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舍《微神》的女性悲剧性解读
2013-04-12杨琴
杨 琴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微神》和鲁迅的《伤逝》一样,是作家唯一一部爱情小说。作为老舍最欣赏的两个短篇之一,作者倾其强烈的艺术构思,经过三次修正,将自己的经验和亲眼看见的人与事融入小说中。与老舍大部分的现实主义作品相比具有了很强的现代主义色彩,这便使得《微神》在老舍小说中具有独特地位,同时也在中国现代文学中达到难以复制的艺术高度。本文一方面试图从文本来分析《微神》的女性悲剧结局、悲剧形成原因以及作家写作目的,另一方面从作家自身来分析老舍采用悲剧形式的意识来源,从而解读小说所体现的女性悲剧性。
一、从文本分析《微神》的女性悲剧结局、悲剧形成原因及写作目的
“微神”是英文“vision”的音译。老舍先生在初发表时采用的便是英文题目,最后在收入《赶集》时才使用现在的题目。“vision”有很多意义,作名词时可指“梦幻、梦幻(或想象)中的物”或“极美的人(尤指妇女)”;作动词时则指“幻见、梦见”或“显示”。也有研究者认为,“微神”可作为“微型的《神曲》”的简称。但我比较赞同严家炎和伊藤敬一的看法,即把“微神”释为“微微出神”[1]和“幽微的女神”。[2]原因有二:一是这篇文章就是由“我”晒太阳“微微出神”而产生的梦幻写起,这个梦境占小说篇幅一半之多;二是小说描写的主人公是“她”,“她”是我的初恋,永远埋藏在心中“幽微”深处的“女神”,难以忘怀。
故事从十七岁开始,“我”与“她”单纯烂漫、两小无猜、心心相应,互生爱慕但羞涩得无语言说,一个眼神就能道出彼此的钦慕。之后她家道中落,两年后我也上了南洋,两人还是彼此牵挂,然而机不逢时,终将姻缘错过。等到我回国之后,早已物是人非,她先是迫于生计嫁给一个阔家公子,但因心中一直有我而惨遭抛弃,最后为了父亲和自己的生活不得不沦为暗娼。我知道后懊悔不已,依然无法浇灭心中对她的热情,还是愿意娶她。而此时的她虽珍重心底爱恋,却知道无法回到原来的自己,无奈选择自杀,这样才能将最美的青春留在我的心中……小说中的“她”从天真烂漫美丽的小女孩长大为具有“女子尊严与神秘”的大姑娘,结果却变为娼妇,“像个产后的病妇”,没有一点活泼气象,“连一点无聊的傲气也不敢存了”。她为了供给父亲烟吃和自己的服装香粉,出卖肉体,“得极下贱地去找钱”,“只为钱着急,不管我自己”,最终她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只有一条路,名字叫死”。她怀揣着“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的梦而去,[3]20-29我只能在梦中和回忆中进行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一死一生、阴阳相隔,这就更让读者无法释怀,悲由心生。爱情是平凡的,但爱情同样也是伟大的、刻骨铭心的,初恋的死亡代表着心中希望的泯灭,这是那个时代和社会的悲剧。
这是一个极平凡的爱情故事,却被老舍以独特的手法写得别具韵味,显示了作者高超的叙述技巧。老舍自己也说过:“短篇小说是后起的文艺,最需要技巧,它差不多是仗着技巧而成为独立的一个体裁”,[4]33这篇小说就是老舍根据自己的初恋经验,加上丰富的想象和掌握欧洲文艺的现代技巧之后写成的。开篇作者以散文诗一样美丽的文字,用三分之一的篇幅写景,明则写景,暗则抒情,营造出朦胧婉约的意境,情怀激荡。表面上看,作者携带着一种轻松欢快的心情欣赏春景、晒太阳,实则这里面有诸多的暗示和象征,象征这份初恋的短暂和不完美。因为写景是“与人物故事都分不开,好似天然长在一处的”。[4]75另外,开篇美丽的景色也与文尾凄惨茫然的景色形成对比,前面是虚幻,后面才是真实的心境。小说主体由梦境和回忆构成,现实和幻境不断交错,有些地方甚至运用了荒诞的手法,令人费解。但是作者并不追求复杂离奇的故事情节,谋篇布局的技巧也少些,而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以平静的态度叙述,直抒胸臆,写人、写情、写自己的爱情体验。这与同时代许多作家用居高临下的俯视态度进行说教不同,也与老舍先生大部分具有强烈情感的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不同。《微神》的平视视角完全将作者的内心世界展示出来,更能营造诗意的抒情氛围,达到“润物细无声”的艺术效果,因而也更能给读者以强烈的诗意感受和情感冲击,这种冲击越是强烈,悲伤之情便越是浓烈。
为什么美丽的“她”会落到死的这般光景?从文本出发,可从三个方面得出结论。一是我的胆怯,我没有勇气接近她,和她搭话,不好意思间接探问,怕得罪她的父母,甚至连求婚也没胆量自己去。两个人虽然惺惺相惜,一往情深,但错过了直接交流的机会。二是她的内外压力,她生长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好吃好喝惯了,一旦家道中落是无法改变她以前的小姐生活的,她必须为自己的服装香粉拼命赚钱,出卖肉体便是最快速的手段。另外,她还有一个吃大烟的父亲,这份压力加速了她走上不归的道路。杜米尔·杜尔凯姆在他著名的《自杀论》中用大量事实说明“自杀主要不是取决于个人的内在本性,而是取决于支配着个人行为的外在原因”,[5]所以第三个原因就是由外在的社会和时代造成的。当时五四运动还没降生,思想解放潮流更未兴起,“男女的交际还不是普通的事”,[3]24少男少女不懂得主动追求自己的爱情,更不知道这是他们生来就拥有的自主权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恋制度和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旧思想以无意识而有力量的存在进行阻碍,扼杀了“我”和“她”青涩自由的爱恋。当时的社会没有赋予女人更多的地位,还是把女人看成男人的附属物,更不允许女子找到合理的工作。所以当她被外在逼迫,要承担家庭的重任是,就只能靠出卖肉体营生了。加上受物质利欲的侵袭,“她”在那条不归路上越陷越深。“我”要去找“她”,两人的身份等级已发生变化,因为封建等级制度的约束,身边的朋友们都不支持我,“看我太愚”“说她不配一恋”。[3]26受吃人社会和残酷现实的摧残,“她”只能将苦埋藏心中,终于对整个生活绝望,找到最后一条道路,那就是死。那也是“她”的最后一条出路和最后的解脱。
从老舍的小说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似断实续的主题,那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几十年的创作历程,老舍都始终把文化、社会批判作为自己创作的出发点和关注点。《老张的哲学》如此,《月牙儿》如此,《骆驼祥子》如此,《四世同堂》亦是如此。老舍描写“她”的走向毁灭,非置“她”于死地,就是这个原因,这也是他小说创作的突破口。“五四以后的新文学创作中,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期里,描写城市贫民的作品,数量少,对于社会现实的反映比较狭窄或者浅露,艺术上往往失之单调,思想倾向又大多停留在空泛的同情……打破这个局面,是老舍。”[6]老舍能准确地进行现实把握,站在社会最下层的地位卑贱者的立场,把矛头直指地狱般的社会和作为其核心的病态文化,写人之未写,发人之未发,揭露社会文化的不可理喻性。正是这种病态文化造成中国人悲惨的生存状态,对人的精神与灵魂进行吞噬。老舍通过走向毁灭的“她”的描写,彻底否定了中国社会赖以生存的这种文化,而且认为它“只有一条路,名字叫死”,[3]29便成为他一贯写作目的。由此,我们知道老舍为什么让他笔下的女性走向毁灭的可靠依据,最彻底的毁灭就是死,死得越悲痛彻底,越能达到对社会文化进行批判的艺术效果。老舍开始创作时就表现出了异于他人的思想上的独创性与深刻性,也表现出了一个现代优秀文人独立思考的品性和高贵的批判精神。
二、从作家自身分析,老舍采用悲剧形式的意识来源
老舍采用悲剧形式,是有意无意中的必然选择。对一个作家来说,早期的生活经历、社会现实、性格和所受的文化教育等都对以后的创作倾向和艺术风格产生很大影响。
老舍悲剧意识的形成与他的家境有很大关系。老舍幼年家境贫寒,父亲早逝,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贫寒的出身和生活的艰难,使老舍早年就亲历了底层生活的酸甜苦辣,在以后的文学创作中着重将目光投向他所熟悉的城市底层市民的生活。并从市民的角度,融进自己的理解,刻画出这个阶层的广大民众在新旧交替的动荡时代的悲剧命运,尤其是那些更加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群体,《微神》便是关注沦为底层女性的死亡悲剧。满族出身也与老舍悲剧意识的形成极为密切。清末民初,满族由高高在上的统治贵族沦为遭受万人歧视的没落民族,老舍经历了民族优势的滑坡,响彻他耳边的是对满民族的肆意谩骂,民族心理的悲伤反映在他笔端,便是悲剧,笔下人物,便是悲情人物。老舍自己也说他“是个悲观者”,“因为穷,我很孤高”,“一个孤高的人或者爱独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观”。这种受成长环境影响而形成的内在苍凉忧郁深刻影响并构成了老舍精神世界中无可替代的悲剧意识,反过来老舍又将这种意识贯注于笔端,充满深情地叙写着整个中华民族的悲剧历史与悲剧人生。《微神》的故事是他由亲历的初恋悲剧改变,这种伤痛是切肤的刻骨的,作者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能够透过初恋的刻画,关注旧时代对青年的影响,关注底层妇女艰难的生活困境,并以悲恸的整体氛围发出响彻山谷的时代音响。
此外五年独特的英伦经历,形成了老舍特有的思想和文艺观。他接受了“死的自觉”的西方文化背景及西方哲人的“向死而生”的哲学思想,在他看来,“死”是很自然的,与国人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截然不同。所以在《微神》中,才会描述“她”的悲剧命运与走向毁灭的过程。老舍还认为,悲剧作为“一种强有力的文学形式”,具有“很大的教育力量”,悲剧“更可痛心,更值得一写,使大家受到教育”。[4]269老舍就是要用悲剧尽到宣传教育的责任,他指出悲剧依然可以写而且有必要写,而不写悲剧却是可悲的。一个人连自己的爱情都无法追求,悄无声息中竟然自杀身亡,只能靠回忆虚度终生,这种无力回天的伤痛难道不值得读者深思吗?
在老舍那么多描写女性的小说中,从所展示的一幕幕悲剧和一个个走向毁灭的女性形象里,可以看到老舍就是这样一个有着浓重悲剧意识的作家。《微神》只是把“我”和“她”的恋情作为依托,没有繁复的情节和复杂的结构,着力于通过美好至上的纯情初恋被损伤到了极致的故事,暴露封建社会与病态旧文化的冷酷残忍。作家摒弃世俗的偏见,忠实于对民众生存实况近距离的观察体认,指出“她”毁灭与堕落的罪魁就是这吃人的社会。老舍在写“她”走向死亡时,几乎不对自杀者抉择之际的心灵挣扎进行渲染刻画,很少悲情的诉述,更多是行动的意志。凝练地回忆,干脆利落地讲述,直奔死亡结局,而且作家不主观评价,充满着震撼人心的力量。鲁迅先生认为“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微神》达到了这一艺术高度,并有继承和发展,使之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对后世文学也具有很强的现实主义思考。
[参考文献]
[1] 严家炎. 《微神》:老舍的心象小说[J]. 中国文化研究,1995(4): 69.
[2] 伊藤敬一. 《微神》小论[J]. 民族文学研究,1986(4): 35.
[3] 老舍. 断魂枪[M]. 北京:京华出版社,2005.
[4] 老舍. 老舍论创作[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5] 杜米尔·杜尔凯姆. 自杀论[M]. 浙江: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
[6] 樊骏. 论《骆驼祥子》的现实主义——纪念老舍先生八十诞辰[J]. 文学评论,1979(1):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