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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与朱希祖、李大钊的学术关系
——以《顾颉刚日记》为中心的探讨

2013-04-12周文玖

关键词:古史顾颉刚李大钊

周文玖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5)

【现当代学人研究】

顾颉刚与朱希祖、李大钊的学术关系
——以《顾颉刚日记》为中心的探讨

周文玖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5)

朱希祖、李大钊、顾颉刚均为中国史学的近代转型作出了各自的贡献,发挥了重要影响。学术方面,他们之间既有一些共同性,又在兼容并包的学术环境下,彰显出自己的主张和个性。由于早期同供职于北京大学,他们之间还有一些个人交往。《顾颉刚日记》以其即时性、随笔性、率真性的特点,具有独特的史料价值。本文以《顾颉刚日记》为中心,辅以《朱希祖日记》及其他资料,试图从生活史的角度诠释他们的学术关系,以丰富民国史学内涵。

顾颉刚;朱希祖;李大钊;《顾颉刚日记》;学术关系

顾颉刚、朱希祖、李大钊都是老北京大学出身,在中国史学近代转型的关键阶段,都有各自的学术影响。朱希祖担任北大史学系主任近十年,倡导以科学方法治史,对建设独立的近代意义的史学系有开创之功。李大钊被聘为教授后,在北大史学系讲授“唯物史观研究”等课程,树起马克思主义史学旗帜,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产生奠定了理论基础。顾颉刚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掀起了疑古辨伪的风潮,是古史辨派的开创者。朱希祖与李大钊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有校友关系,他们在北京大学任职期间,顾颉刚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所以朱、李与顾颉刚有广义的师生关系;顾颉刚北京大学毕业后,先在李大钊任主任的图书馆负责编目工作,后进入研究所国学门兼任助教,与同样在研究所国学门兼任教授的朱希祖成为同事,故在工作上他们又联系密切。

近年来,著名学人日记出版不少。《顾颉刚日记》即是其中之一。顾颉刚一生勤于笔记,身后留下数量惊人的文字。日记即是其文字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自1913年开始写日记,直到逝世前数日,赓续不断。其日记的完整性罕有人能比。顾氏学术成就巨大,学术地位崇高,且交游广泛,这些都决定了其日记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本文拟通过顾氏日记,结合其他资料,来探讨顾颉刚与朱希祖、李大钊的学术关系。

一、前疏后笃——与朱希祖的关系

朱希祖(1879—1944),字逖先,浙江海盐人,1905年至1909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期间与钱玄同、许寿裳以及鲁迅兄弟等亦从章太炎问学,是章太炎最早的弟子之一。他1913年进入北大,先被聘为预科国文教授,后担任国文门本科教授。1919年12月起,任史学系主任、教授。顾颉刚1913年在北京大学读预科,1916年入本科哲学门。当时的北大,本科本来是三年,由于他有病请假,到1920年夏天才从北京大学毕业。预科也是因为病假,并没有读完,顾氏是以同等学力的资格考入本科的。这样顾颉刚断续在北京大学做了7年学生。因为是同年进入北大,顾颉刚读预科时,朱希祖很可能是他的老师。但这在《顾颉刚日记》中没有反映。顾颉刚毕业后,留在北大图书馆工作。1921年,北京大学成立研究所国学门,以文科国文、史学、哲学教授为导师,主任是沈兼士。顾颉刚被研究所国学门聘为助教。此后,他在北大以研究所工作为主,以图书馆工作为辅。朱希祖、李大钊分别以史学系主任、图书馆主任身份成为国学门委员会委员。于是,他们三人又都兼职于北大研究所国学门。顾颉刚作为助教,是研究所国学门具体活动的实际推动者和参与者。

在《顾颉刚日记》中,有45处提到了朱希祖。有关他的夫人、长子朱偰、五子朱倞、女儿朱倓、女婿罗香林的记载,共有168处,其中记与罗香林的交往最多,达154处。《顾颉刚日记》对朱希祖的记录,以在北京大学工作期间为多,涉及开会、阅卷、聚餐、参加“驼群社”郊游以及一些单独交往。从日记记述的他与朱氏的接触中,看不出他与朱希祖有深厚的交情,相反,倒有不少对朱希祖不满的话。现择其要者,征引如下:

1921年1月26号:朱逖先邀谈。[1]94

1921年10月3号:到研究所,与朱希祖撞顶子,愤极。日间事有余愤,未做事。得眠颇迟。[1]167

1921年10月5号:兼士先生到研究所,谓拟任我为研究所秘书,可以管理全部事务。又言朱逖先向来憨头憨脑,我们若把文哲与史学分开何如。此事我不赞成,以如此则研究所各自为政,无益也。[1]168

1921年10月6号:在四层楼发见空屋二间,喜其可扩充为研究所,即走告守常先生。他回答我的话头,颇有朱希祖不满意于我之意。愤甚,即写寄兼士先生信,主张国文系分立。

未作事,九点三刻即睡。

日来屡屡受气,使我夜中无兴味做事。[1]168

1923年8月24号:晤朱逖先先生。[1]389

1924年5月12号,杨、韩事件发生,杨适夷辞职,其所授史学系上古史课,逖先先生要我担任,托兼士先生言之。予却绝。[1]486

1924年7月30号:今日看完试卷后,与逖先先生谈了数句话。我和他的品格是很不相同的,所以又弄得头痛起来。我在性情上,在身体上,在志愿上,是一致的不能入社会的。[1]514

看来顾颉刚在与朱希祖的共事中并不十分融洽,个中原因,顾氏也没有说明。从上引最后一则日记看,性格不合可能是主要因素。此外,不排除有学术观点的分歧在其中起作用。顾颉刚1923年5月发表《与钱玄同论古史书》,提出疑古辨伪的主张,并掀起了疑古思潮。顾氏疑古思想受今文经家派的影响明显。而对经今、古文,朱希祖虽然主张应该平等地对待,不应是此非彼,有所轩轾,但又认为古文经学更加切实、可信,偏好古文家的倾向显而易见[2]87-97。他与同学兼好友钱玄同在这点上很不相同,曾说:“余与玄同颇多相合,唯谈经不相合。”[3]908而顾颉刚的疑古辨伪的精神导师正是钱玄同。也就是说,在经学倾向方面,朱希祖与顾颉刚有分歧。

对于辨伪,朱希祖也是赞同的,曾在《清华周刊》发表《〈墨子·备城门〉以下二十篇系汉人伪书说》,该文被《古史辨》第4册所收。*《古史辨》在顾颉刚生前共出版了7册,收朱希祖文章,亦仅此一篇。然而,对疑古派将历史上的三皇五帝统统斥为后人编造出来的,朱氏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朱希祖在北京期间的日记除1929年的部分月份保留下来,其余均不知去向,我们难以从朱氏当时的文字中探知他对顾氏疑古的态度,但从其1942年3月31日的日记中,仍然可以推断他对顾氏的疑古颇不赞成。朱氏在这则日记中云:

上午阅陈恭禄《中国史》第一册,中有记载云:

“顾颉刚编著之初中教科书,以未叙述三皇五帝禁止发行(118页)。注云:顾颉刚等著《三皇考·自序》页二五(163页)。”

案:五帝有尧、舜,不信五帝,是并尧、舜亦谓为子虚乌有矣,是汉以前一切经子皆可抹煞矣。[3]1294

上引日记说明,朱希祖对顾颉刚过去的疑古,是有保留意见的,认为他对古史的怀疑和考证,把汉以前的经、子典籍的史料价值都否定了。

疑古、辨伪自是历史研究应有的态度,朱希祖对此在原则上是赞同的。他说,作史之业,盖有三期,第一是搜罗期,第二是考订期,第三是去取期。在考订期,就应有怀疑的态度、辨伪的程序。他说:“考订务期精审”,因为“前人著书,往往贪多务广,不加考订,即据为事实,遂至真伪不分,是非难别”[2]288。但他为什么对顾颉刚的疑古持消极态度?这是因为在他看来,顾氏的疑古已经超出了应有的范围,以致中国上古没有值得信赖的典籍了。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在这一点上,他与他的老师章太炎是相同的。章太炎不止一次地批评疑古派:“夫讲学而入于魔道不如不讲。昔之讲阴阳五行,今乃有空谈之哲学、疑古之史学,皆魔道也。必须扫除此种魔道,而后可与言学。”[4]153“今之疑古者,无所根据,遽尔相疑,斯真疑而成疾矣。”[4]174章太炎、朱希祖治史都有民族主义情结,他们多次讲到读史与保国保种的关系。虽然他们也都强调治史要客观,讲究科学方法,但疑古派对尧、舜、禹存在的怀疑,还是跌破了他们的心理底线。特别是在民族危机日益深重、日本学者也有类似观点的情况下,本属于很正常学术手段的“疑古”,在他们看来却是斩断中国悠久历史的一把利器。他们对“疑古派”的成见由此而生。顾颉刚与朱氏的不融洽,如果存在学术原因的话,当发源于此。

顾颉刚1926年离开北京,先后到厦门大学、广州中山大学任教。1929年从中山大学辞职,到北平就任燕京大学教授。此时朱希祖尚在北京大学任史学系主任。朱希祖应学生要求,聘请顾颉刚到北大史学系兼课,开“《史记》研究”。1930年底,朱希祖受到学生攻击。学生攻击他的缘由就有未聘顾颉刚到史学系上课。朱希祖发文辩驳:上年曾请顾先生担任指导《史记》研究,顾先生因为燕京大学教授不便在外兼课,特允来尽义务。当初听课人多,“终则以研究须费切实工夫,竟畏难而不到一人。顾先生来校不过两三个月,因学生弃置如遗,故尔不再来校。余十分抱歉,今年何能再开口去请?”[5]关于朱氏聘顾颉刚到北大史学系兼课的事,顾颉刚日记中没有反映。他以后的回忆录曾说到兼课北大之事,但不甚翔实,也没提到朱希祖。

从《顾颉刚日记》看,顾颉刚有相当数量的书信写给朱希祖。但现在出版的《顾颉刚全集》书信卷,没有收入一封他给朱希祖的信。顾颉刚与朱希祖的女儿朱倓、女婿罗香林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从顾颉刚给罗香林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很欣赏朱倓的才学,誉之“积学能文”[6]330。《顾颉刚日记》中还有罗香林、朱倓夫妇做东,宴请朱希祖和顾颉刚的记录:“1936年1月20号……今晚同席:黄文山、朱逖先、缪赞虞、予(以上客),罗香林(主)。”[7]435“1936年4月4号……今晚同席:朱逖先(希祖)、予(以上客),罗香林夫妇(主)。”[7]461有审查朱氏著述、阅读其著作的记录:“1935年10月24号……审查朱逖先《伪齐录校证》、《伪楚录辑补》。”[7]403“1942年4月29号……看朱逖先《屈翁山著述考》。”[8]672这说明,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顾氏与朱氏保持交往且有近距离接触。共同回忆往事,畅谈见闻,评论时事,自是应有之意。

1943年,中国史学会在重庆成立,顾颉刚和朱希祖都被选为常务理事。顾颉刚得票第一,朱希祖得票第五。顾颉刚因为得票最多,屡次以主席的身份主持会议。从朱希祖的日记看,朱希祖对这次组建中国史学会的事情很不热心,开会通知他,他也不去参加。阅报得知自己被选为理事,他却认为“政客藉以招权,不过拉老夫为其张旗伞、装门面而已。”[3]1355直到被选为常务理事后几天,才去参加了一次常务委员会会议。他在1943年4月5日的日记写道:“……午后二时,至中央图书馆开中国史学会常务委员会,同人推余为主席,余力让顾颉刚为主席,提出《建议案》。”[3]1358此《建议案》就是他作的《建议教育部请在国立各大学分设中国分代史讲座以备完成中国通史案》,即以中国史学会的名义上书教育部,建议编纂中国通史[2]342-346。这个建议案应该得到顾颉刚的支持。因为其编纂中国通史的设想和办法,与顾颉刚是一致的。

朱希祖1944年7月5日去世。8月8日,国民政府在重庆中央图书馆为朱希祖举行公祭,国府主席蒋介石特颁挽词,题曰“渊衷硕学”。考试院院长戴季陶亲临主祭。其公祭规格在陪都的学术圈内可谓首屈一指。不少国民党元老和高级官员都送了挽联甚至亲自出席,学术界名流出席和送哀辞、挽联、挽诗的更多。在这些哀悼的文字中,顾颉刚代表中国史学会作的挽词,以及他写的挽诗尤其引人注目。与他在北大时期的日记中多次记下与朱希祖的疏离迥然不同。其挽词曰:

惟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八月八日,中国史学会常务理事顾颉刚等暨全体会员等,谨以清酌庶馐之奠,至祭于故史学大师朱逖先先生之灵曰:翳维先生,派衍婺源。学追涑水,志迈龙门。余杭章氏,讲论扶桑。先生从之,相得弥彰……文章经国,世运所征。大雅云亡,谁赞中兴?群言庞杂,鲜克执中。先生去矣,谁与折中?乙部之书,浩如渊海。先生之殁,津梁何在?前思未歇,后感复集。四顾茫茫,临文于悒!呜呼哀哉!尚飨![9]329-330

这篇挽词四字成句,共百句,在顾颉刚所作诸多挽词中属于非常典雅的一篇。挽词感情真挚,对朱希祖的一生评价甚高。虽有揄扬的成分,但所列的事项,都是确有其事。

顾颉刚1944年8月6日的日记,抄录了他所作的挽朱逖先诗四首:

拔木狂风惊骤侵,向家湾里起哀音。及身未见中原定,辜负伪齐编录心。

万卷藏书任取资,焚膏矻矻是生涯。大封合畀西王爵,勘验余杭戏谑词。

入粤为寻绍武来,金陵旧院拨蒿莱。平生心事南明史,历劫终教志不灰。

叔皮有子述先人,又产曹昭笔有神。得月楼高钟秀甚,九原应喜看传薪。[10]322

顾颉刚的四首挽诗当时大概悬挂于公祭现场,朱氏后人曾辑有《朱逖先先生哀挽录》,内收这四首诗。从顾颉刚所写的挽词和挽诗来看,他对朱希祖的家世和一生行谊都很了解。挽词和挽诗涉及朱氏的出生地、早期日本求学、与章太炎的师生关系、在章门弟子中的地位、辛亥后曾担任海盐县知县、学术主张、学术专长、在几处大学任职的播迁、任国史馆总干事、考试院考选委员等。其最后一首诗还提到了朱氏有才华的子女。朱偰是朱希祖长子,留学德国,获经济学博士学位,归国后任中央大学教授,在文史领域造诣深厚,考证文章、散文、诗歌等,均有功力,富有文采,表现出很高的才气,故称“叔皮有子述先人”。女儿朱倓,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毕业,诗文均佳,版本目录、历史考证都很精通。顾颉刚把她比作班昭。得月楼是朱希祖家的老宅邸,是他出生的地方。顾颉刚为朱氏作挽词和挽诗,应该说是很用心的,融入了自己追求学术事业的甘苦和情感。顾潮为自己的父亲作传,就从这些挽诗中选出一句作为传记的正题《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这也说明顾氏的生活经历、内心世界与朱氏有诸多契合之处。

仅看顾氏北大时期的日记,觉得他与朱希祖的关系较为疏远。然其为朱氏写的挽词和挽诗所显示的他们之间相知程度,又远远高于其日记给人的印象。挽词对朱氏评价之高,也超出日记所蕴涵的信息。

1945年,即朱氏逝世后的第二年,顾颉刚主编的《文史杂志》出了“朱逖先先生纪念专号”。这期专号是顾颉刚和罗香林共同编辑的。《顾颉刚日记》云:“1945年5月8号看《朱逖先先生纪念号》”。顾颉刚撰写了“编辑后记”,从编辑者的角度对朱希祖表达了敬意。

朱希祖与顾颉刚,从年龄来说,两人相差14岁,是不同辈分的学者,朱氏在北京大学任教授时,顾颉刚是北大的学生。从学术系谱看,朱希祖是章太炎的入室弟子;顾颉刚1913年12月也曾多次听章氏讲演,但未拜门入室,以后受康有为影响较大,对太炎学问的尊崇开始低落。在胡适进入北京大学后,他受胡适学术影响更大。20世纪20年代,在章门弟子与胡适为代表的英美派错综复杂的学术圈内,顾颉刚谨小慎微,然由于与胡适的关系更为亲近,他也受章门学人的非议。抗日战争爆发后,学者们辗转播迁,每人都历尽沧桑,学术观点也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有所调适。学术故旧,异地相聚,情谊弥足珍惜。顾颉刚对朱希祖的情感,出现了转变,对朱希祖有了更多的尊敬。在朱希祖方面也同样如此。他们之间的学术关系,可谓是前疏而后笃。

二、学术上同归而殊途——与李大钊的关系

在学术上,李大钊认为史观对历史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顾颉刚则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并由此开启疑古辨伪之风。前者强调理论的影响,后者注重史料的作用,虽然看似代表了历史研究范式的两极,但却具有共同的学术追求,即都要求对传统史学进行改造。

首先,他们都要求重新认识中国古史。李大钊把事实分为“实在的事实”和“历史的事实”。他说,实在的事实,“是死了,去了;过去的事,是做了,完了;过去的人,是一瞑长逝,万劫不返了;在他们有何变动,是永不可能了”。所谓历史的事实,就是解喻的事实,即人们对实在的事实的认识和理解。“解喻是活的,是含有进步性的。所以历史的事实,亦是活的,含有进步性的。”历史的事实,是“实在的事实”的副产品,是“实在的事实”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他举例说,实在的孔子死了,不能复生了,他的生涯、境遇、行为,丝毫不能变动了,可是那历史的孔子,自从实在的孔子死去的那一天,便已活现于人们的想象中,潜藏于人们的记忆中。历史的事实,需要不断地改作,因为历史的事实本身,就是一个新史产生者。唐代人们心目中的孔子不同于汉代,而宋代人们心目中的孔子又不同于唐代。从发展的观点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比较进步的历史观,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比较进步的知识,史观与知识不断地进步,人们对于实在事实的解喻自然要不断地变动。改作的历史,随着史观与知识的进步,必然更接近历史实际。[11]7-9过去是用旧史观认识历史,现在新的历史观树立了,历史需要重新改作。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包括三个意思:第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第三,我们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我们即不能知道夏商时的夏商史,至少能知道东周时的夏商史。[12]4顾氏提出的这一观念,也表明了写出的历史与客观的历史不是一回事。因此,要揭破伪的古史,建设可信的古史。

其次,在历史进化观、怀疑古史方面,二者也有共同之处。顾颉刚提出“打破古代为黄金世界的观念”,由此怀疑古史记载。李大钊同样指出:“中国自古昔圣哲,即习为托古之说,以自矜重:孔孟之徒,言必称尧舜;老庄之徒,言必称黄帝;墨翟之徒,言必称大禹;许行之徒,言必称神农。”[11]296就是说,李大钊亦认识到先秦的托古现象,并反对把古代说成是黄金时代、历史越来越倒退。在《史学概论》一文中,他又说:“中国古书固然伪的很多。”[11]271在运用文献时,他自觉地运用学界公认的可靠文献。如为了说明殷周社会的不同,他在使用《尚书》和《诗经》时特别指出:“再从较为可靠的一部分的《尚书》和《诗经》中亦可寻出些旁证,证明殷周二代的不同。”[11]207“《商书》在《尚书》中,为比较可信之部分;《诗经》亦非伪书,故颇可置信。”[11]288-289这说明在整理国故的大背景下,李大钊也受到顾颉刚等人疑古思想的影响,研究古史时怀有自觉的辨伪意识。可见,李大钊对疑古及辨伪书都是赞同的。顾颉刚疑古辨伪受经今文家法的影响,这点他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说得很清楚。而李大钊的疑古辨伪思想则看不出受经今文家法的影响。从李大钊研究古史征引的文献考察,他更倾向采纳古文家的观点。如在《中国古代经济思想之特点》,他引用了《老子》《论语》《孟子》《礼记》《左传》《周易》《管子》《墨子》《荀子》等。其中对《左传》《礼记》的引用,反映了他并不认同今文家所谓《左传》是刘歆伪造的说法。《原人社会于文字书契上之唯物的反映》从世界文明起源之角度,由早期文字探讨远古时代的经济状况与社会制度,所涉及的史料有骨刻、贝刻、龟刻、金刻、木刻等很多种类,中文文献包括《说文》《尔雅》《方言》《诗经》《易》《周礼》《礼记》《大戴礼记》《尚书》《春秋》《史记》《汉书》《竹书纪年》《帝王世纪》《论语》《淮南子》《孔子家语》《白虎通》《亢仓子》《毛传》《卿云歌》《毛诗正义》《夏小正》《通典》等近20种。其中《说文》《周礼》《礼记》《大戴礼记》《毛传》等都是古文家崇信而被今文家攻击的典籍,却为李大钊运用,说明他对今文家关于这些典籍的判定,并不同意。他的古史研究,在史料观上更倾向于古文家的看法。

李大钊与顾颉刚的史学思想,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想解放的产物。路径虽然不同,但目标并无二致,可谓是“殊途而同归”。由于是“殊途”,所以在治学特色上就表现出差异。李大钊强调的是史观在历史认识上的重要意义,虽然他也批评旧史观,但重点是在新史观——唯物史观的树立上,表现出建设性的特点;顾颉刚强调的是史料真实的重要性,出发点是古书辨伪;主张先破后立或破中有立,所以,在古史辨初期,该派带有破坏的色彩。

李大钊与顾颉刚在古史观的共同性,令人感到二者有密切的学术联系。事实上确实有学者也试图论证他们之间的学术联系和相互影响[13]389-403。但从《顾颉刚日记》看,顾氏的疑古思想与李大钊关于历史需不断解喻的观点,并没有直接的关联。

在《顾颉刚日记》中,李大钊的名字出现过38次。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期间,顾颉刚对李大钊是很尊重的,在日记中一般称“守常先生”。李大钊1918年1月入北京大学,担任图书馆主任;1920年7月北大评议会特别会议全体通过,将图书馆主任改为教授,从这时起,李大钊在北大担任教授兼图书馆主任。此后,李大钊陆续在政治系、史学系、经济系以及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师范大学、朝阳大学、中国大学等校开课。李氏比顾氏年长4岁,李氏当教授时,顾氏已经毕业。日记内容显示,他们除了工作上的联系,似乎没有特别的私交和学术沟通。

《顾颉刚日记》所记的有关李大钊的内容,一是属于工作请示和工作安排,包括李大钊安排他为北京女高师学生讲解编目法的记述。这是顾颉刚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下讲话。二是有对李大钊不满的记述,如1922年春天,顾颉刚告假回苏州,李大钊告诉顾颉刚的朋友,说蔡元培校长的意思是在请假期内暂停支付薪水。为此顾颉刚怀疑是李大钊在背后起了负面作用,写道:“这明是李大钊出花样,即写一信与蔡校长。”[1]219三是对李大钊鼓吹革命,从事反对北洋政府活动的责备。如1923年2月12日,“环球会中以有北大学生(梅心如)住民内,故假为会场,守常先生亦来,鼓吹革命。革命固为当务之急,但他的不诚恳的态度看了总使人生疑,似乎他只要牺牲了青年去成就自己的地位。”[1]324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后,他责备李大钊等人闹得太厉害:“报载府中拟下令捕徐谦、李大钊、易培基、李煜瀛、顾孟余等。段氏固非下令之人,但徐氏辈实在闹得太厉害了。我对于这种人,和段氏一样地深恶痛绝。”[1]728然而,在李大钊被捕后,身在广州中山大学的顾颉刚也很担忧:“1927年4月11号……报载李守常先生在俄使馆被奉军所捕,恐有生命危险。”[14]36在得到李大钊被杀害的消息后,他深为惋惜,在1927年4月30日的日记中写道:“孟真得到消息,李守常先生张挹兰女士等,均为奉军所杀,甚惜之。”[14]42

“文化大革命”时期,顾颉刚曾遭到批斗,多次被勒令认罪悔过。这在顾氏日记中都有一定的反映。如在1927年4月12日的日记后,顾氏于1967年3月补记道:“蒋介石叛变革命,此后即大杀共产党。我以不问政治,竟不知此事之严重性,可耻!”[14]36在1968年12月31日的日记中,他抄录了检讨书《我的五十年中的罪行》纲目,其中有“(1)1917年接近胡适,从此追随他,反对李大钊搞革命。(2)鲁迅反对胡适,连带反对我。”[15]601969年4月30日的日记,摘录了检讨书“《我的罪恶史》(纲要)”。其中有“3、我接近了胡适(反对李大钊、鲁迅)。4、我得罪了鲁迅先生。”[15]98“文革”中的这些检讨书固然是在高强的政治压力下被迫写的,当时是唯恐自己对党不坦诚,唯恐交代不彻底,于是写检讨书时挖空心思,以尽快过关,甚至为赢得审查人员的信任和肯定,不惜言过其实,把自己的“罪行”放大。但“无中生有”是历史学的大忌,是正直的历史学家做不出的。因此,上述顾氏日记抄录的“文革”检讨书,虽与事实不尽相符,但也有一定的真实成分。

可见,虽然顾颉刚在北京大学工作期间与李大钊有不少接触,而且总的来看,对李氏是很尊重的,但他所受李氏的学术影响不是太明显,却是无需讳言的事实。在学术上,他们是“同归而殊途”。

至于李大钊、朱希祖的关系,在本文即将结束时,也作一简单的论述。朱希祖、李大钊都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前者的留学时间是1905年至1909年,后者是1913年至1916年。由于相同的留日背景,学术上和生活上的相互关照和支持应该是有的。如李大钊在北大被聘为教授后,朱希祖随即请他到史学系上课,所开课程有“唯物史观研究”、“史学思想史”等。朱希祖甚至把这一举措视为史学系改革的一项内容,说:“希祖颇思以欧美新史学,改革中国旧史学,曾聘西洋史教授翻译新史学及唯物史观等书,从事鼓吹,此为本系可纪之事二也。”[2]3301922年,李大钊、朱希祖受武昌高师的邀请,南下讲学,由于京汉铁路大罢工的原因,他们于是绕道上海,且共同代表北京学术界拜会了孙中山。作为史学系主任,朱希祖编制北大史学系课程指导书时,也充分征求李大钊的意见。傅振伦说:“民国初年,朱任清史馆编纂,兼北大中国文学系及史学系两主任,与李大钊制定课程六类……。”[16]53李大钊被捕期间,留日出身的北大教授如沈尹默、朱希祖等,设法藏匿李大钊的儿子李葆华。李大钊牺牲后,他们帮助李大钊的遗属解决生活困难。朱希祖在政治上、学术思想上与李大钊并非同道,但他赞赏蔡元培兼容并包的办学思想,所以聘请了讲马克思主义的李大钊开课。这在当时是需要胆识的。1940年3月5日,蔡元培逝世,朱希祖作了《哀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孑民四绝句》,其中之二云:“陈李恣左倾,刘胡任右迈。岂为眉睫谋,学术求其大。”并自注曰:“陈指陈独秀,李指李大钊,刘指刘申叔,胡指胡适。”[3]1161这个“自注”说明,朱希祖对李大钊的政治观点及在中国政治史上的地位是清楚的。正是为了“学术求其大”,朱希祖支持李大钊将马克思主义史学引入中国的最高学府。共同的学术背景,又使他与李大钊保持了一种较为和谐的个人关系。

朱希祖、李大钊、顾颉刚均为中国史学的近代转型作出了各自的贡献,发挥了重要影响。他们之间既有一些共同的学术追求,又在兼容并包的学术环境下,彰显出自己的学术主张和个性。《顾颉刚日记》的即时性、随笔性、率真性的特点,为我们认识他们的学术个性及探寻他们之间的学术关系提供了更加直接、生动的史料。

[1]顾颉刚日记:第一卷[M].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

[2]朱希祖文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朱希祖日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2.

[4]章太炎讲演集[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

[5]朱希祖.辩驳北京大学史学系全体学生驱逐主任朱希祖宣言[N].北京大学日刊,1930-12-09.

[6]罗香林论学书札[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

[7]顾颉刚日记:第三卷[M].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

[8]顾颉刚日记:第四卷[M].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

[9]张国华.文史大家朱希祖[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

[10]顾颉刚日记:第五卷[M].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

[11]李守常.史学要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12]顾颉刚.古史辨自序[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13]张京华.古史辨派与中国现代学术走向[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9.

[14]顾颉刚日记:第二卷[M].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

[15]顾颉刚日记:第十一卷[M].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

[16]傅振伦.蒲梢沧桑——九十忆往[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K092

A

1007-8444(2013)05-0623-07

2013-05-15

201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民国时期史学之研究”(10JJD770005)。

周文玖(1964-),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史学理论及史学史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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