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围城》的象征形态
2013-04-12车孟子
车孟子
(宁夏大学 文学院, 宁夏 银川 750021)
论《围城》的象征形态
车孟子
(宁夏大学 文学院, 宁夏 银川 750021)
《围城》是钱钟书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描绘了抗战初期知识分子的群相。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风格独特的讽刺小说,《围城》被誉为“新儒林外史”。钱钟书学贯中西,将现实主义笔法与象征手法相结合,使得《围城》在题材、功能和结构等方面都呈现出多样化的象征形态。
《围城》;钱钟书;象征形态
“象征”的概念比较宽泛,就文学的象征而言,是指用具体的艺术形象,来暗示寓含深刻的意旨,表达含蓄蕴藉的象征诗艺。钱钟书对于象征诗艺的吸纳,使得《围城》呈现出了新的象征形态。本文从题材形态、功能形态和结构形态三个方面来分析《围城》的象征形态。
一、题材象征形态:人类常态生活的诗意化表现
题材作为写作的材料,主要用来描摹社会生活。作者通过对题材的选择,来表达作品的思想主题。题材象征形态是指小说通过题材的提炼所生成的象征意蕴。“小说象征题材侧重于对人类日常生活的描写,侧重于普泛的人‘类’性的表达,日常、人类,普通可以说是这类题材的特点……最日常性的也往往就是普遍性的,而普遍性的往往也就是人‘类’性的。象征题材的小说所力图做的就是通过日常生活及人生场景的展现而达到在深层结构上挖掘出人类形而上的思想意味。”[1]98
亲情、友情、爱情构成了人类最基本的三种感情。《围城》中有不少关于爱情故事的描写,这些爱情场景在人类日常生活中也都极为普遍。即使是男女之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真实感受。小说运用现实主义笔法,通过方鸿渐与几位女性的情感纠葛,塑造了四个个性迥异的女性形象,她们分别是鲍小姐、苏文纨、唐晓芙和孙柔嘉。而方鸿渐对于四位女性的不同态度,正象征着男性对于女性的不同想象。
在回国的法国邮船上,方鸿渐认识了一位鲍小姐。杨绛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中写道:“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2]341方鸿渐是个没有恋爱经验的人,而鲍小姐却是情场高手。她的一句“方先生,你教我想起我的fiancé,你相貌和他像极了”[2]13,便顺利俘获了方鸿渐的心。邮船离香港越来越近,两人的感情也走到了尽头。走了鲍小姐,来了苏小姐。苏文纨倾心于方鸿渐,可惜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架势,只能让生性懦弱的方鸿渐退避三舍。上海战事成了契机,让寂寞空虚的方鸿渐又想起了这位苏小姐。因为苏文纨,方鸿渐认识了她的表妹唐晓芙,并对她一见钟情。“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2]47可造化弄人,因方鸿渐未能向苏文纨坦白自己的真实情感,导致苏文纨盛怒之下将其过去的种种劣迹和盘托出。方鸿渐和唐晓芙在重重矛盾、误解中惨淡分手。最后一个出场的是孙柔嘉。她无疑是全书中描绘最为细致的一个女性,也是最工于心计的一个女性。
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中指出:“对《围城》切不可顾名思义,误以为是描述战争的小说。地地道道是一部爱情小说……使人得到这般印象:理想的爱情,多归虚妄;婚姻多是不由自己的遇合。”[3]鲍小姐这位“局部真理”,之所以让方鸿渐意乱情迷,是因为他们之间维持的是一种灵肉分离的交往,完全没有心灵上的深入交流。钱钟书通过鲍小姐彻底暴露了男性对于女性肉体的欲望。苏文纨有家世背景,有学识修养,有社会地位。如果娶了苏小姐,方鸿渐定能平步青云,所以方鸿渐对于苏小姐游移不定,欲迎还拒。苏小姐成为了地位权势的化身,象征着男性对于钱权利益的追求。“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4]爱情或许就应该如唐晓芙一般简单、纯净,而方鸿渐愿意为唐晓芙付出真心,正象征着男性对于纯洁爱情的无限渴望。至于“柔嘉是中国文化的典型产品,刚上场她看来羞缩沉默,日子久后就露出专横的意志和多疑善妒的敏感,这是中国妇女为应付一辈子陷身家庭纠纷与苦难所培养出来的特性”[5]。方鸿渐对她日久生厌。方鸿渐最后的逃避,象征着男性对于婚姻生活的态度。
《围城》中对于爱情生活的描写占据了大量的篇幅,这些爱情有的让方鸿渐迷乱,有的让方鸿渐犹豫,有的让方鸿渐向往,有的让方鸿渐逃避。这四次恋爱代表着爱情的四种样式:放纵、传统、理想和世俗。或是因为自身的弱点,或是因为现实环境,他永远都无法与心中的好女子有一段美满姻缘。无论是新式的自由恋爱,还是旧式的媒妁之言,无论是新式女性,还是传统女性,皆是以男权社会中男性的道德标准与价值取向进行取舍和评判。爱情题材源于人类常态生活,但这只是《围城》的表层结构,通过对爱情生活的诗意化提炼,我们看到了它的深层结构,即男性在爱情生活中对于不同类型女性的心理想象,以及各种欲望的无情暴露。
二、功能象征形态:文化哲理型象征
功能是作品所传达的文学功效,中国现代小说继承了古代小说所提倡的“文以载道”。而象征赋予了作品多向度的指涉。所谓功能象征形态即借助象征,丰富小说的价值取向。“小说象征的哲理化追求,是小说象征寓意存在的要义,言说人生的普泛意义,以‘人’作为唯一向度的阐释目标,是文化哲理型象征的主要内容,穿越时光的隧道,消解地域的限制,文化哲理型象征对人生的言说具有普适性,因为它指向人类的整体文化,指向人类的生存境遇,更指向人生的一般理性思考……文化哲理型小说象征,通过形象化艺术世界的构筑,不在于昭示平面现实,也不在于人物典型化的塑造,在背景淡化、情节淡化,甚至是时间、地点模糊的环境下,指向一种人生哲理的言说,指向一种文化密码的解读。”[1]108-109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言中写道:“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有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2]1在钱钟书的《围城》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群普通知识分子的人生故事。主人公方鸿渐的人生经历,一言以蔽之,即从一座围城走进,又从另一座围城走出,进进出出,永无止境。钱钟书给方鸿渐设置了一个广阔的“开放性空间”,让他可以从国内到国外,从上海到内地,表面上看他非常自由,完全没有任何被束缚的迹象。而实际上则是他每到一个地方,就自然有一座“围城”。百无聊赖的法国邮船是一座“围城”,战争沦陷的上海是一座“围城”,内地的“三闾大学”依然是“围城”。不想被围困的方鸿渐只有不停地逃避,而这逃避是被动的,盲目的。他并不确定自己要逃到哪里,无论他逃到哪里,都无法摆脱相同的宿命。文中多次提及“围城”,更进一步加深了其象征的意蕴。第一次是在一次聚会上,在座者有方鸿渐、苏文纨、褚慎明等人。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2]89最后,方鸿渐自己也感慨道:“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都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尔。”[2]131
这是多么尴尬的人生困境,逃出也罢,冲进也罢,都已无所谓。人生不过如此,你想要的永远得不到,你得到的却又不是你想要的。“社会生活中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实:一切都不会完全如愿以偿。事情的结果总是与预期的有点不一样。社会生活中,我们几乎从未造成我们原先希望造成的效果,我们还经常得到我们并不想得到的东西。”[6]这矛盾与痛苦,无法逃避,更无从说起,由此产生的孤独感与失落感,也是人类的普遍情绪。上世纪40年代的中国,处于内忧外患之中,许多作家的笔触伸向了战争,醉心于描摹英雄人物,而钱钟书没有随波逐流,他写出了小人物,甚至是“多余人”的琐屑人生。《围城》里没有英雄,有的只是被命运玩弄的普通人。这种具有超越时代特征的命题,与西方现代文学中思考人性、人道、人生显然是一脉相承的,在当时的文坛可以说是独树一帜。
《围城》不仅仅揭示了人类的普遍生存困境,“对现代化过程中中国的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对立与冲突、文化价值的混乱与尴尬,予以了深切的关注与深广的表现……作者借他一路漂泊的机会,涉笔成趣,广泛描绘了社会形形色色、林林总总,写尽了处于历史转型期的中国在文化、价值方面的断裂、错位、颠倒与冲突”[7]。
方鸿渐是中西文化杂陈的一个典型。他从小接受的是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长大后出国留学,接受了西方文化。方鸿渐对待爱情、婚姻优柔寡断,对待事业软弱被动,他性格中的懦弱、懒惰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痼疾。西方文化中追求个人价值,尊重个人意志,在方鸿渐的身上体现得却少之又少。他表面上是个新人,而骨子却是个旧人。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社会,传统文化的劣根性可谓根深蒂固,即便在当时的知识分子身上也是若隐若现。中国古代文人的魏晋风骨、忧国忧民等优良美德逐渐消耗殆尽,钱钟书传达出了乱世文人身上所失落的使命感。随之而来的是在西方现代文化的冲击下,在政治不平等的前提下,产生了一种“崇洋”的文化心态。在接受新事物之时,当时的国人总是感到自卑和脆弱,因此无法形成健全的文化心理。方鸿渐在国外留学之时,本无意于获得任何学位。迫于父亲和岳父的期望,不得不花钱买个假文凭,蒙混过关。父亲和岳父的期望,不是对于方鸿渐学识修养的提升,而是对于国外文凭的盲目崇拜。对于他们而言,出国就等于是镀金;出过国就高人一等。崇洋的风气不仅弥漫在上层知识分子中间,同时也侵入了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更是严重。那个在美国洋行里做买办的张吉民,英文名“Jimmy”,满口的洋泾浜。他“只生了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铺所能制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2]37。张吉民几乎抛弃了中国式的教育,怀着崇洋心理,本着拿来主义的原则,不辨精华与糟粕,用国外的教育方式教育着下一代。而他的下一代在耳濡目染之中,必将承袭相同的教育模式,由此产生恶性循环。
三、结构象征形态:圆形结构型象征
如果说题材是作品的血肉,那么结构就是作品的骨骼。作为艺术题旨的载体,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当象征融入到小说结构中,不仅增强了作品的整体观感,而且使作品的象征意蕴更为显现。“圆形结构的象征,立足于艺术形象整体构成的象征性。小说的全部描写内容通过自身的结构处理,被赋予了一种内在联系着的意象体系,而由于这种意象体系在整体上具有深刻的暗示性和明显的联想性,因此整个作品也便相应地形成了一个圆满自足的象征实体,从表现性功能上说,也就是在于揭示整个作品所包含的‘言外之意’的美学价值。之所以称为‘圆形’结构,一是因为强调小说整体寓意性,小说具有丰富自足的艺术体系,形象自身的内在逻辑规范着形象的演进,小说的象征性不是靠单个意象来传达,也不靠个别细节来运送,而是小说整体散发出‘象征和寓意的意味’。二是强调小说情节的完整性。圆形结构的象征小说往往具有一般小说的艺术特征,必要的人物与必要的情节发展,构成小说本身的厚实机体,人物活动情节发展推动着小说象征寓意的生成,当小说完成了自身的叙述时,象征便会像一团升腾的迷雾勃发而升向人们想象的空间。”[1]139
“城”是实际存在的,也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同时又超越了实体的想象,充当了象征的载体,可谓虚实相生,这其中往往蕴含着作家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审视。钱钟书用真实的笔触描写了方鸿渐走过的一座又一座城,由中国走向外国,从上海这座大城市,走进内地的小城市,由此遭遇了爱情围城,婚姻围城,事业围城,最后上升到人生处处是围城。而以方鸿渐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风云变化的中国社会同时身陷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双重围城”之中。毫无疑问,“围城”这个词既是小说的题目,也是小说的内容,更是小说最后指向的人生和文化的困境。也就是说,“围城”不是单个意象,它自身构成了整部小说的象征体系。
16世纪中叶,流浪汉小说风靡西班牙。相较于骑士文学和田园文学,它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叙事模式。流浪汉小说多借主人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来描绘广大下层人民群众的生活状态和思想意识,从而达到批判社会丑恶现象的目的。《围城》在叙事结构上也受到西方流浪汉小说的影响,“小说中的每一个情节都展示出主人公冒险生涯中的一个个经验和一次次教训,同时借此描绘出世态人情的纷繁复杂。这时的主人公可以不是情节的推动者,但却是情节必要且唯一的组织者,也就是说作品由主角把一个个表面看来互不相干的故事联接起来,自成段落的行状轶事与人物的性格虽无必然的联系,但却展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8]。但是比起流浪汉小说情节较松散、结构不紧凑等弊病,《围城》的情节完整,结构严密,各章节之间虽然相对独立,但也存在着一定的因果联系。全书共九章,方鸿渐始终是小说情节的主线,所有情节的设计都围绕着方鸿渐展开,并由方鸿渐串联起其他的情节,从而达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通过自身与其他人物的联合,共同阐释人类的生存困境。
美国学者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在《钱钟书》一书中,根据罗兰·巴尔特所说的“功能序列”,将《围城》的功能序列分为五个:在上海—旅途—在三闾大学—回城途中—回到上海。序列一包括第一章至第三章,讲述的是方鸿渐回国后移居上海,与苏文纨、唐晓芙之间的爱情纠葛。因为失恋,方鸿渐决定离开上海这个伤心之地。序列二较为简短,只用了一章,即第四章。冲破感情的牢笼,方鸿渐开始了新生活。他与赵辛楣、孙柔嘉、顾尔谦、李梅亭几人一同赶往内地的三闾大学任教。一路上,乘船、坐车、步行,历经千难万险。序列三由第五、第六章组成,主要描写方鸿渐等人在三闾大学任教时的种种遭遇。职业上的排挤,同事的反对,学校氛围让人窒息。序列四表现在第八章中,正是因为三闾大学的低气压,让方鸿渐和孙柔嘉走到了一起。他很快与孙柔嘉结婚。在回上海的途中,巧遇苏文纨。序列五为小说的最后一个章节。方鸿渐和孙柔嘉回到上海,两人的感情开始出现问题。小说最后,方鸿渐在钟声中走向街头,他的人生绕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原地。
《围城》是典型的圆形象征结构型,无论是情节的设置,还是结构的安排,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完满自足的象征体。原生态的生活面貌是本体,隐喻着人生哲理,文化解读是“象外之义”,实体意义和象征意义完美融合,呈现出了循环的意义场域。
[1]施军.叙事的诗意——中国现代小说与象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2]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下卷[M].香港:昭明出版社,1978:98-99.
[4]杨绛.将饮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113.
[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283.
[6][英]卡尔·波普尔.猜想与反驳[M].傅季重,纪树立,周昌忠,蒋弋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174-175.
[7]朱栋霖,朱晓进,龙泉明.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89.
[8]陈晓,姚松奇.浅谈《围城》独特的叙事结构[J].时代文学,2011(23).
I207.425
A
1007-8444(2013)05-0677-04
2013-06-20
车孟子(1988-),宁夏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