗淋淋,连声喊受不了。老总笑说:“到了这厢就得吃江湖菜—海鲜咱在上海吃得还少吗?”一席话,说得咱局长满面放光。
饭后结账,菜钱才600多。主任听说后,把我上下看看,一字一顿道:“不错,你长学问了。”
另一个天地
还别说,那几年我在机关还真长了学问:跟着主任下基层、跑区县、学购销调存、编信息、发简报,眼界比在工厂时开阔了许多,文字大有长进,办事也像模像样了,且经主任力荐,提升为副处。其时,我也就30多岁,如果按部就班混下去,运气好没准儿也能弄个正处、副局什么的当当。
然而,生活的路却往往不由人选择。
20世纪90年代末,政府机构精简,局机关被列为撤销对象。机关人员分流,我选择去报社。问主任去向,他说当然下海。分别的聚会上,从没醉过的他醉了。临醉前,他对我赠言:“保重,来日方长!”眼里闪烁着柔和的光。
那一刻,我的心猛然一顿:人处久了,就会有感情。8年机关生活,主任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让我对生活、对事业、对婚姻、对子女都有了新的认识和处理方式。
这一别又是10年。主任下海后忙啥我不清楚,直到有一天他打电话叫我去某大酒店,才知这些年他的学识、人脉、事业整体大爆发,先后参与国内多项商业运作,这些大手笔使他成为商界著名策划人。
这让我有些吃惊,更吃惊的是这些年我发表的文字,他几乎都读过。“不错,有战斗力,风格是读者喜欢的。”他话锋一转,“不过,我认为好的文字还应该与商业结合。一个写作的人,不要鄙夷商业文字,商业是时代最活跃的因子,好的商业文字是社会急需的。怎么样,接一个试试?”
我便接了。
由此打开了我写道德文章外的另一个天地。这个天地让我透过当下光怪陆离的表象,揳入经济社会最本质的腠理,那里面的酸甜苦辣是隔岸观火者永远不能体味的,它让人收获见识、理性和尊严。是的,当一个作者的稿酬从千字50元增加到500元时,飞涨的物价和生活的压力并不能让你有多少快感,毕竟,千字500元的稿件并非随时能刊发,以至于纯粹的道德文章主要源于作者内心的向往与挣扎。而一个商业项目文字的回报,则超过我10年稿酬的总和—当商业向写作人致敬时,你会没有尊严吗?
事实上,从20余年前考入机关起,我就开始了文学创作,而真正启迪我观察、思考、分析社会的美好与残缺者则是主任。良师益友多无酒肉交往,却有心灵沟通。
主任叫任力,原重庆市第一商业局办公室主任,现清华大学对外学术交流中心CREO教学顾问、客座教授,清华大学国际商业地产运营专家委员会委员。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