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女性”:镜像与自我
——论茅盾《蚀》三部曲的创作心理*
2013-04-12宋宁
宋 宁
(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菏泽 274015)
“时代女性”:镜像与自我
——论茅盾《蚀》三部曲的创作心理*
宋 宁
(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菏泽 274015)
《蚀》三部曲一举成就了茅盾的小说家之名,且产生了广泛而长久的文学影响。从创作心理上看,茅盾通过《蚀》三部曲营造了一面“镜子”,追求主体的统一,想象更加成熟的理想自我。通过对照“时代女性”形象,茅盾终于摆脱了“迷狂”状态,走出了心理上的低谷,这也昭示着“《子夜》时代”的到来。
茅盾;《蚀》三部曲;创作心理;时代女性;镜像
茅盾的第一篇小说《幻灭》在1927年9、10月连载于《小说月报》,次年他又发表了《动摇》、《追求》,并在1930年把三部中篇小说总题为《蚀》出版。《蚀》三部曲一举成就了茅盾的小说家之名,且产生了广泛而长久的文学影响。写作《蚀》三部曲对于当时的茅盾来说,具有双重作用:一是现实中可以救急,“卖文为生”,维持生计,这是茅盾从牯岭回到上海后首先要解决的难题;二是心理需求,即排解心中的困惑,在想象的世界里宣泄自己的情绪。因此,本文认为,茅盾通过创作《蚀》三部曲营造了一面“镜子”,对照其中人物的“镜像”,力求摆脱心理上的“迷狂”状态,追求主体的统一,想象更加成熟的理想自我。
一
《蚀》三部曲中引人注目的是一系列女性形象,如静女士、慧女士、孙舞阳、章秋柳等,后来被称为“时代女性”。“我所著力描写的,却只有二型:静女士,方太太,属于同型。慧女士,孙舞阳,章秋柳属于又一的同型。”[1](P179)这些人物形象综合起来十分符合茅盾当时自己的身份角色和心理品质。她们是既有一腔热情,大胆勇敢地投身时代洪流,同时又小心翼翼,敏感慎行地游走于浪尖上的现代知识青年。她们既对周遭环境异常敏感,又对自我生存的境况无比关注。例如,《幻灭》中的静女士,离开家乡来到大都市求学,但是她又常常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一种无来由的恐惧和不安全感,“仿佛见有一个人头在晒台一伸,对她房内窥视”。她们还善于审时度势,在面临自己生存的危险时迅速转移。静女士在失身抱素后发现竟然是个暗探,几乎是狼狈出逃,一瞬间恐惧不安袭遍全身,仿佛生命危在旦夕,惊慌失措之下逃向了医院。而方罗兰在革命事业中常常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算是对的。……这世界变得太快、太复杂、太古怪、太矛盾,我真真地迷失在那里头了!”她们尤其是对“死亡”感到恐慌,《追求》中的章秋柳经历了史循自杀事件,心灵上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害怕生命力的消失。这些现代知识青年的人生经历和心理特质,正折射出茅盾的自我感受和自我评价,也和他本人深刻的生命体验相吻合。
个人独特的经历,使得茅盾对在大时代生活的知识分子有了深刻的体悟,他通过作品中人物的生存形态描述来宣泄积郁在自己内心中的情绪。因此,在《蚀》中茅盾营造出了一个鲜活的“时代女性”的世界,他细致描绘了她们的生存状态,并且自己也沉浸于这样的世界中。
她们在现实生活中处于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境地。这种生存环境带给她们的生存感觉就是不断地被抛弃。这种感觉其实就是一种张力,在生命个体与周围环境相冲突而处于劣势时呈现出的一种张力。作为张力形成的主体,个体被自身所弃,从而导致个体生存更深层次的被弃。无论是静女士还是孙舞阳,她们对人生的理解和想象并不是现实所能承担的。有所作为、真诚热情地生活以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美好希望与黑暗的社会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面对这样残酷的现状,静女士、慧女士的选择截然不同。静女士的痛苦其实源于她自身,自我心灵意识的细腻、纯真,渴望自己被理解、被认同的苦闷,使她在面对灰色、庸俗的生活时产生了无限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幻灭,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自己。不是社会、生活主动遗弃了她们,而是她们在社会、人生的关系上自己产生了被放逐的感觉。静女士在同学中获得了“石美人”的称号,就是因为她不屑参加学校里弥漫的恋爱风。但是她恰恰被这恶劣的气氛排斥隔绝,寸步难行。她不断地被环境所抛弃,所以强烈地希望有知音沟通,“一时的热情冲动,会造成终身的隐痛”,静女士竟然被抱素的甜言蜜语所迷惑而失身。而慧女士则看透了这种庸俗、灰色的生活。她憎恨虚伪、做作的人生,但又无力改变,只得游戏其中。她们不想被生活抛弃,同时又憎恨生活,所以总想对那个为自己带来不幸的社会进行报复。慧女士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热烈奔放却又对生活有冰冷的感觉,“我现在是一个冷心人,尽管他们如何热,总温暖不了我的心。”孙舞阳更是抱有这样的念头,“没有人被我爱过,只是被我玩过。”游戏之中的慧女士、孙舞阳在极力张扬着极具诱惑的外表,她们和环境形成一种对峙。这种距离丝毫不能改变她们的生存,也无法转化她们的命运。她们幻想在大时代中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却陷入了万丈深渊;她们以为这样就能够体现自己的生命价值,其实更不能掌握自己的生存和命运。
二
这种人生命运相联系的是生存的边缘性处境,给“时代女性”带来了别样的生存感觉。一方面认识到自己在现实中的必然情境;另一方面则在这种必然情境中意识到自己生存位置的不确定,自我形象的疏离:从而产生了人的边缘性命运特征。这种命运就有可能影响个体存在的本质,也有可能使个体面临一种生存的威胁: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静女士是现实人生的热烈追求者,固守自我的信念,不甘与庸俗同流合污,坚信生活、人生不是眼前所见。这种生活方式早已使得她和现实生活、周围环境相背离,而自我所坚持的信念也在时代的冲刷下岌岌可危,进而使她面临丧失自己精神、情感的寄托。她越来越发现自我空间的缩小,内心情感不为人所知。纯洁的静女士并不能接受另一种存在,自己也很难向它靠拢。她同情慧女士,但是始终固执地认为,在现实中还是可以实现理想的。身处的实际环境掩盖了生存的真实面目,想象得太完美造就了静女士的生存痛苦。而慧女士型的女性则是抛开真诚,带上面具跳舞。她们的情感更热烈、更开放,她们是自我感性生命的大胆表现者。她们要打破一切既定的秩序,凭借着自己的理性和直觉去把握生活。《追求》中的章秋柳借结社的机会,说出自己的感受:“我们不是超人,我们有热火似的感情,我们又不能在这火与血的包围中,在这魑魅魍魉大活动的环境中,定下心来读书。我们时时处处看见可羞可鄙的人,时时处处听得可歌可泣的事,我们的热血是时时刻刻在沸腾,然而我们无事可作;……在这大变动时代,我们等于零,我们几乎不能自己相信尚是活着的人。……我们含着眼泪,浪漫、颓废。但是我们何尝甘心这样浪费了我们的一生!我们还是要向前进。”茅盾借张曼青的内心感受,对章秋柳的想法做出了回应:“他知道这伙人确是焦灼地要向上,但又觉得他们的浪漫的习性或者终究要拉他们到颓废堕落;如果政治清明些,社会健全些,自然他们会纳入正轨,可是在这混乱黑暗的时代,像他们这样愤激而又脆弱的青年大概只能成为自暴自弃的颓废者了。”章秋柳的人生态度和社会现实产生了差距,她的身体生活在社会里,浪漫着堕落着,而她的心灵却游离于社会之外。这种身心分离的痛苦折磨着章秋柳,压迫她的生存。她要做一番事业,以吸引男人的注目,但当这种自信受到质疑,恶劣的环境又没有提供更多的精神依托时,一下子就坠入了可怕的情境中。
在《蚀》三部曲中,还能看到女性力图摆脱艰难处境的生动情形与悲剧结局。在静女士、慧女士、孙舞阳、章秋柳这一群人面临困境时,他总是企图用爱情转化这残酷冰冷的人生,想抚慰一颗颗受伤的心。然而,无论是情爱还是性爱,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动摇》里的方太太是家庭中人,婚后丈夫情感的背叛打击着她。理念支撑着她要离开方罗兰,因为爱情已经变质并使她的自尊受到伤害,但是情感却是无力的,离开后的茫然使她却步。方太太头顶一片爱的天空倒塌,陷入了恐慌和绝望:“忽然天崩地塌一声响亮,这古旧的建筑物齐根倒下来了!黄尘直冲高空,断砖、碎瓦、拆栋,破椽,还有……终于平铺了满地,发出雷一般响,然而近于将死的悲鸣和喘息。”方太太的境遇暗示出静女士将来即便和强连长结合也未必有幸福的结局。茅盾是想在混乱的大时代探索和解释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但是这样的探索太残忍了。个体失去了生存的最后一点自信,到头来就是一无所有。在神秘、偶然的命运面前,人彻彻底底地变成了玩物。
三
女性的被抛弃感和边缘性,暗合了作为时代运动参加者和亲历者茅盾本人的生存体验:从接手主编《小说月报》开始,不仅写下了大量的文艺论文和文艺批评,翻译了东欧、北欧等一些国家的文学作品,而且还亲身投入到他所倡导的新生活中,参加了革命斗争的现实工作,亲眼看到了剧烈复杂的革命斗争现实,广泛深入地接触了当时的革命领导核心和群众。但是在时代中心工作的茅盾,却因为革命的突然变化而无所事事,对环境敏感又惊恐的他,被事实惊呆了,仿佛一夜间自己失去了“在世界中的位置”,反观自身,他有一种被时势抛弃的困惑和置身边缘的失落。这种情形往往将人导向“宿命”的深渊。茅盾满怀激情投入的新生活无情地抛弃了他,一腔豪情没有用武之地,只能感叹命运无常。此时的茅盾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诸如自己与他人、希望与绝望、幸福与承诺、生活的可能性与危险的经验等等问题困扰着他,他所面临的生存环境和自身理想的现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与错位,严重危及着他自身心理构成,陷入了一种“迷狂”状态。
从文艺评论者、政治活动家到文学创作者的经历,使茅盾感到“幻灭的悲哀、人生的矛盾”,于是“在消沉的心情下,孤寂的心情中,而尚受生活执著的支配,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余烬从别方面在这迷乱灰色的人生内发一星光”[1] (P177)。正是在“悲哀”与“矛盾”、“消沉”与“孤寂”的情景下创作出的《幻灭》《动摇》《追求》,成就了潦倒之中的茅盾,为他打开了生命的另一扇窗。尽管茅盾不承认这三篇小说中出现的抑郁情绪与自身有亲密的关系,“我是用了‘追忆’的气氛去写《幻灭》和《动摇》,我只注意一点:不把个人的主观混进去,并且要使《幻灭》和《动摇》中的人物对于革命的感应是合于当时的客观情形”[1](P178),但是作品中弥漫的悲观调子还是吸引了众多读者和评论者,更有甚者,结合茅盾随后的《从牯岭到东京》一文,将这种情景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如钱杏邨说“他的目的只是打倒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来提倡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文艺活动罢了”[2](P48),从而视茅盾为无产阶级阵营外的人。革命的突然转折和革命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刺激和震动着茅盾的心灵;革命斗争的血雨腥风,个体生命的摇曳压迫着茅盾的内心。而从辞去《小说月报》主编到被商务印书馆辞退,到后来蜗居躲避搜捕以及遭遇文坛猛烈抨击,茅盾自己也被时代的洪流甩出了正常的生活轨迹。此时内心深处的一种惊恐不安袭上他的心头,从外在表现来看茅盾是莫名和无限的焦虑,进入了“迷狂”的状态,事实上真正原因在于此时自我和外界的关系处于一种紧张情势,他内心面临来自现实的威胁,处在“存在性不安”体验中,他害怕掉进纷乱的现实。
精神分析学者拉康曾用“镜像阶段”来分析主体的发展,主体只有在镜子中预期到自己的成熟的理想形象才能成长。而《蚀》三部曲正是茅盾精心营造的镜子,其中,“时代女性”形象是重要的镜像,这个创作过程构成了茅盾追求理想的统一主体的“镜像阶段”。虽然“时代女性”是“追忆”的形象,但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那样,“曾在”、“当前”都源于“将来”,她们是茅盾面向“将来”的产物。可以说,通过对照“时代女性”形象,茅盾终于摆脱了 “迷狂”状态,走出了心理上的低谷,这也昭示着“《子夜》时代”的到来。
[1]茅盾.从牯岭到东京[M] //茅盾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钱杏邨.从东京回到武汉[G] //唐金海,孔海珠.茅盾专集:第二卷: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
(责任编辑:王建)
“ModernWomen”:MirrorImageandEgo——On Mao Dun’ Creative Psychology of Writing TrilogyElipse
SONG Ning
(Dep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ze University, Heze Shandong 274015, China)
Mao Dun’ novel trilogyEclipse, by which he came to fame, has made a big and long literature influence. From the view of creative psychology, the novel trilogyEclipsewas a mirror made by Mao Dun to image a more unified and ideal selfhood. By means of contrasting with the mirror image “Modern Women”, Man Dun got rid of the state of wildering, walked out the mentally low ebb, and it betokened that theMidnightTime was coming.
Mao Dun; trilogyEclipse; creative psychology; modern women; mirror image
1673-2103(2013)06-0066-03
2013-06-20
宋宁(1982- ),女,山东菏泽人,菏泽学院中文系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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