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人的旅游生活与新自然景观的发现——以西域、岭南两地为中心
2013-04-12王国健
王国健,周 斌
唐代的旅游生活高度发达,丰富的旅游经历,不仅为文人提供了创作契机,使得作为客体的自然地理之美得以文学呈现,还直接促进了大量新自然景观的发现。唐人主要因为出使或贬谪而到达被称为“绝域”的西域和岭南,西域与岭南的异域风光成为文人旅游的主要驱动力,其与中原迥异的新自然景观首次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通过对文人的旅游文学作品进行分析,可以再现当时西域和岭南的自然景观之美并揭示其文本呈现下的景观类型构成,通过考察文人旅游的不同背景以及旅游活动的流向性可以探知自然景观审美的差异性和趋同性。
一、唐代旅游生活的高度发达与自然地理之美的文学呈现
唐代的旅游生活高度发达,文人成为了唐代旅游主体的主要构成,其旅游的足迹遍及全国,使得不同区域的自然地理之美得以文学呈现。
唐代旅游生活高度发达的原因主要有:一是唐代政治稳定,社会治安好,这为唐人的旅游生活提供了稳定的社会环境和安全保障。唐朝长期统一,除了安史之乱稍有动荡之外,社会上总体来说较稳定。杜甫《忆昔其二》诗云:“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杜佑《通典·食货典》亦云:“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反映了唐代社会的治安好,出行非常安全。唐代统治者非常重视治安管理,在治安管理的政策制定、执行及处罚法律的完善都较前代有了较大的进步。“从中央六部二十四司到地方道府州县以及基层机构的治安职能,形成了一幅涵盖全国的治安网络。”①“在社会治安组织网络方面,唐代制定了严密的户籍制度,在唐前期认真施行,遍及各州县及边远地区,还建置了基层治安组织,对各级机构赋予治安职责。”②治安管理涉及全国各地,即使是到边远地区旅游也不用担心治安的问题;二是唐代社会思想文化的开放,促进了旅游思想的兴起。在文化大交流的背景下,唐代形成儒、道、佛三教交融的文化格局。其中,儒学被视为治国之本、入仕之途,在儒家思想中积极的入世情怀和崇高政治理想的驱动下,无数文人求学应举、干谒求仕、征战边塞等,促进了文人的宦游。道家崇尚的山水之游所包含的自然审美,还有神人之游中所蕴涵的游仙思想赋予了道家旅游摆脱束缚、寻求自由的精神意义。在佛学的影响下,唐代文人脱离社会,步入自然,醉心于旅游,在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中,苦旅人生得到解脱与升华。唐代文士的传教云游、朝佛进香,都属于佛教旅游的范畴,出现了一大批前往西方求法弘法的旅行者,他们为着普度众生的信念,往来于丝绸之路,发展着旅游活动;三是唐代社会经济的高度繁荣为唐人旅游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旅游生活中必备的三个重要物质条件是“饮食”、“住宿”和“交通”。从饮食方面来看,唐代社会物质丰富且物价低廉。美国汉学家谢弗就说过:“唐玄宗统治的那一段和平繁荣的时期,这一时期是一个时间漫长、富足安定、物价低廉的时代,是一个‘天下无贵物’的时代。这时的人们可以非常便利地周游各地。”③郑綮描写了开元盛世的情形:“左右藏库财物山积,不可胜较。四方丰稔,百姓殷富。”④杜佑亦云:“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自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不至二十文,面三十二文,绢一匹二百一十二文。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⑤物质的丰富程度与物价的低廉,降低了唐人旅游生活的成本。从住宿方面来看,唐代的旅馆业的繁荣客观上促进了旅游的发展。唐代的旅馆分为政府的驿馆、民间的旅舍、外国商人办的胡邸等几类。“唐代交通机关名曰驿;驿有舍,其非通途大道,则曰馆。三十里一驿。天下凡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二百六十所水驿,一千二百九十七所陆驿,八十六所水陆相兼。陆行以马,水行以舟,居则有舍。一切设备,颇为完善。行政机关,亦井然有序,行旅来往,咸称便利。”⑥除了官办的及商业性的旅馆外,还有许多沿途村民家及寺庙等能够为游人提供免费的住宿,这不仅为唐人行旅提供了更多的便利,更降低了旅游的成本,促进了旅游的发展。此外,唐代交通的发达也为文人出行提供了交通之便。唐代水、陆交通线贯通全国。陆路以长安为中心,有五条干线东出潼关,直抵洛阳。然后由洛阳转往东、东北、东南各处,东南经商州、邓州,而至荆襄;继续南下至岭南,东北经蒲州,过绛州,溯汾水而上,可至太原府,西经岐州至成都,转往西南各处;西北经邯州至凉州,通往西域。这五条干线与众多支线相连,构成纵横交错的陆路交通网络。水路则以扬州为中心,以运河(永济渠、通济渠、邗沟、江南运河)和长江为主干,连缀其他支流、渠道,可以通到全国许多地方。⑦
自然景观是旅游的第一环境,是激发旅游动机最早、最持久的因素。中国文学一贯注重观察自然,中国文人的文心最容易和天地相通,往往于俯仰山水之间,产生表现自然地理之美的旅游文学作品。唐代文人丰富的旅游经历,不仅有利于在比较中形成自觉的环境感知,提高了对自然地理之美的感受能力与欣赏能力,还使得作为客体的自然地理之美得以文学呈现。唐代文人对自然景观之美的文学呈现,首先表现在他们对自然景观独具个性之形式美的深度体察与形象描述。自然景观的感性形式美主要是由形、色、声、味等因素构成。不同的景观类型在形状、色彩、声音、气味、质感等方面呈现不同的形式美,而同一景观,在不同时间、季节、光度和植被等因素的影响下,形态也趋于变化,因而对自然景观的个性美的体察和描绘尤为重要。如柳宗元《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对柳州诸山的描写:“南绝水,有山无麓,广百寻,高五丈,下上若一,曰甑山。山之南皆大山,多奇。又南且西,曰驾鹤山,壮耸环立,古州治负焉。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南有山,正方而崇,类屏者,曰屏山。其西曰四姥山,皆独立不倚。北沈浔水濑下。”⑧将甑山、鹤驾山、屏山、四佬山的各异形状充分表现出来,个性十足。其次,表现在文人对自然景观所蕴含和反映的主体人格精神的深切感受与艺术把握。孔子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山水“比德”之说,汉代的“天人感应”之说,魏晋六朝的“玄对山水”的隐逸之风等,深刻影响唐人对自然景观的审美。在唐代,游山玩水成为社会风尚,许多与自然风光有关的唐诗宋词,都是自然景观与诗人情感交融的产物,自然景观成为唐人“感物咏志”、“托物寄情”、“触景生情”或“寄情畅神”的载体。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在展现永州山水美景的同时更倾注了被贬谪后的愤懑之情,堪称山水人格化的典范之作。自然景观在经过唐代文人的文本呈现之后,大多成为了“人格化”或“人的本质对象化”的审美对象。
二、“绝域”新自然景观的发现:岭南与西域自然景观类型的文学建构
唐代文人的旅游生活及其旅游文学作品创作,客观上促进了新自然景观的发现。“遍观中国人文山水名胜的形成过程,大量的山水景观被文人发现和欣赏是在唐宋时期。”⑨唐代是一个地理大发现的朝代,正如戴伟华先生所指出的:“唐代诗人对自然的描写是有贡献的,有不少过去在诗中很少表现的景物在他们诗中都有非常成功的刻画。如岭南地区,西域(今新疆)地区,都是首先在唐人的笔下得到充分的表现。”⑩之前被称为“绝域”西域与岭南的新自然景观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唐代疆域之广大,古未尝有,据《唐书·地理志》记载,到开元、天宝极盛之时曾“东至安东,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单于府”,那些距中央统治中心遥远的边区,被称之为“绝域”,如西域与岭南。高适有“绝域眇难跻”[11]之叹,将安西视为“绝域”。岑参也有“绝域地欲尽”[12]与“绝域海西头”[13]之感,视安西与北庭为“绝域”,赵暇亦有“良人征绝域”[14]之悲,视玉门关为“绝域”。岭南更是被大山阻隔,偏远闭塞。杜甫云:“绝域三冬暮”[15],包何曰:“因君使绝域”[16],杨巨源说:“绝域转哀荣”[17],岭南的“绝域”地理位置不言而喻。在唐代之前,这些地区的自然景观还是默默无名,未被中原人所了解和赏识。因为出使、贬谪等不同原因,中原文人远赴西域与岭南,在军务或政务之余出游,促进了当地新自然景观的发现。根据构景要素及景观特征,自然景观可以划分为地质地貌景观、水体景观、植物景观、动物景观和气候气象景观五种类型,唐代文人对岭南与西域两地的各种自然景观类型都有大量、充分的文本表现。
在唐代,亲历西域并留下诗篇的有骆宾王、李白、岑参、张谓等人,其中岑参是突出代表。岑参一生有两次出塞的战地旅游经历,第一次是天宝八年,为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幕属期间的旅游活动。第二次是天宝十三年,为安西北庭节度使判官期间的旅游活动。西域独特的自然景观最先在岑参笔下得以大量地发现。岑参描绘了西域火山、沙碛等地质地貌景观。“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平明乍逐胡风断,薄暮浑随塞雨回”[18],歌颂了火焰山变幻万千、壮观恐怖的奇景。“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19],揭示了火焰山的雄伟气势。“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20],描述了“沙碛”大风不止、碎石遍地的恶劣环境;“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21],将莫贺延碛的广袤多沙跃然纸上;“过碛觉天低”[22],则表现了沙碛的辽阔高远。“银山碛口风似箭”[23],描绘了银山碛的疾风似箭。“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怒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24],刻画了大风呼啸、黄沙卷起、乱石肆飞的景象。“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蒸沙砾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25]不仅描写了热海的酷热,还多层次展示出热海水体景观的奇美。雪景是西域著名的固态水体景观,“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26],表现了西域雪景的美丽壮阔与盎然春意。“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27],把雪景写得磅礴刚毅,厚重辽阔。西域的植物景观主要有葡萄、苜蓿、白榆、白草、优钵罗花等。“胡地苜蓿美”[28],赞扬了“苜蓿”的美丽,“黑姓蕃王貂鼠裘,葡萄宫锦醉缠头”[29]提到了“葡萄”,“三月无青草,千家尽白榆”[30]描写了轮台白榆遍地的景象。“白草磨天涯,湖沙莽茫茫”[31],“白草通疏勒,青山过武威”[32],则描写了西域特有的牧草:“白草”。“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开”(《登凉州尹台寺》),描写了胡地三月半梨花盛开的独特景观。优钵罗花是岑参笔下的重要植物景观,“其状异于众草……嶷然上耸,生不傍引,攒花中折,骈叶外包,异香腾风,秀色媚景”,“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33],岑参从产地、花时、色形、香味等方面赞美了优钵罗花的奇异美丽、清艳脱俗。宦游西域文人笔下的动物景观主要有胡马。岑参云:“轮台征马肥”[34],“骢马劝君皆卸却,使君家酝旧来浓”[35],“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36],李白曰:“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37],展现了胡马的肥壮精干和品种优良。岑参还鲜明地刻画了西域与中原迥异的气象景观。江南正值阳春三月,西域就“秋雪春仍下,朝风夜不休”[38];“四月犹自寒,天山雪茫茫”[39];“五月火云屯,气烧天地红”[40];六月本是江南盛夏之时,西域却是“二庭近西海,六月秋风来”[41];八月的中原秋高气爽,西域却“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42]岑参还多次表现了西域气候的酷寒,如“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43],“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腌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户宝刀冻欲断”[44]等。
在唐代,岭南成为贬谪文人的集中流放地,据尚永亮先生统计,唐五代岭南贬官人次,初唐97人,盛唐75人,中唐123,晚唐134,五代7人,共计536人。[45]宋之问就曾被贬到泷州和钦州,韩愈曾被贬到连州和潮州,李德裕也曾被贬到潮州和崖州。柳宗元因参加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到永州,后又被贬到柳州,同参与永贞革新的刘禹锡也被贬到朗州。大批中原文人的到来使得岭南的自然景观首次被大量地发现和欣赏。岭南的喀斯特地形地貌,造就了独特的山水景观。“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46]“桂州多灵山,发地峭坚,林立四野。署之左曰漓水,水之中曰訾氏之洲。”[47]柳宗元揭开了喀斯特地形条件下永州、桂林山水景观的神秘面纱。柳宗元将永州冉溪更名为“愚溪”:“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48]韩愈将广东潮州韩江称为“恶溪”:“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49]柳宗元将广西柳江称为“瘴江”:“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50]李德裕将岭南溪水称之为“蛮溪”,《谪岭南道中作》诗云:“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愚溪”、“恶溪”、“瘴江”、“蛮溪”等水体景观不仅无用,还瘴气弥漫、飓风时作、毒物众多令人恐怖。“屯门积日无回飙,沦波不归成沓潮。轰如鞭石砣且摇,亘空欲驾鼋鼍桥。惊湍蹙缩悍而骄,大陵高岸失岩哓。”[51]刘禹锡描写了屯门海潮奔涌,狂涛拍岸的海体景观。宦游文人笔下的岭南生物景观多半面目狰狞且毒性无比。“阳山穷邑惟猿猴”[52],“蛟龙出没猩鼯号”[53],“下床畏蛇食畏药”[54],“江氛岭祲昏若凝,一蛇两头见未曾。怪鸟鸣唤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药肝心崩”[55],“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56],韩愈笔下的猿猴、鼯鼠、蛟龙、两头蛇、怪鸟、蛊虫、雄虺、毒螫、鳄鱼无不形态怪异、狰狞危险。“雄虺蓄形于木杪兮,短狐伺景于深渊”[57],“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58],柳宗元表达了对雄虺、蝮蛇、大蜂、沙虱等动物的恐惧。“岭猿群宿夜山静,沙鸟独飞秋水凉。露堕桂花棋局湿,风吹荷叶酒瓶香”[59],许浑不仅描写了“岭猿”、“沙鸟”,还有桂花、荷花。“阴森野葛交蔽日”[60],柳宗元则将野葛描绘得阴森恐怖。“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61],柳宗元描写了柳州城遍种黄柑的景象。岭南气候环境恶劣,“毒雾恒熏昼,炎风每烧夏。雷威固已加,飓势仍相借。气象杳难测,声音吁可怕”[62],“雷霆助光怪,气象难比侔”[63],韩愈感慨连州的瘴气炎热与变换难测。“歊阳讶垂冰,白日惊雷雨”[64],柳州忽冷忽热的奇异气候也让柳宗元备受煎熬。“凭栏久彷徨,流汗不可挥”[65]柳宗元揭示了永州夏夜的苦热。“南国异气候,火旻尚昏霾。瘴烟跕飞羽,沴气伤百骸”[66],刘禹锡也提及了连州气候的怪异与瘴气。
西域和岭南的自然景观不但差别大,而且它们与中原小桥流水、莺啼燕啭、和风细雨的自然景观也迥异,给人传达了不同的审美感受。
三、建功与贬谪:不同旅游背景下自然景观审美的异同性
“文化地理学家认为,人与自然环境相处中各种可能性进行选择时不是任意的、随机的和毫无规律的,而是有一定的客观规律的表现,它受一种思想意识的支配,这种思想意识就是环境感知。”[67]在旅游过程当中,文人对自然景观的发现并创作相关文学作品的行为是在对自然景观发生感知后,进行判断、选择,并作出决策的结果,然而文学呈现的自然景观并非单纯客观存在的环境,而是欣赏者感知的主观环境,因为“我们谁也没有依靠严格确切的客观环境而生活,而只是依靠对环境的内心映象而生活。”[68]除了地理文化差异,在建功或贬谪的不同旅游背景下,文人形成了对西域与岭南自然景观不同的环境感知和文本想象方式,最终表现为文人对自然景观的文学描写在语言、意象、意蕴等层面上的审美差异性。
唐代文人在对自然景观的描写中,注意选择能凸现地域文化特征,反映出旅游主体精神多样性的语言与意象,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在对西域景观的描写中,经常出现如“异”、“肥”、“蒸”、“燃”、“沸”、“炎”、“煎”、“乱”、“怒”、“卷”、“冻”、“寒”、“衰”、“愁”等描摹定性的情感词汇。如“轮台风物异”(岑参《轮台即事》),“异香腾风”中的“异”;“轮台征马肥”,“匈奴草黄马正肥”,“鲤鱼长且肥”中的“肥”;“西头热海水如煮。……蒸沙砾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中的“热”、“蒸”“燃”、“沸”、“炎”、“煎”;“金山西见烟尘飞”(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胡雁哀鸣夜夜飞”(岑参《北庭作》),“胡天八月即飞雪”中的“飞”;“轮台九月风怒吼”中“怒”;“白骨乱蓬蒿”(王昌龄《塞下曲》),“随风满地石乱走”中的“乱”;“北风夜卷赤亭口”中的“卷”;“剑河风急雪片阔”中的“急”;“沙口石冻马蹄脱”中的“冻”;“阑干阴崖千丈冰”中的“阴”;“天山雪后海风寒”(李益《从军北征》)中的“寒”;“霜风裂肤百草衰”(戴叔伦《边城曲》)中“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的“愁”等,这些词语与自然景观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异物”、“异香”、“肥马”、“肥鲤”、“蒸马”、“热海”、“蒸沙”、“燃云”、“沸浪”、“炎波”、“煎月”、“飞尘”、“飞雁”、“飞雪”、“乱蓬”、“乱石”、“怒风”、“卷风”、“冻石”、“寒霭”、“衰草”、“愁云”等自然景观意象,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悲壮慷慨的情感世界,充满着慷慨报国的英雄气概和不畏艰难的乐观精神。而在对岭南自然景观的描写中,经常出现的修饰词汇是“奇”、“怪”、“异”、“骇”、“畏”、“孤”、“愁”、“泣”等。如“愁冲毒雾逢蛇草”,“雄虺毒蜇堕股肱”,“毒龙蜕骨轰雷鼓”(元稹《送岭南崔侍御》)中的“毒”;“争为奇状者”中的“奇”;“雷霆助光怪”,“怪鸟鸣唤令人憎”中的“怪”;“桂林风景异”(宋之问《始安秋日》)中的“异”;“桄榔椰叶暗蛮溪”中的“蛮”;“惊风乱飐芙蓉水”(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中的“惊”;“人稀鸟兽骇”(刘禹锡《度桂岭歌》)中的“骇”;“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中的“怖”;“近水即畏射工沙虱”,“飓起最可畏”,“畏落沙虫避燕泥”中的“畏”;“孤帆淼不系”(宋之问《自衡阳至韶州谒能禅师》)中的“孤”;“晚霁江天好,分明愁杀人。”(宋之问《始安秋日》),“愁猿喘更飞”(张说《岭南送使》)中的“愁”;“会自泣长沙”(宋之问《经梧州》)中的“泣”;“不敢恨长沙”(宋之问《度大庾岭》)中的“恨”等。“毒雾”、“毒蜇”、“毒龙”、“奇洞”、“奇石”、“怪雷”、“怪鸟”、“异景”、“蛮溪”、“惊风”、“骇兽”、“怖鳄”、“畏飓”、“孤帆”、“愁霁”、“恨长沙”、“泣长沙”等景观意象构成了唐代宦游文人对岭南自然环境的感知,给我们展现了贬谪文人“毒奇”、“怪异”、“骇畏”、“孤愁”、“泣恨”交加的情感世界,充满着恐惧与愤懑的情绪。
表面上看,文人对西域与岭南自然景观的审美差异是由于不同区域地理文化引起的,究其根本原因,还是与创作主体在不同的旅游背景下形成的审美心理差异有关。贬谪,是一种被动而悲惨的遭遇,不仅把文人从政治权利的中心驱逐到最边缘地带,更是将他们从熟悉和优越的地理环境中驱逐到一种陌生和恶劣的的环境中,再加上主流社会对他们政治道德与人格精神的否定、贬损,使他们的生命形态发生逆转,政治理想破灭,生命价值贬损,甚至是健康受损。因而在岭南的贬谪文人不外乎寻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在旅游中排遣郁闷、寄托情思,在内心上他们对岭南很难产生认同感,表现出更多的是疏离感、陌生感、恐惧感甚至是排斥感,蕴含着一种沉重的忧患意识和恐怖的生命体验,因而他们对自然景观的认知与表达难免主观化,人为丑化、妖魔化。“南方本多毒,北客恒惧侵”(韩愈《县斋读书》)不仅揭示了岭南自然景观的毒性本质,也反映了贬谪文人对岭南的主导心理倾向。虽然在具体的景观描写当中体现出“奇”、“怪”、“异”、“骇”、“畏”、“孤”、“愁”、“泣”等多样化的情感倾向,但无一不是以恐惧作为基调。“石剑”、“恶溪”、“野葛”、“毒蛇”、“瘴气”五种自然景观典型代表了贬谪文人的精神世界。“泉绅拖修白,石剑攒高青”(韩愈《答张彻》),“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剑,是能伤人的利器,将山比作石剑,表露了韩愈的恐惧情绪,柳宗元的一个“割”字透露的是挖心钻骨的疼痛和恐惧。除了“恶溪”、“野葛”、“毒蛇”、“瘴气”外,文人笔下的“毒雾”、“毒蜇”、“毒龙”、“怪鸟”、“惊风”、“骇兽”、“怖鳄”、“飓风”、“含沙”等自然景观无一不具有毒性的本质或侵害他人生命的倾向,使人产生如临地狱、恐怖绝望之感。唐代西域战事频繁,到西域建立战功或入幕供职成为文人的理想和进身之捷径,是文人主动而悲壮的选择。西域与岭南同为绝域之地,自然环境的恶劣程度不相上下,但在边塞建功或入幕的文人大都能忽略西域环境之艰苦,甚至还把在艰苦环境中的成长当做是实现未来理想抱负的必要磨练过程,因而对环境表现出更多的是欣赏的态度和达观的勇气,在此观照下,自然景观审美具有美丽、雄奇、壮丽甚至趋于悲壮的特点,洋溢着慷慨豪迈、乐观向上的情绪。最能体现宦游西域的文人精神境界的景观类型代表是火山、热海、马、优钵罗花和冰雪。炎热壮观的“火山”,激情澎湃的“热海”、肥壮奔腾的“胡马”象征着文人出塞的满腹激情及昂扬的斗志,奇寒的冰川雪景也彰显文人不畏严寒冰霜的高贵品质,而纯洁、美丽的优钵罗花更是为国征战的文人精神节操代表。在建功的旅游背景下,文人选取的特定景观意象,决定了慷慨激昂甚至趋于悲壮的主观性情感基调。
此外,从文人旅游的流动方向来看,文人奔赴西域或岭南,都是从强势文化区域向弱势文化区域流动,因而呈现出一定的旅游审美趋同性。戴伟华先生指出:“弱势文化区的文化活动多由强势文化的介入。第一,无论是南贬作家或赴边诗人,都是由于中央的政策和措施干预的结果。人员输出源于中央,一个与政治毫无关系的文化人,在唐初不可能去岭南;同样,中央不设安西北庭或没有征战,文人也不可能到今天的新疆(唐代的西域)从事任何活动。”[69]不管是出于建功还是被贬谪,必然摆脱不了中央强势文化的影响。旅游作为一种空间移动,当旅游者从从强势区域流向弱势区域的时候,经历了一个不适应的过程,当他们以中原的理想环境与区位价值对西域、岭南自然景观进行审美观照的时候,自然流露出对过往生活的怀念,对政治权利中心的向往以及旅行的漂泊之苦,必然产生出“奇”、“怪”、“异”、“孤”、“苦”、“哀”、“愁”等情感的共同倾向。
总而言之,唐代高度发达的旅游生活在客观上促进了新自然景观的大量发现。唐代文人在宦游中不仅首次大量发现了西域与岭南的新自然景观,还以文本的形式阐释和建构了两地独具特色的自然景观类型。在建功或贬谪的不同旅游背景下,文人对自然景观的描写在语言、意象、意蕴层面上蕴含着审美差异性,此外,由于其旅游活动,都是从强势文化区域向弱势文化区域流动,因而其自然景观描写也呈现出奇异、孤苦、哀愁、思乡、望京等旅游审美情感的趋同性。
注 释:
①陈智勇:《中国古代社会治安管理史》,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34页。
②朱绍侯:《中国古代治安制度史》,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44页。
③(美)爱德华·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
④(唐)郑綮:《开天传信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89页。
⑤(唐)杜佑:《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4。
⑥郑焱:《中国旅游发展史》,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82页。
⑦史念海:《隋唐时期的交通都会》,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
⑧[46][47][48][50][57][58][60][64][65](唐)柳宗元:《柳宗元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 240 页,第 237 页,第 225 页,第201页,第362页,第14-15页,第249页,第356页,第357页,第369页。
⑨莫道才:《唐代文人的游历与人文山水名胜的形成》,《湖南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
⑩[69]戴伟华:《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67页,第178页。
[11][12][13][18][20][21][22][23][25][29][30][31][32][34][35][38][39][40][41]曾亚兰编校:《王昌龄集·高适集·岑参集》,长沙:岳麓书社,2000 年,第 128页,第210页,第P261页,第218页,第185页,第275页,236,第377页,第217页,第281页,第261页,第194页,第252页,第183页,第279页,第261页,第196页,第195页,第184页。
[14]夏于全集注:《唐诗宋词全集》(第一部),北京:华艺出版社,1997年,第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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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尚永亮:《唐五代贬官之时空分布的定量分析》,《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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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夏于全集注:《唐诗宋词全集》(第十五册),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1999年,第142页。
[61](唐)柳宗元:《柳宗元集(插图本)》,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08年,第317页。
[67]王恩涌:《文化地理学导论——人·地·文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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